以父之名~十年(以父之名by)

《父亲十年祭》

(仅以此文悼念父亲去世十周年)

从父亲96年主持续修的《诸城张氏家谱》来看,普庆张氏原籍安徽凤阳,元朝末年避乱迁到诸城,世居普庆,以农耕为业。从六世张泰开始,方才攻读诗书。《诸城县志》上说:“张泰性豪迈,好田猎,于潍河上获一鹤,翅悬一银牌,‘元正二年放’,泰怆然释鹤,焚罝,取南山之石为碣以记之,并筑‘放鹤亭’,日与子弟读书习礼其中,风雨不辍”。此后张氏便成为耕读人家。自称“放鹤村”,又因村西有一座“普庆寺”,香火旺盛,人称普庆。张氏祠堂门上一副对联写得好:“大河以上无地不耕,宜梁、宜麦、宜菽;片碣之前有经可读,学诗、学易、学书”。足见张氏家风渊源。

按照康熙时期十一世蓬海、石民他们第一次立谱所取的命名定式,排列了二十辈,依次是:宪、象、师、毓、正,茂、则、崇、祚、庆,宜、学、肇、锡、鸿,存、保、善、继、承。父亲属崇字辈,名为“斌”,名如其人,倒也暗示他的文武人生。有一回,我曾把他的名字误写成 “彬”字?他便不满意了,问他为何不用“彬”字,他说你爷爷给起的。

爷爷我没有印象,只是从小跟父亲逢年过节上坟拜供从他嘴里了解一二。

父亲说,咱这一枝堂号叫“川上园”,你高祖叫“羽中”名“俊正”,曾祖叫“锦垣”,祖父叫“守富”。守富自然是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了,解放前干过保长。母亲曾评价说,游手好闲,夸夸其谈。她就是被爷爷的“狐朋狗友”们串通说媒家有多少田地,如何富有门当户对嫁给父亲的,结果徒有虚名,解放后还被定了个“富农”成分,牵连了大半辈子。

但,无论母亲如何说,爷爷还是对父亲做了一件最正确的事情,那就是把父亲送进私塾里去读书。

父亲生于1927年,小时面皮相对白净,性情温顺,又不喜游玩,祖父觉得可能是块读书的料,就让他进了私塾读书,这也成了父亲兄弟姊妹七个中唯一与书结缘的。因学习用功,成绩突出,十六岁名列诸城前茅考入青岛读书。十八岁奉父母之命回家与母亲成婚,随后又返回青岛继续学业。

不久,内战爆发,随着辽沈战役的深入,解放军节节胜利,山东也随之展开了“打开济南府,活捉王耀武”的攻城战役。是时,国民党以抓壮丁的方式,把国统区的青年学生集中起来,仨月后空运至济南,父亲便在其中。

一介文弱书生,打枪不行,写字可以,于是,父亲便被派到团部当了文职兵。虽不直接前线,但从此与家失去了联系。没几天,炮声隆隆,父亲硝烟中眼见团长一脚迈进院中,一发炮弹便在头上爆炸,连同大门楼子炸没了。父亲呆呆的被人按进了桌下。第二天,解放军进城,接管了济南,而父亲也随即更换了服装,正式成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父亲说,身不由己。他又被指定为机枪副手,专门扛弹箱,前提是寸步不离机枪射手,随时保证弹药。

文革期间,父亲被下放回农村到生产队当饲养员,每每劳累心焦,喝上一壶地瓜干烧酒的时候,涕泪横流,便诉说起那枪林弹雨惨烈的淮海战役。

当冲锋号吹响的时候,部队排山倒海,只能拼命的往前跑,炮弹在头顶上飞,随时在人群中爆炸,父亲知道与机枪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连体的,他肩扛弹箱,还要眼瞅着射手,这与城市路上跟车一般,一不留神就被拉开。也就在相距十几米的一瞬间,父亲擦了一把鼻涕说,一个炮弹在他的“连体”身边炸裂了,机枪手不见了,而他也被掀翻在地。

他说,一块弹壳穿进了他的脚心,他不能前进了。我想,当时他就是满腔热血怒发冲冠为他的“连体”报仇雪恨,拿什么?他躺在地上,眼瞅着战士往前冲,眼看着担架民工往前跑,没人管他,枪炮还在轰鸣,战斗还在继续,伤员横七竖八到处是,断腿少胳膊,破肚流肠子,哪一个也比父亲伤的厉害,民工们都知道,轻伤不下火线,父亲尽管痛的嚎啕,一时半会死不了,没人去抬他。

我问他最后如何,他支支吾吾说,接近尾声,他拦住了两个担架民工,用一支钢笔,一条皮带为代价,恳求抬了下来。

战地医院里伤兵累累,而麻药吃紧。取弹皮需要手术,手术需要麻药,伤兵多,大夫少,省事的办法就是截肢。当父亲听说大夫要截去他的脚时,22岁的他怎么也接受不了,吓得大哭大叫。恰巧院长查看伤员路过,听说怒斥医生不负责任,说:小张这么年轻,截了脚去,你让他将来怎么生活?最终,还是院长的一句话,用半支麻药顺利的从脚心处取出弹片,保住了父亲的脚。颁发给了他革命军人二等残废证书,二十年后又鉴定为三等,终身享受军属待遇。

这是他婚后离家的第四个年头,家乡已经解放,父亲是死是活一直杳无音信,期间,娘也一直在家默默地守候着。

不久,当父亲还活着,正在泰安养伤的消息传回家时,23岁没有孩子的母亲便毅然决然只身前往。母亲说,奶奶给她备好了干粮,叮嘱她兵荒马乱的 ,出门多加小心。我问母亲,当时咋去?走着去呀。有路条,一路向北,走到安丘,遇到一辆驴车,捎带着到了潍坊,听说是军属,火车是免费的。我知道,娘是裹脚的大小姐,婆家娘家不过是三五里地,现在却是只身千里外,哪怕千辛万苦,也是心甘情愿。四年的含辛茹苦,四年的朝思暮想,终于有了下落。她有了支柱。

复员回老家,虽济南青岛也不去。这是当时全家人的共同心声。事实上,只要父亲愿意,当时这两个地方是随便挑的。不久,父亲便在母亲陪伴下,拄着拐出现在了村里。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父亲上过学,有点文化,也就当了一名老师。算上军龄,自然,父亲就是战国前参加工作的,享受离休待遇。

父亲为人诚实,教学认真。遣返回家之前,一直在城东小王门庄子小郝家村一带教初小,名声很好,以致父亲八十大寿的时候,有很多跟他差不多大的学生来看望他。

会吹口琴。兴致来了,家里便会响起悠扬的口琴曲;

写一手好字。每逢过年,往往是从过了腊八就开始忙乎着给村里人写对子,自己家的对子初一早上再一挥而就;

懂中医,会针灸。在那困难的日子里,母亲体弱多病,常常卧床不起,父亲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白铁盒子,里面盛着很多银针,按着穴道,慢慢地扎下,不一会,母亲的牙痛,肩膀痛,自会消除。邻里乡亲谁有个头痛脑热的,也都纷纷来找父亲扎一下,他是分文不取;

会割刀创药,只要是刀伤磕碰,药到止血,不出几日,完好如初。常记得麦收时节,村里人不时地攥着个手来家上药。父亲的这一手听母亲说是那些年,从南山来了个要饭的老头,父亲就把他留住一起吃睡,或许同是沦落人,相谈很是投机,一连住了十几天,那老头过意不去,临走时,就把这祖传秘方手把手的传给了父亲。在陪床父亲的最后时刻,我与父亲交流起来,他二话没说,拿过笔就一一写了出来,让我保存。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亲手依法炮制出来的。

在我儿时的记忆力,父亲是一个中等身材,一身蓝黑中山装,埋头喂牲口的饲养员,一个不断轧草拌料并给坡里干活的社员们挑水送饭,住在生产队场院里的牲口头儿。印象中,常常回到家心焦母亲,而母亲多数不吱声,却是有什么好饭好菜都先让他吃。记得菜碗就摆在桌子上,其他人是不能随便动筷子的。那碗菜不过是虾酱炖了个蛋而已,并且常常是连续几天端上来端下去。

然而,父亲慢慢的有了喝酒的嗜好,且脾气有些风风火火,一意孤行。

有天晚上母亲把我头晚抠的捷溜龟炒了一盘,端给父亲,父亲高兴,对我说:“拿这四两壶跟你大爷借壶酒去。”母亲见我忸怩,就知道犯了毛病,于是走到大爷屋后喊着:他大爷,鹰落他大要喝酒,一会让鹰落去拿。我这才去把酒借了来。当父亲用小油盅把酒燎开的当儿,干生产队长的父亲的不远的兄弟来了,父亲一让,他就蹲下了,老哥俩一边拉呱,一边拿捷溜龟下酒,一会儿就喝光了。第二天村大队长从饲养院里把父亲叫了去,说是拉拢干部下水。幸亏那四叔一再解释是自己碰巧赶上了,不顶让就喝的,才算不了了之。但后来生产队长还是被撤了职。

几年后,我上学了,也慢慢的从大人们的口中了解到了父亲被迫回乡劳动的一些情况。说来也算他运气好。

还是在城东教学的时候,文化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批评与自我批评,检举与被检举,一时人人自危,人心惶惶。父亲说,他不是右派。我想,以父亲的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心态,也成不了右派。因为他不是扬风扎猛的人。他有个小收音机,睡觉前听点新闻什么的,有天晚上在宿舍里不知怎么就扭播到了台湾广播,这可是敌台呀,是政治问题。也是知情者立功表现的机会,按照父亲的说法,他的教学成绩历次都比同年级的黄老师好很多,两人同宿舍,但人心隔肚皮。没几天学区例会上,校长就不点名的把有人偷听敌台的事情公开了,语气严肃而又郑重,以此加以警示。会后随即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流言蜚语。父亲害怕了,心惊了,他怕被批斗,他怕被打成右派,他怕······于是,他睡不着觉了,他辗转反侧了,怎么解释?如何跟领导说?他想不明白,他钻进了牛角尖,钻进了死的胡同。半夜之后,他悄悄起床,收拾停当,骑上他的那辆心爱的大国防自行车,七十多离路,黎明前回到了村子。

我不知道他在家门口踟蹰了多长时间,作了什么样的思想挣扎,又是如何把一辆自行车瞒着院墙顺进院子里的。当天明母亲打开门,看到的是父亲浑身是血的趴在门槛上了,一副半死不活的惨状。

多少年后,我也成了一名老师,爷俩喝酒聊天,我曾小心的提起他那段不堪的经历,也曾建议他写点回忆录,给儿女们留下点具体的文字材料,但父亲不想写,或许是不愿意再去掀开那道伤疤。他说,一时没想开,压力大了,脑子糊涂了,仅此而已。

但是,一个人视死如归,是需要勇气的,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懦夫的表现,是不负责任的孬种。单纯如此评价父亲显然有失公允。

还原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当父亲经过七八十里的骑车到家后,已经筋疲力尽,他凝视着自己的家,平静了一下忐忑的心,他不想惊动家人,待把车子顺进院子里后,他来到了村前南沟边一口水车井前,一头倒竖了进去。

命不该绝.。当父亲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井基本干涸,更多的是厚厚的淤泥,只是头朝下掉落时,头被水车链子裂破了,弄得浑身是血。他坐在井底,仰望头顶雾蒙蒙巴掌的天,似乎清醒了许多,明白了许多。人可能就是这样,经历过了方才长记性。父亲手脚并用,顺着水车链子爬了上来。此时天已放亮,只好踉踉跄跄的回家,于是就倒在了大门口。

有他前额上的那块白亮亮的疤痕为证。

七四年底,也就是父亲被遣返回家快四个年头的时候,他决意要离开这个让他难过的村子,让他抬不起头来的家乡。他要闯关东。为自己着想,更为儿女们考虑。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儿子们不能当兵,不能上高中,没有出路。儿子们逐渐长大。

闯关东,全家移民需要条件的。什么条件?用一个女儿的婚姻,换取全家的落户。这个重任就落在了二姐的身上,因为大姐已经出嫁,三姐年龄尚小。

二姐22岁,已是家里的挣工分顶梁柱,朴实听话又能干。

这是父亲一生中做出的最艰难的抉择,也是他做的最痛苦的一件事,为此他掏愧了一辈子,以至于亏欠到近乎赎罪的地步。

然而,一切都是命!

父亲的初心是好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无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用二姐的话说:亏了我一个,幸福全家人。我愿意。二姐没上几天学,但却甘愿牺牲自己,为了父母。

我那时候虚岁13,不懂得世道艰难,只看见有一天二姐跟着一个能说会道的男人走了,含泪去东北。半年后,领回来的是一个黑瘦寡脸的老而弓,与二姐极不相配的男人。我清清楚楚的记得,父亲陪那男人在东屋炕上吃饭,二姐和母亲在西屋里抱头痛苦。但父亲是铁了心,要逃离这个令他伤心之地,找一条生路,为自己,为全家。

按照父亲的设想,第一步,让二姐去东北找个主,条件是男方必须答应安排全家去落户。换句话说,只要能满足全家落户的要求,男人孬好都不要紧,这是交换,并且是赤裸裸的。这是大姐做不到的,也是三姐做不到的,我想这比换亲都难的。父亲呀,二姐可不同于你的钢笔,你的皮带,可以当筹码随意派送。可是,二姐没多想,她是一个温顺听话又甘愿牺牲的女人,她体谅到了父亲的苦衷,听从了父亲的安排。第二步就是秋后有了收成,分了口粮,再举家前往。

七五年春夏之交,就在全家准备办理迁移手续的时候,喜从天降,父亲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公职,接着国家允许一个子女接班,大哥那时19岁,已经下学干活,顺理成章接班有了工作,家境于是迅即得到了改变。前途由黑暗瞬间转为一片光明。父亲去东北的念头彻底取消了,当然,二姐也就突然孤身被抛弃在了东北。

此后近二十年,二姐拒绝回娘家,断绝了与家里的一切来往。

二十年,家里变化日新月异,翻天覆地,我与三弟先后考了学,有了称心的工作,成了家,每一个姊妹们的日子都红红火火。二姐说,家人过得好她不生气,她记恨的是她为何去东北,如果全家都去了,她情愿,现在算什么?虽然期间母亲曾经去住过一段时间,但二姐扭不过这个弯来。

直到九四年父亲第一次住院,二姐才全家一起回来相聚。

那年父亲68岁,我也在诸城三中教学多年,新玲也调入枳沟种子站上班,家在学校居住了。周日回家,父亲说他近日感觉不适,大便带血。在此之前,父亲的身体特别好,我打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他打过针吃过药,倒是母亲时常抱着个大药罐子喝中药。近七十的人了骑自行车去五连县城,一上午跑个来回,大哥都撵不上他,用老当益壮来形容父亲,一点都不过分,怎么会突然生病?然而当我把父亲接到枳沟医院一检查,便大为吃惊:肝脏有肿瘤。透视医生王作军悄悄的告诉说,需要到城里进一步确诊。当我“若无其事”地跟父亲说只是肝上有几个小水泡,需要去城里医院切除的时候,父亲没有言语,默默的跟我来了学校家。第二天,眼见父亲一蹶不振。实际上我也不敢肯定到底长了什么,也知道父亲懂得医道,瞒哄不了他,爷俩都是心照不宣罢了。我当时只是感觉老天不公,父亲不该也不能就此结束。看到父亲一夜憔悴的脸,心里有些酸涩,回想父亲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当兵四年枪林弹雨没被打死,喂牛四年跳井自杀没被撞死,困难的日子熬过来了,难道现在就要躺下了吗?果真如此,生命的意义何在?父亲现在不想死了。一个不想死的人上天非让其死,这是何等的悲苦。去往人民医院的路上,我突然感觉到人生最大的伤痛乃在于身边的亲人要突然离去却自己无能为力,连一点回报的余地都没有。

从父亲最初的诊断到最后的确诊以及成功手术之后的一周时间,父亲及全家人经历了地狱到天堂的过山车。父亲命硬,体格好,恢复快,一个月后出院,完好如初。

期间与二姐一起陪床闲聊,话语中,二姐已经完全没有了怨恨,理解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再表明不埋怨了,谁也不埋怨了,自己也有儿女了,都是自己命。难得二姐的宽容。

是啊,人生无常,活着,就要活得踏实,活着,就应该坦然,活着,就去爱你的所爱,多改变自己,少怨天尤人。好的心态对自己对家人都好。

此后十年。父亲安然无恙,精神矍铄。

2004年,父亲又忽然尿血了。经验告诉,无论便血还是尿血,肚里问题一定比较重了。果然,当我与父亲又一次来到人民医院泌尿科检查后,结果确实膀胱癌晚期。这已经超出了家人的预期,好在主治张磊大夫安慰说,膀胱独立性器官,又没有扩散外溢,只需切除一部分即可,又说,即使全部摘除也没问题,大不了外挂个尿袋而已。

一切顺利,仅仅切除了一半,附带着把父亲的前列腺也做了。一举两得,谢天谢地。当然,二姐照例回来了,陪护父亲过程中,二姐夫也顺便回来成功做了个小手术,一家欢喜。

父亲49岁落实政策后即办理了退休手续,开始村里小学聘请他去上课,他也有求必应,重拾所爱,且倾心付出,教出了普庆唯一一个诸城状元考入清华的张文平,多年后,留居美国的张文平每每回来都去看望他,他也深以为豪。

上世纪八十年代,也是改革开放拨乱反正社会大变革的时代,大包干,分田到户,农民有了种田的积极性,但是对于一些缺少人手与工具的农民来说,种地无疑非常辛苦。

三姐就是其中一个。三姐不同于二姐,他性情外露,心直热肠之人,中途退学后嫁于本村本队,距离本家不远。地多孩子多,又不太善于理家。常常累得够呛。父亲看不过,也时常去地里帮她干点农活,锄地,捆麦子。后来村里兴起了鞭炮生意,父亲就瞅空给她搓筒子。殊不知,父亲是个认真的人,不会耍滑,天天一个姿势,一段时间腰酸背疼。这个阶段也是父亲抽烟喝酒的高峰。

那时候父亲不喝散酒了,喝上瓶装诸城白干了,一块钱一瓶。父亲的酒量最多半斤。但是父亲喝酒跟他抽烟一样,是随时随地进行的。往往是一手搓爆仗筒子,一手抓酒瓶子喝一口。开始母亲不在意,时间长了看不惯,就会嘟嘟他。儿女们都知道父亲脾气,那是对母亲百依百顺,工资母亲保管,月支给父亲五块或十块烟酒钱。父亲不介意,曾公开说,你们对我说什么都行,但是,谁敢对你们母亲说半个不字,惹恼了你娘,我就棍棒打东西。然而姊妹们却从来不敢正面顶撞父亲,偶尔有些不满也背地里都朝娘抱怨几句。

父亲被母亲逼急了,就把酒瓶子藏进门外的草垛里,想喝了就假装直直腰或撒尿,去草垛边掏出来仰头顺上一口,又赶紧掖进去。母亲就在炕上坐着,缝制她自以为傲的拿手绝活:小孩老虎枕头。可是百密必有一疏,父亲的小把戏终归被母亲揭穿了。母亲跟我们说,不是反对他喝酒,按上桌子,哪怕一天三顿也不打紧,末了还不忘带上一句:踢蹬身子。

后来我想,父亲的肝脓肿是否与这十年喝酒有关?但我坚信,这十多年正是父亲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心里无时不在惦记着远在辽宁的二姐。

82岁那年,父亲终于实现了他要登上长白山的愿望。

父亲也曾几次去过东北三省,但都是因为紧要亲戚缘故,来去匆匆。没有条件也没有机会游山玩水。三弟工作在长白山,年年回来过年,也时常说起,现在条件好了,希望父母趁身体允许,一块去玩玩。父亲也一直有这个心愿。说来也巧,2008年,学校搬迁到新校,加上高考成绩优异,暑假便组织高三老师们外出旅游,也可以自行组队外出。我便跟三弟祚谊预定陪父亲实现他的夙愿。刚好有四位同事也有此意。当时电视上热播《我的团长我的团》,我们就封父亲为名誉团长,刘焕仁为团长。于是,我们一行六人便坐上高密直达通化的卧铺列车出发了。沿途24小时,父亲精神高昂,表现出来的劲头,让我们都惭愧。

三弟已经做了充分准备,两辆越野车已在通化站候车多时了。中午接风之后,第一站自然先去集安花甸子看他的三弟崇利小大大,人家是一母同胞,兄弟相见自然欢喜万分,叙不尽的家长里短,话不绝的阔别离情。之后乘车沿着鸭绿江中朝边境上行,游临江,穿长白,到抚松。一路赏风景,看古迹,吃特色,住江畔,慢慢行,细细品,留影纪念,其乐融融。每到精彩处,父亲身体力行,勇往直前,嘴里念念有词: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待到三日后来到长白山下拾级而上时,我们四十来岁的也略感疲惫了。祚谊在山下起就要了滑竿让他坐,他听说抬上去三百块钱,说啥也不坐,自己上。三弟只好让滑竿跟着,以备随时,费用照付。沿途游人不时瞥来惊讶艳羡的目光,每每有人问:老人多大了?八十二。父亲满脸的自豪。

然而此行一件事,我把父亲惹着了,父亲对母亲说:老二不是东西。这是回来后再次回家母亲说的。

十天的游玩结束,祚谊安排飞机,长白山转延边飞青岛。转机延边需要候机几个小时,期间,父亲对同学管志坚对象王老师(此行唯一的女士)说,我去给你大娘买点特产,她爱吃的。于是王老师就陪他一起去买,当然自己也顺便卖了些。回来都围着说话吃零食谈论感受,王老师转向我小声问:大爷爱吃什么?言下之意想拿些东西给父亲,又怕父亲不喜欢吃。父亲坐我一边,我随口说了一句:他没有不爱吃的。 很自然,大家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妥。然而就是这句话,离开了语言环境,被父亲传话给母亲,则是犯了忤逆大罪了。

母亲见到我开口便说:祚臣,你守着那么多人,为什么说你大大“什么也吃,没有不吃的东西?”我当时蒙了,压根没有的事,何况我也不敢呀。后来我反思,这句话有点歧义,如果单独对着父亲说:没有不爱吃的!那性质就变了。可是我是接着王老师的话茬,回答她的咨询,表达父亲胃口好,不忌口。如此而已。

但似乎怎么解释也难以让父亲释怀。

父亲是冬至月初一生日。之前是逢十大过。八十后年年都认真的庆贺一下。这年的寿辰“我的团长我的团”成员都来了,这是旅途中大家对父亲承诺。开怀畅饮之际,我逮住机会当笑话把心中的委屈说了出来,也算是对证一下,大家哈哈一笑。这段插曲才算是合奏圆满。

2011年,父亲已是85岁,年年回来过年的祚谊一家初八前返回吉林了,近年来也时时回来过年的二姐多住了十多天也一步几回头返回了辽宁。⺀三八节”那天,我正组织学校女教师踏青活动,接到母亲电话,说是父亲年后精神萎靡。当天我便回家接父亲来人民医院做全身检查,孰料竟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百天。

胸透显示,肺癌晚期且已经扩散之淋巴。

当天办理了住院手续,第二天为他做了派特(petct)检查,这在当时算是诸城最先进的设备,价格一万。能够清楚的显示癌症的位置病灶的大小发展变化以及癌变程度。随即我又联系了北京的朋友辛杰,让其提前挂号专家,听听专家的意见。

当专家看了我带着片子,心平气和的说,这个情况回家好好休养吧,没法手术了,她说,这个线型的癌发展很快,时间大约三个月,不会超过半年的。

我茫茫然返回了父亲身边。

医生安排化疗,每天打针一头饷。病房里病人大都类似,何况父亲识字解文,不用说,他心里也明白,但他很少提病的事,只偶尔一次他说想喝羊肉汤了,于是我陪他一直步行往北走,因为我记得龙源学校路边一家临朐羊肉馆,路上他跟我说:看来这次够呛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说去常山看看吧。我便开车拉着他转到山的南边,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南边爬山一是风景好,二是坡相对平缓些。爷俩走到山根下,往上就是陡峭的石阶了,我说两年前这个不在话下的,他望了望,说,上不去了。我感觉他已经气喘吁吁了。于是用手机给他照了张像,陪他下撤至一个亭子里喝水休息。

这时他已经连续住院两个多月了,已经超出了他之前两次住院的总和。面对陪床的娘和兄弟姊妹们,他说:回家吧,我想家了。

父亲心里明白,因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

回家的头些天还是自由行动,一切自理。

真正需要人伺候是最后的一周。

最后一周父亲是在炕上度过的。

呼吸越来越困难。我去枳沟弄来了氧气瓶,勉强为其续气。

二姐早就返回来了,大姐大哥三姐也都陪护在身边。

祚谊中间回来一段时间,回去后也几乎天天电话询问父亲病情,我只好尽量让其放心,说一旦情况紧急再回赶。

学校连续三天忙于中考,阴历五月十二日上午一结束,我便往家赶。正巧,同学胡佩玉两口子电话联系我一起去看看父亲,我们仨便在中午12点左右赶到了家中。

家里外间正按着桌子,大姐三姐大哥他们正吃饭,里屋炕上坐着娘,二姐坐在炕前小凳子上,一边用湿毛巾为父亲擦洗额头,一边与母亲说话。此时的父亲已处于深度昏睡状态。间或喉咙动一下,让人提心吊胆。

二姐见我们进屋,忙站起来。我说二姐你去吃饭吧,我来守着。二姐见也插不上话,便到外屋吃饭去了。

这个过程,便听见父亲下身哗啦一声,我忙掀开被子,原来父亲已经拉肚子了,按老人们的说法,上路之前,最好能够排空身体污秽,干干净净。也是的,谁出门上车不还都去卫生间走一趟,何况父亲这是要走远门的。

我赶紧为父亲清理,用清水擦洗干净。约莫十二点半左右,只听父亲喉咙一阵响,似乎要呕吐,头颅上扬,我赶紧抱住上扶,高喊着“大大,大大”。却见父亲在我的怀里慢慢瘫软。

外面吃饭的兄弟姐们呼啦跑进屋里时,父亲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众人一时嚎啕,二姐尤其大哭。断断续续中对父亲诉说着前世今生。她说:我打卦算命,都说我见不到爷娘的面,所以从回来那天起,就守在你的身边,发誓一定要为你送终。谁知就差这么一霎霎,没有见到你。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呀。呼天抢地的悲苦难以言表。事后说起来,二姐半埋怨说:还不是因为你。

岂不知,十年后娘去世的时候,二姐同样赶巧不在身边,没能见上娘最后一面。难道冥冥之中不是定数,二姐?

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在半年前我的睡梦中出现过。当时惊醒后我对妻子如实的叙说了梦中情景,一模一样:父亲咽气时,我和娘在场,娘就坐炕上。

当晚我守灵。

父亲头朝西,我斜躺在父亲脚边。昏暗的灯影里,香烟缭绕,寂静无声。我思绪万千,父子几十年相依相处,从此便阴阳分离,今夜我真的无眠。悲痛中掏出手机在键盘上敲打出一下几行字:

《魂去归来兮》

手已凉兮脉已细,

只见张口未见气。

昨天尚能听回音,

今天眼晴已紧闭。

人生最大伤心处,

莫过死別与生离。

大大呀,

三弟驱车连夜赶,

俺娘我们亲如你。

西去路迢你别怕,

将来我们在一起。

伏惟尚飨,

魂去归来兮。

父亲终年85岁。

九十年代初期两年时间内,我先后送别了本家三位长辈,内心悲凉之际,也不免对生与死看得淡然了。

先是90年的夏季,远房的二大大因病去世,享年六十三岁。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好容易儿女结婚没有心事了,自己也悄然离去,何其匆匆?当时父亲的大哥崇厚大爷六十九岁,已经卧病在床五六年了,肺气肿折磨的他坐卧不宁,只能坐着,腚都褥疮烂了,面容枯萎,憔悴不堪。我知道大爷是积劳成疾,咬牙坚持了这十几年,现在不过苟延残喘。中秋节,我看望大爷,便和堂兄们提议给大爷过七十大寿,因为大爷说没有做过一次生日。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很快,八月二十九就是大爷的生日,合门户隆隆重重为大爷举行了一次寿宴,大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对我说:“谢谢你祚臣,我很高兴!”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几天大爷便去世了。(据说是大爷趁家人不注意自己死的)。我不敢想,是大爷觉得与其活着受罪还连累别人,不如早点解脱?如果是这样,我倒真的油然而生敬意。

两年后即九二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我的奶奶去世。对于自己亲奶奶的过世,我也没有多少伤感。奶奶已经九十岁,应该属于高龄,况且奶奶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能够象奶奶这样安详的老死在儿孙身边,是她老人家修善积德的福分。世上有几人能修炼到如此境界?我记得奶奶晚年开始糊涂,最后几个月不吃不喝,老人们说是“炼干”,把体内的赃物全部排除掉,营养吸收掉,然后灵魂干干净净地升入天堂。对于奶奶来说,才是真正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奶奶这样的离去是幸福的。但我知道奶奶真的是不容易,四十年的寡妇生活,只有奶奶自己明白。

但是父亲的离去还是对我冲击很大。一夜没合眼,脑海里浮想联翩,难以忘怀。

父亲呀,难以忘怀的是跟你一起过年。

过年,象一首永恒的歌谣,萦绕在我的耳畔:

忘不了年夜水饺饭,饱了还要多吃个,为的是吃出母亲包进去的小分钱;

忘不了除夕“拜家堂”,跟着父亲和兄长,烧香磕头,送上最虔诚的祝愿;

忘不了初一早上母亲那轻轻的呼唤:“起来吧,过年了”“过年光说过年话”,话语温润而香甜;

忘不了呀,爷们结队挨家串,逢人便说拜早年;

忘不了初二那顿白菜猪肉炖粉条,吃上一碗能解馋;

忘不了初二早上去上坟,哪怕是雨雪纷飞路泥泞,也难堵合族老幼祭祖先。

面对祖宗牌位,父亲您对我说,敬神如神在,人活着不能忘本。每每此时,我一边洗耳恭听教诲,一边回荡起哈姆莱特站在神器之前发出的呐喊。面对“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呼唤,我曾迷惘困惑。今晚,躺在父亲您的身边,我恍惚听到一个声音飘飘渺渺由远而近:你就是我呀,你从我这里来,你还会到我那里去。我似乎恍然,又不甚了然。我知道,鹰落红尘,“归位”是迟早的事情,但,我还有未曾完成的事情,还有未曾寄托的情感。父亲呀,您先走好!

当祚星大哥用一根扁担撞击着桌子为父亲指路高喊着“爷呀,上西南!”时,心头又一阵酸涩,虔诚的跪伏中默默的念叨:西方树婆娑,上结长生果。大大,您保重,一路无坎坷。

壬寅年端午

附十年来为悼念父亲写几首的诗词 :

《三年祭》

古历五月十二日,父亲去逝三年祭。

新麦馒头坟前摆,儿女姻戚环首立。

烈烈纸钱照天烧,声声爆竹告神知。

您在天堂多保重,俺娘很好勿惦记。

《思》

午饭慢歩祖坟傍,窥碑吐烟思悠长。

一声蝉凄惊坐起,恍惚喝罢孟婆汤。

《冬至为先父上坟》

今天冬下细雨绵,俺娘叫我把话传。

眼见交九年底冷,让你吃好别疼钱。

《父亲节》

父亲节日打电话,欲问老爹你好吗?

东南西北绕一圈,语无伦次说话岔。

《登长白山》

白云白水白头山,长守长望长依恋。

此生纵使转瞬去,已修同船八百年。

(暑期与几位同事陪老父亲爬长白山,三弟沿途备好滑竿,父亲却执意自己登山,让人生敬。)

《 寒食》

冬至算来一百五,举家寒食停火烛。

嘱妻门上插青柳,携子坟头添黄土。

蚕老丝尽情了却,人故魂去心漂絮。

而今祭奠慰先灵,他年何处是归宿?

蝶恋花《清明祭先父》

别梦依稀回家中。

此去八年,物是人约同。

嘱儿千遍守孝道,奉娘百年至善终。

清明即起祷先翁。

一陌黄纸,青烟袅苍穹。

尊老爱幼咱继世,宜尔子孙葆长松。

长相思《端午思亲》

白糯米,黑糯米,

一天一夜细淘洗,

揉拣一粒粒。

方粽子,角粽子,

楞严红枣埋心里,

裹进层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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