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稀竹荫街

作者:文岳新

别梦依稀竹荫街

又值春分时节,尽管已是风驰电掣的高铁时代,南来的春讯,北京还是迟迟没有收到。日月盈昃,寒往暑来的天道法则,不可干而逆之。毛白杨在高远蓝天的衬托中魁梧矗立,枝头满挂一串串灰绿的花序,象毛毛虫一样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瑟抖动。环眼四顾,枝疏草黄,北国的早春,除了蓝天白云,找不到一抹自然的亮色。

风还是那么凛冽,了无春风和煦的舒爽,渴望春色的心情不免有些怅然。思绪飘渺,倏忽就想起了千里之外洞庭湖畔的故乡。“水缓山舒逢日暖,花明柳暗貌春分”,江湖名城岳阳,此时定是莺飞草长,岸柳吐翠,桃红李白,燕语呢喃,一派明媚的春景了。

窗外夜清如水,室内的暖气依然还很热。独自静卧,白天的思绪仍在绵绵不断,三十年息息相关的那座古城,那条老街,那片旧宅,那个大院,在记忆中起伏闪回,若隐若现,忽明忽暗。逝去的时光已很久远,但那些景,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情,轮番停靠在记忆的港湾,放大每个细节,依然还是那么纤毫毕现,但又遥不可及。记忆似波涛翻滚,大浪淘尽,只留下甜蜜与苦涩交错的心绪,如梦似幻。

别梦依稀竹荫街之一

风尘仆仆来岳阳

岳阳新开塘龙湾村有个称之为伞铺子的地方,现如今成片的小洋楼鳞次栉比,文化墙流光溢彩,垂钓中心碧波荡漾。旧时的伞铺子可没有今天这般赏心悦目,顾名思义,很久以前的伞铺子,也许就只是一爿买卖或是修补雨具的破旧草寮吧?

一九三〇年,伞铺子一家农户降生了一个男孩,几年后男孩又有了个弟弟。兄弟俩年幼命苦,父母不幸先后早殁。船破偏遇顶头风,龙湾又惨遭日寇铁蹄践踏,兄弟二人赖以栖身的房舍,一朝毁于兵燹。那年,哥哥才九岁,弟弟还是个不满五岁的幼童。两个年幼的孤儿有如覆巢之下的遗雏,挣扎在无以名状的生死线上,

如何才能活下去,已成为紧迫的危厄。几门亲戚商定权宜之策,五岁的弟弟由其姑母暂留收养,九岁的哥哥由姨祖父,岳阳俗称姨爹的儿子,谓之表叔,带往岳阳学徒。小兄弟俩分别之时,懵懵懂懂的弟弟哭得声嘶力竭,哥哥泪眼滂沱,心如刀绞,搂着弟弟亲了又亲,三步一回头,回头一掬泪,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苦难的山村。这个让人心碎的一刻,定格在一九三九年。

别梦依稀竹荫街

1939年日寇在龙湾村构筑防御工事

第一次进城的乡里伢,怯生生地去见东家李老板。老板名绪光,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百货店,主营汉货,字号“锦兴”,座落在大名鼎鼎的竹荫街。

东家细细打量这个乡下伢,出身虽系贫寒草根,相貌却是不俗,明眸皓齿,鼻直口方,柔和的目光藏纳着实诚与忠厚,如是已有三分心动。问及家世,孤苦伶仃,少了许多额外的牵绊,东家心中主意已定了六分。

旧时人们取名多随家谱,谱系中的祧字由家族中的读书人编定,后人即便是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的白丁,取名按行辈字派一套,再请读书人加个吉祥响亮字眼,取来的名字往往就透着那么一股书卷气,听起来甚是儒雅韵致。父亲和叔父按此法取得名,分别是“锦初”与“菊初”。锦初恰好姓文,虽无宋子渊之貌,亦无卓文君之才,但姓名却妥妥地暗合了“宋玉邻边腮正嫩,文君机上锦初裁”那句唐诗。更巧的是,父亲名中的锦字,与东家宝号“锦兴”不谋而合,锦天绣地,如日初兴。东家暗自窃喜,满意已达十分,当即就收下这个徒弟。

学徒三年,听差打杂,主要事体就是照护东家的大少爷。成天抱伢跑腿,小小年纪,枯燥的劳累自是不必细说,也没少受呵斥和委屈。但三尺柜台也可当床,总算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锦兴”家眷伙计大小十来口,店里雇了厨师,随便在案板上拣几样,一日三餐也能免受饥腹之迫。比起乡下不堪回首的苦难,锦初知足知福了。

三年学徒期满,黄口稚童已长成半大小子。东家有心从长计议,格外敦促锦初习字和珠算。锦初没进过一天学堂门,去民众夜校听课,似懂非懂。但锦初生性倔犟,任干什么,不擅取巧变通,认定之事,绝对有铁杵成针的憨拙,一成不变得近乎愚钝。一本《多宝塔》,一把木算盘,临帖习字,背诵口诀,经年累月,孜孜不倦,锦初的倔强憨拙终究有了些成效。提管一笔颜体,圆润饱满;算帐五指翻飞,清音脆响。这为他后来一生的职业,无意中埋下了伏笔。

锦兴百货开张打烊,日复一日,岁月不紧不慢地流淌,有如洞庭之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在洞庭湖汇入长江的咽喉之处,右岸是城陵矶,左岸有白螺矶,呈南北夹江之势,历来为商贾旅人停泊集散的重要码头。白螺矶顺江而下十余里,有一村落,名为引港,与岳阳陆城古镇隔江相望。引港村史源远流长,假长江水道之便,自古人勤物丰,英才辈出,富商乡绅不乏其人。

天高水阔,风轻云静,村中的一幢大宅沉稳安宁,两扇大门上排列的铜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主人的富足与精明。大宅深闺之处,三个同龄的垂髫女孩开启窗扉,面向长江,遥看苍穹,焚香三拜:“苍天在上,江水为证,益君,青云,梅青在此义结金兰,天荒地老,姐妹不散。”女孩中的青云,后来就做了我的母亲,梅青与益君,自然就成为我姨妈。

别梦依稀竹荫街

右边是青云妈妈。左边的益君姨妈,后与岳阳公安局长张大尧结为伉俪。

妈妈出生的那年,外婆四十有三,外公则已五十开外。此前膝下无儿无女,老来喜得千金,外公将鞭炮燃放了整一条街,视姗姗来迟的独生女儿为掌上明珠。

外公识文断字,勤劳灵光,多年苦心经营,积攒了一些银两,置田造宅,成就了一个殷实的家道。梅青姨妈也有一个宽裕的家境,与妈妈比邻而居。妈妈家过街的对面,是益君姨妈家的大宅院。益君姨妈兄妹两人,其兄豪爽儒雅,英武俊朗,我拜其为干爹,对小时的我百般疼爱。兄妹俩的父亲是富甲一方的木材大商,从上湖南购得湘杉,雇排工扎成木簰,经湘、资、沅、澧,过洞庭,顺长江,直抵汉口鹦鹉洲。解放前这种营生,利润丰厚,为益君姨妈家带来令人瞩目的财富。然而福兮祸所依,财富在某一天也许就成为了原罪。

三姐妹时常聚集,个个出落得益发水灵,丽质貌美在当地传为佳话。然好景不长,外公过早撒手凡尘,家中的天一时塌了半边。日本投降后,监利洪湖一带匪患沉滓泛起,外婆一人抚养我娘,孤女寡母,成了水匪渔霸欺凌勒索的目标。妈妈九岁那年,水匪放出风来:“抓住王青云,腰缠雪花银”。水匪提早放风的意思很明白,识相的自己来拜码头,免得动手接财神(绑票)。

外婆虽不识字,但思路言谈,条理清晰,相貌极是清秀端庄,眉宇之间总能让人感受到慧性穿透的气场。一个弱小的妇道人家,势单力薄,面对匪徒的威胁,却能临危不乱,护雏忘其身,直与死生争,表面镇静自如,暗中一直在筹谋对策。风声越来越紧,一天,外婆察觉到土匪要动手,于是往事先租好的木船上装了二十担稻谷,携口皮箱,迈动三寸金莲,牵着我娘登船,悄悄到了白螺矶,静观其变。是日晚,果然十多个匪徒明火执仗,窜到引港,一路呼啸“抓王青云”。外婆的姐姐心急火燎赶到白螺报信,外婆当机立断,摧人起锚,急促的橹声划破夜空,逆水而上,疾入洞庭,颠沛流离夜泊在岳阳城下。

披星戴月水上飘零一整夜,天色微蒙,孤女寡母扶携上岸,直奔竹荫街,敲响了锦兴百货的店门。睡在柜台上的锦初闻声开门,一番询问,方知锦兴的老板娘王云英乃外公的本家亲戚,遂将母女俩迎进店堂。锦兴老板夫妇知晓缘由后,暖言相慰,随即吩咐腾出一间上好的房间,安顿母女俩住了下来。

外婆请挑夫将船舱的稻谷粜给米商,换得了一些安身立命的银两。尔后又订制了一个玻璃宝笼,李老板在店堂大门前安置外婆做起了香烟糖果的小买卖。

六年前,锦兴来了一个九岁的学徒。六年后,锦兴又住进了一位九岁的女孩。锦兴的生意照旧,当年的学徒白天照旧看店,照旧习字,照旧打算盘,夜晚照旧睡柜台,只是从此眼前多了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妹妹。妹妹每天都去上学,有一位哥哥每天都在等着她回家。

流年依旧似水,神州倏忽换了人间。世事洞明的外婆,在解放最初的两年,又出人意料毅然办了两件干净利落的大事。

一九五〇年上半年,岳阳的土改还在试点,外婆回引港找到政府,将所有的田产房屋一点不剩全部交了个一干二净。如此,外婆落了个开明地主的待遇,没挨过一天斗,直到文革时期,也没受过一次整。

主动放弃了全部房产田契,这就意味母女俩的生计一夜之间断了源头。次年,外婆作出了第二个决断,将独生爱女许配锦初,一手撮合了一桩外人看似不合常情的婚姻。

别梦依稀竹荫街

父母订婚时与外婆合影

局外人看不明白,但剖析个中奥妙,方知外婆用心良苦。其深思熟虑至少有五重:姑爷面有福相,忠厚朴实,拙中藏巧,相中其人是为首要。外婆时年已近花甲,一旦有所不测,女儿无依无靠,将身托付予谁?时不我待为其二。三是姑爷上无双亲,招婿入门,孝老忠妻,顺理成章。其四,自从客居岳阳,已逾七载,锦初青云,青梅竹马,情义日深,亦是天赐姻缘,尤不可违。至于其五,最具玄机:外婆认定姑爷出生贫苦,能写会算,是新社会能够任用的可塑之材,日后定可作靠。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外婆当年睿智的决断,果然得到了充分印证。父亲视岳母为亲娘尽孝,与发妻相濡以沫,并为一家老小的平安,无意之中似乎筑了一道无形的庇护屏障。回顾外婆如此慧然独悟、切中肯綮的深谋远虑,的确耐人寻味。

大事已决,外婆订制了全套结婚家具,又交予锦初一笔钱,嘱其带青云去汉口选购嫁妆。一九五二年元月十八日,农历小年的头一天,锦初青云吉日成婚,其时,青云芳龄正值二八。青云好几天没去上学,贞信女校的老师前来家访,看到青云花冠霞帔,一时惊呆。新郎新娘恭恭敬敬将老师请入喜宴上座,酒至微醺,老师和宾客乐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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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初与青云成婚时,青云还是名中学生。

有道是:傻人有傻福,天公疼憨人。喜从天降,憨人就是当年的锦初,那个乐得发懵的傻小子。一个东乡穷小子,一个河西富家女,人生轨迹本应是两条平行线。但缘来自有天注定,冥冥之中似有神助力,两人都在九岁那年先后逃生来到岳阳,竹荫街成了俩人不约而同的宁静港湾。无所不在的命运之神弹指一拨,那两条平行线就融汇在了一道,从此演绎了一段长达七十年的白金姻缘。

别梦依稀竹荫街

我的外婆,父母和叔父

竹荫街,是我父母命中注定的福地,也是孕育我生命的摇篮;既是我一生历历可辨的温馨回想,又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依稀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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