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坠向软缎袍的泪珠(母亲坠向软缎袍的泪珠)

生活,如一幅流淌的动画,经过的日子如同雨滴尘埃,聚成点点水墨,勾勒出素描般,且散发着清香的组画映像,我常在那幅最为憾人心魄的巨像面前驻足而泪流满面,她就是我的母亲——林墨香。


母亲是凌源遵化街人,姓林。民国年间,林家是县城里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太姥爷经营的一个饭庄很有些名气。土改时,财产多数被充公了,太姥爷由此一病不起,饭庄只好由大掌柜的——姥爷打理。母亲从小读过私塾,学过女红,上过洋学堂。她不仅在姊妹中出落得最漂亮,而且聪慧机敏,做事利落,常去饭庄帮姥爷整理账目。

母亲坠向软缎袍的泪珠

母亲二十岁出头时,提亲的虽说不少,家里总是觉得不够门当户对,没有应下来。后来,终于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出现了:这位男子姓王,家住西街,原来是军人,后来分到区里当干部。姥爷姥姥觉得十分满意。那时,母亲的妹妹——老姨偷听到大人在谈二姐的亲事,便四处打听男方在哪谋业。这天,老姨神秘地硬拉着母亲出门,母亲随着妹妹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座大院里。老姨指指前面对母亲耳语:快看,那个人!不远处有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正在写黑板报。母亲羞涩地低下头,老姨却蹦蹦跶跶地跑了过去,假装向人打听事,那人回过身来很有礼貌地回答她的问话,老姨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那位军人疑惑地,怔怔地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刚走出大院,老姨就问相没相中,母亲脸红了:我听爸妈的。


“一见钟情”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对于那位男子来说是否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喜悦,别人无从知晓,只知道不久后,男方就上门送聘礼,双方父母定下婚期,两个月后为他们成亲。这期间,老姨这个小精灵充当起“红娘”的角色,为他们飞鸿传书。几天之后,她还帮助二姐和准姐夫在凌河岸边的柳林里见了一面!据老姨叙述,她当时一直在河边捡石子玩,既没看见他们拉手,也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只听见一双喜鹊在尽情欢唱。从那以后,母亲一有空就悄悄准备嫁衣,她最中意的一件衣服是用宝石蓝色暗花软缎定做的旗袍,她几乎每天对着镜子试穿一遍,一想找到了如意郎君,就遮着脸偷笑。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这句晦气的谚语非常不幸地降临在母亲的生活中!谁料,那位男子竟在短短几天里离开了人世!原来,他在之前的土改运动中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惹怒了一方财主,因而不幸丧生于歹人的暗算!他的父母如何悲恸暂且不谈,我可怜的母亲哪里知道爱情已经拐弯了,家人谁也不敢把噩耗告诉她。因为亲朋好友都知道了婚期,重要的是父母不能让女儿背上“漫门克夫”的名声,唉,姥爷,姥姥彻夜难眠……


真是凑巧,姥爷的一位挚友说有一个开染纸作坊的男子也姓王,人老实肯干,就住在附近乡下,也算乡下的大户……姥爷满口答应。王家人对这门亲事更是满意(当然,这个王家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双方家长即刻定下婚期,其实就是先前定的那个日子。


这是个萧瑟的秋季,片片黄叶浮于凌河之上,不知将漂向何方。阵阵秋风席卷着林家大院,院子里满是凋谢的花瓣。还有几天母亲就要出嫁了,姥爷召集全家人聚在客厅,大家都望着神色凝重的姥爷。姥爷郑重地告诉母亲这桩婚事的实情,母亲惊呆了!她全身颤抖,急促地叫喊:不!这不是真的!爸,您不能这么说笑话呀!老姨摇晃着母亲的肩膀说:二姐,我打听过了,他真的不在了!母亲愣了一下,随即哭得天昏地暗。谁能接受“恩爱应天长”的甜蜜祈盼顷刻化作“水月镜花”的肝肠寸断!窗外的雨波和着母亲的悲恸,化作如泣如诉的音符。


全家人都劝导母亲:这就是命,谁也没办法……姥姥抹着眼泪说:墨香啊,你这么大了,该出嫁了。出了这事,别看没过门,人家也得说你命硬,传出去恐怕很难嫁人了。虽说这个王家在乡下,又不太远,随时都可以回来。听说那个男人挺不错的,不比先前那个差……


夜深了,母亲没有丝毫睡意,她呆坐在那里,泪水浸湿了抱在怀里的宝石蓝色软缎旗袍。


早上,母亲对姥爷说必须见见这个王家的人,否则死也不嫁。姥爷只好找人传信过去,我爷爷同父亲两人便来到林家。母亲漠然地坐在对面,爷爷看着端庄秀丽的二小姐很是满意,父亲在一旁更是喜形于色。母亲开口了:我有几个条件要讲,如果你们接受就结婚,不接受就退亲。爷爷说:你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母亲相继提出几个苛刻的要求,爷爷虽然略显难堪,但随即又转为笑脸:二小姐提的这些我们都答应,就按原定的日子办事吧。到了接亲那天,王家却没能凑齐母亲的“彩礼”。母亲本想以此抗婚,但是,当她看到短短几天,父母已经憔悴不堪的样子时,心一下子软下来……临行,母亲要求姥爷在陪嫁物品里加一个香案。然后,她带着难言的伤痛,在吹吹打打的喜庆中,嫁到父亲居住的乡村——王家。过门后,母亲对婆家没有兑现承诺的事只字未提,也许她压根就不是冲钱财去的。


王家,坐落在翠柳环绕的凌河南岸。父亲兄弟姊妹六个,父亲排行老四。母亲的穿戴令这里的女人们大开眼界,惊叹不已。新婚不久,奶奶拿着一件布衫对母亲说:老四家的,换上衣裳,该干活了。母亲换上布衫,正式融入到这个大家庭里。


乡村的隆冬格外寒冷,常有雪花悠悠飘落。母亲每次都早早起来扫雪,把这个农家大院整理得井井有条。家里每天擦得最亮的家具是摆在外屋的紫檀色香案。有时不是逢年过节和初一十五,母亲也常常双手合十,虔诚祈祷。香案上既没有佛像也没有牌位,谁也不知道母亲在祈祷什么。父亲是个木讷的人,每逢看到母亲偷偷抹眼泪就问:明天送你回娘家看看吧?母亲不作回答,只是连连摇头。


初夏季节,田里该间苗除草了,母亲第一次干这样的农活,尽管十分小心却还是除掉一些苗,草却没有除干净。父亲喝了酒,加之先前有人说母亲的“坏话”,父亲第一次打了母亲!那晚,母亲无法入睡,她从柜子里拿出那件软缎旗袍紧紧抱在怀里,啜泣得全身发抖。她能离开吗?不能。因为她已有了身孕,自此她学会了承受,隐忍。


秋去春来芳菲暖,草长莺飞一年年。母亲先后生下了三个哥哥,日子愈发艰辛。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变卖了陪嫁物件,唯独留下那件宝石蓝色的软缎旗袍,每到结婚纪念日那天,悄悄穿在身上,对着镜子暗自垂泪。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农历九月就飘起了雪花,寒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这年又发生了一件令母亲心烦的事——那就是已经四十开外的她又有身孕了。看着身体总添毛病的父亲和渐渐长大的孩子们,母亲变得异常烦躁。终有一天,她决定打掉肚里的孩子。正巧那天老姨休班来看母亲,刚进门就听说母亲去医院了,她急忙骑自行车追到医院,把躺在床上正在做术前消毒的母亲拽起来:二姐,不能引产啊!都八个月了,没准是个闺女呢,要是将来有难处我帮你带!母亲终于没有做掉胎儿。


初夏时节,我——呱呱坠地了,在母亲的宠爱中,一天天长大。记忆里,家里房前屋后种满了花草和蔬菜,就连院子里的小围墙上都栽满了花。母亲每天忙里忙外的,我是她的小尾巴,跟着她转来转去。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模仿她做针线。母亲做的针线十分精美,为我缝制的衣服常常惹得同伴们羡慕不已。无从考证母亲是否知道“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这首唐诗,但却记得每年农历七月初七,她总是接一碗水放在窗台上,到了晚上,她取一根针小心翼翼地放在水上,每次看到针浮在水面上,她就会高兴地亲亲我:我们小文长大了准是个心灵手巧的闺女!日子虽苦,我却尽享着“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的幸福。


童年里还有一段快乐的记忆就是奶奶轮到我家的日子。只有奶奶来了,母亲才会买点肉,菜里才能见点荤腥。所以,每次我都飞似的跑到只隔一条过道的三大爷家接奶奶。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我,颤巍巍地来到我家,乐呵呵地看着我连蹦带跳地撒欢儿。


小学四年级时,老师发了一本“描绿”。放学到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写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描完一页,我就赶紧向母亲邀宠:妈,看我写的好吧?母亲皱皱眉头:真难看!这也叫毛笔字?我撅着嘴反驳:哼,那也比你强,你都不会写呢。母亲点点我的额头:傻丫头,妈给你写一个。母亲拿过笔,蘸饱了墨汁,在砚台上轻轻蹭了几下,轻松地写了一行小楷:人之初,性本善……我头一次看到母亲写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哎呀妈呀,我老师都没你写得好看呢!母亲笑笑:这要是写在宣纸上会更好看。我追着她问:妈,宣纸是啥样的呀?你怎么会写的……


在母亲的操持下,两个哥哥相继成家了。繁重的劳作和生活压力,使得母亲的头发早早斑白,面庞也失去了光泽。有一天她竟咳血了!我被吓得大哭,母亲却说没事,不肯去看医生。那一刻起,我略感到母亲是在强打精神支撑着这个家。


一个周日,母亲照旧去菜园干活了,我却发现她忘记锁柜子了。我好奇地从柜子里翻出两个精致好看的木盒,惊喜地从其中一个盒子里拿出一支簪花插在头上。然后,又翻出一个绸子包裹,解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件软缎旗袍:凝重的宝石蓝色带有银色的暗花,领口和前襟都镶着雅致的花边,漂亮极了!真软啊,我爱不释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不由分说给了我两巴掌!那是她平生唯独一次打我,我被吓坏了。母亲的眼睛湿润了:那衣装不是咱们的,不许乱动!不是咱们的?母亲的话让我非常疑惑。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迟迟不见母亲进屋,去哪了呢?原来她跑到村头的古柳下暗自哭泣。


日子在我渐渐长高的身影中姗姗而过,我也出落得一如母亲的当年。这天母亲又喷血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母亲可别离我而去啊!我决定不念书了,在家里帮母亲干活。母亲大为恼火,不念书可不行!我正吃药呢。快好了。我不得不答应接着上学。那天中午,母亲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开柜子,拿出那件旗袍摆弄。我赶紧问,妈,这么好看的旗袍是谁的呀?母亲叹息:这是个念想儿。这料子是早些年最好的软缎,这带中腰的旗袍也是妈年轻时最流行的款式,穿起来腰身好看着呢。现在是新社会,不时兴了……望着盈满泪水的母亲,我更加疑惑。或许,母亲早已意识到自己积劳成疾了,只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还未真正成年的女儿,用坚强的意志力支撑着。正如那句法国名言:女人固然是脆弱的,母亲却是坚强的。


农历七月十二那天,天气十分炎热,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地鸣叫,太阳烘烤着大地,树木花草都被热得奄奄一息了。母亲在门前的菜地里间白菜,我照例在母亲身旁拿着菜筐。一会工夫,我就被热得透不过气来。可能母亲太累了,她吩咐我去买些现成的面包回来当作午饭。当我兴冲冲地再进家门时,却见父亲正在往炕上抱母亲!我惊呼:爸,我妈咋了?父亲说刚进门就见母亲躺在地上了。我一边帮父亲把母亲抬到炕上,一边喊:妈!您怎么了?快醒醒啊!母亲终于睁开眼睛,艰难地抬起手擦擦我的泪水:不怕,妈没事,睡一会就好了。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我紧紧搂着母亲狂喊:妈……父亲着急地对我喊:快出去叫人!母亲很快就被送进医院。然而,抢救无效!


疲惫的母亲睡去了,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二。她走了,带着一生的心痛和对女儿的牵挂。事实证明,母亲并不克夫,也不命硬,而是如同那件旗袍般绵软,只是长久地被艰辛烘烤,使她过早地失去应有的韧性,撕裂了便永逝!


如果说母亲是一本书,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读就合上了!在母亲离世快一年时,我做了一个梦:母亲亲亲我,然后起身就走,说有人来接她了,她得走了…我在后面拼命追赶,哀求她带我一起走,她竟不予理会!我追到一处柳林,那里有一座有卫兵把守的亭子,里面走出一位威武的军人,眼见着他挽住母亲飘进城堡里不见了……我又一次从梦中哭醒!我把这个怪梦讲给老姨听,老姨惊讶极了:天哪!你做这样的梦?这可奇了怪了……那一刻,我才从老姨口中得知母亲和父亲结婚前的那段惨痛波折!


母亲,您的女儿,正在用并不圆润的歌喉,为您吟唱一支带泪的歌,咏叹您在秀塔旁谱写的人间绝恋:

岁月如梭即逝,

年轮劲舞翩跹。

唯有青山随绿水,

默叹红尘几多缘,

断肠秀塔边。


雨雪飘摇依旧,

世间爱恨经年。

无奈青丝缠玉扣,

玉碎丝连魂亦牵,

化蝶如凤鸾。



父亲没有再娶,他说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母亲。


重新品读我的母亲,她用全部的善爱,羽化自己,温润儿女,一如她诗意的名字——林墨香,也一如她的旗袍,恒久凄美。抚摸着那件旗袍,泪珠坠落其上……恍惚间,旗袍的泪痕累累处盛开了一朵朵晶莹剔透的银色莲花,母亲身着那件旗袍从蓝汪汪的莲叶深处款款而来,微笑着……霎时化为天际的星光。

9月2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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