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我记得以前在悟空问答中将汉字「東」的本义解释成古代的「橐囊」,很多读者说我解释错了,他们都认为汉字「東」就是从「日」从「木」,以「日在木中」表达「初日升起」之像,以此会意「东方」。
恰好昨天有个读者跟我私信联络,表达同样的观点,认为「東」就是从「日」从「木」,为什么要将简单事情搞复杂,自己异想天开解释成什么「橐囊」?
但是,问题是简单不代表正确,「東」字真的不是从「日」从「木」,将「東」的造字本义解释成「橐囊」,不是我的「发明」和「异想天开」,而是学界共识。
所以,下文就这个问题我详细的解释一下。
(二)「日在木中」的不合理之处
「東」为「日在木中」的解释的确很简洁明了,所以统治了两千多年,此说出自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
《說文》:東,動也,從木,官溥說,從日在木中。
清人段玉裁《说文注》进一步解释「東」字,他补充了两点:
1、「東」字中的「木」是「榑木」,也即「榑桑」,也就是所谓的「扶桑」。
「榑、扶」古音相同而通假,「榑桑」也就是中国神话传说中「海外日出之地的大树」:
《说文》: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
《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王逸 注:日出,下浴于汤谷 ,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曜四方。
2、「東、杲、杳」都是从「日」从「木」,以「木」作为参照物,表示「日」在不同的位置,从而表示不同的意义。
- 「日在木中」为「東」字,以「初日将升」表示「东方」,
- 「日在木上」为「杲(gao3)」,以「艳阳高照」表示「明亮」。
- 「日在木下」为「杳(yao3)」,以「日落木下」表示「昏冥」
引自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日在木中」的说法看起来好像合情合理,但是,仔细分析的话就说不通:
- 第一,「日在木中」可以表达「东、西」两个方位信息,为什么是「东」不是「西」?
如下图所示「日在木中」确实可以理解为「太阳的位置很低」,可以是「日出东方」也可以是「日落西方」。
- 第二,「東」中的「木」是「扶桑」是臆测。
段玉裁说「東」中的「木」,表示「日出之地的神木扶桑」,近乎张口就来的臆测,他凭什么这么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为什么「東」字中的「木」就是「扶桑」,其他的「杲、杳、林、休」等字「木」就不是「扶桑」?
所以,「東」为「日在木中」、「木为扶桑」这两种说法,都是建立在「東」字表示「东方」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前设的可靠性需要结论来支撑,这完全是一种无效的「循环论证」。
(三)甲、金文部分字形不符合「日在木中」
如果以上分析认为是我是在抬杠,那甲骨文、金文中「東」,很多字形完全不符合所谓的「日在木中」。
我们要知道许慎的《说文》及其段玉裁的注解,都是依据小篆字形,「東」的小篆确实可以分解为「日、木」两个偏旁。
但是,从甲骨文、金文字形来看,「東」字很多字形并没有「日」。
我归纳一下甲骨文,「東」字有5种字形:
1、中间的「一」写成「×」
2、中间有「两横」。
3、没有「横划」
4、有「两横」,但没有「竖划」
5、从「日」从「木」
引自注1
另外,金文中有一个「东」字,几乎是在「画格子」:
引自注2
如果「東」是「日在木中」,那以下这些没有「日」的甲、金文字形怎么解释?
其次,甲骨文、金文的「日」都写成「方块状」,或者接近「圆形」:
如甲骨文「昃、昏 、昔 、莫」中的「日」,都写成「方形」:
而甲骨文「東」字的「日」写成「桃核」状,不符合甲骨文「日」的字形:
所以,比篆文更古老的甲骨文、金文的「東」字字形,不能用从「日」从「木」来解释。
(四)「東」为「橐」之本字,「東、束」本一字分化
其实,「東」表示「东方」就是一个「假借字」,也就是所谓「本无其字,依声托事」,其本义为「橐囊」,也即「古代的装东西的袋子」。
也就是说:「东方」这个概念太抽象,无法以「象形、会意」的办法造字,就借用一个同音字「東」来表示,而「東」是一个象形字,本义是「橐囊」。
图引自注3
「東」被借用表示「东方」以后,由于「東」表示「东方」意义更常用,渐渐约定俗成,假借义「东方」就占了这个字。
那么,只有另造一个「橐」字来表示本义「橐囊」。
这也就是文字学中所谓的「借义夺本义,鸠占鹊巢」,而「本义」只得另造他字表示。
这种现象在汉字中十分普遍,因为汉语中有很多意义抽象的概念,无法用象形办法造字,古人就只有借用一个同音字来记录汉语。
打个简单的比喻:
数字概念「1、2、3」可以用「积画」办法来造字,也即「一、二、三」,那「7、8、9」甚至更大的数量「100、1000、10000」,显然就不能用这种办法造字。
就只有借用一个同音字来表示,比如:
- 「七」——是「切」的本字,本义是「切开」。
- 「九」——是「肘」的本字,本义是「手肘」。
- 「萬」——是「蠆」的本字,本义是「蝎子」。
「七、切」「九、肘」「萬、蠆」的上古音都是相同的,
假借原理是谐声,也就是说「東、橐」的上古音是相同或者相近的,「東、橐」属于「端透旁纽」,同为舌头音。
「東」在另一些汉字中可以一窥其本义。
比如古文字「重」——从「人」从「東」」,取像于「人背负橐袋」之形:
另外,汉字「東、束」本一字分化,都是取像于「橐囊」:
- 「東」字像「橐囊」之形,象形字。
- 「束」字从「橐囊」两端「束口」取意,以此表示「束缚」,会意字。
「古无舌上音」,「束」字上古音为「透纽屋韵」,而「东」为「端纽东韵」。
所以「東、束」上古音为「端透旁纽,阳入对转」,读音是一样的。
在古文字中,「束、东」无论是作为单字,还是偏旁,都可以通用。
注4,
如《古陶文编》的战国玺印,「東陶」写作「束陶」:
注5,页72
汉字「速」中有「束」这个偏旁,但是在甲骨文、金文却是「東」:
「速」到籀篆阶段才演变成从「辶」从「束」:
好,不一一举例,总之,「束、東」本为一字,在古文字阶段二者可以通用,后来才渐渐分化为两个字,
如同汉字「荼、茶」「陈、阵」演变模式。
(五)先秦的「橐囊」
「橐囊」总的来说就是「袋子」,到底是怎样一个袋子呢?
由于没有出土文物,我们只能从先秦文献中寻找线索:
《诗·大雅·公刘》: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毛传:小曰橐,大曰囊。郑玄笺:乃裹粮食于囊橐之中。《左传·宣公二年》:……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置诸橐以与之。《战国策·秦策一》:负书担橐。高诱注:「无底曰囊,有底曰橐。」
从经传的记载可以看出,「橐囊」一般用来装粮食,「橐、囊」是两种形制不同的袋子:
- 「小而有底」曰「橐」;
- 「大而无底」曰「囊」;
我查阅了很多考古报告,没有发现有出土先秦时代的「橐囊」。
最早类似「橐囊」的文物出土于【甘肃武威磨咀子古墓群】——汉魏时代的「无底布囊」和「有底草橐」。
两端束口的无底布袋,放置於墓主的头部,根据经传「大而无底曰囊」的说法,这个布袋应该是「囊」。
一端束口的有底草袋,根据考古报告的描述里面装的都是食物,比较符合经传的记载「乃裹糇粮,于橐于囊」,那么,这个应该是「小而有底」的「橐」。
以上图引自注6
敦煌壁画中一些袋囊:
(六)结尾语
综上所述,东汉许慎和清人段玉裁,依据篆文字形将汉字「東」释为「日在木中」,会意「东方」,是一个「循环解释」,「東」中的偏旁「木」为「扶桑」纯粹是臆测。
其次,「東」的甲、金文部分字形并不与甲骨文「日」相符,另一部分甲骨文字形中根本就没有「日」这个偏旁。
所以,将汉字「東」解释为「日在木中」是说不通的。
汉字「東」其实就是「橐」的本字,假借「東」表示「东方」,久借不归,另造后起字「橐」表示本义。
汉字「束、東」古音相同,本一字分化。
商代的《东父乙尊》中的「東」字是比较早的族徽字,最能说明问题,完全就是束口袋子的象形:
《集成》5615
最后,还是诉诸权威,我随便引用几个古文字专家结论。
这种说法最早是徐中舒提出,得到大多数学者认同和引用,比如戴家祥、马叙伦、丁山等等:
注7
李学勤主编《字源》一书的结论:
注8
张世超的《金文形义通解》的结论:
注9
好,不一一举例,总之,将「東」释为「日在木中」是错误的,「東」乃「橐」之本字,假借表示「东方」,是目前毫无争议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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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 刘钊等(2014),《新甲骨文编》(福建人民出版社),页368-369
- 《甲金篆隶大字典》编写组. (2010). 甲金篆隶大字典. 四川辞书出版社.页391
- 李乐毅. (2000),《汉字演变五百例·续编》, 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页567
- 王辉(2008),《古文字通假字典》,中华书局,页465
- 高明. (1990). 《古陶文汇编》. 中华书局,页72
- 陈贤儒. (1960). 甘肃武威磨咀子汉墓发掘. 考古(9), 15-28.
- 古文字诂林编纂委员会编纂.(2001).,《古文字诂林》,上海教育出版社,6 冊,第 116页
- 李学勤等(2013),《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页543
- 张世超(1996),《 金文形义通解》,(东京:中文出版社),页1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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