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写信,取你姓氏中的第一个字母称呼你为W(大不留)。及见面时,你跳着脚,一幅恼羞成怒的样子:“你这分明是在侮辱我嘛——女大才不中留呢!”
你喜欢和我抬杠,为了一个“启”字,我们查了三部字典,问了两位老师。我说你喜欢揪人小辫子,你却说:“彼此彼此,幸亏我头发没你长。”是的,你我争辩,占上风的往往是你。
一个周末,我和同学们去香茗山秋游,你绅士气十足的扯着我的衣袖将我拽到了山顶。你告诉我,此山原产香茶,大诗人李白曾在此结庐静修。在山顶,同学们意气分发,齐诵:“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w,这些,你还记得吗?
班上还有一个叫松的男生,是学校的“八大金刚”之一。松的行草写得很漂亮,他喜欢叫我默诗他来书写。他的一手直书:“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飘逸极了,观之如见柳丝飘拂,柳花纷飞。就是因为这些,松喜欢和我接近。
去香茗山的路上,我的自行车被道旁的断树枝卡住了。一筹莫展之际,你过来帮忙,不想斜刺里蹦出一个松,冲你大喝一声:“滚!”我看了看手脚麻利的松,再看看你,保持沉默。你闪立一侧,双手抱臂,不惊不怒。你的脸上一直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此后不久的一天,我骂与人打架的松不可救药,你却告诉我:在饥肠辘辘的下山途中,松给我的那个白馍是他向进香的老太太讨来的,而松自己,因为吃了石头庙中那发霉的贡糕而拉肚子……
w,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只为了引导粗糙的我去感受一个“差等生”的光辉,只为着提醒我去关注那被我忽略的人性之光,你,竟忘了他对你的霸道和无礼?
我的象棋是你教的,从马飞斜日象飞田教起。你告诉我车是棋盘中威力最大的一颗子,可以横冲直撞;炮要隔子打子;卒子过河当小车……而现在,每每女儿缠着要我陪她下象棋,我总是下不了几步就甩手而去。我总觉得与她这样的初学者对局索然无味,尽管我从事教育,尽管我身为人母,但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于是,我就很吃惊:当年的你可真有耐心!
记得初解棋法的我很执着,于是,你每天下午放学后都陪我在教室下棋。那时年少不经事,我没想过自己是寄宿生,而你,在校园里晚餐的钟声响起以后还要赶好几里的小路回家。你是没有自行车的,所有的路,要靠你孤独的步行,没有同伴。我也没想到,你还有一个非常严厉的母亲,天将黑才进家门的你将要经受多少责罚?
有你在的人事总是那么纯朴,有你相伴的读书生活总是那么丰富!
春雨绵绵的日子,我们下着下着——窗外轻盈的飞花,无边的细雨,我们浑然不觉。下至得意处,你我不约而同抬起头,相视一笑。
就这样,在春雨的嘀嗒声中,滴落了我们美丽的年少……
你有一个和你一样风趣的弟弟。他对我说:“我哥陪你下棋,我可没少做家!”你们兄弟二人,一样的高而瘦,一样的黄头发,连表情都一样。说这话时,他也是一脸的似笑非笑。
你弟弟初三时向你咨询:“哥,你看我这成绩,考高中有多大把握?”你说:“按照我的经验,最多的希望不超过40%。”“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十之七八都考不起了。”你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很聪明!”
结果真的不幸被你言中,你弟弟中考落榜,很快便随亲友出去打工。这对于你那窘迫的家庭而言,是唯一的选择。
第二年的正月,我们一班同学送你弟弟及其他出去打工的同学到汽车站。
一年不见,我惊诧于你弟弟的一头黑发,眼光跳动了一下。你登即俯身对我耳语:“染的。”
……
你身材颀长,我个头矮小。你说你站着和我说话 ,总要“低声下气”。我笑着告诉你:“我看你时,也总是要‘仰面而视’。”
你大笑,这是我见到的你笑得最灿烂的一次。
班上有同学取笑我手瘦如鸡爪,你却拉着班长来到我跟前,指着我的手对他说:“知道什么是‘纤纤擢素手’吗——这便是!”
我的皮肤常常过敏,夏天,红色的疱疹常在我裸露的手臂上蔓延。琼的尖叫引来同学的围观,我尴尬至极,又羞又气,不知如何应对。你笑着斥责琼,替我解围,:“你真不懂得欣赏——这叫‘梅花雪里红’!”
同桌芬戏说我的脚小是“三寸金莲”。芬的脚丰盈圆润,煞是动人,我顿时自惭形秽。也只有你会安慰:“她是环肥,你是燕瘦。环肥燕瘦,均是美足。”
我被人捉弄,恼恨自己的头脑简单,你却说:“心无城府之人,本性纯良。”
你总能轻描淡写地帮我找到自信。因为你的赞誉,我至今偏爱着我的“燕瘦美足”,我对鞋子的讲究远远超过了对服饰的追求。
我考试失利,自怨自艾,在你面前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你淡淡一笑,说要带我去游城里的青林寺。
一路上,你不断向我介绍着有关青林寺的种种掌故,我不知不觉地就被你带进了青林寺……
寺中檀香缭绕,梵音缓宣,我的心境顿时一派祥和。
W, 你总是如此高明,你常常不置一词,就能让烦躁的我很快平静。
寺中有对老夫妇,抽了一支观音灵签,却看不懂签文,一时也找不到解签人。你笑着要过来,却让我来表现。我解释完签文,两位老人又是感激又是称赞,你也趁机说了一大堆赞扬我的话。
就这样,你又一次帮我到了自信。
每次和你出游,你总能在我刚有些气喘之时就提出休息的建议;不管何处,你总能找到让我坐下的方法;你的口袋中似乎总有掏不完的垫坐的纸张……
你和我谈英雄美人的故事,你说你最喜欢蔡锷将军和小凤仙合作的对联,但你犹疑了半天,却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蔡将军的上联结尾是:“哪堪江海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你把目光投向我,似笑非笑。我避开你目光的探询,把头扭向另一侧,说太长了,我也记不起了。你等待了许久,只好讪笑一声,自我解嘲:“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看到你如烟似雾的浅笑中闪过一丝狡黠,唉!我再细微的心思都逃不出你的眼:这么经典的对联原是我对琼说的,怎么可能记不起?蔡将军的上联是:
万里蓝天,鹏翼直上扶摇,哪堪江海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小凤仙对的下联是: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之所以装作不知道,是因为,不想每次都被你算计。
又一个周末,你来二中看我,我正在教室为一道解析几何题与人打赌。争至激烈处,却意外停电了。同学们用手电筒和蜡烛的光为黑板前演算的我照明。演算结束,教室里是此起彼伏的啧啧赞叹声。我不知道,你这位不速之客早已来到走廊的窗外,将我此时的光辉尽收眼底。你以为我聪慧超群,你说我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其实,你不知道,我也有很多不堪面对的时候,其笨无比的时候。只是,只要你到场,赢家似乎永远都是我,光芒总要在我头上闪现。你总是在我最美丽的时刻出现,而我,也总能在你出场的时候从从容容、轻描淡写的将自己所有的美丽展示到极致,根本就无需刻意去表现。
送闹钟的那次,你带来了一个朋友,他叫虞展威。听完你的介绍,我便盛赞他这名字取得大气。你偏和我较劲,说:“鱼(虞)斩(展)去了尾(威)巴就不能游了,哪里还能谈威风?”你喜欢和我逞口舌之利,而我,也喜欢听你这样胡搅蛮缠——在相对沉静的读书时代,这些,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小插曲呀!
W,你知不知道,有年的春天,我还收到一封署名为“春之弟”发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三行字:
寂寞的春天为谁憔悴?
期待着,
山外吹来那缕温馨的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那位“鱼斩尾”,你说对吗?
那个小白兔拔萝卜的闹钟我一直珍藏着,它早已走不动了。我不再给他上劲,只因为不想再磨损你替我换上的那个齿轮。
就让它停下来,定格在那一时空吧!
我这个人,反应似乎特别迟钝。我习惯于被动的接受生活的安排,从不肯主动打破某种已有的格局。我与你的交往从始至终没有超越友谊的纯真界限,你总是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从不给我出难题。你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的自由世界,从不把我逼到一个无路可逃的角落,让我去面对我没办法轻松对待的问题。
高三那年,花开的季节,你递给我一张短笺,似笑非笑的要我帮忙解释给你听。我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你的语文功底那么好,这么简单的词句需要我来帮忙吗?我只看了你一眼,但我眼中的掠过的一丝狐疑和小小的慌乱却逃不过你的眼。就在我沉吟之际,你很快从我手中抢过短笺,三下五除二地撕了,一抖手,扬到空中:“你要是看不明白,就算了,反正又不是高考试题,用不着那么浪费脑细胞!”纸片纷飞中,我永远记取了你那潇洒的手势和飘忽的笑意。
我们最后一次的相见是在师院,你给我带来了在上海买的艺术橡皮,有各种各样的恐龙,还有西瓜等其他造型,都散发着奇异的香味。我留你吃饭,你不肯,说是要赶时间去车站。你不再像从前那样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你的语句特别简短,语调低沉。我送你去车站,走到校门口,你就停住了脚步。你神情严肃,一脸的庄重:“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此别过吧!”你一反往日那玩世不恭,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仿佛被你施了魔法,竟迈不动一步,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大步向前,不再回头。我定定地站在校门口,目送你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年的元旦,同系有位高年级的男生在联欢会上唱了一首《晚秋》,凄婉悱恻,令人荡气回肠的歌声里,我的眼前不断晃动的是你远去的背影……
岁月流逝,往事如烟,我几经辗转在生命的海港有了最终的搁浅,但我永远忘不了你这个心细如发的善良少年,永远忘不了你和我一起度过的那段最无暇的时光。和大多数肤浅浮躁的同龄人相比,你阅读丰富,又敏于感受,勤于思考,所以,你目光敏锐,思想深刻,含蓄沉稳,少年老成。你的沉着内敛,即便在今天,以我这样一个成年女性的观察所得,三十好几的男性能赶上你当年修为的也没几个。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也许,每个人都有命运之神为之预设的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即便我们的轨迹偶尔相交,但终不能永远相聚相依。我只能沿着命运给我预设的轨道,虔诚地、一丝不苟地走下去。
后记:周五的傍晚,离上晚自习还有二十分钟,我信步走到三楼的平台,我没想到在这儿却意外地发现了许多青春的秘密。我很感慨,这些孩子比我当年都要勇敢,他们敢想,也敢做。他们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于是便有了这篇《花开花落长相忆》。
作者:邓凤秀,安徽怀宁人,中学语文教师
★《布宫号》提醒您:民俗信仰仅供参考,请勿过度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