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自己的出身年月不感兴趣,因为我不相信中国的生辰八字之类的玩意儿和西方占星术之类的把戏。小时候只记得母亲说我是癸卯年生的,后来知道所谓的癸卯年原来就是公元一九六三年,而出生的月份就是农历七月,至于哪一天,虽然听母亲说过,但我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变得朦胧不清了。不过有时村里的一些婆婆妈妈和我母亲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会谈到我的出生。
她们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她们在田里采棉花。那虽说是秋天了,但天气还热得不行,人在棉花林里流着一身汗。因为在农村当时并没有实行户口制和身份证制,所以我的出生日期就无需写入文字了。只是后来到镇上读高中和到城里读大学需要填表格,出生日期的填写就变成了一个必要的项目。
根据母亲所说的农历的日子我便写了一个大致的时间。事实上,在我现在的身份证上和护照上的出生日月都是不准确的。就在前不久,我回老家翻了我的家谱,上写着我出生于农历癸卯年的七月二十六日,即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三日。
一些伟人在他们出生时,天地自然都会出现某种奇异现象,当然这些现象是美好的吉祥的。我的母亲和乡亲却从未说过他们在我出生时看到过什么或听到过什么奇异的现象,不过也许那一天在我家乡的田野有一颗成熟的果实被风吹落在大地上。这注定了我这一生只能是一个平凡的人。因此我从小时开始就没有做过当什么大人物的美梦,如当"主席"和"总统"之类。
但我的面相还是有一些独特之处。按照我们家乡的审美观,我小时候绝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漂亮男孩。我高眉骨,小眼睛,鼻梁不怎么高,嘴大且唇厚,有人还说我脑袋上长了反骨。这还是不是最主要的。突出的是,我的面部天生就有几个黑痣,其中有三颗在右脸从额经眉上到眼下形成一条线。这条线有什么意味,一般人都没有想过。
但我的姨在我小时每次见到我,总说这条线是克父的,我父亲在我两岁时去世,就是因为我的面相。我不相信姨的话,我不能承担我父亲去世的责任。因此我对她的判断极为厌恶,并怀有一种面对女巫般的恐惧。每当姨说我克父时,我都会用听来的肮脏语言来骂她。而我母亲就会劝我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也会来说我不懂事。
一个小孩生下来自然要给他取名字,但关键在于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在我的家乡,人们要么给小孩尤其是男孩取些极为低贱的名字,如狗娃、牛娃、憨巴之类,据说这样好养大成人,避免不幸夭折;要么取一些传统的名字,如仁义道德之类,表达了儒家的一些观念;当然还有的与时代政治相关,如爱国,爱民,爱军之类。我的父母对此均无兴趣。在我前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由此父母只是简单地按他们所生的儿子的顺序叫我为"四娃子",或者简称"四","老四"。这是我的小名。
在我出生时,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早已去世。我既没有见过他们本人,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们的什么故事。我只知道彭家的先祖从江西迁移到江汉平原,其中一支就定居在东荆河畔。他们都是一些平民百姓,没什么丰功伟绩可言。彭氏家族就在东荆河畔过着亦渔亦农的简单生活。
我家住在河的北岸。由于岸边地势低洼,难免积水之苦,彭家在那里就地取土筑台。于是在高台筑好后,台前就形成了两个水池。人们在台上盖起了房屋,种植了杨柳,而池内在夏天的时候长满了荷叶,开满了荷花,还有鱼儿嬉戏于其前。这看起来是一个美丽的彭家台。
但也许它的风水并不好。我家的邻居是我的叔祖父一家,他们是当地有名的富农,家里盖了非常高大的瓦房。叔祖父也是读过十年长学的人,当贺龙在洪湖建立革命根据地时,他曾给贺龙当过文书,并留下了一个印章。但他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只好将他兄弟的儿子过继来。不幸的是连续过继的两个侄子都相继死亡,最后他只好将他另外一个侄子的儿子过继来,以延续香火。
我家出于对于这一系列死亡事件的强烈恐惧,同时家穷不愿与富为邻,外加上我家的房子由于父亲赌博而输给另外一个村庄的农民,不久就迁出彭家台,移到东边不远的台上去,在那里盖起了房子。这个新家相当简陋,人们用木头搭起架子,再用稻草盖好屋顶,用芦苇加泥巴做成了墙壁。而室内则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这就是我童年时的家。
如果说茅屋是我的小家的话,那么东荆河则是我的大家。它是一条大河,上接汉水,下通长江,宛如一条巨龙从我家门前流过。对我儿童时代的经验而言,它的所有方面都是最中之最,它的河堤是最高的;它的水面是最宽的;它的沙洲是最大的。东荆河堤内外栽满了垂柳和水杉,盛夏的色彩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而冬天无叶的树枝则似乎成为了死亡的形象。
河堤上的青草在风中摇曳,水牛自由自在地啃吃着它们。青草混合着牛粪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这青草的世界也常常是我们儿童的嬉戏之所。当然更使我们感到快乐的是沙滩和河水。在沙滩上我们可以寻找到色彩斑斓的河蚌和蛤蜊,在水中我们则光着屁股游泳和捕鱼。不过那深深的河水对于我们是神秘的,甚至是恐怖的。
听说河里有落水鬼,每年都要让一个玩水的人淹死,以便让自己重新投胎。同时河里还有一种叫江猪的怪物,它专门吃小孩。这样我们每次游泳时都带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一方面是对于玩水的快乐的渴求,另一方面是对于死亡的畏惧。因此这是一种冒险。对于儿时的我,东荆河有许多迷惑之处,例如它哪里流来的,又流到哪里去,它是怎样形成的。大人们告诉我,东荆河是一条大龙游走之后所留下的痕迹。对此我有点似信非信。
不过对着远去的篷船,东流的河水和远方的地平线,我始终充满幻想,远方也许是一个与我的家乡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如武汉,上海,北京。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图片来源网络,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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