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和住在乡下的老父亲通了电话,一则消息让我兴奋得倦意全无,忙披衣趿鞋坐到电脑桌旁,迫切想要输入一些令人回味的文字。
还清晰地记得六年前,也就是清明节的头一天,我从省城返乡祭祖,到家已近傍晚。老父亲见到我很高兴,忙招呼母亲多做几个菜,要我陪他喝两盅儿。才刚刚聊上几句,就看见一个人慌慌张张闯进来,一只脚还在门外就冲父亲大声喊:“大哥,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父亲忙招呼他坐下慢慢说,母亲慌着去添筷子。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的小叔,和我父亲是堂叔伯兄弟,仅比我大一岁,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虽然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他也老去了很多,但还是能够一眼认出,忙站起来给他倒酒,端起来敬他。小叔也不客气,一口气将那杯酒喝了个底儿朝天,半噎着气说:“大,大哥,我找到咱家九凤了,就在离这儿五百里的良县读高中呢!”
“真的!?”父亲一听也来了精神:“你——是怎么找到的?”只见小叔两眼放光,一扫脸上的疲倦和颓气,一五一十向我们细述了事情的经过。
待小叔走后,父亲和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推说头有点晕儿就回房休息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关于小叔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帘,在我脑海里纵横勾勒。
爷爷亲兄弟三人,各人又都留下三名子嗣,爷爷是老大,为大门,轮到我父亲也排行老大,小叔是三爷的儿子,父亲那一辈中岁数最小的,因排行老九,所以也叫九叔。也许是生来先天不足,他长得与其他弟兄迥然不同,不但个头矮细,面相猥琐,又满脸的络腮胡子,因此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鲜有媒人前来提亲。二十六岁那年,小叔自己看上了邻村马家的大女儿马桂花,那马桂花时年二十八岁,丈夫于两年前在梅山的一次矿难中去世,因为没有给婆家留下男丁,所以深受各房妯娌的欺压,于是一气之下带着不满四岁的女儿住进了娘家。那马家相当势利,虽说女儿已成了寡妇,但所要条件仍相当苛刻。因此无论三爷托了多少人前去提亲,甚至连马桂花本人也松口了,但马家硬是不允。
三爷无奈,一天吃晚饭时脱口说了一句:“你要是能盖得起五间平房,存上一万块钱,我就能让你把那女人顺顺当当娶回家!”这相当有分量的一句话如匕首般直刺小叔的心坎,小叔饭没吃完就回房睡了。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就不见了小叔这个人。三爷各方打听了个遍,也找不到他的蛛丝马迹。
一晃三年过去了,小叔突然回来了!原来他在梅县一家私人煤矿里井下作业时,被倏落的一块大石头砸坏了右腿,是一瘸一拐地回来的。在回来的路上,恰逢马桂花出嫁,一行人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回来后小叔就大病了一场,整整躺在床上有一个月,起来后,就用煤矿发给的抚恤金盖起了五间大平房。但人们都说,小叔变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以前总爱嘻嘻哈哈的小伙子,如今变得跟木头似的,见了人也爱搭理不搭理的,别人问他话也总像没听见。
一转眼又是三年,小叔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突然某天有人把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人领到三爷家,说是给小叔找的媳妇。“从哪儿来的?”三爷谨慎地问。“呵呵,这女人在村口已经转悠好几天了,问她家庭住址什么也不说,看着有点疯,怪可怜的,所以我就把她领到您这儿来了。三哥,有好歹总比没有强吧,你也甭挑剔,就让九娃子凑合着过得了,说不定来年还能给您生个一男半女呢,千万别断了这根血脉。”那人笑着劝道。
于是三爷同意了,他让三奶给那女人烧了开水,洗了澡,又拿出几件女儿出嫁前的衣物给她穿上。嘿,你别说,除了脸上不知被稻草或别的什么划的几道伤痕外,那女人长得相当标致。尽管小叔有些踌躇,但众人还是连夜给他们圆了房。
说也奇怪,那女人自从到了小叔家后,就再也没疯过。尽管整日无话,但理起家务来却头头是道,别的不说,就连那屋里院里的地每天都扫了不止三遍。于是村里人都说,她其实不疯也不傻,是被饿的,小叔摊上了这样的好媳妇真是运气。小叔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眼瞅着新媳妇的肚子一天天胀大,于是就有人对三爷说:“你瞧,九娃子好福气哟,将来一定是个双胞胎!”说得三爷干瘦的脸堆满了笑褶子,像山里的核桃一般,忙不迭地给人家敬烟。
果不其然,第二年刚一开春,新媳妇就生了。只不过不是双胞胎,而是一个大胖千金。但就这也让一家人喜上眉梢,乐在心头。只见这女孩出落得高鼻大眼,胳膊腿嫩白如藕,才刚满两个月,抱出去人们一逗就笑,引得众人齐声夸奖,小叔更是视若至宝。根据一家人女孩子们的排行,小叔将她取名“九凤”。
按说故事发展到这儿就该圆满了,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在九凤七岁那年,她母亲在从镇上赶集回来的路上,突然目睹了一场惨烈的车祸,又疯了!于是三爷一家人找遍附近各大名医和许多偏方,又请看相的下了镇物,可九凤母亲的病就是不见一点起色。
忽然有一天,九凤连同她母亲蓦地不见了!这可吓坏了三爷一家人,大家忙分头去找,邻里亲戚家走遍,都不见娘俩的踪影!她二人就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像女人来时那样突然!
从此小叔开始一蹶不振,就像丢了魂一般,整日的吸烟喝酒,人瘦得跟棍一样。于是人们又说:“这疯女人走就走吧,干嘛还要把九凤给带走呢?这可真要了九娃子的命了!
九凤走时七岁,不知不觉已过了九年。九叔告诉我们说,刚开始他确实颓废了一段时间,但也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找到女儿,否则他会死不瞑目。正是这个信念,支撑他重新振作起来,于是他当起了货郎,专门进一些零食和学习用品到邻近的各个学校转悠,因为他坚信:自己女儿正值适龄学童,也许已改名换姓,但一定会在某所学校突然出现的!
九年来,他几乎找遍了邻近县市女儿可能出现的各所学校,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这次他在离家五百多里的良县一中找到了已经上高一的女儿九凤。女儿的左眉正上方有一颗黑痣,这一点他永远也忘不了!
就在这个星期五,他驮着半三轮车桃酥转悠到了良县一高的大门口,正赶上学生们放学,挤挤扛扛的好不热闹。于是就有几个嘴馋的学生凑过来,想买桃酥吃。他一边称桃酥一边眼睛向校门口斜瞟,突然就听到一个似曾相熟的声音在喊:“小琪,小琪,我不等你了,我回家还有事呢!”那叫小琪的女孩应着声离开了他的桃酥摊。他忙溜眼去瞧,只见人丛中有位女生脸部的轮廓,依稀九凤小时的模样。于是他迅速放下秤杆,挤过去仔细辨认,当认准那女孩左眉正上方真的有一枚黑痣后。就飞快地收了摊,蹬着三轮车紧跟在那两名女孩的自行车后面,二十多分钟后,两名女孩在岔路口分别,眉上有痣的那位女孩拐进了一条胡同。只见她不停地和胡同里的人打着招呼,看得出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了。
那女孩将自行车停在一栋老式筒子楼下锁好,就径直上了二楼。他偷偷跟上去,尽量不让她发觉,但就在那女孩开门进屋的一刹那,还是扭头发现了他,略显惊恐地看了他一眼后,迅速关上了门。他不敢贸然闯进,就默默记下了具体位置,然后心情忐忑地下了楼。
但他也不敢马上走开,就把三轮车停在这条胡同口一位钉鞋老汉那里——小女孩刚刚才和他打过招呼,想必他们不会不认识。于是他掏出烟来和那老汉套近乎,不动声色地聊起了家常,待看到时机差不多成熟,就很随意地提起了那位女孩。谁知那老汉却很健谈,一经他问起,竟打开了话匣子,立即大讲特讲起来,生怕有所遗漏。
老汉说:“大约九年前的一个傍晚,我还在这个胡同口钉鞋子,正准备收摊时,突然看到胡同里的戴老三领回来一个浑身邋遢的女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六七岁大小脏兮兮的女娃子。于是就笑着问他是从哪个垃圾站捡回来的,他支支吾吾说那女人是个疯子,那天下班后,看到有几条野狗正围着这一对母女撕咬,母女俩吓得紧靠墙根,母亲抱着女儿瑟瑟发抖,女儿则在母亲的怀里娃娃直哭。于是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冲上去,驱散了那群野狗,解救了母女俩。看看天色已晚,就寻思着先将母女俩带回自己的住处,给她们换换衣服,做做饭,安顿下来再说。”
“那后来呢?”小叔问。
“后来,听人说,戴老三本想送母女二人走的,但却送不走。”
“为什么?”
“因为那女人不愿走。”
“那戴老三是个什么人?”小叔又问。
钉鞋老汉轻轻叹口气,接着说道:“其实,那戴老三也是一个苦命之人!他原本不是本地人,老家在乡下,听说从小父死母嫁,跟着一位瞎眼的奶奶长大的。村里看他可怜,就派他去看生产队的仓库。不料一天夜里仓库突然失了火,他慌慌张张去救,却把自己的容貌给毁了。后来县民政局听说了他的事迹,就把他招进县五金厂当了个临时工。”
“因为相貌丑陋,工作又不好,所以四十多岁了还迟迟娶不上媳妇,直到捡那个疯女人回来。噢,对了,他对那个疯女人可好着哩!为给她看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也许是诚心感动了老天爷,那女人的病不知不觉就好了,三年后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现在差不多有五岁了吧。还有,他对那个女娃子也好着哩,要吃啥买啥从来不违她的意,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亲。那女娃子倒也乖巧懂事,出落得又好看。看着这一家人行将过成,左邻右舍看在眼里也都替他们高兴。”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一年前,两口子在外出买菜时突然横遭了车祸,戴老三虽保住了一条命,下肢却高位截瘫,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女人受这场车祸惊吓,又疯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如今这女娃子又要上学,又要照顾这个家,真是太难为孩子了!”
说者兴致滔滔,听者潸然动容,小叔早已是哑泪肆流,在心底暗叫一句:“九凤啊,你娃子受苦了!”于是匆匆辞别了钉鞋老汉,下定决心一定要见上九凤一面。于是他顺路买了一些水果,鼓足勇气敲响了戴老三家的门。
门很快开了,是那女孩开的门,诧异地看着他,问他找谁。小叔虽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激动地一把抓住那女孩的手说:“九凤啊!我,我——爸爸终于找到你了!”那女孩奋力挣脱了他的手,先是很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又充满疑惑地望向室内——昏暗不明的灯光下,一名坐在轮椅上年约五旬的男子,那男子想必就是戴老三。只见戴老三惊愕得目瞪口呆之余,一把将一个满脸污垢的小男孩拉过来,紧紧揽在怀里。屋里的空气像凝滞了一般,静默的可怕。
良久,戴老三怀里的孩子不知何故突然大哭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戴老三一边轻声哄着那小男孩,一边示意女孩让小叔进屋坐下。
于是小叔把放在门口的水果袋拎进来,轻轻放在桌上,小男孩一看见水果就不哭了,跑过来伸手去拿,戴老三想要喝止却又忍住了。小叔忙递给他一个大苹果,却被那女孩一把抢过,带到厨房洗了洗,然后姐弟二人就一同进里屋了。
小叔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简单说明了来意,并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拿出几张疯女人和九凤小时候的照片让那男人辨认。那男人看着看着突然抽噎起来,连声说:“兄弟,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呀!”
小叔这时候倒显得很平静,安慰他道:“这怎么能怨你呢?若不是你,她母女二人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不测呢!”
于是那男人止住了抽噎,正色对小叔说:“兄弟,你我都是苦命人,九凤——对了,在这里还叫九凤,请相信我并没有亏待她。你——尽可以带她回去,我不拦你!”
“这我知道。但——你们怎么办呢?”小叔关心地问。
“我们——自有办法,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另外,九凤是个好姑娘,学习又好,人又乖巧,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那你为何不趁机把她带回来呢?”听到这儿,我急切地问。“难道,难道她已不认你了吗?”
“带走时才七岁的孩子,她当然不会认得老九了。”父亲插话道。
“大哥说得对,她对我确实已经相当生疏了!”小叔又饮下一杯酒,叹着气说道:“可问题不在这儿,若我把九凤叫回来了,那戴老三咋办,那孩子咋办,那这一家人咋办?”小叔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我和父亲也不禁心下黯然,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那九凤母亲呢?出事后难道他们没有去找?”顿了一会儿,父亲又忍不住问道。
“找了,听他们说,连电视台都播了寻人启事,可一直没有音讯!”
我和父亲听了又不禁一阵唏嘘。
后来,小叔又说:在戴老三的帮助下,他们父女终于相认了。九凤当场向他保证,将来一定会过来看他的。看到他们日子确实过得紧巴,小叔临走时,就把身上仅有的六百三十元钱,偷偷放在了桌子底下,一个人蹬三轮车回来了。
后来我从电话里得知,九凤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并在学校的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带着养父和弟弟一起生活。她上学之余,还至少兼职了两份工作,以补贴家用。我听说后去找过她几次,每次去都会给她留下一些钱物,但她总是腼腆着推脱说不要,又被我硬塞了回去。她还告诉我,养父身体最近很不好,等他下世后,就会回来和小叔团聚。
又过了几年,九凤毕业参加了工作。一年大年三十,九凤终于回来了,还带着弟弟和一大包随身衣物及营养品,小叔笑得合不拢嘴。
从九凤口中得知,她的那个养父已经于半年前去世,这次她是搬回来住的。
九凤信守了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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