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松平时钻头觅缝都想知道那块战国红石头下落，并凭此作为借口，会不会对程明纠缠不清也很难说，他未必不想尽一切办法抓住这种机会。如果他俩当时都意识到这是最后机会的话，罗小松不会放弃。
白桦甚至幻想过罗小松会采取什么手段，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场部医院又没有人监视的情况下会不会对他逼供，那种冷清的病房该不会是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这不被别人知道。程明凭借着乡下人的狡诈多半会尽力与他周旋，而不是轻易吐口。在另外那个世界程明还要继续把宝贝献给自己的救命恩人施威。除非是，程明当时已经意识到所有接触了这块受过诅咒的石头的人都得不到善终。那么，他为什么又单单要对白桦提起这种几乎是接近于天方夜谭的故事。白桦好心去看他俩，并且不抱任何险恶目的。估计完全是看在同样坐牢，相处了快两年的份上，也许还差强人意看在死去了的谢正雄和他是里面的朋友份上。难道说，这个乡巴佬也怀疑白桦动机不纯，有所图谋。程明总不至于把谢正雄之死这笔账算在白桦头上，时过境迁还继续玩迁怒。他可并没有看到对方偷偷在冷笑。当时情况他要笑白桦还是会发现的。
程明这种人，其实又并没那样多心机，不善掩饰，在过去不算多的接触当中，白桦不止一次站在远处试图看透他。虽然说，那会儿四合院的气氛在出了那件天大的事情后，已经变人人觉得波诡云谲。当事人好像都没办法从打死了人牵扯面如此之广阴影当中摆脱出来。他俩在场部医院闲聊了一个小时，大约都是跟四合院的人事毫不相干的那种芝麻小事，程明对自己颈脖和手臂、小腿肚会否留下疤痕倒不是十分在意。再次想起他俩当时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也还是罗小松所受的伤，漂亮成那样的帅哥受的烧伤大部分在脸上，在明处，恐怕是老天爷出于嫉妒。而程明讲这种话时，罗小松曾经漂亮的鼻梁、帅气的脸颊以及满头缠纱布的样子，就那样交替着从白桦的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他用力摇头，长长叹息一声。这些谈论连带着轻轻的叹息当罗小松面可不敢，白桦怕对方会突然暴怒，甚至扯掉纱布，伤口也会被抓开。
还是别重三累四再说眼前这一件倒大邪霉事情了吧，他俩不知怎么把话题扯回到了1985年初死去了的谢正雄身上。他即使死后，还在四合院继续做怪好长时间。屎不臭挑起来臭！而且，他这家伙还活着的时候就总喜欢搞怪。鬼精鬼精的。这种话，现在连白桦也不敢胡打乱说，好不容易才烟消火灭。谢正雄最后完全消停了。白桦和谢正雄原本就是同案，他程明才是外人。刚到龙口没多久他俩就成了新朋友，好像，这事是发生在三中队老牢房，而并不是借住在一中队的时候。
“他俩藏得好深！”白桦私下告诉J。
谢正雄就当真是像一只猴子，还是玻璃猴子，白桦现在差点儿忘了，这也是在看守所时他被人取的绰号。他在外面的绰号是叫菜刀红。程明笑起来说这个名字确实有点霸气，至少要远比谢猴子或者玻璃猴子好听。他性格也确实像只可恶猴子，他那时专门钻墙洞，在墙洞里边坐起，勾着头，这样就会睡着，能够直接睡到天亮。程明说，他可从来都没有在墙壁上画过正字，可能是没这种习惯，然而四合院有大半人都在画。谢正雄当时想钻高处的墙洞特别方便。程明告诉白桦，谢正雄坐在一个墙洞里头看见他了……是从窗口看到的，白桦正好在J他们寝室。他还大声喊了一声，结果白桦并没答应，甚至，“你连头都不曾抬起来。”那一段距离只不过隔着两米远，而且窗子上没安装玻璃。谢正雄当场脸又没红，掉转头，只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傲世！”当时他嗓子没烂完，有点嘶哑，吐字还比较清楚，不像后来那段时间一直叽哩咕噜的。
程明那一天坐在自个儿床铺上正独自玩一幅弄丢了五张的扑克牌，摆出金字塔型在给自己算命，他翻开的恰好是桃花运，谢正雄从墙洞滑了下来落到床上就把那种好运气全弄乱了。这狗东西脾气差劲，阴晴难料。当场气得快要疯，也确实发作了神经病，双只手抓起那幅残牌，骂天咒地，就把牌从一个墙洞砸丢出去。程明在医院还说，当初不知道谢正雄发的哪样无名火，多半是又输了钱，害得他赶紧跑外面把牌找回来，有些牌让尿打尿了，都不好找地方晒。程明天生又恐惧爬高处，这样牌差了十一张。回忆得起来这些事情也是听到个声音尖叫，新楼和老房子隔得太近，光凭闻气味白桦也应该知道斜对门墙上洞子里头那家伙是谁，都完全不是害怕，就是不想理会他。白桦马上大声叫喊J出去，他想去大操场上兜圈子，想起来他俩是从水管那边档头石梯子爬的，因为两人先去了一趟厕所。白桦实际上没有弄清楚，谢正雄更早前又是如何或者说用了什么办法把话从程明嘴里套出来的。那个时候，程明除了施威估计任何人都不肯相信——罗小松大约七次对白桦讲起过这方面的话——他反而心甘情愿的受白桦的这个狡猾诡诈同案驱使，会把秘密告诉他，真叫人难以理解。难道说，程明就看不出来谢正雄这个人其实确实居心不良。他在场部医院把自己隐藏得最深的心事不告诉罗小松，而拿来对白桦讲，老实认为白桦丝毫也没有看出来，他有想替谢正雄报仇那种意图，当然，程明更不会把两人根本不重要的同案关系真当成一回事。谢正雄都死那样长时间了。虽然人心的确险恶，白桦对这个将死之人还是没有任何防范。说起来，白桦后面根本就没有中招也是因为他本身把这件事情看得特别淡，或者，白桦隐隐约约也觉察到了点儿什么，不肯替这些家伙去冒险。J从来没否认，但也没说过他感兴趣这种鬼话，其实也就是一种对抗心理，他不愿意罗小松真正得逞。他俩有生之年长期充满了敌意。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接近真相，也许，白桦越发不想让他俩从中拨不出不管是哪一只脚来。而那大片弥漫着水雾粉红色的沼泽地带许多年来都是让人迷惑的。
任谁都找不准那个地方。
有可能，白桦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花费心思去认真找过。
对于那个古老传说，尽管白桦同样也是雾里看花，他还是努力在阻止，不想让所有人都变成错误踏进了沼泽地的那些野兽。
大操场上兜圈子的人意外地变少了。刚搬进新住处不久，估计到，大部分同学都还处在一种兴奋状态中，从上头隔着远比房间里亮得多的缕缕光线和灰尘一样稀薄的雾丝抬起头凝望过去，不论楼上楼下（除了主席台后面那一排值班室和教室外），四合院唯一在最底下剩下来的那栋老牢房，也就是刚才谢正雄翻精，坐在几乎快接近瓦檐边一个墙洞里模仿动物姿势的那栋。他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让干部看见非但要穷凶极恶揍他，肯定还要关独居室。他一个劲儿叫喊，“喂，喂，喂，白桦。白桦。”白桦脸颊顿时一阵阵发烫，真恨不得墙壁上有条缝像他那样钻进去。
连J他们牢房好几个人都听见了，纷纷仰起脑袋，眨巴眼睛后鄙视他。那是谁还细声细气骂了一句特别难听的话。J想着忙找人打牌。拖他别去打，白桦想继续在大操场上转圈子。有人笑他，“他妈命真的是贱，大门岗外头拖拉机路上难道说不可以散步？”有两个和J关系好的牌友当场咯咯咯笑起来。当然可以这样解释，白桦也在四合院二门岗内从5月初住到8月中旬多多少少带着点儿感情。或者里边更热闹些。和同学一起呆了两个多月，打地铺睡稻草，他到了龙口大队的第一个晚上就结识到J。白桦想说的意思本来是，此后直到1995他死于复吸，或者是J失踪了，他俩确实是再也没有分开过。他比白桦早半年解教离开农场这事又另当别论。
白桦看不到J的肉身，但他的音容笑貌每天都会从脑子里过滤出去又折返回来好几遍。使用了“过滤”这种动词，白桦本人想表达的意思就是，他并非一古脑儿地从白桦想像当中闯了过去，更不可能没头没脑，神思恍惚长期如同梦境。他俩事实上都接近算是半个精神病人。多年以后反而更加冷静下来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同性排斥，对周边环境的一切顾虑，也闪电般的就烟消云散，那种无限美好的回忆，特别是J守蔬菜地那段日子发生的所有故事，甜蜜地浮现脑海，反复出现，却只能让白桦更加焦虑。白桦当年巴不得天色快点黑下来，没有什么人领材料啊问点小事啊会跑来打扰，有可能，把他从虚构出来的剧情中拖出来，会变成断线风筝一样，每次白桦总之都得重新拾起线头，笨手笨脚费尽了心力好像又对接不上。白桦只想快点上床去睡，这样，J便会来到他梦中。
他俩于是就坐在龙口大队附近某条狭窄深切长沟里，太阳光短暂照射进去的一条溪流旁边。万绿丛中开放着成串成串紫色小铃铛一样的山梗菜，他俩又从变质岩上敲下石英石。实际上那时候，他俩很少有什么机会来回走好几公里山路下到深沟沟里头去。梦到次数最多的是白桦被孤魂野鬼吓着了，又生了大病，J背他出二门岗去医务室打吊针。他俩绕着大围墙根兜圈子，差不多就像是皮影戏里那些人物，在一堵灰泥墙上晃动，顿时，变成了一片片金色闪耀着的光斑。像是毛毛虫。会变出蛾子和蝴蝶。甚至也有些像阳光照射下那种阴潭里成群结队游动的小鱼儿。他们却又找不着大铁门。
谢正雄就是故意想让白桦出丑，一切讳莫如深，弄得所有人害臊。白桦真的是拿这家伙没有办法。有些小门打开同时，另外一些小门立马关起。从窗口、门和墙洞看见大半房间的灯光昏昏暗暗的。同学们每天这样打发掉无聊时光，也可以说成是各种消遣的手段，从来都不会有多少改变。彼此交流作案技术，谈案底，开黄色玩笑和赌小钱。
从铁丝网那头绕过一圈来，白桦记得亲眼目睹程明蹲在泥巴地上拣烂牌。水泥地面片片亮光闪动，跳啊跳啊，晃来晃去。大墙外头铁皮桉树让大风刮得沙沙响。炮楼项端的太阳灯虽然还没拆掉，但这天晚上施威估计也忘了打开，老房子瓦檐投下了灰蒙蒙的暗影。他俩肩并着肩走得很慢。
彼此，二十分钟没有再说话了。
白桦低垂着头，但他并没有掉一滴眼泪，J扭过头来问了白桦一句，“你怎么啦？”他嘴唇轻轻地动动，也没回答。J又问朋友是不是在心里边怪他，然后白桦仍然不说话。恐怕是他那个同案把白桦的心伤透了，更搅乱了，内心深处分明就是再清楚不过，干吗非要把一切挑明……这时候，有人在宿舍里大声舞气唱歌，听他在那里高声唱那首名叫《你好啊，峡江》的歌，他不是用吉他伴奏，那家伙纯粹就是清唱，嗓门洪亮。另外有两个男孩坐在铁丝网面前水泥地上拣子。
三个同学牵着手（有两人十指相扣）边走边猜谜语。
天空有一颗孤独的星星，飞快又被灰暗的云块挡住了。
“你是不是怪我赌钱？”J问白桦。
“没有，”白桦说，“反正你呆在底下也无聊，等出去有事做就不会了。”
“真话吗？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绝对不会怪你，是心里话。”
J显得比刚上大操场来转圈子散步时高兴一些，嘴角微微上翘，嘴唇性感有光泽。
“你想抽根烟不？”J问。
“那么，我俩打伙来一根。”白桦说。
他背着风把烟点燃，递给白桦先抽。吐的烟子在他俩身后慢慢散去。
“真的，你尽管放一百个心，我会尽量克制，不可能把自己玩花。”
“我当然信你。”
“得替你争口气。”他又说，“输钱我会掌握好分寸。”
有同学在那房间里吵（争论）得好激动。
“我感觉他俩想开辩论会的样子。”
“是开派对。比手画脚。”
“但绝对打不起来，”J说，“你还想得起不，就像那一次，半夜下瓢泼大雨。”
“差点把大围墙冲垮。”
“倒也没地方垮掉。没那么夸张！”
“怪我记错了，好像是做个梦。我以为垮了，冲个洞出来。又像是冲出片坟地。”
“那个梦是我讲给你听的，同宿舍一个同学做的，他还拣到好多金银财宝。”
“还有个同学梦到……”
“又押解回皂角树，半路上打架，人跑掉三分之一。哈哈，墙垮没有把人打死！”
从某个房间传出来一阵又一阵嘻嘻哈哈笑声，也不知他们说起啥高兴事情。大围墙外的树林子里也好像有只夜鸟在凑热闹。
“大家好像还是忘不掉过去烦乱纷呈那种夜生活似的，哪怕是，抓住零星半点的机会，比如说不上晚自习的时候。”
“其实，工地上干活人已经够累了。”白桦说，“我们白天清醒那种时候的烦躁和心乱如麻只好靠这些强颜欢笑来消解。”
“倒也是真的，可以部分抵销掉。夜深人静的时候人又会突然恢复那种绝对孤独，我就有切身体会，”J说，“那就非得对自己狠点，顶好别太给一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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