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建立时,日本已经开始了社会的商业转型。当西方的坚船利炮到来时,清朝与两百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而日本已经成为一个高度商业化的社会。
在这个过程中,日本最大的变化就是,1700年,东京已经成为人口百万的超大城市。
1、精英推动社会转型
除了暴力革命,任何社会的转型,必然源于精英的主动推动。
汤因比在鸿篇巨作《历史研究》中屡次强调:“文明是少数有创造力的人创造引导发展的。”梁实秋也有类似的看法:“一切的文明,都是极少数天才的独创。”
什么是精英?就是社会的中上流阶层,在财富和名望上至少属于前5%。
底层只知按部就班,极容易被洗脑,没有能力和想法去主动改变。最高层的统治阶级,首先想的是万世永续,一直统治下去,自然希望现状一直保持不变。
所以,一个社会,一旦最高统治阶级与底层直接绑定在一起,能够直接动员最底层,精英的活动空间很少,这样的社会是很难实现转型的。
当精英去寻求改变,底层通过跟随和模仿去投身于这场改变,最终彻底改变社会模式,用汤因比的话讲就是,“文明在发展”。
日本在德川幕府时期的商业转型,就是典型的精英推动,然后扩散至整个社会。
德川幕府统一日本后,形成了如下图所示的基本社会结构。在《本想学中国,最终还是滑向欧洲,日本的历史宿命》中已讲过,不再赘述。
天皇是傀儡,是一位虚君。将军是最大的大名(领主),通过恩威并施与地方大名结成牢固的利益绑定关系,将军直接统治自己的领地,对大名的领地统治不加干涉,只要你不造反就行,大家共享荣华富贵。
大名对领地的统治,主要靠武士去执行。作为基层管理者,武士集团实际控制着日本的土地和人口。而且,武士不仅要精通武术,还要学习以程朱理学为基础的书法文章。为此,大名还专门设立藩学,供武士教育使用。
武士,无论是地位、财富,还是教育,都是日本名副其实的统治支柱兼精英阶层。一直到明治维新,文武双全的武士,都是日本社会的支配力量。
17世纪初德川家族建立幕府统治,全国的大名250人左右,而武士人数达40万,若算上家属,人数超过160万。当时日本的总人口1500万左右。
在德川幕府时期,日本武士就通过商业发展引领了日本社会的变化。
2、武士经商
众所周知,日本有四大财阀,其中之一就是三井家族。三井家族就发迹于武士经商的17世纪。
三井家族是武士,1600年关原会战后,三井高俊认为日本将处于一个长期和平的状态,并断言武士只是一个虚名,当店主比当武士的前途更加辉煌。于是,他脱士入商,开了一家酒屋,取名“越后殿酒屋”。
1673年,三井高俊之子三井高利在东京开设服装店,取名“越后屋”,这就是三井百货公司的起源,但是店里挂出的牌子“只收现金,谢绝还价”至今保留在三井博物馆。
之后他在东京、京都和大阪开设分店,很快成了日本最大的商店。三井家族就此发迹。
三井家族是当时选择弃武从商的众多武士之一,只不过他的商绩最亮眼。
那么,作为统治阶级的武士,为什么不愿意在家里数钱,而想去从事有风险的商业呢?
比如,波旁王朝的法国贵族就比较“聪明”,啥也不干,反正不愁吃穿,还极其鄙视经商,认为玷污了高贵的血统。英国贵族就与日本武士比较类似,虽然有地位,但依然愿意从事商业活动。
作为岛国的英国和日本,有着某种不谋而合的“默契”,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原因:
没有商业,确实日子不好过。
武士作为贵族阶级,脱离了经济生产领域,生活来源就是俸禄。日本比较特殊的是,俸禄不是货币,而是米。农民直接用米来交税,公务员工资也是直接发米。
这就产生两个大问题:
1、俸禄不够用。17世纪,日本人口1500万左右,耕地产量2600万石左右,人均不足2石。1石是120斤,大概是一个成年男子1年的口粮。
日本农民的粮食一半用来交税,就是1300万石。全国250位大名,加上幕府将军,至少吃掉300万石。剩下1000万石分给40万武士。
平均每位武士的俸禄只有:25石。
武士也分个上中下三个等级,自然有大批的中下武士,日子是比较拮据的。
2、米不能直接用来买东西。17世纪的日本,早就不是以物易物的时代了,都使用货币(金银铜)交换。
所以,无论是武士,还是大名,都需要把大米换成货币,才能去购置生活物品。
上述两个原因,决定了日本统治阶级,特别是人数占绝对主导地位的武士,非常需要商业活动。
即使他们自己不去经商,也需要商人给他们提供便利,商业自然就有了生存空间。
实际上,到了德川幕府后期,也就是18-19世纪,仅依靠俸禄为生的武士变得极端贫穷,武士为生存往往向商人借贷,甚至出卖自己的特权,最典型的是就是变卖身份象征——佩刀。
对于日本的中央政府,也就是幕府将军而言,他是反对商业发展的。
前面说过,对于最高层的统治者而言,追求稳定、反对变革是一种本能。一个统治体系,是一套涉及经济、政治、文化的全方位系统工程。千里之提溃于蚁穴,任何一个环节的松动,都有可能造成这套体系的崩溃。
对于德川幕府而言,武士负责保家卫国,享有政治权,恪守武士道精神,不得从事经济活动,依靠上级领主的俸禄而活,从而在精神和物质上被控制。农民缴纳贡米,遵纪守法,世代生产粮食。将军和大名是最上层的食利阶层,合作共赢,共享荣华,内讧没有赢家。
士农工商,职业世袭,每个等级都有各自遵守的道义,名著《菊与刀》一直强调日本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幕府将军还不断神话自己的地位,让人们心甘情愿被统治。
这一整套体制,农业生产是经济基础。
一旦商业发展过快,幕府将军苦心经营的这套体系,就会逐渐撑不住。
所以,德川幕府在1633年就颁布锁国令,限制海外贸易。对于国内商业活动,设置重重关卡,在领地与领地之间设置重税,阻碍全国统一市场的形成。千方百计把商业活动限制在可控范围内:商业是为了方便统治,而不是改变统治。
但是,幕府将军只能统治自己直接管辖的领地,占全国1/4,另外3/4由大名统治,近乎于自治公国。幕府统治,无法做到中央集权。
这是日本商业转型的必要条件。
于是,围绕大名和武士的商业活动,点燃了日本的商业革命之火。
所以,读到这里,我们就能明白,西欧能发展出商业文明,而集权专制的俄罗斯,始终裹足不前,即使引进了工业革命,也难以彻底改变社会模式,即便是苏联,不过是换了一套意识形态,其他方面还是继承了沙俄。
因此,西方社会,对政府极度不信任,对政府权力扩张极度敏感,是有原因的。比如,意大利的墨西拿市,市长用公车接送妻子,就被意大利消费者协会告上法庭。
3、城堡商业
日本的商业发展,是以大名居住地为中心展开的。
德川幕府为了防止大名的武装叛乱,明确规定,不管领地面积多少,一个大名所建的城堡(宫殿兼军事设施)最多只能一个。现在,大阪的天守阁,就是曾经的大名城堡。
大名为自己营造城堡后,为巩固自己统治,要求武士都搬到自己周围居住。
所以,日本的统治阶级,从大名,到武士,还有家臣,全都聚集在一起。他们的总人口,经常占到领地全部人数的10%。
围绕大名和武士的日常所需,以武士实际主导的商业发展,便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
收购武士的贡米,在民间卖掉;为他们提供服装、食品。以城堡为中心的街道、城市就这样蓬勃发展。
根据日本一份1685年的人口登记文件,当时的京都,商业气氛十分浓厚,牙医、丝绸瓷器、茶道插花、折扇书纸,罗列在几百家商店,京都的人口超过30万,早就淹没了1000名武士。
到17世纪末,全国250个大名,建造了140个城堡小镇,小镇的人口至少5000。东京(江户)、京都、大阪,分别作为首都、天皇驻地和幕府直辖地,级别最高,武士最多,成为日本人口数量最多的城市,合称为“三都”。
特别是东京,德川幕府为了控制大名,在1635年实行参勤交代制度:大名每年都要进京汇报政务,大名的妻子留在京城做人质。这就导致,全国的大名及其家庭成员,都集中在东京居住。
本来幕府将军的武士数量就最多,再加上集中了全国的大名家庭成员,全国的商人、货物川流不息地涌向江户,“全国资一城”,东京不可避免地朝超大城市发展。
到17世纪末,东京的人口已经超过100万,其中一半都是武士及其家属,包括将军的武士和大名的武士,另一半是手工业者和商人。东京已经成为世界上的最大城市。
在德川幕府刚建立的17世纪初,日本人口超过10万的城市,只有天皇驻地京都。经过一个世纪的和平发展,到17世纪末,东京、大阪和名古屋的人口都超过10万。日本有名的歌舞伎剧院也活跃于这几个城市。
一直到现在,上述4个城市都是日本最大的几个城市,东京依然是世界最大城市。这就是历史的有趣之处,当今种种,总是能够在过去找到影子。
17世纪末日本总人口2300万,居住在以城堡小镇为中心的城市的人口至少200万,城市化率8%,远远超过西欧4%的水平,只有安特卫普、伦敦等顶尖城市能与之媲美。
在这里,我们就能总结出封建时代商业自发发展的三大条件:
农业技术、封建割据、和平环境。
美洲和非洲没有第一个条件,中国和俄罗斯没有第二个条件,中东、东欧、中亚没有第三个条件。除了西欧、日本外,还有一个地方能较好地自发孕育商业文明:
这就是我们的邻居,东南亚。
只是殖民打断了这个进程,然后现代又遇到了中国的虹吸效应。
4、农村商业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要形成稳固的商业体系,农村这一环节是必不可少的。比如英国的圈地运动、德国的农奴制改革、现代各个国家的土地改革。
没有将农村良好地纳入商业体系的国家,在商业发展方面,无不遭到反噬。典型的,沙俄和苏俄、伊朗的巴列维王朝。
在封建社会,汇聚形成商业经济并最终给瓦解农业经济的,并不是领主的商品经济,而是以剩余农产品交换为基础的农村商品经济。只不过,要启动这个过程,必须依靠领主的商品经济。
这就是开篇所讲的,精英引领变革,底层去跟随,然后改变社会模式。
在欧洲,英国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得最早,其次是法国,然后是德国,最后是沙俄,这条时间先后顺序,都可以从农村的商业化进程中找到答案。
继续说日本。
17世纪,城堡小镇经历了从军事堡垒到商业据点的蜕变,开始成为大名领地的城市中心。到18世纪,这场商业发展开始渗透到日本农村。
典型变化就是,日本农民不再单纯种植粮食,而是转向种植用于出售的经济作物。
前面讲过,日本耕地的粮食产量,一半用来缴税后,农民的人均粮食不足1石,也就勉强1年的口粮。随着日本城市需求的不断扩大,日本农民在不影响种植水稻的情况下,利用空隙种植经济作物。
在不适合种植水稻的荒地种植经济作物,或者收割万水稻后种上第二茬作物。这些经济作物主要有:油菜、茶叶、烟草和蔬果,一些偏远地区就种植土特产。
自身的生存需要,以及城市(城堡小镇)的需求,最关键的是,大名允许自己领地的经济作物的自由贩卖,这就使得农村商业化不可避免。
在这个过程中,德川幕府为了便于控制,始终对农村的自由商品经济十分戒备,剥夺农村商业的生存空间,奉行让农民“不死不活”的基本政策,扼杀产生剩余产品的萌芽。
但是,德川幕府的统治权力,难以渗透到大名领地的农民,而大名往往是鼓励商业发展的,以加强自身经济实力,日本农村商品经济就这样逐渐发展起来。
到1843年,大阪的一个村子,277户农户中只有14%是完全的务农,46%在生产棉布。1845年,在尾张的一个262户村子,只有20%在完全务农,31%生产棉布,还有22%从事运输业。
可以说,农村-城堡小镇-三都(东京、大阪、京都)的三层次结构,形成了近代日本的商业网络。
小结
到19世纪,日本形成了“118”社会结构:特权阶级10%、商人10%、农民80%,作为统治阶级主体的武士,与商业牢固地绑定,并带动了农村的商业化。
最终,商业化的武士、基层农民联合形成推倒幕府统治的力量,带来明治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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