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东北角的藤木椅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身着青布长袍,满脸皱纹,两只眼睛却精光四射。他身旁侍立着四个白衣少年,结冠束带,清一色的厨师打扮。
左首二人见那少年以柔劲御油裹肉,目光里尽是羡意,一人垂首低语道:“师弟这招‘四象悬易'使得愈来愈纯熟了,远胜我哥儿俩!”另一人偷望那老者,见他似乎未听见,小声道:“师弟天资聪颖,又得师傅真传,自然远远胜过我们。”
说话间,那少年已将葱蒜爆油和入肉中。他右臂掌铲勺,刚力猛炒,左手持锅柄,柔劲成弧,这一左一右、一刚一柔两种内劲交错更替,那炉中火苗遇劲则烈,陡然间蹿起两三丈高,这道“锅酥爆肉”便完成了。那少年将菜盛人青瓷花盘,捧到老者面前,脸上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师傅请用!”那老者双眉紧锁,沉吟片刻,抬手便给了那少年一个耳光。这一掌硬生生地打在脸上,那少年猝不及防,面颊立即高肿起来,刚做好的菜也被打落在地。
那老者怒骂道:“我平常教导你们,为人最忌自傲,你看看自己的衣襟!”那少年慌忙低头扫视,见自己的白褂长衫上溅满油污,想来是裹油的时候溅的,可这是平常事呀。那老者又骂道:“你这柔劲成弧,锅中之油应成平镜之状旋转,为何中间仍有小涡?
你身上溅有油渍,便是你劲力不到所致!那又叫什么刚柔并重?”那少年很是惭愧,低下头不敢作声.那老者怒骂道:“我本指望晚来收几个徒弟,能传我衣钵,光耀我聚福楼的门楣,像你们几个这般不学无术,咱们这‘厨侠’的牌匾,还能挂得住么!"
正在这时,一个青衣小二急速奔进内厨,向那老者禀道:“白先生和文老爷一帮人等,都已到东街口了,再过一阵子,便要到咱们聚福楼了!”
那老者脸色一变,沉吟片刻,恨恨地扫了几个徒弟一眼,向那小二挥挥手道:“你去门口迎接,我这就到。”那小二应了一声,径自去了。
这老者正是京城湘菜馆聚福楼的老板一向还山。此人厨艺非凡,又身怀绝技,当今圣上御笔题朱‘“厨侠"。二十年来想击败他的人如过江之鲫,还没有一人得逞。但此刻听小二说来人是白易之,向还山却不敢怠慢。
那白易之来头可不小,他原是宫里的御厨,所学极广,擅长各类菜式,出宫后便开了“北平楼”,与聚福楼在京城分庭抗礼。白易之一直苦心研究厨艺,要的便是有朝一日击败向还山,夺得这“厨侠"之号。
向还山一出前厅,便见白易之一身白衣,偕同两三个儒生模样的长者缓步踱进,身后几个菜侍,手捧碗碟锅盆,各色调料一应俱全。向还山见他是有备而来,心中冷笑,却不动声色。白易之拱手笑道:“向兄,兄弟又来叨扰了!这番还带了几个贵客,向兄不会怪罪吧?”
向还山心中冷笑,但面上却微笑还礼,道:“哪里哪里!白兄大驾光临,叫小店蓬筚生辉啊!不知这几位是....”白易之携了向还山的手,走到一个清瘦长者面前,说道:“向兄,这位是京城名宿文必无老先生,对诸种菜色菜系都极为精通!”两人见过礼,白易之接着引见余下几人,都是京城颇有名望的高儒,向还山一拱手见礼。
那文必无清咳一声,细声说道:“厨侠大名如雷贯耳,只是眼见为实,先生今日定要让我辈开开眼界,饱饱口福。”这人口气轻慢,暗指向还山是欺世盗名。向还山是个火辣性子,当下冷冷说道:“当今圣上圣聪仁明,赐在下‘厨侠'之名,难道是几样小菜就能蔽听天下的么?”他愈说愈怒,一掌拍在身旁桌上,震得桌上酒水四溅。
白易之哈哈一笑, 脸上横肉抖动,说道:“向兄莫生气,还是看看你那厨侠金匾吧!”向还山心底暗惊,忙回首望去,竟瞧出一身冷汗。那高悬的金匾因年深日久,竟然裂开一条缝 ,不仔细看是瞧不出来的。向还山冷汗涔涔而下,暗骂这白易之存心找茬儿。今日若不出手胜他,并以此为由重塑牌匾,那这个欺君大罪势必要重重地落在头上。
向还山强压怒火,道:“圣上御赐金匾,保护不当,是小弟的罪责,可白兄如此吹毛求疵,看来是找兄弟的麻烦来了!”他双眉倒竖,一派肃杀之气。白易之面上一寒,猛地大喝:“摆设!”随着这一声大喝,他身后十数个菜侍,身形疾起。起首二人,将一烧炭大炉猛地立于堂内,其余几人同时运起掌力,将数张檀木桌平推至厅堂正中。
菜侍们你来我往,上下翻飞,有如白练穿织。眨眼间,各类原料盛在清一色的青瓷雕花小盅中,哗啦啦摆了满桌。大厅中的食客哪里见过这般身手,顿时哄然叫好!便是向还山也颇为惊讶。
白易之见布置停当,顿时双足发力,腾空而起,于半空中不知何处抽出一勺一铲,那勺铲金 光澄澄,竟是黄金打铸。勺铲相互一击,只听得“当当”两声脆响,人已轻盈落地,朗声道:“白某不才,今日欲与向兄比试厨艺,特请文老先生几位评判!”一听这话,众人一片哗然。
向还山斜眼微睨,冷冷道:“好!好得很!向某适才教训几个劣徒,只道这江湖上已无人可与向某比肩,如今白兄豪兴不减,在下自当奉陪到底!徒儿们,摆炉!”
他几个徒弟见白易之等人这番出手,早已摩拳擦掌,见师傅欣然应战,又惊又喜,各自施展轻功,将厨房中一座大炉,各类厨具、调料一应摆齐。虽无白易之手下身法花哨,但速度更胜了一筹,周围看客不禁哄然喝彩。
两边都准备妥当,文必无会同几个先生端坐于中间。文必无捻须微笑道:“二位都只做一道菜,由我等观色、闻香、品味,再做决断。不知二位意下如何?”白易之笑道:“如此甚好。向兄以为如何?”向还山面罩严霜,微微点头。
起初那做“锅酥爆肉”的徒弟悄然上前,附在他耳边问道:“师傅,咱们做哪一道菜?”向还山微一沉吟,高声说道:“咱们就做‘桃园结义’!速取三宝!”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桃园结义”是湘菜中的极品菜式,用红枣、白莲、青豆做成。以红寓关羽,青寓张飞,白寓刘备。精妙处在于,要用油将菜拌炒而成太极图形,所以做功要求极高。
向还山少年时学得后,还从未在人前施展过。白易之心下微颤,但面色不改,朗声道:“白某就做一个‘两肋插刀'以会向兄!”那“两肋插刀”是川菜中的双味排骨,白易之这样取名,也是为争这厨侠之名。
向还山吩咐徒弟去拿上好的山西红枣,苏州白莲,鄂西青豆。他心中暗笑道:且看你如何生火。原来生火石易摩擦出火,不易携带,白易之是决计不敢携带的。
只见白易之不慌不忙走到炉边,深吸一口气,双目紧闭,面色慢慢由白转红,顷刻间,整张脸犹如血沁。众人见此异象,惊得屏息噤声。向还山大惊,暗忖:难道他是在以气化力,以力御火?果然,白易之双目陡射精光,猛喝一声,双掌齐向那黑炭大炉拍去,掌出之际,竟灼得周围人群纷纷后退但见他每出一掌,炉中黑炭便是一红,接连不断击出了十数掌,那炉中突然青苗一跳,继而燃起。白易之轻吁一声,架锅上灶。
一时间厅内掌声雷动,白易之笑吟吟望向众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向还山心底怒极,这白易之以内力催火起灶,气势上已赢了一成。当下不敢怠慢,将红枣、白莲、青豆分置案板,右手轻拂,已将一把菜刀握在手中,他轻刀一顿,直切三宝。
湘菜的基本刀法有十六种,演化后有千百种之多,向还山研练数十年,已是个中巨擘。此菜要求将三宝切碎成泥,只见向还山轻刀过处,三宝皆碎。而且每一刀所下,皆是上一刀所切的一半,无比精准。而他每刀切下,竟无一屑溅起,原来他下刀之际,混以柔力,每一刀大力切下,即以柔劲铺开。这一招正是他生平得意之作“零落成泥碾作尘”。
众人刚才见白易之以力催火,又见向还山精妙绝伦的刀工,这一番比试比刚才两派门徒的比试更加精彩,顿时哄然雷动!
白易之见这阵势不急不躁。他这味菜重的是调料,只见他将锅置于炉上,左掌猛轰炉火,右手执勺调味,这般用内火所熬的味料,一股浓香四处流溢,引得厅内众人垂涎欲滴。
这边向还山也不多让,炉中虽然只是普通炭火,但他左手不停潜运柔劲,已成圆弧,右手掌勺也随左臂而动。他幅度愈来愈大,竟然连整个身子都已成圆。这时旁边有一人惊呼道:“....这是太极推手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文必无等更是瞪大眼睛,见他愈转愈快,人和锅已然浑为一体,只看得见一白一黑,交互游动,白色是向还山,黑色是那口黑漆底锅,两者纵横交错,风流云转,汇成一个太极图案。
二人斗得精彩纷呈,两种香气也如藤树交织,扶摇而上,在大厅中慢慢延展开来。白易之这边只闻一阵泡椒汁香味,诱人垂涎;而向还山的三宝却清香扑鼻,沁人心脾。文必无笑道:“今日得睹今世两大高手比试,虽死无憾了!”说话间,向白二人已将菜完成,呈到文必无诸人面前。
文必无缓缓视之,只见白易之的“两肋插刀”,盘中左右各置一根排骨,上浇膏汁,红润鲜香。两骨之上各插着一把小金刀,更显得华贵。再看向还山的“桃园结义",用青瓷小盅所盛,揭开一看,里面竟由枣泥和青泥所成一太极图案,气味芬芳,如岸芷汀兰。文必无颤手执勺,两边各尝一口。
只见他闭目细品,过了好半晌才微微睁眼,摇摇头,缓缓说道:“白先生这道菜,甜酸爽口,鱼香之中携带鲜肉味,两味交错,回味无穷。向先生这道菜,气味芬芳,人口即化,鲜味层出不穷。实在难下决断,难下决断呀....”众人听他此言,一片哗然。向白二人更是不服,两人脸上皆是不屑之色。
这时,儒生中站出一人,笑道:“分不出高下,不如将这块‘厨侠'的招牌拆成两半,两位各供一半!”众人闻言哄堂大笑。向白二人大怒,只是都碍于文必无的面子,隐忍不发。
文必无狠狠瞪了此人一眼,心中叫苦不迭:此时若分不出胜负,是万万交不了差的,但二人各有千秋,委实难分高下...他急得双眼滴溜乱转,寻思着解决之法。忽地他看见对面街边卧着一个乞丐,面黄肌瘦,衣衫槛褛。
他眼前一亮,顿时有了主意,转首向白向二人笑道:“在下倒有个法子分出高下,只是怕辱没了二位。”白易之笑道:“一切但凭文先生作主。”向还山也铁青着脸,微微点头。文必无哈哈一笑,指着门前那乞丐道:"这里有一个乞丐,看样子饿了许久了。在下的法子,便是将二位的菜置于他面前,他若是爬向哪位所做之菜,便是哪一位得胜,如何?”
众人一听,都赞这主意妙,只是如此美味教乞丐品尝,多少有些牛嚼牡丹的意思。向还山见他们要让乞丐品尝自己的得意之作,心里很是不自在,正要发作,见白易之笑吟吟地点头答允,心道:倘若我不允,倒失了这厨侠之风,也罢也罢.为这厨侠二字,搏他一搏,随即点头沉声道:“但试无妨。”
文必无见二人应允,忙命人把两盘菜分置那乞丐前方。周围看客又是呼的一声,已将那乞丐团团围住。那乞丐已饿了几日,早就没了力气,正自昏昏沉沉,忽闻一阵奇香,勉力睁开眼睛,依稀只见周围站满了人,他腹中空空如也,只凭本能,向前缓缓爬去。
那酒楼门口本多油污,这乞丐如此一爬,一张污脸弄得更黑了。他早就饿得脱力,只挣扎着爬了两下,便再也动弹不得了,只把一只又黑又脏的手,向前探伸。向还山众弟子见他爬了两下便不再动,心急如焚,只怕他爬向白易之那边,那师傅这一世英名,尽毁于这乞丐之手,急叫道:“来这边!你来这边啊!”那边白易之门下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思,也高声呼喝起来。
此时,围观众人早就分向白两派,也都高声呼喊,向白二人更是紧张不已。这一双双眼睛注视着那乞丐,各有心思。但那乞丐身子挣扎扭动几下,再也没有力气往前爬行。
眼见那呼喝声慢慢便小了下来。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你们这般对他,狠也不狠?”
向白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素衣女童,扎了两个小髻,衣服上打着许多补丁。她手里捧着一个破了口的瓷碗,里面盛了些白饭。向白二人一看便知是隔夜的剩饭,不禁微微皱眉。
只见这女童走上前,吃力地扶起那乞丐。那乞丐早已饿得人事不省,经这女童一晃,兀自又醒了过来。那女童将饭碗凑近,柔声道:“我家没有大鱼大肉给你,只有这一碗剩饭,你将就些吃了罢,省得这些恶人欺侮你。”
刚才站出来说话的儒生见状,大声骂道:“你这女娃娃,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谁又是恶人了?”那女童并未答话,依旧低了头喂这乞丐吃饭。
此时围观人众已有近百人,却鸦雀无声,只听那女童柔声道:“慢慢吃,别着急。”那乞丐饿得发慌,狼吞虎咽,只觉这一碗又馊又冷的白饭,胜过无数人间美味。
向还山白易之二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已那一道生平得意之作,慢慢变凉变臭,直至臭不可闻.....
正在此时,聚福楼大厅内“喀嚓”一声,那块皇帝御笔题朱的金匾突然裂成两块,从那高檐上掉将下来,重重落在地上,击起一地烟尘,那尘土萦萦绕绕,把那“厨侠"二字,竟自覆盖了。#头条##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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