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四章 骆儿牛廙与曹大姐夫
“不知咋了, 你看我这手……”
曹大姐夫头天夜里喝醉了酒,次日爬起来,都快晌天了,捞了块咸菜就着啃了个冷窝头。头还晕,两手捂着,去找藐姑爷剃头。在芝镇,腊月里,最忙的是剃头铺子,谁料藐姑爷还没开门。
跟藐姑爷从小一块儿长大,曹大姐夫跟她总是没大没小。芝镇人爱闲聊,也叫爱磨牙,再苦的日子,胡诌八扯、插科打诨给打发了,就是舒服日子。曹大姐夫一样,他爱跟藐姑爷磨牙,他在路上走着,想起上回剃头跟她说过一段瞎话儿:“说一个男人殁了,阎王爷拿驴皮给裹紧,叫他变驴。可判官查生死簿,还有二十年阳寿,怎么由阴还阳啊?说这个男人好喝酒,用酒灌他,灌了两坛子,浑身的驴毛一点一点褪光了,可就是那下身怎么也变不回去,还长长地耷拉着。那汉子道:‘我回阴间去换回来’,他老婆慌了,‘别去,别去。’”他绷着脸说完,挨了藐姑爷一笤帚疙瘩。哼着小曲儿,这曹大姐夫想,太平日子就是过嘴瘾……
他这会儿使劲敲门,藐姑爷才把门开了,穿着茶色褂子,也没搽脸,撒搭着鞋子,好像没睡醒。曹大姐夫说:“这是咋了,夜里又跟驴剩忙活了?无精打采的。”藐姑爷打了个长长地呵欠:
“咱是关着门儿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太平日子过到头了。夜来后晌(方言:晚上)小鬼子来了,后面跟着翻话的,说是来体察民情。我一个剃头铺子,有啥民情可以体察啊。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翻译就说给我听。那小鬼子,白白净净的,细皮嫩肉,戴着白手套。这小鬼子走了,我倒睡不着了,脑子里老是晃他腰里挂着的那把军刀。”
“小日本……我扭断他的脖子。”
“别嘴硬。”
“你给我剃个抗日头!”
藐姑爷说:“抗……日!什么叫抗日的头?俺听俺爹说,有蓄须明志的。”
“抗日的头,就是光头!六根清净杀鬼子的头!枪打破了头,包扎方便。”
“呸呸,不吉利的话。”
“好,我也从明天起蓄须明志。不把小日本赶出去,我就留着胡子。你会掐算,算算得抗几年?”
藐姑爷说:“绵里针、肉里刺的货色……只凭天吧。”说也怪,拿剃头刀子的手,突然发抖,都握不住刀把儿了,那剃头刀子忽然就沉了十斤不止,两只胳膊都软了。她不得不停下来。曹大姐夫问:“咋了?”
藐姑爷说:“不知咋了,你看我这手……”那手像鸡爪子一样僵硬着,怎么屈伸都不利落。
曹大姐夫站起来,从怀里掏出酒葫芦,把软木塞儿拔开,塞给藐姑爷:“喝一大口。”
藐姑爷接了,并没送到嘴边,把酒倒在左手心,左手使劲搓右手,右手一会儿灼热,都发红了。那手不再抖,听使唤了。
“喝一口,喝一口。”
“你既要叫我喝,你燎热了啊,冷酒吃了,不更哆嗦?”
端过一个脸盆,倒上水,把酒葫芦坐进去。一会儿酒就热了。
拗不过曹大姐夫,藐姑爷抱住热乎乎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又一大口。曹大姐夫接过酒葫芦,也猛喝了一口热酒,就见藐姑爷桃腮出晕,杏眼洇出几滴泪,竟然有了几分妩媚。曹大姐夫伸手想摸摸藐姑爷的头发,不想藐姑爷一脸悲戚,低头不敢看他:
“也没有酒菜,让他大姐夫下酒。”
“这年头,有口酒就中。管什么菜不菜的。”
藐姑爷叹一口气,轻轻拍拍椅子:“来,我给你刮干净!你好生(方言:仔细)留着胡子。”
藐姑爷刚下刀刮了两下,手又哆嗦,刀子削了鼻翼,都冒血渍了,她摸过酒葫芦猛灌了两口,“噗……”地喷在曹大姐夫的脸上:“亏得你鼻子大,要不,就刮成平板儿了。给你消消毒。”
曹大姐夫的大鼻子使劲嗅着,也不恼:“削了就削了,酒啊……真香啊!”
又下刀子,一下一下,才勉强把胡子刮完。把刀子搁在窗台上,不想风箱上蹲着的一只灰猫,猛地跳上去,脚站在刀把儿上,把刀子蹬下,砸到了酒葫芦,“啪”地砸破了酒葫芦的嘴儿。藐姑爷一脚把那灰猫踢出老远,“你看看,他大姐夫,把你的酒葫芦打了。灰猫在说别再让你喝酒了,听话。”
曹大姐夫想起一件事儿,说:“西马店豆腐坊的赵印,你知道吧?”
“三大疤眼子。”
“赵印五更起来磨煎饼糊子,刚把豆油灯点上,就听见磨坊里轰隆轰隆响,他就纳闷儿,大门关得好好的,谁来套上磨了。赵印提着灯笼到了磨坊门口,咳嗽了一声,那轰隆声没了,那上下磨盘还睡着呢,没动。赵印提着灯笼回撤了两步,又听到那磨盘在轰隆轰隆转。他又回来,那磨还是不动。他吓得一直挨到天亮,才去套磨。”
“鬼推磨。”
“这不是聊斋,这是磨坊啊!”
“更奇怪的事儿还多呢,你看着吧。”
临别,沾了酒的藐姑爷竟然拉过曹大姐夫抱了一抱,抱得曹大姐夫心旌神摇,想入非非,抬头看到的却是藐姑爷一脸的泪痕:“他大姐夫,咱们扒瞎话拉闲呱的太平日子,没了。咱约定好了,你把胡子留起来。”
走出几步远,就听藐姑爷又站在门口喊他,他又回来,问她啥事儿。藐姑爷欲言又止,上下再瞅瞅:“你爹他……”
“我爹咋了?”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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