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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子和明义从海南蜜月归来,婆婆已经备好了一大桌的饭菜。
一对儿新人玩儿累了,本商量好下了飞机回到新房倒头就睡,可是面对婆婆的一番好意,只能“身心俱领”。明义嘟嘟囔囔喊累,反倒是竹子悄悄掐他的大腿,打起精神来向婆婆道“辛苦”。
竹子和明义是高中同学,从大学起开始谈恋爱,算到结婚,在一起有七八年了。竹子与婆婆张巧芬打交道,少说也有四五年。
张巧芬心眼儿不坏,可是脾气却不好。在娘家她是最小的女儿,从小受宠惯了,后来又出落的漂亮大方,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听说追求者连她们家门槛都要踏破了。二十多岁嫁给好脾气的公公,大事小事儿公公也总让着她,所以性格多少有些骄傲任性。
再加上她退休前是银行的小领导,每次见竹子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气势。张巧芬看不上竹子父母是开小超市的,也看不上竹子在私人公司上班,她言谈举止间的傲慢,常常让竹子尴尬而难受。
从订婚起,两家更因为买房、装修、彩礼、婚礼等问题,累积了不少矛盾,有一度几乎闹到要取消婚约,好在公公在大事情上不含糊,而明义又为人单纯,心向着竹子,俩人才能顺利完婚。
婚礼前后,婆媳俩表面上仍客客气气,可是心里攒起的那些疙瘩,每每想起,还是让竹子不舒服。今天这桌饭,在竹子看来,是婆婆的一种“示好”,或许她和自己抱着一样的观点:既然婚已经结了,那就该一家人不计前嫌,和和美美地在一起才好。
午饭时刻,四口看着电视吃着饭。明义时不时打哈欠,只有竹子打起精神给二老讲他们在海南的行程。
“我们这次选的这个团不错,虽然贵了点儿,但是没有隐形消费,吃住都是一流的,玩儿的也不错。爸,妈,我和明义都商量好了,等冬天给你们也报个团,你们也去玩儿上一周。”竹子说得喜气洋洋。
公公连声称“好”,婆婆只是微微点了头,似乎兴趣不大的样子。
饭吃到一半,门铃响了。竹子跑起来去开门,从屏幕里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张巧芬家吧?”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看着有些憔悴。
“对,您找我妈啊,您是哪位?”
“我是她哥,张巧民。”
“哦,您是明义的舅舅啊。”
明义家亲戚太多,竹子一时想不起来这张脸,却不好意思说不认识。既然人家连名字都报了出来,而且和婆婆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她立刻就按了开门键。
婆婆走了过来,问道:“谁啊?”
“舅舅。”竹子等在门边。进楼坐电梯大概两三分钟,她站在门边等着。
“什么舅舅?”
竹子一回头,发现婆婆的表情有些不大自然。
“明义的舅舅,他说他叫张巧民。”
婆婆的表情让竹子不由地紧张起来。
“老孙——”婆婆喊了声公公,“我哥来了。”
隔着玄关柜,竹子看到公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皱着眉头,道:“我就说明义结婚得请他,你偏不听我的。”
婆婆不说话,站在桌边有些无措。
“我舅舅,是老家的大舅舅吗?”明义也站了起来。
家里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竹子努力回忆明义有没有向她讲过这个“老家舅舅”的故事,可是一番搜肠刮肚,却一无所获。
门终于被敲响。可是竹子看着公婆,却不敢去开。手犹犹豫豫地探向门把手,好在公公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挡在她前面打开了门。
“哥,没想到你来了。”
公公与大舅哥握手,疏离多于热情。
舅舅一副冷冷的态度,抽回手,目光却落在了婆婆身上。质疑、冷漠,他不像在看自己的妹妹,倒像在看阶级敌人。
明义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他贴竹子站着,一声也不敢吭。
“哥,你来得正好,先吃饭吧!”公公又转向竹子道,“快,拿碗筷去!”
“哦,好。”
待竹子从厨房拿了碗筷出来,舅舅已经坐了下来。公公在他手边,婆婆在他对面,他依然冷漠的样子。
“明义结婚,老家好些人都知道了,我不知道。”舅舅的声音高了八度,带着许多责难。
“哥,怪我怪我,婚礼事情太多,一忙起来就给忘了。”公公转向明义,“明义拿酒去,我先自罚三杯,给大哥赔个不是。”
“别给我来这些虚的。”舅舅手一挥,“这不是忘了,是成心就没想叫我。”
“哥,您别这么说——”公公正打哈哈,婆婆喊了出来,“对,是我不让叫你!可为什么不叫你,你心里没数吗?几十年了,你有个当哥的样子吗?有个当舅舅的样子吗?”
“你还好意思跟我翻旧账?”舅舅也喊起来。
“翻旧账?今天翻得完吗?”婆婆哭了起来,“你嫌明义结婚我们没叫你,你家儿女结婚你又何尝叫过我?你还跑上门来找事儿——”
“看你这话说的,大哥上门来,怎么是找事儿?”公公话语责怪婆婆,可还是递上了一张抽纸给她抹眼泪。
公公转向舅舅,道,“大哥,您听我说。明义结婚,我当然是想请你的,舅舅是至亲,不请你我们脸上也不好看。可是这么些年的情况,你也清楚。你们兄妹俩因为一些龃龉,二十多年不来往,我们去请你,要是被你拒绝了,我们也为难,所以还请你谅解。”
舅舅的气焰似乎被压了下来,他低着头不说话。公公把碗筷朝他面前推了推,他看也没看一眼。
墙上的钟表滴滴响着,一家人就那么愣着。竹子和明义面面相觑,作为晚辈,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许久,舅舅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棍子回来了。”
婆婆的脸逐渐扭曲,是竹子从没见过的表情。
婚假结束,竹子回到工作岗位。公司在开发区一幢写字楼里,中午下班,竹子总和几个相好的同事在附近“觅食”,吃完饭他们就在街心花园散步,喝喝饮料聊聊天。
这天阳光正好,竹子和同事走到一个巷口,忽见一个中年妇女急急地朝前走,步态有些眼熟。竹子再看一眼,竟发现是婆婆。婆婆家在市中心那一片儿,就算买东西也不该跑开发区来。
竹子本想不理,忽又想起明义这几天的抱怨——“我妈最近情绪有些奇怪,一点就着,也不知道怎么了。”
竹子多了个心眼儿,给同事打了招呼,便小步追了上去。
婆婆手里提着两个大袋,一袋是蔬菜,另一袋像是洗发水之类的生活用品。东西压得她气喘吁吁,可她步子依然迈得很快,很心急的样子。竹子虽说从来没喜欢过她,可是看她一把年纪累成这个样子还是心生怜悯。
没多久,婆婆拐进了一个叫雅欣苑的小区。小区有门禁,竹子只能被挡在了外面。隔着一条马路,竹子看到婆婆右拐走上一条碎石子小路,随之消失在了一幢居民楼前。
竹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明义家亲戚多,也许婆婆来探望什么亲戚朋友也不一定。想罢,便扭头离开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一周,连着两次看到婆婆进了那个小区,而第三次,婆媳俩直接碰了个当面。
要不是婆婆满脸的尴尬与惶恐,竹子真没觉得这算件什么事儿。“有个朋友,最近,最近身体不太对付,他托我帮忙几天——”婆婆的借口越是说得支离破碎,竹子越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
“什么朋友啊?”
“一个老朋友。说了你也不认识。”
“没事儿,妈,我公司离这儿近,有什么要帮忙的你随时招呼我。”
“你公司,公司在这儿啊?你在,在这片上班啊——”婆婆紧张得脸都变了色。
“对啊,我们公司在开发区了,呶,就是那幢楼。”
竹子顺手指过去,可是婆婆连眼都没抬,煞白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恐慌。
“妈,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竹子。”婆婆的声音都在打哆嗦,“你在这儿碰见我的事儿,可千万不能给别人说啊,明义也别说。”
竹子心里敲着鼓,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想起那天舅舅去家里的那一幕,想起舅舅提起那个叫“棍子”的人,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
竹子点了点头,算了答应了。
瞒着公公可以,可是想要瞒着明义,却是太难了。从认识起,两个人一直无话不谈,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明义,竹子都要憋出内伤了。
无论如何,她决定还是先搞清楚状况再说,万一婆婆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公公的事情,她还可以先劝劝婆婆,提醒她一把年纪了,应该以家庭为重。
被婆婆发现后,竹子想要再跟踪,就不大容易了。有一天,她索性请了假,一大早就混进了雅欣苑,在小区一个偏僻的凉亭等着。
直等了一个多小时,果然看到婆婆从那幢楼里走了出来,而且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而是扶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高而瘦,大热的天气还穿着长袖衬衫。远远地,竹子看不清他的长相,却感觉到了他与婆婆之间放松的氛围。两个人挽着胳膊,肩并肩慢慢走着、说笑着。
竹子偷偷摸摸跟过去,直跟到小区一片儿假山。婆婆和那男人在假山旁的长椅上坐着,竹子踅到长椅旁一个公告牌后,透过公告牌的缝隙看向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看着比婆婆年长许多,头发都花白,人也不大有精神的样子。可是他举手投足,却有着和公公不一样的气质,更谦卑,而且小心翼翼。
“咱老家那儿也有这么个假山,当年我和你哥用砖头敲了好多块儿下去,拿到你家种豆芽来着,你还记得不?”那男人道。
“那会儿我才多大,哪儿记得?”婆婆道。
“真是呀,这一恍,大半辈子就过去了。”
婆婆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远处,若有所思的样子。
“原来他们从小就认识啊!”竹子想,“莫非是青梅竹马老相好?”
“棍子哥,你在新疆那么些年,也没成个家?”婆婆问。
竹子眼前一亮,果然是那天舅舅说的“棍子”。兄妹俩二十多年不来往,舅舅突然上门来就是要告诉婆婆“棍子回来了”,这个人一定不一般。要不是当年相好过,竹子还真想不出别的理由。莫非,他们当年有过一段深刻的感情,后来被公公插足?又或者,舅舅不同意,想办法棒打鸳鸯?唉呀,他不会是明义的亲爹吧?
竹子浮想联翩,家庭伦理剧里五花八门的情节在她脑袋里翻涌,恨不得通通都往眼前这双男女身上套一遍。
正想着,男人的声音打断了竹子的想象。
“没结婚,倒是有过一个相好的,在一起生活过几年,她儿子大了,要去广州打工,她就跟过去了。她离开新疆,就没再联系过。”
“唉,真是苦了你了。”婆婆叹息,语气里多有惋惜。
“不怪你,都是命。我小时候就有道士给我看手相,说我命里没老婆。我妈生了气,不仅没给钱,差点儿把人摊子砸了。现在回想,真替那道士冤屈。”
竹子津津有味听着,却没料到手机响了起来,是明义打的。慌乱中她点了拒接,余光却见婆婆走了过来。她认出了竹子,从惊讶到愤怒,表情迅速变幻着,直到站在竹子面前。
顾家的婆婆最近总晚归,不久在小区撞见一男人我发现她秘密
“妈——”竹子哆哆嗦嗦叫出一声。
“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有个同事在这个小区,我过来找她,找她拿资料。”竹子撒谎的时候嘴巴也不利索。
婆婆斜着眼睛看着她,显然,她不信。
与其僵着,不如先发制人。竹子问道:“妈,那个伯伯是——”竹子的手指畏畏缩缩地指向假山。
婆婆轻蔑地看了竹子一眼,道:“他是明义舅舅的朋友,刚做了手术,我来看看他。”
“哦,好。那妈你忙着,我先走了。”
“你资料呢?”婆婆突然问道。
“U盘,在我包里了。”
竹子说完,逃一般离开了。
晚上,明义坐在卧室床上打手机游戏,竹子进进出出,被婆婆的事情压得原地打转。终于,她被明义掰过肩膀,一把摁在床上。他笑道:“竹子同学,你今天太反常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你干什么坏事儿了?”
“唉呀,我不能说!”
“不能说?”明义眉毛一扬,继续道:“有人追你了?是不是你们经理,周末都要你回公司加班。”
“怎么可能?胡说八道!”
“不是他,那你说是谁?”
“你先松开我。”竹子胳膊被压得很不舒服。
“你老实交待我就松开你!”
俩人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竹子终于藏不住,道:“是妈的事儿。不过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你和爸。”
“什么?她什么事儿?”明义终于松开了竹子。
“你还记得上次你舅舅到家里,最后说的那句话吗?”
“棍子?”
“对,我看到那个叫棍子的人了。”
竹子将如何偶遇婆婆又是如何跟踪潜伏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讲完,明义的笑容褪去,神情也变得严肃。
“我说,那人别是你亲爹吧?”竹子故意逗他,“我看妈走路都要挽着他的胳膊,看起来很亲密呀!”
“别胡说!”明义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反而伸手去摸床头柜的烟。他烟瘾不大,除非遇上了烦心事儿。
竹子以为自己能搞得定明义,可是他低估了明义在这件事情上的严肃态度。
“我妈都那么大年纪了,真是胡来!”明义恨恨道。
“你尊重妈嘛,万一那个棍子是妈的真爱,她有权利选择新生活。”
“胡说什么?”明义明显不耐烦。
“你都这么大了,还怕父母离婚对你有什么影响不成?”
“李竹,你再敢胡说八道——”明义咬牙切齿。后半句没有说出来,却已经让竹子有些害怕了。
“行了行了,你还真生气了呀?”竹子捏了捏他的脸。
明义的表情依然严肃,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道:“这事儿,也不能不管呀,总不能看着她做对不起我爸的事情。”
竹子再三要求明义保密,可是他根本不管不顾。
第二天上午,竹子接到他的电话,原来他在雅欣苑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没等到母亲,正急不可奈地问竹子那个棍子住在哪幢楼。
竹子被吓了一跳,连忙请了假赶过去,这一去不要紧,明义正和母亲在小区门口“对骂”呢!
竹子飞奔过去劝架,却未料到,“啪”一声响,迎来婆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就那么着急大嘴巴?”婆婆瞪着腥红的双眼。
“你干嘛?”明义上前一步,将竹子挡在身后。
竹子脸上火辣辣地疼,连眼泪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都没注意到。
“竹子她做错什么了?你凭什么打她?”明义喊道。
“就凭她唯恐怕天下不乱的好事劲儿!”
“妈——”明义攥着拳头,咬着牙,狠狠道:“再怎么说,竹子是你儿媳妇,她爸妈都舍不得动她,你上来就是一巴掌——”
被婆婆打得委屈虽在心里,但看到明义肯替自己出头,竹子还是觉出一些安慰。要是旁人,明义恐怕早就动手了,就像当年上学时一样肯为她出头,可是眼前,这是他妈,他心里纵有千般恨意,却怎么也不能对老娘动手。
“你从小不是被我打大的?长辈教育晚辈,她怎么就动不得了?”婆婆虽然嘴硬,可是气势明显减弱了许多,“我也给她说过了,我来是帮忙照顾朋友的,她要是怀疑我什么,就直接问。她既然不问,又答应我不说,为什么一扭头就告诉你?”
“我们是两口子,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当妈的,就不能盼着儿子好?”
就凭着明义对自己的心意,竹子也不舍得让他为难,只得拉了他的胳膊,“这人小区门口,你别跟妈嚷嚷了,有事儿咱们回家说。”
明义怒气未消,“你还替她说话?”
三个人正吵着,远远地,一个高个子男人颤巍巍地穿过门禁走了出来。竹子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昨天见到的棍子。
婆婆也看见了他,脸上有些尴尬,也有些慌乱。她跺了脚,急急道:“这风大的,你怎么出来了?”
棍子走过来,道:“我从窗户上瞧见你们——”
话音未落,明义已经冲上去扯上了他的衣领。他攒了一肚子的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你就是棍子?”明义虽然没他高,却拥有几乎将他提起来的气势。
“这是明义吧!”棍子脸上还有笑容,可是因为被提着领口多少有些尴尬,连他的声音都显得僵硬。
“你放开他!”婆婆冲上去拉明义,又是敲打又是撕扯,可是明义岿然不动。
“明义是你叫的?你他妈算哪根葱?”明义吼道。语音刚落,一个拳头砸在了棍子耳朵上,接着,明义手一抖,将棍子甩进一旁的绿化带上。
婆婆失声尖叫,连忙过去扶他,连竹子都被吓得乱了分寸。
明义却不为所动,拳头依然攥着,“你就那么紧张他?”明义对母亲喊着,趔趄身子还要去打,要不是被竹子拉着,看他的表情,恨不得将棍子打成肉泥!
“你是不是疯了?”婆婆扭头,眼里滴出泪来。
“行,你就向着他,你对得起我爸吗?”明义喊道。
竹子拉过他,急劝:“你别喊了,让人听见了。”
“孩子,你误会了!”棍子终于被婆婆扶了起来。他的嘴角挂着血,脸上还有一些擦伤,他似乎急着想去解释,却被明义的话顶了回去。
“听见怎么了,让我爸听见才好呢!”
“孙明义,你给我滚!”婆婆怒吼。
“行,我滚,我现在就滚。你们给我等着!”
明义说完,立刻转身。车钥匙“滴”一声响,他朝自己的车跑去。
竹子先是愣着,也不知道该顾着暴怒的婆婆婆和被打的棍子,还是去追明义。想想自己刚被抽的那一巴掌,她不再犹豫,立刻向明义跑去。
明义的爸爸是计量所的所长,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明义怒气未消,执意要告诉爸爸,竹子劝了一路,直劝到公公的办公室也没劝住。
明义屁股一挨椅子,立刻喊道:“我就是气不过我妈打竹子!”
竹子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把门关上。
公公眉头一皱,先是问竹子有没有事,接着,便问明义事情的经过。明义怒气未消,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竹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公公的脸色,这才一天,婆婆的“秘密”就被她全抖搂了出去,那一个巴掌犹在脸旁,下一个巴掌落下来,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情。她揪着心,却也不敢多言一句。
公公听罢明义的讲述,只是皱着眉头,并没有显出愤怒。他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那个叫棍子的,我知道。”
“什么?你知道?那我妈还不让竹子告诉你。”
“我知道那个人,也知道他回来了——那天你舅舅上门来说的嘛,你们也听见了。但我不知道你妈去照顾他了,我这出差刚回来,还没听你妈说过。”
“我妈天天往他那儿跑,你也不在意?”
“她想跑,就让她跑吧,她那么大人了,你们也别管了。”
“爸,不是——”明义又急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们当年可是老相好,你就不怕真发生点儿什么?”
公公笑起来,“什么老相好?”
“竹子听见的呀!”
竹子红了脸,“老相好”是她在明义面前瞎猜时说的话,在公公面前当然不敢胡说,便立刻解释道:“我是说他们从小就认识,我可没说是老相好。”
“行了,我跟你们说吧!”公公放下茶杯,缓缓道:“那天你舅舅离开,我就问了你妈,她纠结了好几天,就给我讲了当年的事情。”
原来,棍子是张巧民的发小,俩人从小一起和尿泥长大的朋友。随着竹子的婆婆张巧铃逐渐长大,棍子就爱上了她。可是那个年代,就是喜欢,他也不敢表白,更何况中间还夹着舅舅张巧民。
张巧民比妹妹大了八岁,二十四岁那年,他跟人去外地做生意。因为张巧玲长得漂亮,总有小混混纠缠,怕她被人欺负,他临走时就让棍子帮着照应。
棍子一心喜欢张巧玲,自然乐得答应。得了“鸡毛”,他就当令箭使,彼时张巧玲上高中,他便非要早晚接送,没多久,就惹出很多流言蜚语,让张巧玲不厌其烦。
家里人碍着棍子是张巧民的发小,只能苦劝他不必上心,无奈棍子不听,依然整天围在张巧玲身边,惹得张巧玲越来越厌烦他。
有一天晚上,棍子跟人喝了酒,酒桌上有人说他是张巧玲的一条狗。他气不过,跟人家理论,非说他是张巧玲的干哥哥,还说他拉过张巧玲的手,张巧玲坐他自行车,还搂过他的腰。众人不信,说眼见为实,立刻起哄说一起去找张巧玲,让棍子亲自拉手给他们看。
酒精糊了心智,棍子立刻就带着人往张巧玲家赶去。张巧玲家是独门独院,八十年代里大家不到睡觉也没有关院门的习惯。
恰巧那天张巧玲父母上夜班不在家,棍子熟悉他们家,大大咧咧就冲进了院子。张巧玲闻声跑了出来,看到棍子又来烦扰立刻就生了气。棍子一见意中人,酒醒了一半,他怔在那里,别说拉手,连看都不敢多看张巧玲一眼。
“大晚上的,你来干嘛?”张巧玲问。
“叔叔阿姨呢?”棍子歪着脖子朝屋里看了看,道:“上夜班呢?”
“你别管。”
两句话说完,张巧玲已经是要送客的架式。棍子不敢胡来,只能扭头朝外走。他没料到的是,跟来看热闹的两个人突然发了歹心。他们从棍子背后跳出来,对着张巧玲嘻嘻笑着,上手就要摸她。张巧玲吓得转身就跑,却被其中一个抓住,反手就搂进了怀里。
棍子急了,对那人又踢又打,可是另一个也上来帮忙,一把将棍子推开,上去抓张巧玲。俩人一前一后,将张巧玲往屋里拖。张巧玲一边大喊着“放开我”,一边死命挣扎,可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哪里是两个成年男人的对手。棍子想上去帮她,也被其中一个一脚踢在肚子上,倒在了柴火堆里。
眼看着张巧玲被拖进了屋里,终于有邻居听见了动静,急急地赶了过来。人越来越多,院里的木柴、扁担和火钳都成了武器,大家终于把张巧玲救了下来。邻居们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棍子带他们来的,便将棍子也摁倒在地,三个人抱着头在墙头蹲成一排,等着警察处置。
事后,警察反复问张巧玲事情经过,张巧玲都如实告诉警察,是棍子将那两个人带进来的,而那两个恶徒的证词也是如此。而对她施暴的过程,“似乎”也有他的一份儿。那时候她还陷在恐惧和害怕里,并不能准确地记忆起每一个细节,而且心里怀着对棍子的恨意与厌烦,也并不考虑她说出去的话会给棍子带去什么灾难。
那个年代,流氓罪是项重罪,判决下来,棍子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很快,他被送去了遥远的新疆,再也没有音信。
起初,张巧民也生棍子的气,但后来,他去看守望所和棍子见了面,也不知道棍子是怎么向他保证的,他相信了棍子话。他回头来问自己的妹妹,等张巧玲慢慢平静下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当初的证词有些武断。
可是张巧民让她翻供,她却怎么也不肯。她依然厌恶他,也依然认为,要不是棍子带着那两个人去家里,她也不会遭那一场罪。虽然她被及时解救,可是午夜梦回,那两个人突然上去搂她抱她、在她身上乱摸、将她强拖进屋里那种绝望的感觉却总也挥散不去,有时仅仅是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都让她吓出一声冷汗。
兄妹关系就是从那一天起破裂了,而张巧玲也仿佛跟哥哥置气似的,一直嘴硬,说自己当初没做错。
只是常常,当她在电视里看到监狱、或者听人讲起犯罪分子,她就会觉得不安。如果棍子没有被判刑,他的人生会截然不同。
当她工作、结婚、并成为母亲,她的心态也在变化,任性与骄傲少了一些,她也对人生出天然的慈悲。她即使当初厌恶他,也绝不该让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不安逐渐转化成自我怀疑,最后变成愧疚,成为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儿石头。她一直没有告诉过自己的丈夫,直到那天兄长上门。
“那天你大舅离开后,你妈就给我说了当年的事情。原来这么些年,她一直承受着了很大的压力。”公公的神情依然很平静,“当然,这事儿是她有错在先。”
明义和竹子听罢,互相看了看,一言不发。事情超出他俩的想象,他们都失去了评论的资格。
“我给她说,既然人家回来了,既然咱们也意识到当年做的不对,那就坦坦诚诚的道个歉,人家想要多少赔偿,只要咱们拿得出来,都一定竭尽全力。这个事情我不好出面,我就让你妈跟你舅协商,让他出面调解。可是没想到,那个棍子,一分钱都不要,让我和你妈也很为难——”
正说着,公公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提手一看,道:“你妈打的,等一下。”公公接起电话,“什么?是吗?在哪儿?中心医院,好,我马上过去。”公公的声音越来越急,眉头也皱了起来。
“我妈怎么了?”明义问。
“是那个棍子,说刚才在家呼吸急促突然跌倒,被救护车拉走了。”公公已经站起身来。
“唉呀,该不是被我打的吧?”明义怯怯道。
“什么?你打他了?”
“就刚才嘛,那会儿在气头儿上,就动手了。”
“唉呀,你个混小子!”
三人赶到医院,婆婆正一个人捂着脸坐在手术室外面。见了公公,立刻迎上去,泪眼婆娑的样子道:“我一直问他有没有事儿,他只是说没事儿没事儿,我看着他豆大的汗珠往下淌,他只是咬着牙说没事儿……”婆婆哆哆嗦嗦,说都说不利索了,“他嘴里吐出一口血,一下子就倒下去了,吓死我了……”
“手室中”三个字亮着,明义和竹子默默站着,竹子看到明义满脸忧虑,自己也跟着愧疚害怕。竹子明白,要是棍子有个三长两短,明义难逃法律责任。
正站着,忽然,大舅舅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他手里拿着一沓单子。
“哥——”父亲迎上去,“要花钱我来吧!”
“不用,我都交了。”
舅舅说完,目光落在明义身上,他恨恨的样子,像要把明义的皮剥掉。
“哥,都怪我,没有提前告诉明义棍子哥身体不好。”婆婆见状,挡在了明义身前。
“棍子脸色蜡黄,走路都不利索,还用说什么吗?明义你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儿,你能看不出来?一个癌症晚期没几个月可活的病人,你还要跟他动手?”
明义大惊失色。
“什么?癌症晚期?”公公也被吓得变了脸色。
舅舅的态度缓和一些,叹了口气,道:“唉,肝癌晚期。要不是没治了,他也不肯回来。”
明义脸色惨白,浑身打哆嗦,道:“我是真,真不知道。”
“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瞧瞧,闯祸了吧!”公公说完明义,又转向婆婆,“你也是,棍子哥那么个身体情况,你也不早告诉家里人。”
“本来想说的,可是一时犹豫,就——我就是看他可怜,一个人在那儿,孤苦伶仃地,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这不是退休了吗?就每天去给他做做饭,扶他下楼散散步。我这不是,怕你们多心吗?”
“都老夫老妻了,还多什么心呢?”
婆婆满脸通红,吱唔不语。
一个护士走出来,众人赶紧迎上去。护士道:“手术很成功,接下来需要观察48个小时。”
护士又交待完注意事项,明义和舅舅推着棍子,一起去了特护病房。
棍子在特护病房昏迷的两天里,公公婆婆和舅舅三个轮换看守他,明义和竹子有时间也会过去。明义这两天里一直寡言少语,茶不思饭不想,而且彻夜不眠。竹子看得出明义的忧虑,她自己也一样忧心忡忡。
好在第三天,婆婆的电话打来,说棍子醒了。因为身体条件太差,还要继续观察。
竹子和明义立刻赶去医院,一见到棍子,明义叫了声“叔”,立刻红了眼圈。
“我对不住您。”明义道。
“怪我,怪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你别这么说。”婆婆道。
“妈,以后你别一个人忙了,让我和竹子和你一起照顾棍子叔吧!”
“哎,行。”
如竹子所料,棍子没有报警,明义也把自责化为动力,尽心对棍子好。就像他对竹子说的,“母亲在赎她当年犯的的错,而他也有错。”至于竹子,她常常想不通,把撞见婆婆照顾棍子的事儿告诉明义到底算不算错,如果算错,她又该怎么赎?而婆婆打她那一巴掌,又算不算错?如果算错,她又该怎么赎?
一天傍晚,竹子和明义去医院送饭,明义临时接了单位电话先行离开,竹子走的时候,婆婆主动提出要送她。
走出住院楼,婆婆道:“竹子,你这阵子一定在怪我吧?那天动手打了你。”
听到那样的话,竹子心里一惊,满腹的委屈都被勾了出来,立刻红了眼眶。怎么会不怪呢?怎么能不怪呢?从小到大,竹子还没被人扇过巴掌呢?她凭什么?
可是竹子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饭盒。婆婆伸手揽她的肩膀,她也只是躲。
“那天是妈不对,我正式给你赔个不是。那天我和明义吵得正凶,在气头上,就把气撒在你身上了。看得出,那个巴掌伤了你的心,这一阵子,你都不肯跟我说话。”
竹子依然不说话,可是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她还从没见过婆婆说软话,看得出来,她是真诚地在道歉,可是竹子还是不想原谅她。
“这个事情,你爸批评我好几回了,明义也说我好几次了。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聊聊,给你道个歉,可是最近一直在忙棍子叔的事情,就没顾上你。”
婆婆拉竹子在医院走廊的条椅上坐下,她继续道:“我和棍子叔的事情,想必你们都知道了。现在想来,我这一辈子,糊涂事儿干的还真不少,年轻的时候太任性太骄傲,从来不肯低头,也不管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可是现在看看棍子,我才知道后悔。
要是当年我没有冤枉他,他一定能好好地成个家,不用背井离乡,又是坐牢又是干苦力,那么辛苦地谋生活。所以现在,我更明白了,做人不能太自私,也不能太意气用事。”
婆婆态度诚恳,让竹子多少有些出乎意料,要是再计较,反而显得晚辈不识抬举了。
竹子抹了把眼泪,道:“妈,这件事儿我也有责任。当初我不该不信任你,还把你照顾棍子叔的事儿告诉了明义,让他瞎着急。”
“你别那么说,再怎么说,我也不能一冲动就动手。明义也是,酿成这么大祸。还好你棍子叔挺过来了,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明义可怎么办呢?”
“我也是担心呢!”
婆婆态度诚恳,竹子也算原谅了她。
这次事件后,仿佛因祸得福,婆婆比以前收敛了很多。这一课或许来自棍子,或许来自那一记耳光,婆婆比以前好相处了很多,而竹子也更愿意去相信她了。(原标题:《婆婆的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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