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消失的手艺人系列之二泥瓦匠

农村失传手艺人系列之二

泥瓦匠

泥瓦匠是七匠之首。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人自从脱离洞穴居住以后,掘土筑墙建设半地下居所就从中出现了泥土工这个手艺人。盘锅垒灶并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干得了的。二是任何建筑无论皇宫大殿辉煌庙堂,深宅大院或者农家小户的土屋,处理地基都特别重要。你知道北京的故宫三大殿是如何处理地基的吗?七层处理工艺其科学性无与伦比,放在现代也是先进工艺。在历经几百年风雨不渗不漏的屋顶,是什么防渗材料?竟然是泥土,是半尺厚的泥土。是什么施工工艺?是什么样的泥瓦工?面对老祖宗的建筑奇迹,学富五车的专家教授莫衷一是,只能用空洞的眼睛回望烟雨飘渺的来路。现代民用建筑的防渗保质期是可怜的五年,近几年的防渗专业户,开着车拉着家什从南到北转悠,来来回回北边的活干完了,南边的又漏了,总能接着干。给他们的一个忠告:回家去好好研究老祖宗的泥瓦工技艺,弄懂老祖宗的防渗工艺,一招鲜吃遍天。省得开着神车五菱抱儿子拉狗,风餐露宿满世界跑,因为防渗工作质量不过关,死皮赖脸跟人麻缠惹人嫌,最近提醒人防骗的一个内容,就是不要和街头的补漏帮打交道。你的工艺过关了,在家就有人送钱上门,还可以申请专利,保护老祖宗的历史遗产。

泥瓦工实际上应分为两大类,一是泥水匠,一是瓦工。

农民自古在土地上生存,和土不能分离,有官取之于民,民取之于土的说法。那么从泥土旁边出现的泥水工就是农民的家常技能,普通农民就起码掌握这几样技能。前几天在蓝田县孟村乡看到这个东西有几个人还认识?

农村消失的手艺人系列之二泥瓦匠

这就是制作土坯的模具。它制作出来的东西的叫胡基,这是农村人建设房屋的基本材料。因为一个胡字有人就牵强附会地说是源于胡人,这实在是只能出自砖家、叫兽之口。北方的游牧民族习惯被称作胡人,但是他们逐水草而居,居住的是毛毡木棍搭建的毡房,轻便易于搬迁。即使在半定居的冬牧场里,搭建的居所也是就近取材于森林,建设的圆木房子,和土坯没有一点关系。

胡基的制作是黄土高原地区农民的专利,黄土稍湿润半干不湿,就可以制作胡基。农民要新盖房子,要准备的材料第一个就是踏胡基,比起花钱的木料、砖瓦,踏胡基只要稍许技术,剩下的就是力气,而农民最不吝啬的就是力气。

胡基是二十世纪以前农村主要的建筑材料。踏胡基这个技术已经失传,有必要详细介绍整个过程。

踏胡基地用具除过模具、石夯,只要一块平整的石板能放模具,并且能承受住石夯的捶打。踏胡基的技术有两部分,一是怎样把模具里的黄土夯打结实,二是把半干的胡基垒好以利风干。看似简单,操作起来却并非易事。踏胡基有一句顺口溜:一块胡基两掀土,连巅带墩二十五。就是说用石夯砸实黄土时要砸二十五下。在一尺二寸长八寸宽的胡基模具上,把黄土夯实起码有二十五下捶打的动作。还不包括用脚踩实虚土,用脚蹬开模具的夹具等动作。远看踏胡基的人工作,他在不到一米见方的石板上劳动,无疑是带节奏的舞蹈,踩实虚土时手扶在夯锤的横把上,跳脚换步,这是双脚抱土聚中拢实,分别后踢脚把模具两边的土清理干净。用石夯砸实时,前三后四腾挪转圈,脚跟为轴脚尖弹起转圈,上步抬腿,连贯轻盈。提夯墩土,轻重有别,虚实相间。最高提夯至膝盖以上,向下时还要用力,十几斤的石锤上下翻飞,自由如书法家的笔尖挥舞,轻盈如华尔兹、快四舞步。蹬把起模、俯身搬坯一气呵成。生手上路在这个小尺寸地方,用十几斤的石夯砸土,受伤司空见惯。不是石夯砸在脚指头上,就是脚踝骨擦伤,转不好还会从石板上掉下来,毕竟舞台太小了。

湿土的土坯垒成利于晾干的土坯摞,是功败垂成的技术。怎样把湿土坯码放整齐,从地坪选址、整理就是眼光、手法、算度的考验。有人选址不当被一场小雨泡倒垒好的胡基摞,把一天的辛苦付之东流。有人选址前算计搬运距离太远,把力气大半花在往返的路上。更有新手刚垒好顶层,眼看着刚踏好的胡基哗啦啦倒塌成一地的碎块,捶胸顿足也无济于事。摞胡基的技术实际上从判断土的干湿程度上就是开始,踏胡基地土以手握成团落地即散为最佳,稍湿踏出的胡基腰软,脱模不易,勉强搬到架上绝不敢摞高三层,超过这个层数胡基架肯定会倒。太干再用力气也踏不成胡基,土太散了。摞胡基讲究个正放斜压,宽三密二防倒,半圆曲拐防大风,顶层平盖覆土防雨淋。为什么说是临门一脚的技术,如果胡基架倒了,就前功尽弃全是无用功。有句俗语说得好:踏胡基不会摞,不如家里静静坐。

踏胡基的好手一天辛苦能踏500块土坯,踏700——800块胡基的人就是快手利索人,一天的工作时间大概在十小时以上。

本世纪初年,关中农村的民房还是以土坯房为主,更不论上世纪以前。农村的土坯房,墙体都是垒墙草泥抹面。生产队时谁家盖房全队人义务助工,砌墙的泥瓦匠(这时的泥瓦匠全是盖房的木匠代替)和抹墙的泥瓦匠,是匠人身份管全天饭食,土工、土工一天五顿,意思干泥瓦匠的活路很费力气,一天要吃五顿饭。早饭前干一个小时的活就要给匠人吃油焙馍,生活困难时也是干炕馍,最次一碗调和汤是有的。下午的加餐是在午饭后两小时,馍和汤是必须的,讲究的有小菜佐餐。

合草泥是盖房的苦工种,一般是孩子的舅舅或者自家的叔侄之类的体己人。先要拉土浇水渗土,水不能太多水多会合成一堆稀泥浆,水不能太少水太少会合不成泥巴。堆土渗水大概需四到五个小时,渗好的湿土要翻倒几遍,力求混匀。粘稠的泥巴沾着粘腿,几下就把铁锨粘成个泥坨,力气小的人把个泥坨都拿不动。最少三遍地翻倒泥巴,干活的人汗水就流成了小溪。为了翻好泥巴,赤脚踩泥巴是首选,常见有人挽起裤腿用脚踩泥,有条件的人用牛来踩泥巴,就给人省了力气。泥巴合得好坏是抹好墙壁的关键,才要自己人负责处理。翻倒匀称泥巴后就要把寸断的麦秸添加到泥巴里去,这又是几遍地翻倒。加麦秸的原因是掺合了麦秸的草泥增加了泥巴的拉结力,避免风干了的泥巴墙面出现裂纹,还有一个次要作用是抹墙面时光滑省力。

泥瓦匠是盖房的技术工种,他们也是盖房的灵魂人物。进度质量全在他们的手上。我曾经参加给邻居盖房,陕西关中的偏厦房,有一道五米高的后背墙,从夯土墙的上面垒胡基墙,刚砌了一米多高,泥瓦匠就收工干其他活路。这上架下架不易,怎么半途收工让人很不理解,细问之下原来是稀泥巴垒胡基墙,接缝处胡基吸水后强度太低,垒高了怕垮塌。这泥土堆里也有学问。其实,泥瓦匠里藏高人。某年,我在岐山县城的西南乡村,地名记不起来,距离岐山县城大概有十里路,给一家人帮工盖房。胡基隔墙砌好几天了,接缝的泥巴已经干了,生产队里劳务忙腾不出人手干活,我们几个借住的人虽是农民出身,却没有一个会泥瓦匠的手艺,主人也很着急。半下午时分,一个身被油污衣服的人走进了院落,他个子不高,平头寸发细眯眼很平常的一个人,他是来给主人家抹泥巴墙的泥瓦匠,平时在生产队的油坊榨油,下午有半天的空闲时间来给房主帮忙。看他其貌不扬我们想一个小工给他铲泥巴就够了,另两个人准备出门去转悠,在大门口被主人家拦了回来,说是有泥瓦匠来抹墙,好歹帮个忙。看到先前干活的小工已是满头冒汗,我们立即加入了给泥瓦匠铲泥巴的行列,合好的泥巴就在房子的门外,我们三个小工轮番给站在高架上的泥瓦匠供泥巴,还没有空闲的时间。只见他一伸手用泥抹取走我们高举起的泥巴,顺手往土坯墙上一抹一回推就平平展展地抹好了。下到平地抹墙他更显利索,我们三个人如车轮般旋转依然跟不上他的节奏,倒是他有空闲时间等我们把草泥端来。就半个下午时间,完成了平常匠人一天的工作量。日暮时分,他吃了几个花卷馍点上一支烟悄无声息地走了,对我们倾慕的送别直接无视略显高傲。第二天仔细观察他抹过的墙面,平整光滑丝毫不比其他泥瓦匠抹的墙差。他能不是奇人一枚乎。

泥瓦匠是最基础的匠工。素有金木水火土,烂了拿泥补的说法。就是前文中的小炉匠,在给人们补锅时常在锅的裂缝中抹些泥土,或者在钉盖的缝隙里抹上油泥,细细追究也是用泥巴堵漏。

农村的锅灶和土炕几乎是标配,北方的土炕上放一小炕桌,还是待客的高级场所。取暖烧火的土炕锅灶就是泥瓦匠大显身手的地方。别看全是泥巴活门道深了去。单片灶、串堂灶、锅连炕灶、回风灶,先锋灶等等,有简单的:农村过红白喜事,动辄招待上百人的几顿饭菜,几块胡基合一堆泥巴砌起一溜串堂灶,炒菜的、煮面的、热水的全齐了。砌起来简单事后拆起来也很简单,搬起铁锅抬脚一踢,炉灶就塌了。有复杂高级的:炉膛高进风复杂,不用鼓风机送风自然风助燃,烧煤烧木材都可以。有更高级的先锋灶燃烧效率高,点火就着取暖做饭高效节能。农村的锅连炕更显老祖宗的智慧。锅灶是串膛灶,有前锅和后锅,点火的是前锅,主要做饭炒菜蒸馍,后锅利用烟气的余热烧热水。有手拉的风箱鼓风助燃,什么燃料都能烧,木材树枝,麦秸枯草皆是好燃料,就是百无一用的麦翼子,也可在风箱的扇乎下燃起火苗。锅灶的余热不会浪费,烟气绕道进了土炕,冬天里会是土炕的热源,让屋里暖洋洋的。而这个锅连炕全是胡基泥巴垒成,烧火的炉膛,睡人的土炕,没有一块砖石,一根木材,一节管道。几百年来的泥瓦匠代代传承,辈辈更新,把火这个人类进步的精灵运用得得心应手,花样翻新。

泥瓦匠离不开土工,再说土基础。任何建筑都是建立在土地上的,农村是怎么样处理墙基础的?

没有扰动的原始土层是最稳固的基础,农民盖房先选择开挖出地面的土层,以挖到生土层为至。遇到深坑土穴就必须挖到生土,回填夯实就是为了避免不均匀沉降,处理不好会导致墙体裂缝或者倒塌。土槽处理最经济最省力的当属三合土填夯,三合土是土、沙、石灰按比例和适量的水分拌合。经三合土处理的墙基础强度高而且具有防潮防渗功能。更高级的砖石基础也是在这样土层处理之上的锦上添花措施。至于皇宫建筑的基础处理,光土工处理就分七层,其间还有糯米汁浇灌的工艺,锥桩夯筑工艺。碎砖垫层、卵石垫层。大殿的土层中还有七级大理石台阶防盗层。建筑工程飞速进步的今天,西安的小高层处理楼房基础也是打灰土桩,不过只把石灰换成了水泥灰,原理仍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泥瓦匠工艺。

说完了泥土再说瓦。

砖、瓦是脱胎于泥土的建筑材料。是泥瓦匠最乘手的东西。像铁匠的铁件,木匠的木料,篾匠的竹皮芦苇,小炉匠的焊锡一样,亲切而又沉重,泥瓦匠对砖、瓦知根知性却是必须的。现在农村不仅泥瓦匠手艺失传,怎样制作砖、瓦也是过去的事情,几十年过后,我们的子孙不会知道,他们父辈居住的村子里就有制作砖、瓦的场所,有农民曾经参加过烧制砖、瓦的工作。

砖、瓦这种建筑材料取之于泥土,我国使用有三四千年历史。陕西岐山凤雏村西周早期遗址出土了瓦片,陕西扶风召陈村西周的中晚期遗址,出土大量的瓦片还有瓦当的初级品。秦砖汉瓦的称谓表明它是砖瓦早期的巅峰之作,才能青史留名。秦砖有一套规整的制作工艺标准,敲之有声,断之无孔,还有勒铭记事可以溯源追责。作为八百里秦川大地的子民,不妨把自己青少年时期的记忆描述一下,留给后世人看看,知道先民们是怎样烧制砖瓦解决居住的问题。

还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产队的时候,为了解决生产队的库房、饲养室翻建的问题,生产队雇请了两个河南人在村里做砖瓦,那时我还在学龄期,观看了轮制瓦的全过程。

手工制砖瓦需要宽敞平整的场地,生产队就把一个打麦场腾出来给砖瓦师傅用,打麦场边上的小庙就是砖瓦师傅的住宿做饭的地方。生产队还给他们另外搭建了两间草棚,作为工作间。

手工制作砖瓦的黄土要求质地细腻无砂石,草根等杂物,为此,生产队让砖瓦师傅在村庄四周挑选合适的土场,再派专人挖土拉运到打麦场。制作砖瓦的河南师傅合泥巴的方式与关中人盖房合泥巴没有大的区别,要说区别就是用水浸泡泥巴的时间长,大概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浸泡好的泥巴标准是能用铁锨成块扎下来,不散不沾铁锨,用独轮车运到草棚下的工作间,开始进行独到的泥巴处理工作。为什么说是独到呢?且看它的处理工艺。

泥巴堆在工棚里,两个河南师傅挽起了裤腿,赤脚踩踏泥巴。踩平了堆起来,堆起来又踩平,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一堆泥巴被像合面一样反复揉弄,只不过是用脚在搅合。忙了一个中午在吃中午饭前,两个人才把一堆泥巴堆成了一个半圆的球体,不塌不陷浇一瓢水竟也渗不进去,看河南师傅满意的神情,处理泥巴的事情顺利结束。最后一道工序是给这个半圆的泥巴堆盖上塑料布,给它保湿,是否也有醒面的意味,不得而知。

饭后的河南师傅两人各执一把短把铁铲,其形状是山字型,山字的底边是铲刃,利刃明光闪闪,山字的两个单边收拢到中间的位置呈半圆形,半圆的顶端做成圆筒状,按一个木柄,这就是他们的专用工具。河南师傅两人把中午堆好的泥巴,用专用铁铲铲起来,用劲甩在地上,一铲一铲摞起来,逐渐垒成一堵泥巴墙,高约一米五六,宽约四十厘米。也是他们把泥巴加工得到位,这座泥巴墙只是底部略大,两面被他们切削的光滑平整,却不跨不塌。泥巴收拾好了就开始做瓦。

河南师傅做瓦的工艺是轮制瓦工艺。他把瓦的模具套在一个盘面平放,可以转动的轮盘轴顶端,模具是一个圆筒状的木质用具,是窄木条用细绳串连成帘,帘围成桶。两头稍宽些的木条留出长些的半个把手,合起来就是一个把手。外面再套上布套把泥巴和木条帘隔开。两个河南师傅也分师傅和徒弟,操作轮盘的是师傅,打下手的是徒弟。师傅用一个弓样的东西切割泥条,就是从加工好的泥巴墙上用弓弦平面切割,切割出一块泥巴条来,宽约四十厘米,长约八九十厘米,厚度在一厘米多,切口整齐厚度匀称,厚度并没有特别的刻度,全在师傅的手指和泥巴切割面的接触间掌握。泥巴条切割好后,师傅就用双手既托且拿把泥巴条拿到轮盘边,贴敷在瓦模上,换手后将泥巴条的两端结合起来,顺手把多余的泥巴抹掉。这些动作都是一气呵成,来不得半点停顿和犹豫,尽管河南师傅把泥巴整合得跟面条差不多,但是,泥巴终究不是面条,没有面条的劲道,其手法力度必须拿捏到位,得有功夫。在师傅闲暇时候,我曾经试着托拿泥巴条,根本拿不起来,只能扯断泥巴条拿起两个泥巴蛋。

泥巴条上木模才是第一步,师傅用双手执两个凹面木板反复拍击贴在木模上的泥巴条,是用木板蘸了水拍击的,木板凹面的曲率和瓦模的圆曲一致,凹面刻有竖向的刻槽,作用就是通过木板的拍击把泥巴条里的空气挤出、缝隙弥合。他一边拍打一边转动轮盘,一时泥水四溅。拍打两轮后师傅一手转动轮盘,一手执一块光滑的木板,贴紧刚拍打过的泥巴面,修整痕迹。转动中再拿过一根钉铁钉的木条,下端靠紧轮盘转一圈切掉多余的泥巴,整齐的高度就形成了。最后的工序是师傅用蘸上水的手指给瓦的边沿压出一个较薄的边,这也很重要,就是这么轻轻的一抹,瓦的大小头就决定了。

这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五分钟。接下来的工作都交给徒弟操作。脱模、翻晒、划切割线、磕瓦、垒摞等技术难度不大,概不累述。

制作青砖土坯的过程相对比较简单。泡好泥巴后简单翻倒两遍,就开始用木质的砖模脱土坯。一个砖模可以一次脱模四块砖坯,用双手从泥巴堆上扒拉下一团团泥巴,依次甩进撒上草木灰的砖模,用木条刮去多余的泥巴,搬到晾晒场上脱模即可。翻晒半干垒成一溜,用木板乘砖坯潮湿击打三面,修整出规矩的四面体,再上架晾干,就是风干的土砖坯,离成品只差进窑烧制的工序了。

农村的烧制窑是靠一段土崖面掘出一个窑洞,在窑洞的里端挖掘出一个形似桶状的土坑,深约三米直径在三四米左右。坑的底面距离窑洞地面大约一米三四高,在窑洞这面掘一个大约一米见方的深坑,作为将来瓦窑的灰坑。桶状的土坑等分开凿出四个烟道,底大口小出地面后用砖砌高约一米多,就是将来的烟囱。土坑出地面后还要用胡基砌垒到一定高度,再砌垒出穹顶,大致收口一米大的圆口。这是个很专业的技术活路,是专门的河南师傅指导挖掘,亲自操刀砌筑穹顶。烧瓦窑的是个姓张的河南师傅,瘦高个不拘言笑,满脸烟火色。他负责烧瓦窑,连带管理着附近五六个砖瓦窑,和制作砖瓦泥坯的河南师傅不是一起的。分开和生产队结算,互不负责也没有连带责任。

因为我年龄小,看这个张姓的河南烧窑师傅的一举一动都带有神秘色彩。他把新瓦窑点火仪式搞得神神道道,让生产队长通知妇女社员远离现场,连女孩子也不让靠近。宰了个大红公鸡,把鸡血撒在窑洞四壁,又拿上铁铧绑上红布拎上公鸡,一路敲铧一路念念有词去往早已不存在的火神庙遗址祭奠。这在当时是封建思想的表现,属于有政治风险的行为。但是,一瓦窑的砖瓦坯已经给瓦匠计数了,不听烧窑师傅的话,万一烧废了一瓦窑砖瓦,贫穷的生产队承受不起。生产队长一咬牙,宁可自己上批斗会也不能把一瓦窑砖瓦毁了。

除过政治上的风险还有技术上的风险,在这点上生产队长寸步不让,要什么给什么,人、物全凭烧窑师傅挑,就是不能出废品、残次品,一页也不行。

从砖瓦坯装窑开始,生产队安排了几个利索人给烧窑师傅打下手,怎么摆放地层砖,怎么垒瓦坯一切都听烧窑师傅的指挥,稍为烘干的砖瓦窑装满了砖瓦坯,封闭了进出口立马开始烧窑。燃料是生产队的麦秸,开始的两天,烧窑师傅也不敢大意,吃饭睡觉都在烧窑的窑洞里,滚得浑身麦秸翼子。虽然他不动手添柴掏灰,却时时处处指导细节步骤,观看火色,掌握温度。

火,是人类进步的精灵,它造就的熟食提高了人类的脑容量,让人类走上了文明进化的坦途。火,把泥土烧制成了陶器、砖瓦为人类提供了方便和庇护。火在密闭的炉窑里燃烧,让人们不能看到它对器物性质地改变。也就给人以想像的空间,富有神秘感。这就是人类几千年来未能搞明白的窑变。烧窑师傅的要价高全仗这个神秘的窑变。他短短一个多月时间的收入就是制瓦师傅半年的工资。

青砖就是窑变的产物。它能耐腐蚀抗风化,不怕水浸又防渗。自西周的早期就被先民用来遮盖房脊,西周的中晚期已有全瓦片覆盖的房顶。这在当时是革命化的进步。我们也沿用了几千年。就是现如今的钢筋水泥工程也不见得比青砖青瓦耐久,因为没有对比样本,水泥的发明不过一百多年,比较起秦砖汉瓦太年轻了,没有可比性。

青砖的窑变是在停止燃烧封窑的三个小时里完成的。烧窑师傅一句闷窑就把这个过程神秘化朦胧化,固然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考量,神秘化也在于窑变的不可控性。

红砖的风化从它离开砖窑成为产品后就开始了,风霜雨雪温度剧烈变化只是加速了它的风化速度。青砖则是缓慢氧化后才开始风化过程。明朝修建的万里长城,西安的城墙,法门寺的塔,都是青砖建造,历经三四百年风雨侵蚀屹立不倒。而埋在黄土之下的西周早期的瓦片,历经两千年仍旧以青色面貌示人,归功于它深埋地下,杜绝了氧气阻止了风化。红砖、青砖烧窑的温度几乎一样高,都是在900——1100度之间。青砖只比红砖多了一道工序,那就是淋水降温。人们就把饮水淋窑当做青砖形成的技术手段。实则不然,土壤中的氧化铁经高温煅烧形成三氧化二铁自然冷却后呈暗红色,这就是红砖的颜色。青砖的形成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封窑阶段进行的,封窑时要先在窑坑中填入大量的麦秸,或者填入碎煤块,以能继续燃烧三小时为度。

农村消失的手艺人系列之二泥瓦匠

而封窑的工作很仔细认真,不仅封闭几个烟囱,也要用泥巴封闭原来开放的瓦窑顶部,在瓦窑顶部砌一个水池,窑顶有多大水池就有多大,底部是厚厚的泥巴底,保证先不漏气后不漏水。封窑也叫闷窑,这应该是烧窑师傅最忐忑的时候,窑变正不以人的意志转移。加燃料闷烧就是把瓦窑里的氧气耗尽后,促使砖里的氧化铁进行还原反应,这就是还原烧窑阶段,意义是还青,时间长短的掌握是经验的积累,也是几个关联因素的集成。意会而不可言传,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就是做瓦坯师傅不会烧瓦窑的原因。饮水淋窑的工序是还原烧窑的继续措施。闷烧时间到后,烧窑师傅会让把瓦窑顶的水池灌满水,他拿一根铁钎在瓦窑顶插眼,让水淋到瓦窑里,这第一个作用是水淋入高温的瓦窑,会形成大量的水蒸气,在瓦窑里形成正压,封闭任何可能的缝隙,不让氧气进来,避免还原后的铁元素氧化,再出现红色,第二个作用是让瓦窑慢慢冷却。这个阶段是保证不出现花色砖瓦的关键,烧窑师傅就在瓦窑的上面仔细观察淋水的速度,瓦窑四处是否有漏气的地方,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不得安宁。因为,曾经有一个地方就因为开始淋水速度太快,瓦窑顶的泥巴水池做工不精细,蒸汽冲开池底,大水灌进炽热的瓦窑,瞬间爆炸。不但把多日劳动成果毁于一旦,而且造成人员伤亡事故。身家性命系于一身能不心细如发,全神贯注?

淋窑工作要持续一个星期。完全冷却的瓦窑被打开,瓦蓝色的砖瓦出窑了。一个完美的制瓦工艺收官。

农村的泥瓦匠砌砖叠瓦手艺也让人别开生面。我记述的农村泥瓦匠并非是现在的砖工,而是历来的青砖砌筑艺人。青砖砌筑讲究严丝合缝,粘合剂是石灰,是生石灰淋水发成的,细如白面。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的典故就是说,这两个物品极其相似。所以,青砖缝就很小,在二三毫米之间,为了坚固高级的建筑还在粘合剂里添加糯米汁。砌砖时的工艺要求就相当严格,横平竖直不差一线,游顶对缝的错误根本不会发生。为了高质量的砌筑,不惜在每一块青砖上下功夫,水磨砖的工艺就此诞生。由此产生的砖刻、砖雕也上了墙面、门楣。现在留存于世的青砖雕在世家大院、博物馆、佛龛、古塔才能看到。几经翻建的农村,恐怕连青砖墙的影子都找不见。难得一见的青瓦会许有些遗存。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关中农村的房屋大多是青瓦盖顶。我们家翻建房屋,我能帮上忙的工作是挑拣拆下来的旧瓦。不知是祖宗用了几代的青瓦,颜色已呈灰白色,瓦面生满了苔藓,尺寸有大有小,长短不一。挑选的标准不看颜色只听其声音,拎起青瓦的一角,拿个小瓦片敲击,声音清脆者是好瓦,声音沙哑发闷者就是有裂纹或者风化严重不能用了。

青瓦排布在屋面上的工作也有讲究。农村盖房时布瓦的泥瓦匠是木匠化身而来,大师傅排在第一位,他在屋面上从下而上抹好两寸多的草泥,从下而上布青瓦,一页青瓦一层,层层迭压,每层迭压距离超过青瓦长度的二分之一。就是每一个断面上都有两片瓦覆盖,就是为了防雨防渗。在大师傅旁边的是徒弟,负责递瓦接泥,这个二把刀会根据师傅的示意预先挑出合适的青瓦。青瓦虽然已经经过几轮挑拣,大师傅拿过来还要习惯性的用瓦刀当、当敲两下,做最后的检验,毕竟这层摞层迭地布好瓦再拆出来是相当不易。体现大师傅技术的是一溜瓦和一溜瓦之间的接茬,搓茬靠紧不留缝隙是考验泥瓦匠师傅技术的标杆之一,因为,关中地区并不在两溜青瓦之间扣瓦,跟江南多雨地区在瓦间扣瓦不一样,青瓦搓茬处的防渗要求就严格。高水平的泥瓦匠师傅布出的瓦屋顶,竖成行斜成线俗语称鸡毛层,层层沥水。这里有一个外行判断的简单经验:从房脊上呈三角形收尾的是高手;从房屋侧边呈直列收尾的是一般水平。

说青瓦不能不说瓦当,自秦朝以来,青瓦覆顶的房屋防雨防渗耐久。檐口雨流内勾会造成木料受雨水浸湿腐朽,瓦当的作用就是引流檐口雨水,而使用瓦当的多是大户贵族高房大屋,宫殿庙堂,文化符号就体现在这片瓦当上,各种花草缠藤,鱼虫飞鸟图案被布置在上面,形成独特的文化象征。有人专门收集瓦当汇聚各个历史朝代文化特征。

过去青砖青瓦建筑的屋脊更是集青色砖瓦之大成。

农村消失的手艺人系列之二泥瓦匠

房脊上的构件是空心青砖构件,空心结构的目的是为了减轻重量。这是一套定制的空心脊砖,按建筑的性质设计出外形图案,塑造各种动物、植物、花卉形态。上图房脊上的苍龙舞于浪花之上,重檐宝塔居于中间,五谛六兽出没攀枝莲后,说明这是一座至高无上的庙宇,人之始祖才配得上这样的房脊。还有中国式样的飞檐翘角,无论是歇山式屋顶结构还是硬山式结构,在任何木结构的外面都是青砖覆盖,精磨细啄的青砖可以做出飞鸟凌空,凤凰展翅,大象卷鼻的形态,为建筑披上青色的外罩,和蓝天白云相映成辉。琉璃筒瓦,镂空贯乾,龙头吐焰,火珠生烟,莲花佛龛,螺髻罗汉,宫殿铺地的铁漆色地转,百姓房屋椽上的青色砖片,高上至帝王殿堂,低下到百姓家院,青色砖瓦能铺装无上绚丽,吟一曲阳春白雪的独奏;青色砖瓦能抵御风雨为百姓唱一出下里巴人的和弦。

农村消失的手艺人系列之二泥瓦匠

上图是扶风法门塔的一二层,其飞檐斗拱悬挑廊柱栏杆围柱都是青砖制作。垂帘围幕缠枝藤蔓绿枝花卉全是瓦片装饰。从1984年倒塌的残壁中看出,青砖包裹的空心塔中没有拉牵的木梁木柱,只有青砖白灰结构。从明代至今历经几次大地震倾斜而不倒,几百年的风雨考验,既是青砖灰瓦材料的耐久,也是泥瓦匠工艺的高超。

又及:昨晚看到一位专家有个高见,说是胡基源自中亚两河流域,是丝绸之路的贸易传来中原,佐证的理由是胡麻、胡萝卜,胡椒、西瓜都传自胡人。我没有在古纸堆里翻所谓的证据,只想提出点疑问,自西汉张骞通西域以来,西去中亚乃至地中海大西洋的岸边,西来的物品固然不少,一路都有孑遗,各种植物都在各地开花结果,也有手艺工艺流传。甘肃的河西走廊,哈密的火焰山下,天山南北的广袤草原,绿洲都有胡萝卜、石榴、小麦、豌豆。还有和中亚相近的饮食:馕、烤包子,还有伊斯兰文明很多的清真寺。民居是非常重要的民生因素,构建住所的材料往往是就近取材,量多价廉是最先选择。笔者曾经在天马的故乡,和西汉同时代的乌孙国家院——伊犁州昭苏县,这个海拔两千米的高山草原上劳动过。这里的土壤不谓不细和黄土高原上的黄土不相上下,这里没有一所民居是胡基造就。县城原来的房屋都是土坯房,使用的都是泥巴脱出的土坯,大致和中原地区泥巴脱土砖坯一个形式:合泥巴脱模。这个泥巴脱出的土坯含水量大,不能轻易晾干,往往今年脱出的土坯明年才盖房。怎么没有一块胡人的胡基,就是昭苏县城西边的喇嘛庙历史久远,也是青砖瓦建筑,中原地区寺庙里砖包胡基的建筑形式也没有看到?北疆的呼图壁、玛拉斯、奇台、巴里坤等地我都去过,村庄城堡,甚至戈壁草原上的烽火台建筑,没有一块胡基。南疆的库车、阿克苏、喀什和扶风人班超驻军过的疏附县,也没有见过一块胡基,风沙中的古建筑遗迹都是大土块砌垒。这个大土块就是泥巴脱模制作的泥砖,现在的南北疆农村依然可以见到。所谓的胡人是把胡基技术绕道搬到中原,把新疆、河西故意无视了?让新疆人费心把力地去玩泥巴建房舍?既舍近求远又费力劳神是劳动人民蠢还是文人专家坏?

2021,12,15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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