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半露在外的金门牙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我那准岳父大人时还真吃了一惊,那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准确地说是56年吧,我正在上高中二年级,那年暑假,后来的妻子蕙,以出色的成绩考上南京建筑工程学校,那时的中等专业学校不是轻易能考上的,比考上普通高中难多了,特别是考省级中专难度更大,因为,上中专,不光学杂费全免,连吃饭住宿全由国家包了的。那时的我虽然还没考大学,但不用发愁,“进了高中的门,就是大学里的人”,家人根本就不担心我考不上大学,因为我不光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还是学校学生会文娱部长,兼班上文娱委员,为了让蕙能够走得放心,也让两家人放心,所以才堂而皇之以准女婿身份上了蕙的家门。初一见到我那准岳父大人,还真没想到他那么的苍老,头发差不多秃光了,只剩下四周花白头发茬子,“他怎能做蕙的爸?做爷爷差不多。”我在情人蕙的指点下叫了一声“爸”, 却引来围观人群一阵笑,原来,这里是乡下,叫父亲不叫“爸”,而叫“爷”或者叫“父”, 于是,改口重叫了一声,又引来一阵笑,因为这“爷”字说得别扭,我那准丈人显得无所谓,笑嘻嘻点点头答应了一声,露出颗黄门牙,我倒一阵奇怪:“为什么不刷牙呀?”等人群散了,我悄悄问蕙:“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69,我妈生我时,也已53岁了,我比我大哥的儿子还小6岁。”蕙笑弯了腰。

“你倒是真正意义上的瘪奶儿——”

“不对,瘪奶丫头。”蕙又笑了。

“那,你妈今年多大?”

“年龄60。”

我掐指一算,蕙的妈生她时已经43岁了,其实,我对生育到底该在哪个年龄段内也是搞不清的。晚上我该回去了,准岳父给了我一个红包,蕙送了我一程路,分手时我打开红包一看,整整20元钱,我吃了一惊,这20元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按市场价,差不多能买150斤大米,顿时,我觉得手里的钞票有异样感觉,滑滑的,像是抹了一层滑石粉末,张手一看,手上倒粘上了不少白粉。

“你闻闻,一股霉味。” 我把钞票递给蕙。

“我知道,我爷总把钱藏在枕头里,钱沾上汗水容易发霉。”

“你家里就没个放钱的地方,比如,能上锁的抽斗?”

“没有,有时,爷爷把钱放存粮的柜子里。”

“要是那样,钱就不会发霉。不容易呀,说明这钱藏了有些时间了,这样吧,这钱你拿走,一个人在外步步难啊。” 我把钞票塞到手里。

蕙低头想了一阵,抬头看看我,说:“你走吧,不送了。” 说着,两行泪水喷涌而出,飞快往回走了,两条长辫子在背上不停地扭动着。

我骑着车回家去,路上,准岳父大人嘴里剩下的那颗黄门牙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应该劝他刷牙。

以后,我才逐步知道,蕙从小学唸到初中毕业,一直和她妈住城乡结合部的姐姐家,父亲一个人住乡下烧煮吃饭,就三间草房,一间作房间,一间作厨房,厨房的山墙上有扇门,门边有四只玻璃窗,窗外是河,河边有个淘米洗菜的台阶,这三间房都是芦苇帐墙,四面透风,而她两个哥哥住的却是青灰砖大瓦房,我猜测,蕙的父亲与她两个哥哥关系不一定好。

57年参加高考,结果落榜了,我几乎崩溃了。过了个把月吧,几个老同学一见面掐指一算,我班56个同学只录取了12个!

“这是为什么?上几届基本上录取了,我觉得考题并不难啊,我全做出来了,只是作文不知写得好坏。”

“不为什么,全国共招收十万零七千,名额让工农速成中学占去了不少,大学的门是向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敞开的。”

“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反右,教我们语文、代数、俄语三位老师被打成右派,开除回家了。”

“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明年再考,不信考不过速成中学,他们是小学毕业进去的,只上了三年就参加高考。”

“算了吧,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可我家是小业主,不是资本家,更不是地主富农。”我暗自思忖……

过了几天,我一纸寄给了蕙,郑重声明:断绝关系,我得其自食其力,去苏北当农业中学教师,一辈子死在那里,算了。

又过了几天,我那个只剩下颗黄门牙的准岳父大人来到我家,把蕙的“庚帖”郑重交到我妈手里。所谓庚帖,也就是张红纸上写着姑娘的出生年月,姑娘这红纸不是随便送人家的,蕙的父亲能把庚帖送来,说明,他仍然认可这门亲事。

第二年,即58年,也就是那个令人难忘的人民公社开头之年,全国一片欢腾,进入社会主义新时代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快要实现了,前程似锦。我偷偷回老家考了一次,结果,录取通知书被东台文教局截获,我才彻底死了上大学的心。

61年农业中学取消,我牵着一头从新兴农业中学分得的小公羊,去了十里路以外的孙庄小学当教师,我不愿意县文教局把我安排到东台镇上的一所初级中学去任教,我之所以这么做,因为那个镇上的中学不种田,而孙庄小学有五亩自留地,还养了猪羊,养了鸡,自留地是当地社员种的,不用教师去干活,呆小学里,我至少不会因吃不饱肚子而睡不着觉。

大概就是这一年吧,蕙早已毕业在上海三马路一所设计院工作,工作后不久,居然一个人来到孙庄小学,说是和我结婚,还说,她之所以这么快决定,是因为没完没了的来信弄得她苦不堪言,还要我和她去上海领结婚证,领好结婚证后才能申请住房。

“这牛郎织女日子要过一辈子的……” 我敲敲桌子吼道。

“我已去东台文教局谈了,他们同意接受,作两手准备——”

“不行,我不同意,上海是天堂!不为自己着想,我还得为后代着想……”

过了不足一星期,我和蕙回到老家,两家人在我家合吃了一餐饭就算办了喜酒,我那只剩下一颗黄门牙的岳父乐呵呵的,还破天荒地喝了半碗黄酒,接着,我俩去上海领了结婚证,拿到了粮票,油票,布票……

又过了两年不到吧,女儿萍萍出生了,我得去上海一趟,去前,我那岳父横竖要我带20斤新大米,说是上海大米供应紧张,上计划的,我深深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拎着大米就走,心里想着岳父大人满脸的皱纹和那颗有点发亮的黄门牙,顿时,觉得手里的大米沉甸甸的。

就在这年冬天,快过春节了,我那只小公羊长成大公羊了,其实,在那学校养只羊,根本用不着去割羊草,学校周围是草的海洋,还有菜田的黄菜叶,羊能长这么大,还应该归功于烧饭老头儿照应,回家前一星期,我要老头把羊杀了,一只腿留学校大家共享了一餐,春节前我带回三只咸羊腿,送了一只腿给我那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张开只剩下颗黄门牙的口,笑得合不拢嘴。接着,他打开那个藏粮食的柜子,伸手在里面摸了一阵子,拿出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都是5块钱一张的票子,总共40块,我闻闻票子,又是一股霉味儿,估计这钞票原先是放在枕头里,后来才放柜子里的。

“爷,马上要过年了,你全给了我,你——”

“不要紧,”爷打断我的话说,“我在乡下一个人过,简单,我有几块十边地(沟沟坎坎的零碎地),闲也是闲着,只要勤劳一点,能填饱肚子的,上海可没十边地种啊。”

我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一路走一路想,难为情啊,难为情!这么年轻的一个男人,还要靠老的补贴才能活下去,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到家后我顾不上休息,一气把车骑到运输站,顺利找到当年教我们俄语的右派分子汪老师,他居然还认得我,很高兴,他已是板车运输队的头头了,听完我的陈述后,很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只要有辆板车行啦,每个月,除去管理费,赚它百儿八十的不成问题,还不受别人管,自由得很。一个人活着,要体现自身价值,就怕自己看不起自己,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从没向命运低过头,也从没认为我说过的话是错的,晚上,我还一身西装革履,陪做医生的夫人去看电影看戏呢……”

我高兴地去了上海,把40元钱交给了蕙,蕙,眼睛潮湿了。

隔了几天,我抱着萍萍,和蕙去了中百一店地下商场,看了看板车的两个轮子,连同轴在内近200元,我吓晕了头。

“过些日子再说吧。” 我无奈。

蕙抱着萍萍,自始至终一直不吭声。

这年寒假,蕙硬性要我去上海过,连春节也不许回家,我真的不想去,蕙住的是女生集体宿舍,还带着萍萍,我虽住男宿舍,但,免不了常在女生宿舍里转悠,吃白眼是肯定的,可蕙偏偏坚持要这样做,还说这就是能尽快分到住房的最有效的手段。

寒假快结束了,我要把萍萍带回老家叫我妈,蕙就是不肯,其意图是明显的,为了能分到住房,她在和领导对着干!

“你回去把萍萍的奶糕带回去送我爷,萍萍并不爱吃,姐上次来信说我爷生浮肿病了,脚面上一揿就是一个凹团。”蕙眼睛红了。

我吃了一惊,问:“以后,你爷送的粮食和钱钞我不拿了?”

“拿,不拿白不拿!”蕙有点愤怒。

“为什么?”

“别问了,以后告诉你。”

回到乡下后的当天傍晚,我拎着奶糕去了我那岳父大人家里,太阳还老高的,岳父大人却上了床,我敲敲门,没听到回声,再去敲那破窗子,岳父却答应了,要我自己推门进来,说门没拴上。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两扇门是被一条板凳撑住的。

“爷,这么早就睡了?”

爷笑笑说:“我没洋油计划,买不到洋油,只一个豆油灯,我也不带晚,也好,能省就省点吧!”

“你的计划供应卡呢?”

“我没单独的卡,名字写在他们卡上,卡在他们手里。”说着,指指窗外。

我又问:“你这门怎么不拴上的?”

“门栓坏了。”

“那就请木匠来修修。”

“ 找不到一块木料,就算有木料,要半个人工钱呢,还得给木匠吃两歺,我这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修了,不合算。” 说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我想,半个人工也不过5角钱,我明天要离开回学校了,没时间了,要不,请个木工来修一下倒是可以的。

“爷,这是蕙要我带回来萍萍吃多下来的奶糕,蕙说了,不许你送人!我现在就去倒水,我估计你晚饭没吃饱?”

“不了,留明天当早饭。”

“不行!”

看着岳父大人吃奶糕糊,我心里乐滋滋的。

“爷,那咸羊肉倒没有膻味,味道和咸猪肉差不多,你说呢?”

“啊,是吗,我没吃过。”

“你送人了?”

岳父大人笑笑,摇摇头,说:“让人偷了。”

“爷,你把咸肉放哪儿了?”

“挂厨房钩子上,我这房子的门窗,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爷,你这大宅子,三面是河,只两个哥哥住,没外人,是什么人进来偷——” 见岳父大人扬起手,我咽住了话头。

一阵后,见他笑笑说:“他吃,我吃,一样,再说,我牙也不好。”

闷了一阵后,岳父大人指指房间里的一个坛子,说:“那里面有个小口袋,是炒面,只两斤,你带去充充饥吧,饿了,睡不着觉。”

“不不,我在那个学校吃得饱,我每月28斤米计划,可以换成40多斤玉米的,学校还种了不少蔬菜,你就留着自己吃吧。”

过了一阵,岳父大人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明天,爷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我还有点芋头,心想到钲上去卖,你家离自由市场也不远,我想图个方便的,老啦,背不动了,脚也走不稳。”

“这大冷天的,过时了,谁还买芋头吃?”

“是芋头种子,天暖和了,要种芋头的。”

“那好,我多待一天也不要紧,我顺便叫个木匠来把你这大门修一修,好吗?”

“好是好,就是没木料啊?”

“不要紧的,我老表是个木匠,两家找找,估计没问题,你就不要操劳了,明天,你不要烧煮,我带吃的来。”说着,我起身要走了,借着黄昏的余晖,看看他那张笑脸,看看那颗有点闪金光的黄门牙,想得很多很多。

第二天我带着表哥,带了大米鱼肉,那白汤猪肉,我要我妈烧烂点,因为岳父大人没几颗牙。

“这年头,能吃上猪肉可不容易呀,农村人没肉票。”

“这,你就别问了,只要有钱,我能买到,还是平价,不是黑市,这叫,鸡不尿尿,各有各的去路。” 我和岳父都笑了。

在岳父大人家里忙乎了整整一天,把门窗坏的地方都修好了,坏的玻璃也配上了,只是没能去卖芋头,我没时间呆路边上等人家来买,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通过一天和岳父大人的一番闲聊,我方知道,丈母娘在大女儿家常住,很少回乡下,知道了蕙的姐姐和姐夫两人每月工资都在70元以上,还不包括奖金,我夫妻两人工资比不上他一个人收入,岳父大人把个漂亮的小女儿托付给了我,我却不能让他小女儿过上舒心日子,心里有愧啊!修好了岳父大人门窗,再细看看岳父大人脸色,似乎胖了一些,白了一些,我猜测,这或许是种虚胖,就是外面说得浮肿病吧?心想,只要改善一下岳父大人的饮食,这毛病很快能治好的,他两个儿子离得这么近,就不能照顾一下?老人能吃多少啊?我真想不通。遗憾的是,我不常在家,要不……我又想,岳父大人一生节俭,不图吃,不图穿,那么大岁数了,还不忘为自己心爱的瘪奶丫头付出,虽说,他每次给的钱和粮,对我这个大家庭收入来讲,不算多,但,我心里不是滋味。

回到学校只过了三个月,一封急电从上海发来,说是我岳父大人死了!

“难道是浮肿病?没那么快吧?” 我把电报给了校长,说了几句,也就走了。

当天,好一番乘车,总算到了家乡境内,我要司机在长安招呼站停车,我说我要去码头接人。当我赶到码头时,正好赶上兴中客轮放客,过了一阵,远远看见妻子蕙挺着个大肚子,搀着萍萍慢慢走了过来,我顾不上纠察阻拦,一气跑了七八十个公尺,抱起小萍萍狠狠“焐”了一阵,抬头看看蕙,见她双眼皮红肿,肩上挂着个旅行包。

“叫辆三轮儿吧,你这大肚子是不能挤车的?”

蕙点点头。

上车后,我问:“你爷怎么死的?”

蕙摇摇头:“电报上没说。”

“不会是浮肿病吧?没那么快?”

蕙坐上车好像吃力了,闭上眼睛不回答,我估计,她心情不好,在轮船上肯定没睡着,也就不再问了,倒是萍萍很开心,唱着:“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大约过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隔着条河的我那岳父大人的房后,我抱着萍萍先下了车,再伸出一只胳膊搭上蕙的手,蕙下了车,站着,一动不动,远看看父亲住的房子,像是不认识似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我给了车费后,说,“走吧”,蕙这才挪动了脚步。

要过那小桥了,我先把萍萍送过了桥,然后回转身来伸出手,想搀蕙过桥,蕙又立定看了一阵后,才搭上我的手。

“啊,亲爷呀,我的亲爷呀,你死得好伤心啊,你醒醒啊,你,小女儿回来了,你怎的不开开眼的……”

蕙的大嫂“哇”的一声叫,吓得萍萍抓住我衣服不放。

“大嫂!”蕙躬了身,叫了一声,紧接着,从房子里涌出一批人来,哭声震天响!蕙一一请教了,漫步向那草房子走去。当她走到父亲的遗体旁立定了,看了一阵,再细看了看父亲的遗容,翻开袖子看了父亲的衣着,再看看父亲的小腿,还揑了揑父亲的踝关节处,接着,跪下——

“爷,女儿不孝,未能在你临终前说上句话,女儿实属不应该,你老白疼了女儿一场……”蕙嚎啕大哭,抓住父亲的小腿不放!

小萍萍见后,拉着妈妈的手,哭着对妈妈说:“妈妈不哭,妞妞乖,妞妞不惹妈妈生气,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蕙哭得更厉害了。

我立即把萍萍抱走了,萍萍伸出只小手,指着要妈妈,我跑得更远了。

一阵后,我慢慢踱向那草房子,岳父大人停在白皮棺盖上,棺盖前放了张桌子,上面摆了些水果和糕点,两支白蜡烛燃烧着,桌前一张铁锅里在烧着纸钱,棺材摆在场中央,一个木匠在凿榫眼,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好心人,拿来张条凳让蕙坐着,蕙仍然在不停地哭,我把萍萍放地上,她立刻奔向妈妈,蕙把萍萍搂在怀里,松开了抓父亲的手,我见那岳父大人的小腿上,清晰地留下几个深浅不一的凹团。

好一阵后,人们陆续集中到蕙小哥家堂屋里去了。

“爷是淹死的——”

“什么?”我吃了一惊,马上问,“他是淘米洗菜掉水里的?”

“不是,掉三圩河,他是去种十边地的,幸亏有人路过发现,拉上来时还有点儿气,就是说不出话,可能呛了水,半夜里就死了。”

“我们又没有要他去种十边地,他是为别人忙的,他分的粮食应该够吃呀,何苦呢?”

“爷把粮卖了换钱,他想得可多呢。”

“那他应该有钱吧,那钱呢,大圣菩萨的佛光照远不照近!”

……

议论纷飞,乱七八糟,我感到话音里有点异味。

“蕙,天色暗了,有三里路要走呢,我回去拿自行车,一会儿就到。” 呆了过把小时后我说。

“不,和你一起走!”蕙站了起来。

“吃过晚饭走,吃过晚饭走……”

“不了,谢谢哥哥嫂嫂,这饭,一时也吃不下去,肚子里饱着呢!”蕙不卑不亢。

我抱着萍萍,和蕙默默向家中走去。

“就不能上医院,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真做得出,能当侦探了,可惜,搞错了,走着瞧!”蕙大声叫喊。

“你是说,我每次来,你爷给的钱让他们看到了——”

“不是指这个,还能指其他?你没仔细听?爷爷还没断气,他们已翻遍了爷的厨厨柜柜,坛坛罐罐。”蕙愤怒了。

“算了——”

“不行,明天大礼,舅舅舅妈,老表,三伯二伯,堂哥堂姐都会来的,我抖出来让公亲看看,一定要弄个明白,谁占了爷的光。”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和为贵,以后,你来这儿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但也不可能不走亲戚呀,血脉相连啊,何苦呢?俗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蕙立定了:“我不要你来教训我,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里,不舒服!”

“好啦,好啦,就算我说错了,行不行?走吧走吧,我也不知道你这个家,骨子里到底藏着啥名堂。”

到家了,侄儿侄女们纷纷涌上,一片欢腾!

蕙一一请安后,我对妈说:“蕙她爸以外过世了——”

“知道知道,报丧地来过,你大哥说是要办个祭的。”

“妈,办什么祭?” 蕙问。

我笑笑对蕙说:“你呀,虽生长在农村,连个祭都不懂,就是指供品,算是比较高档的吧,一只猪头,还要带条猪尾巴,算是只整猪吧,一只鸡,还要公的,因为你爷是个公的呗,哈哈,一条鱼——”

蕙扬起手,我避开了。

“猪肉供应是凭票的,这猪头——”

“这,你就别担心了,买猪头不凭票,有票也买不到猪头,你就放心吧,我大哥是副食品供销总社主任,他佛光照全家呢!”

正说着,大哥骑着车回来了,还真带回只猪头。

蕙请叫了大哥后,反身对我唬:“不送,让他们吃了,还要神气呢,贪得无厌!”

“怎么啦,蕙妹?” 大哥问。

蕙一声不吭,大哥又问我。

“我也不知道情况啊,大概兄弟姊妹间有点不爽吧,我说,蕙,你要明确一点,我家送这礼,是在祭你爷,不是祭他们,他们还没死,先吃的,应该是你爷呀!他们啃的,只能是剩下的猪骨头。”

妈和大哥笑了。

我又说:“我这一送,不正说明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蕙问。

“先声明一下,我是个穷光蛋,没钱,属于啃老族,送不起,但,从另一方面看,表明我家拿得出,并不在乎你爷送的那点儿粮食和几十块钱,我把你爷送的粮食和钱,看成,一个做父亲的对女儿的挚爱!”

“蕙妹,为这点小事用不着生气,你一生气,就上了他们的套,我还听说,你上中专,他们眼红着呢。”

“他们有本事也去上好了——”

“不不,蕙妹理解错了,他们指的还是你上中专的开支。算了算了,不谈了,你俩恐怕还没吃晚饭吧?”

我点点头,妈开始忙乎了。

“不是我批评你蕙妹,这饭,你应该吃,哪怕少吃一点,不谈这个了,妈,晚饭吃什么?” 大哥问。

“主打的是骨头汤啊,还是中午剩下的,还有豆瓣炒咸菜,葱拌豆腐,炒青菜,我没准备呀。” 妈说。

“我去饭店里看看,买碗三鲜和扬州狮子头,再买点河虾,为蕙妹洗尘。” 大哥笑着走了。

我问:“妈,蕙没胃口,能不能烧点开胃的?”

“那就烧鲫鱼汤,水缸里有活鲫鱼,放点醋?”

蕙点点头。

晚饭吃好了,我对蕙说:“我帮你洗个头,我知道你身子弯不下来,再洗个热水澡,放松放松,睡个好觉,明天不许起早,怎样?我也有愧呀,看你挺着个大肚子,心里也不好受。这些日子,还带着萍萍,也不知道你在怎么过,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我合十对蕙鞠了一躬。

蕙笑了。

第二天,我妈抱着萍萍,和蕙一起来到她娘家祭奠,我先一步到了,把祭品摆上,直至十点左右仪式后,丧事也就草草结束了。那时,大气候是不允许做道场的,也不允许扎纸房子,蕙一直表现得默默不语,也没怎么哭,我知道,她是非常爱她父亲的,伤心在内里,送葬时,我一直跟在她身后,怕她发犟脾气丧了胎气,可她两个嫂子却不同了,见了来客,不叫哭,叫嚎,这合了乡下句土话:女儿哭,连心带肺,儿媳哭,带哭带咒!

晚上回到家里,我问蕙:“你请了几天假?”

“5天。”

“丧假可以请几天?”

“不知道。”

“你准备在哪里生孩子啊?”

“你说呢?”

“就在上海吧,免得孩子上户口又带来麻烦,我来就是了,预产期又正好在暑假里,时间充裕,房子上有消息吗?”

“倒忘了告诉你,在朝阳新村看了一间,朝北的,12平米,还是顶楼,又是平顶房子,夏天不热死了?”

我倒很高兴:“就暂时住住吧,总算有了个窝。”

“那邻居家有间房子想和我调,他想两处并一处,朝西,二楼,只九平米,打蜡地板,有个小阳台,看上去只一个平方,方桌大一块,厨卫三家合用,你说呢?”

“地段呢?”

“地段倒不错,大钟楼旁边。”

“调,不用犹豫,那种房子,原是资本家的,房值高,以后调房容易些。”

蕙点点头:“那要买家具的。”

“买张高低床行了,桌子凳子把家里的搬过去,我家那张闲着的小四仙桌还是楠木的呢。”

“行,就这么定了,” 蕙说,“我和我妈约定好的,明天去收拾爷的房间,我那大嫂子恨不得马上收回房子,可惜喽,我妈还好好地活着呢,她称不了心,我真的就弄不明白,我大哥大嫂把我爷住的房子好好收拾一下,就一点不能吗,这点儿钱应该有啊,这房子迟早是属于她的。”

“各人有各人的盘算,天晓得!家有家规,门有门风,我老父亲在世时是个经商的,‘和气生财’是他常挂在嘴边上的话,过去,我家店面四只门上刻着四句话。”

“哪四句话?”

“一圆,二义,三财,四喜,算了吧,你别担心你妈住进去受罪,我也吃力了,睡吧。”

“是啊,第一次进你家门,就有一种不同的感觉,一家人,不管是老还是小,都是和和气气的,有说有笑的,你兄弟仨,至今还没分家,不正说明那四个字吗?”

“是的,在我去东台启程前,我大哥送了清代袁牧的一首诗给我,题目叫‘苔’,只四句话,20个字,至今还记得。”

“哪四句话?”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什么意思?”

“你爷房后就开了不少苔花呀,大小如米粒,太阳光顾不到的,你没注意到?苔,这种植物不像牡丹开得雍容华贵,牡丹是靠人工培植的,苔花是靠自己生命的力量自强,争得和花一样的权利,你爷就是一朵苔花。我呢,受益匪浅。我大哥还说,上不了大学有什么关系?将来,你只要能和师范本科生同台讲课,你就成功了,这世道并非仅为少数天才和英雄而存在的。我大哥又对我说,做自己梦想的主人,不做人家奇迹的看客,希望我在逆境中屹立不倒,今后,我俩呢,共勉吧。以后,每当我需要用钱时,妈,或者大哥伸出援手,我总觉得打脸。是啊,过日子总得要钱啊,钱是基础啊,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我那老母亲是个退休纺织女工啊,每月有50多块钱的退休工资,没这个基础,没这条桶箍,没有这根顶梁柱,我这个大家也会松散、坍塌、支离破碎的。”

蕙说:“我相信,就是分家,你兄弟仨也会和和气气,不会吵吵闹闹的。”

我点点头说:“估计是这样,将来,我这个家不叫分家,叫自然解体,我二哥在青岛军分区已有了家,我大哥在城里也有住房,我也将在上海建个家,对了,我这个大家庭,不应该叫自然解体,应该叫细胞分裂,你不就是只母细胞吗?对了,那只子细胞呢?” 我笑笑,抬头找。

蕙笑了,说:“在你妈房里快活着呢!想想我爷呀,他曾多次在我面前说过,他后悔啊,他错就错在抓住了她的把柄。”

“ 谁的把柄?”

“我大嫂。”

“什么把柄?”

“你个呆子,女人还有什么致命的把柄,连这点也想不到?睡吧!”

第二天,蕙起得很早,我也只好跟着起床,匆匆吃了早饭就和蕙一同去了。到了爷那房子,大门洞开,我看看,丈母娘还没来,蕙直向她爷床前走去。

“你在门外张望着点,有人来了咳嗽一声。”

我点点头,心想,这是干什么呀,像是做贼似的。其实,岳父大人的房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顶黑得不能再黑的土布旧蚊帐,一条硬邦邦的棉被,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梳妆台,一只衣箱,一只老式挂衣橱,两只装肥皂的旧木箱子,还有些大小不一的坛子,罐子,对了,还有一只臭气刺鼻子、刺眼睛的尿壶!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吧,丈母娘和蕙的姐姐才到了。

“妹,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的吗?你身子重,我和妈两人足够了,也行,你就坐着,说说话。”姐说。

中午,在蕙的小哥家吃了中饭我俩也就回家了。到家后,蕙从包里掏出一只皮夹子,那皮夹子旧得不能再旧了。

“这皮夹子是从我爷那个枕头里拿出来。”蕙打开皮夹子,里面竟有一叠钞票!

“你数数看,多少钱。”蕙把钞票递给了我。

我问:“只你一人知道你爷常把钱藏在枕头里?”

蕙点点头,眼睛看着从皮夹中拿出来的一张纸。

“整整100块,一股霉味儿。” 抬头一看,蕙躺在床上发愣。

“又怎么了,夫人?”

蕙把手中的纸甩给我,我一看,是张老式的借款凭据,是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的,兄弟俩向老头子各借了250块银元!借款凭据上还明明白白写着,这500块银元是日后蕙的陪嫁钱,我也惊呆了。

我想了一阵,对蕙说:“算了,过了河的牛,拉尾巴是拉不回来的,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

“过日子,没钱能行吗?孩子要吃,要穿,要上学,要房子,要家具,你说得倒轻松……”蕙拍拍床垫,大声对我吼道。

我尴尬地笑笑,见蕙满脸泪水,也就去了厨房打来热水。等蕙洗好脸,她说:“你找块布来,把这钞票上的霉擦擦。”

我边擦边问:“你老父亲哪来那么多银子的?我听我妈说过,解放前,200块银元就能造三间不错的瓦房。”

蕙开始讲述了:

蕙的父亲共有兄弟姊妹七个,四男三女,蕙的父亲是祖父的第四个儿子,以后,他上年纪了,人们常叫他“四爷”, 这在农村是很敬重的称呼。当年,由于家里人多田少,日子过得很苦,蕙的父亲从16岁就去了东沙种田,那个叫东沙的地方离海边不远了,由于土质差,收成有限,后来换了地方种棉花,倒也有了收成,接着,他开始贩卖皮棉,腰包里越来越鼓了,也就在那里成了家。

“这么说来,你妈是你爷第二任妻子?”

“是的,爷的第一任妻子没孩子,婚后只几个月就被土匪绑票失踪了,也可能是被撕了票,爷自己也吃不准。土匪之所以绑票,目的是要我爷拿银子赎人,我爷一直逃到河东新四军占领区,住了几年后,经人介绍才娶了我妈,才又回到老家造了他一直住着的三间草房,这些,是我长大后爷告诉我的。当我两个哥哥成年要结婚了,兄弟俩的两幢七架梁青灰砖大瓦房都是我爷出钱造的。”

“知道了,起先,你爷只造了三间草房,没造瓦房,是怕土匪盯上,说明,当时你父亲手里是有银子的,造得起瓦房的,之后,你爷娘是和你大哥或小哥住一起的,也就是说住瓦房,不住草房子?”

“是的,开始是这样,后来因我大嫂那见不得人的事闹翻了脸,才分开住的。”

“就算是这样,你爷与你小哥关系应该是好的呀,爷为什么不住小哥家?也是为了这250块银元债务?”

“是的,这总共500块银元是我的陪嫁钱啊。”

“问一声,你两个哥哥共借500块银元去干什么,这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数目呀?”

“买织布机,不是老式的,是新式宽幅机器织布机,我清楚记得,那年还没解放,我上小学一年级。”

“想起来了,我曾见过那种织布机,只是用脚踩,不用马达,农村没电。”

“是的,那种织布机,能织花格子布,自动换梭,速度快,利润高。我爷对待四个儿女一向公平,我姐结婚时陪了12条扁担的嫁妆,姐房间里的老式红木床和红木大橱也是我爷出钱买的,他们拿得太多了,我哪能一点没有呢。”

我想了一阵,说:“算了吧,你两位哥哥今不如昔了,孩子又多,提了,反倒伤了一家人和气。”

“不错,话是这么说,我也不想挑事儿,也准备认了这个命,但是,我两个嫂子在哭诉些什么?你听得出话音吗?是她俩在向我挑战!我能不应战吗?你看,我爷晚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多少看到些,房子是芦苇帐的,四面透风,是70岁老人能住的吗?我记得,过去,每到冬天来临,我爷总是去捞河泥抹芦苇帐,然后用稻草帘子遮住防雨,防透风,之后,他老了,没力气去捞河泥了,他兄弟俩就不能帮一把?爷是外人吗?为人父母的他两家,哪能不管、不问、不关心自己的老父亲呢?说得过去吗?良心去了哪儿?他落水那条河很窄,水不深,河边是浅滩,算是农田的排水沟,河边稍稍整理后可以种水稻的,我记得,小时候曾在那河里摸过螺蛳,爷为什么爬不上来,他是没力气了,你看他脸好像很胖,实际上得了浮肿病,说得实在一点,我爷是饿死的。家里只要有了一点点值钱的东西,比如,蚕豆,花生,赤豆,爷都要卖,这是为什么?他是个败家子吗?绝对不是!这叫没法子呀,不能放家里,家里也没地方可藏,连放外面晒的稻子、麦子,乘不注意,他们都偷,你送给爷的羊腿,就是我大哥儿子偷的!”

“你说话注意一点,有证据吗?”

“怎么没有证据!是我小哥的女儿这次告诉我的,我,这么多的侄子侄女儿中,只有这个侄女儿对我爷比较好,关心他,也偷偷送吃的,是她亲眼看到的,我爷那间厨房窗子正对着淘米洗菜的台阶,我侄子偷羊腿时候,正好碰上她去洗衣服。”

我沉思了片刻,说:“就算看到了,这件事也不宜扬开,他兄弟俩的关系本来就不好,一旦扬开,将导致关系进一步恶化,你侄女儿也不可能出来作证,没有必要把事情扩大化了,俗话说,关门不见开门见,他两家是紧密邻居,以后还得相处啊!听说,你两个哥哥都上过私塾,念过‘论语孟子’,古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古训啊,古训,怎就忘了呢,算了吧,他偷了这点东西也发不了大财,一切都结束了,你爷倒是位可敬可爱的老人啊,没能活到天年啊,死得够糟糕的!你把他老人家记心里就是了。”

“我知道这些,揭露出来也没用,不揭吧,心里气不过,他们还可能笑话我是傻子呢。自己工作不久,又有了孩子,不能报答爷,心里有愧呀,爷的这笔巨款,虽说我没能拿到,心里还是暖和的,爷是一碗水端平的。”

“这样对待你父亲,我是认同的。至于说到傻子不傻子,我倒不这么看,前天晚上你没吃晩饭就走了,这,不正释放出一个信号吗?除非他两家人都是低智商,麻木不仁,当时我想制止,又怕你对我大发雷霆伤了自己的身子,我,这叫话到舌尖留半句,哈哈!”

“还有,我大哥那儿子,居然打着我的旗号在外面行骗——”

“什么,什么,说说?”

“也是这次回来听说的,那时,乡下有些人家要装电表,可电表不容易买到,我那侄子说我在上海能买到电表,我能买到什么电表呀,天晓得!他拿了人家的钱不给电表,人家找上门来了,事情才败露了。”

“共犯,共犯,共同犯罪!” 指着蕙,我乐开了。

“什么侄子,我从心里根本不认可,我父母从心里也不认可,他是野种。我童年,一回到乡下,他不光骗我、抢我的零食吃,还欺侮我,掐我,给暗苦头我吃,至今我都记得。”

“和哪个野男人生的?”

“问什么,有必要吗?还有,我在南京读了三年书,外界说起来好像是我姐支持的,实际上根本不是,我在学校吃的,住的,包括书簿,都不要钱,只要有点零花钱,买些牙膏肥皂卫生纸之类的就行了,这些钱,表面上是我爷给的,实际上也不是,我俩定亲时你妈给了100块块钱,之后,离家前,你妈又给了100块,说是要我自己买几件新衣服,实际上,我去南京前只花了30块钱买了一件厚毛衣,其余都给了我爸。以后每次放寒暑假回来,你妈总要给钱,我知道,你妈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是非常喜欢我的,一直把我当女儿对待。可你这家伙,那时,要你陪我去看场电影都不愿意。”蕙扬起手要打。

“不是不是,我没时间啊,当时,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想法。一位哲人曾说过这样的话,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去做。有些事,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我之所以要去那个小学,只不过是为了能填饱肚子,暂时歇歇脚而已,我绝对不会认这个命的,命运就像自己的掌纹,虽然弯弯曲曲,却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在东台工作的三位落榜老同学,找到了位本市在省级高中任教的数学老师,我得抓紧有限的假期时间自学呀!有很多疑难要问啊,哪来的时间?”

“当时我就知道,你在自学高等数学,看到你没被击倒,我心里是很高兴的。怎么样,有点收获吗?”

我从抽斗里拿出个本子给了蕙。

“啊,是大专毕业证书,太让人高兴了。”

我哈哈一笑说:“你别忘了上面有个括号,括号里有‘函授’二字,是枚镀金戒指,不是真金白银。还有,拿的工资仍然是中师生定级工资。”

“不管怎样,挺不错的呗, 你们那里有函授?”

“有,两个礼拜面授一次,我,名是报了,但不常去,路途太远了,讲的内容对我来讲并不陌生,诸如解析几何、微积分之类的,这些,上高中时老师也讲过,但并不着重,因为不属高考内容。”

“你继续在函授本科?”

我点点头说:“也差不多结束了,只是没地方去考本科毕业证书,整个苏北还没一所本科院校,都是专科,现在我只好去攻中文了,也看了几本大专教材,总觉得过于简单了,比如《现代汉语》中的句子成分的划分,小学就学了,大专再去学,不是在炒冷饭吗?幸运的是,我祖父留下很多古书,足够我看的。”

“我去替你打听打听,看上海有没有本科函授,再想办法替你搞一套中文本科教材,我有一位同事的父亲是上海华师大中文系教授,估计能搞到。不说这个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穿的基本上是我姐姐的旧衣服。她夫妻俩工资合起来,每月至少有150块,但要养活九口人,连自来水都得买,够吗?就算够,姐夫在城乡结合部买了人家一个旧宅子,以后又买了一个排的木头准备造新房子了,一个木排有多少根木头?”

“我不清楚,估计,至少有几十根吧。”

“以后,他造了五间青灰砖新瓦房,七架横梁,只过了两年,又把买来的旧房子改造成新房子了,这要花多少钱?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当时你问过你爷?”

“当时我还小,在上小学,不懂事,不关心,没问,姐夫这收支能平衡吗?还用得着问吗?”

“你爷就没想到借钱容易还钱难?一般父子之间经济往来,不会写凭据的,那太生疏了,还有,凭据上为什么要特别注明这银子归属于你,我个人认为,你爷的意思是,日后,你可以继续向他们两家讨要,你爷看得真远啊!种种迹象表明,你爷是个很有算计的人,他并不信任你两个哥哥为人,才要他俩写凭据的。你爷错就错在,只想别人,不想自己,他应该为自己以后的日子着想啊?应该留点养老钱才对。”

“我估计是留了,这500两银子中有他自己的一份,至少有200两银子归他所有,还有300来银子是作为我将来的嫁妆钱。现在,我先后总共拿了我爷二百多元现金,20块银元,一只女式金箍是我结婚时给的。结婚时,你妈给了一只带钻石的女式金箍,萍萍过周岁时,你妈又给了一条带挂件的金项链,我估计这两样东西都是很宝贵、很值钱的。眼下,我爷留下这两张共计500块银元借条,是500两银子啊,不是500元纸币啊,我能拿到手吗?”

我点点头,说:“是有难度,挑明吧,不好,不挑明吧,也不好,那就干脆不说,拉倒!不过,这两张借条你可要保存好,不为别的,留着纪念,你可要记住你老父亲对你的一片深情啊,他知道,那借条上的银子是要不回来的,你爷自认为一碗水没能端平,感到内疚,于是,才从牙缝里抠点给你,想弥补一下,这才拖着沉重的病体为你付出的。其实,我认为他这种做法并不好,人心太好了,自己就无法生存下去。你爷不简单啊!你要十分珍惜你父亲给你的每一分钱,收藏好银元和金箍,你父亲的心,比金银还珍贵!”

“确实是这样,不过,不扬开来,我心里不舒服。对了,突然想起来了,我爷曾对我说过,他嘴里的五颗金牙是真金做的,总共一两多金子,他要我在他死后把假牙拿下来——”

“什么,那是真金做的,我还以为那黄色是牙垢呢?哈哈!”

蕙深深叹了口气:“你眼光也太差劲了,你以为我在说胡话?想起来了,曾听我爷说过,他40岁左右,生了一场怪病,不久,牙齿松动了,只剩下几颗牙。”

我想了一阵,说:“我是这么想的,一般金牙是包金的,仅作为装饰品,不会是全金的吧?金,性软,不耐磨,恐怕是包金的吧?不过,假牙床是不是可以用金子做?”

“谁知道呢,爷确实这么对我说过,时间是我刚分配到上海工作的那年暑假,我还没正式上班。”

“无情最是黄金物,变尽天下儿女心!算了吧,黄金是最坏的东西!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失去太多,而是计较太多,这也导致一个人不快乐的重要原因。” 我哈哈一笑。

蕙白了我一眼,吃力了,躺下,闭上眼睛,我替她盖上条毛巾被。

“这金牙的事是绝对不能透露出去的。”

“为什么?”蕙睁开眼。

“原因很简单,你想不到?”

蕙沉默了一阵:“倒么?”

我点点头:“那是大逆不道的。这次回来,你多少拿到点,人生要学会随缘,才能活得自在,随缘是种洒脱,是人生的成熟,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回到上海后不要生闷气,别伤了自己的身子,你就忍了吧,你肚子里能装个孩子,就不能装点儿气?”

蕙笑了,说:“你这是自我安慰,自我麻醉,没法子的法子。”

在家中休息了一天,到了假期的第五天,蕙说,她要回上海,不准备延长假期,免得扣工资。

我想了想,说:“也行。对家中不愉快的事,过去了就放下,无需纠缠,从容淡定,犹如云聚云散,每一天,每一刻,是结束,也是开始,安然一份放弃,固守一份超脱。我送你到码头,我知道你的意图,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是种信号,他们很快会收到的,比无线电波还要快。你这一走,让他们反省反省——”

“他们反省个屁!他们能像你这样想,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我爷也不会出意外。”

蕙又哭了。

蕙去上海的第二天,正是我那岳父大人的“头七”, 既然在乡下家里,也就不能不去磕个头祭拜一下岳父大人,我这祭拜,或许与众不同,只是期盼岳父大人还给生者一份安宁,于是,带了些纸钱和供品去了。我一路走一路想,岳父大人去世了,算是悲剧吧,这悲剧里,有情绪的跌宕起伏,也有眷恋的五味杂陈,人性是如此的复杂多变啊!面对着冷眼和歧视,我还真佩服我那岳父大人的宽宏大量,他本着:有钱,把事做好;没钱,把人做好。他一生节俭劳碌,无他,只为了爱!我岳父大人一生的行动轨迹是:孑然一身出发,又孑然一身回到原点,画了个完满的圆!

岳父大人住的草房到了,大门洞开,也没见到一个人,岳父大人的灵位设在存粮食的柜子上,一个大照片框中放着岳父大人的二寸黑白照片,显得非常不协调,我摆好供品,点上蜡烛,烧了纸钱,叩了头,祷告了几句,拿起那照片框看了看,他嘴唇上仍露出那颗牙,只是没了金色,但我仍然感觉到那颗牙的明亮,它像划破夜空的流星,照亮了永恒的父爱天空。

确认纸钱中的火星彻底灭了,我走出大门,大门前左侧有棵老桃树,看看,树枝上结了些,数得清、白果般大小的青桃,树身上积了不少晶莹的粘糊疙瘩,仿若是老桃树哭诉出的泪珠儿凝结。我拍拍树身唸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布宫号》提醒您:民俗信仰仅供参考,请勿过度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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