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农历二十五日的晚上,西街就开始有点不一样起来。
作为泉州历史上最早建设起来的街道,此处在唐朝时就已经“列屋成街”,屈指一算,已超过1300年。
天色还亮,此时西街已经铺开了大大小小的香烛摊 本文图除注明外 均为 贾福山 摄
小街此时还算畅通,但很快,它就会被路边摊和前往“勤佛”的信众塞满。
“勤佛”是泉州开元寺久符盛名的佛教活动之一,每个农历月的二十六日都会举行。“勤”,与闽南话“绕圈”近音。这天,在僧人的带领下,信众们绕佛而行,同时诵念经文,这种仪式便是“勤佛”。
开元寺“勤佛” 图 杨诗琪
22点刚过,小贩们陆续出摊,鳞次栉比的摊位上摆满供品香果、鲜花早点、红枣水仙、元宵圆绿豆饼……而人群如溪流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开元寺山门前,等待子时来临。据说阴历每一天的起始时间,是从午夜子时即23点开始的,虔诚的香客们认为,烧头香最表心意。
23点到,寺门开启,香客一拥而入,往来不绝如缕,大袋小袋的供品和鲜花摆满长条案桌,1332岁的泉州开元寺瞬间灯火通明。
开元寺东西塔是泉州的象征
一千多年来,这样的热闹每个农历月都会重复一次。
而在晋江东石镇梅峰的型厝村,同样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则是每年正月十五的“舞香龙”。
上个元宵节,傍晚7点左右,当我赶到梅峰村时,以粗麻绳作龙骨、外裹稻草、长约32米的龙身已被放置在型厝村的梅江宫里,只待吉时。村民们也陆续到来,放下供品,点燃祈福的香烛,再以三柱香拜谢天地。
19点30分,宫庙内礼乐声大作,庙外火盆正旺,鞭炮四起,震耳欲聋,龙身方始起动。在民间传说里,火能驱邪避凶,也寓意红红火火,对于这个传承自北宋年间的风俗,作为外来者的我们更多怀着猎奇,看青壮年男子们一拥而上,将拇指粗的贡香一根根点燃并均匀插满龙身。看香龙尾随在同样插满贡香的龙珠后,或高举或低回,绕村而行。
型厝村的壮年男子们将指拇粗的贡香点燃插在龙头上。两只手电筒充作龙眼,精光四射,好不威风。
装备完成的香龙,不可立即出发,需先在庙里三进三出,然后在巡游中将沾染的仙人或祖先的气息和祝福送入每一户村民家中。
闽南温暖冬日的暗夜里,龙身点燃的贡香们如鳞甲般流光溢彩、烟气腾腾。长龙在巡游途中一路造龙塔、龙翻身、龙念珠、龙扣尾……表达着镇邪、祈福或别的一些什么意愿,这与千年前并无二致。
舞动的香龙流光溢彩,似要腾空而去。
在泉州,信仰是如空气般的存在。从初一到十五,从二月十九观音诞辰到六月十五敬天公,从七月的七娘妈生日到十二月的送灶君,从普度日到尾牙日……一年365天,一个地道的泉州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与神灵面对面的日子。
谢敬雄的家族世代居于西街。他告诉我,古代泉州对城市实行铺境制管理模式,将城区划分为38铺94境,每境设一位境主公,以保境安民。“这个做法一方面以官方名义增加了民间神明的数目和种类,另一方面,也拉近了人与神之间的距离。”人与神长期的“比邻而居”,使得当地的民间信仰活动带有极大的生活化特征。
当然,无论大庙小宫,与神明对话的方式却都差不多:点香、求告、抽签、掷茭……
那日,我从泉州丰泽区浦西万达搭乘K605路公交车转晋江3路在苏内下车,跟着导航走到华表山下,正遇上一家四口提着香袋拾级而上。南方12月的天空蓝得几乎透明,冬日阳光暖融融的,抬头看去,山腰上影影绰绰的正是那个崇拜光明、提倡清净、以拜火教为基础的摩尼教遗址“草庵”。在中国,它以“明教”的称呼为人所知。
我跟在后面,看他们一路点香、祷告、磕头……同样的程序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些仪式是他们与神明之间约定已久的暗号和密码。至于这个神是摩尼教的光明使者,还是佛教的观音,或是道教的真君,又有什么关系?
世界现存唯一一处摩尼教寺庙遗址“草庵”。庵内的光佛是目前世上仅存的一尊摩尼教石雕佛像
当然,在一些固定的日子,泉州有一些固定的祭祀仪式。比如前面提过的开元寺“勤佛”和型厝村“舞香龙”;比如正月二十九东海蟳埔村“妈祖天香巡境”和真武庙“祭海”。
所有这些仪式都有着相同的元素:火、偶像、巡游以及狂放而投入的民众。
蟳埔村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据说古时阿拉伯人渡海远航,正是由此登岸。来自异域的人们在这里生活、通婚,甚至长眠,至今我们仍能在蚝壳厝上感受到千年前的中亚遗风。倘若你在正月二十九来到蟳埔,一定会为满村穿着大裾衫、阔腿裤,头戴簪花围的盛装蟳埔女所倾倒。
当日上午9点,一场庄重的祭拜仪式在顺济宫开始,向妈祖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后,然后请神出宫。村里的青壮男子抬着妈祖轿全境巡游,蟳埔女们则盛装执香跟随。所到之处,户户门前都摆上供品,一家大小点香跪拜,祈求全境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正月二十九的“天香巡境”活动已延续300多年,靠海吃海的渔民们希望从妈祖身上汲取力量以对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大自然。
正月29日,泉州东海蟳埔村“妈祖天香巡境”活动。盛装的蟳埔女们手执华盖,翩翩起舞。
尽管这个在世界千年航海史上独占400年鳌头、曾与埃及亚历山大港齐名的“东方大港”昔日荣光不再,但并不妨碍本地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以这种极具仪式感的方式寄托信仰、安放灵魂。
80后的郑达真是土生土长的泉州人,因为生日正好是农历26日,从小跟着妈妈到开元寺勤佛,便成了她的日常。小小的达真总被放在开元寺进门左边的大石龟上,等着妈妈烧完香,拿来一碗寺里的斋面,呼噜呼噜吃下去。“小时候也会觉得无聊,但现在觉得很有意思。很多地方的民俗已经渐渐消失,泉州却保存得很好,这里的民间信仰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非常迷人。”
通过这些当地朋友的描述,我们可以大致勾画出一个泉州人的一生:出生不久,他的名字被写入族谱——这是与神的沟通;满月后,家人为他求来符纸,认本境的境神为契父契妈——这是与神确立关系;长大后遇上困惑的时候,便去抽签掷茭,通过木制或竹制的两个半月形茭杯正反不同的排列组合去解读同意还是否定,或者不置可否——这是与神的对话……而泉州人,就生活在这些亘古不变的关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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