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走过了些大小寺庙。不知是否因为商业化的原因,诸多寺庙的布局、陈设、结构甚至运营模式如出一辙。每每途经新的寺庙,一如宝玉初见黛玉,颇有似曾相识感。
许多僧人眼里望着的,嘴里嘀咕着的,与其说是慈悲为怀,不如说是施主添点香火钱吧。
唯有一次,到访杭州灵隐寺,体验大有不同。
那次我绕小路徜徉至一僻静处,看见一年轻僧人,踱步于树旁,一手盘着佛串,一手拿着经书。僧人衣着朴素,眉目清秀,周遭有人来人往,飞鸟惊喧时,他也不多望,只是专心地看着经书。偶有山间的梅花、红萼飘到他的身边,与他一道,融合在山林中,如画如诗,万分和谐。
私以为,好的文章,观感就是如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如果比之为人,就是它天生着一幅令人舒适的面相。
人首先是视觉生物。即使山本耀司感慨当代年轻人由于信息爆炸,缺乏去真实体验的“饥饿精神”,但面对大美时,我相信人依旧保持着窥探甚至憧憬的冲动。
好的文章滋养出的好的面相,总容易吸引人关注,可谓是天庭饱满有灵气,眉宇飞扬有才气,鼻子直挺有格局,嘴唇适中有生气,耳垂丰厚有慈悲。
文章的灵气,区别于匠心,下笔之处活泼生动,构思精妙,让人大呼惊喜。灵气是浑然天成的天赋,源于对生活的深刻洞察,绝非死磕“仄仄平平仄”式的八股文能效仿。白雪纷纷何所似?年纪尚小的谢道韫答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岑参感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天赋派的代表,李太白的诗句从来便是让人惊喜: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独酌亦浪漫;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把唯心主义融入到诗意层面;云想衣裳花想容,巧妙勾勒出杨贵妃的倾国之姿。
文章的才气,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是字里行间的底蕴。才气当以苏东坡为代表,其不必像李太白般开宗立派,而是兼容并蓄,融合吸收儒、道、佛三家的思想。每每东坡居士被贬谪时,就是文坛一大幸事,如春宵一刻值千金、腹有诗书气自华、一蓑烟雨任平生等等耳熟能详的佳句,皆出自他的手笔。想想历史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写历史,有大江东去,浪涛去,千古风流人物;写人生感悟;有此心安处是吾乡;写景,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甚至于写写市井生活,也有火候足时他自美的调侃。如此全能,难怪乎后来者常顶礼膜拜。
文章的格局,体现文章的高度。古往今来,才子佳篇、巧句精段不计其数,能被记住者寥寥,大抵缺的不是才气,而是跨过历史局限的格局。三国演义开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十二字道出朝代更迭规律。双城记开篇,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昧的时代;这是信任的纪元,这是怀疑的纪元……放之古今皆准。当然,凸显文章格局,绝非让创作者刻意写宇宙洪荒,历史变迁等宏观话题,鲁迅先生常常着眼小处,如他在《小杂感》短短一段针对生活场景的描述,却写出一个时代的特色: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文章的生气也颇有讲究。文章既是一种表达方式,也必起着联结人与人情感的作用,缺少了情感起伏,文章极易腐朽为一潭死水,大而无当。文章的生气,应该直击人心引起共鸣。毛姆在面纱里写过: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的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有时候爱一个人,最糟糕的处境是,我没有爱上你尽力呈现的美好面貌,而是爱上了你浑浊不堪的内心。类似毛姆,贾平凹也曾着笔夫妻间的细枝末节:当每一个夜晚来临,你关了窗子,收了晾着的孩子的尿布,封了火炉,取了便盆,关门熄灯,将帽子大衣鞋子袜子和裤头一齐丢在沙发上然后溜进那个热烘烘的被窝去时,你说,我现在不是名人了,亲爱的……再比如,余光中描绘的场景,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的向我步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即使是鲁迅先生,偶尔也会有着柔软的手笔:我寄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
文章内在的慈悲,并非必要,无法刻意追求,但它确实存在着。它只是偶然在身处泥泞的独行者抬首时,温柔洒下一片月光。毛姆的文章,有着对人性的通透理解:那时,我还没有懂得人性是如何的矛盾,我不知道真诚中有多少做作,高贵中有多少卑鄙,或者,邪恶中有多少善良。如今我是充分懂得了,小气与大方、怨怼与仁慈、憎恨与热爱,是可以并存于同一颗心中的。莫泊桑偶然也会熬一碗鸡汤: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历史学家钱穆回首一生时感慨,人之生命乃天地大生命中一小生命,如川流中水一滴,故生命实在孤独处。
好文的面相,从一草一木皆风景,到观千剑而后识器,再到已识乾坤尤怜草木,既追求着层次感,也不可荒废了一致性。这过程中终有个度,否则灵气易成做作,才气易成炫耀,格局易成清高,生气易成矫情,慈悲易成说教。倘若创作者如灵隐寺的那位僧侣一般,回归本心,让文章发乎于心,自在生长,即使文章不那么完美,也必然有它独特的美好面相。
文&图|薛从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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