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震宁
“世界读书日”全称“世界图书与版权日”,最初的创意来自于国际出版商协会。197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全世界发出了“走向阅读社会”搜索的召唤,要求社会成员人人读书,使图书成为生活的必需品,读书成为每个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著名阅读史专家史蒂文·罗杰·费希尔在他的《阅读的历史》一书开篇中指出:“世间最神奇的事莫过于阅读。”他说:“古往今来,不论长幼,谁都无法否认它的重要性……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它永远是文明之声……”因而,探讨阅读的历史,无疑也就是探讨这件最神奇的事情在人类不同历史时期发展变化的过程,探讨这文明之声的主要内容情形及其所具有的社会意义。
今天只能向大家介绍阅读的历史上的几个问题,希望能借此唤起大家对阅读史研究的兴趣,在此基础上,讨论当前开展全民阅读活动的意义。全民阅读,是人类阅读史上一个新颖的理念。全民阅读的意义,不仅需要从社会文化发展的现实需要来讨论,也需要从人类阅读历史发展、变化的过程来认识。
阅读先于文字
阅读是人类最主要的认知过程,是人类最重要的获取信息知识的手段。阅读把人类最广泛地联系起来——无论是上下数千年甚至更为久远,无论是纵横几万里乃至浩瀚的星空——阅读在这当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有人说自从有了文字就有了阅读,其实,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阅读。农民阅读土地和庄稼,牧民阅读草原和羊群,渔夫阅读河海和鱼汛,星相家阅读浩瀚星空,寻宝人阅读山丘沟壑,父母阅读新生婴儿神秘的表情,儿子阅读父母临终前眼眶里的泪水,如此等等,都是先于文字的阅读。
人类社会对于文字的阅读,迄今为止,寻找得到最早的实证是6000年前古代四大文明之一古巴比伦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至于中华民族的文字到底最早形成在哪一个年代,还需要不断地去考证。仅就100多年来考古发现,中华民族早在公元前1700年就有了基本完善的文字——甲骨文。而在五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中还发现在陶器上刻画的符号有数十种之多,其中有些与甲骨上所见的字类似,因而有人认为它们就是早期文字。至于在龙山文化早期的陶罐上发现的朱书可以肯定就是文字,充分表明中国的汉字至少已有四千年以上的历史。而根据先秦许多史书上的记载,中华文字出现的年代还应当更早。譬如相传造字的仓颉,就是古代整理文字的一个代表人物。《说文解字》记载:仓颉是黄帝时期造字的史官,被尊为“造字圣人”。他所处的年代约为公元前26世纪。据此推测,四五千年前,我国的文字就已经比较成熟了。
在中华文献中,关于“河图洛书”的传说,显然与文字和阅读直接相关。中华文化始祖伏羲氏有许多传说,如伏羲定姓氏,伏羲定方向,伏羲定八卦,这些都需要伏羲氏的文字阅读。相传,在洛阳东北孟津的黄河有龙马背负“河图”出现,伏羲能够阅读而且依此而演成八卦——《周易》。后来又有洛河神龟驮“洛书”,夏朝的大禹能够阅读而依此治水成功,天下始定九州。“河图洛书”是两幅神秘的图案,最早记载在《尚书》及《易传》中,诸子百家也多有记述,《易·系辞上》有:“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一说。“河图洛书”,中华文化中阴阳五行术数之源,太极、八卦、周易、六甲、九星、风水等皆可追源至此,“河图洛书”一直被看成中华文明的重要起源,在国际人类学界也一直有着“宇宙魔方”的美誉。
虽然我们现在还不能把“河图洛书”臆断为文字载体,可无论如何也说明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阅读。
阅读先于文字。这几乎是一个不需要求证的事实。而注意到这一事实,将有助于人类对阅读文化的正确理解。
阅读先于文字,也就是说,人类的阅读首先是为了认识事物、趋利避害,而不是首先是为了文字。在文字产生之前,阅读只关乎意义。文字形成之后,文字的语音、字形、书写乃至图画、书写、文辞等逐步成为阅读的对象物,现在更是扩大到了视频、音频,超越了文字,然而,还是要守住阅读的本源,即阅读首先在于为了对象物的意义。
清末光绪年间,金石学家王懿荣从那些散落在药铺里的中华龙骨上的刻纹阅读出意义,解读出这是一种契文,即甲骨文,这就是追寻意义的阅读获得的意想不到的好处。紧随其后,又有考古学家通过中华龙骨上的记载,找到了河南的安阳小屯,在那里以及后来在其他地方先后发掘搜集到十五万片甲骨卜辞,在龟甲与牛胛骨上刻的文字总字数达到3500个左右。从甲骨文字结构来说,除了象形以外,形声、会意、假借等比较进步的造字方法已普遍被应用。足见在三千余年前的商代,中华文字已达到了相当完备的程度。而且由此可以推断,中华文字在商代以前还应当有一个很长的发展形成过程,其历史可以继续向前延伸。这就是阅读史上超越文字而又恩惠于文字的一次阅读。
文字提升阅读
今天我们所要讨论的阅读是基于文字的阅读,否则就要落入泛阅读和反文化的窠臼。
创造文字,阅读文字,乃是人类走出蛮荒、结成社会、迈向文明的一大步。《淮南子·本经》中记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足见这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可谓惊天地、泣鬼神。自有文字产生,从根本上提升了人类阅读的作用和价值。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在其《阅读史》里指出,即将成为书写者的人必须能够先识别和辨认符号的社会系统,然后才可能将其记载于书页上;对大部分文字社会而言,阅读是社会形成契约的初始,学会阅读便是一个人在社会上的通关仪式。
自有文字之后,所谓阅读就专指对书写在物体表面上的连续文本符号的理解,现在,当然也包括从电子屏幕上获取编码信息的阅读。人们一旦获得这样的阅读能力,就主要通过文字来理解事物,获取人生经验。对于绝大多数的阅读者来说,阅读文字往往先于阅读实践之前,再通过此后阅读实践来印证或者纠正文字所给予的信息和知识。这种倒逆式的学习成为人类加快进步的主要路径。最能够说明阅读对于人类提升认知能力的名言是我国的一句俗话,即“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土耳其著名作家帕慕克在《白色城堡》一书里这样赞美阅读:“人生犹如单趟车旅,一旦结束,你就不能重来一次了。”阅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它可以使得我们对生命有过很多次的体验和领悟。
对于识字的人,阅读很自然会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西班牙大文豪塞万提斯一直酷好阅读,甚至连丢落在街道上的碎纸片他都会捡起来读。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每年都要重读一次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而且都将读后感记下来。“这实际上便是在记录自己的传记,因为我们对生命所知更多时,莎士比亚就会进一步评论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而识字的人一旦孤立独处,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往往是阅读。我国著名诗人、翻译家绿原先生,20世纪50年代他遭遇冤案坐监7年,他竟然借此孤独的遭遇在监狱里自学德语,出狱后翻译了德国文学经典名著《浮士德》和不少德语文学作品。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有一部著名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写的是一个银行职员落入德国纳粹的监狱,监禁使他孤独得几乎发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偷到一本书,却是他从不感兴趣的棋谱书,是国际象棋著名对局,在百无聊赖、孤苦无援下他只好用阅读这部棋谱度过牢狱中的日日夜夜,岂料从此陷入独自对弈的魔怔。
文字的魅力在于,人们一旦认识它们就再也离不开。文字对于阅读的提升一度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有些文字被视为宫廷或者帮派的秘笈而受到誓死保护,有些宗教甚至则把经卷看成是宗教属性中不可更改的一部分,凡宗教几乎都把寺庙僧侣诵经作为每日必修之课。古人认为一个成功的人士一定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人还将家族的传承寄托在阅读之上,即“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在世人看来,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阅读均不可或缺。不仅是“学而优则仕”,还要“仕而优则学”,总之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朗读先于默读
朗读与默读,孰先孰后,人们通常很少去想它。但是,作为对阅读史发展、变化过程的了解,作为对阅读方法的正确掌握,却需要对此有所了解。
朗读先于默读,这是阅读史研究已经证实了的。希腊语中的阅读一词就是取“我读,我认识,我大声朗读”之意。在公元前7世纪,古希腊大约只有5%的人识字,能阅读的更是寥寥无几。那时候的公共阅读总是以听读文本为主,因而还具有一定的娱乐性。阅读史研究专家认为,已知最早的公共阅读始于希腊,也就是说,希腊识字人很早就是朗读者。古希腊时期,甚至医生还会开出“阅读”的处方,让病人通过听别人阅读来调养心神。而不少希腊人以及罗马人,还有过养一名受过专门训练的奴隶为主人朗读的风气。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认为,在公元10世纪前,雅典人、罗马人的正常阅读方式是大声朗读。而早在公元前7世纪,到亚述图书馆查找资料的亚述学者,“肯定都是在隆隆嘈杂声中阅读”。“在雅典或珀迦马的时代,旁边另有几十个读者各摊开刻写板或卷轴,喃喃自念着各类故事……我们找不到有抱怨希腊或罗马图书馆的噪音的记载”。直到公元前5世纪,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还是坚决反对书写和默读,他对他的学生柏拉图一再强调口述的重要性。柏拉图当然要尊崇恩师的教诲,但又不能不把乃师的思想记录下来,这才有了柏拉图的《理想国》等一些口语体的著作一直流传到今天。
中华民族的阅读也是一个从朗读到默读的过程。比苏格拉底更早出现的孔子,也是一个强调口述、反对书写的哲学家、教育家。“述而不作”是他的信条,这个信条一直流传至今。可想而知,在竹简、木牍时代,竹简、木牍制作不易,能由老师口述或者阅读者朗读就很不错,由此形成通常的阅读主要是听读或朗读。战国时期儒家集大成者荀子,在他的《劝学篇》里,也透露出当时阅读以朗读为主的情形:“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君子知夫不足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从这些名句里,我们可以得到一个信息,当时的阅读学习是首先听到——入耳,然后才是入脑。学习则是“诵之”。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在其《读书法》中谈道:“大凡读书,且要读,不可只管思。口中读,则心中闲,而义理自出。”由此可以想见,这里说的读书乃是指那种要动口的诵读。
古代的诵读还与传统书写不够完善有关。我国古代的书写长期没有句读标点,这也造成初学者阅读的困难,被迫要先听先生诵读而后跟读,学生想不诵读都不行。西方书写的标点具体化是在公元7世纪后,我国则是在15世纪才有粗略的断句记号,而标点的具体化则是西学东渐后的20世纪之初。书写标点符号具体化的滞后也使得阅读者依赖听读的时代延后。我国古代长篇小说四大名著有三部成书于说书人长期说书之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故事已经由许多民间说书人多次表演给普通观众们听,然后才由文人作家集中整理创作而成。这一事实也可以表明,听书之所以成为我国大众的爱好是与书写不够完善有关的。
人类阅读肯定是一个联觉过程,听觉、视觉甚至触觉都在同时发挥作用。阅读者只要在足够时间里拥有文本,其阅读既可以朗读、诵读,也可以默读、速读,而默读的速度肯定高于发声的阅读,默读替代朗读成为人们通常阅读的方法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随着文本书写不断完善,随着断文识字的人越来越多,随着阅读文本越来越容易获得,个体默读也就越来越普遍。在默读成为普遍的阅读方式后,朗读也就退位为一种辅助性的阅读方式,正如古希腊人认为朗读具有娱乐性,中国古代书院的会讲具有广场性,朗读作为一种大众阅读的形式,至今还一直为人们所乐于采用,甚至作为一种阅读的艺术受到人们的欢迎和欣赏。
★《布宫号》提醒您:民俗信仰仅供参考,请勿过度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