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验天心语默间
——张载诗歌的易学底色
作者:辛亚民(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
张载之学,以《易》为宗,非独其思想可称为易学哲学,其流传于世的几十首诗作中也不乏浓厚的易学色彩——易学也是张载诗歌创作的重要底色。
北宋五子皆为易学大师,且都不乏与《周易》有关的诗作传世。广为流传的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虽今被学者考证非道学宗主周敦颐所作,但恰与张载的一首学易诗相映成趣——学易穷源未到时,便将虚寂眇心思。宛如童子攻词赋,用即无差问不知。《易》素难读,前诗表达了诗人精研易理、沉醉其中的忘我体验,而后者则是道出了志道精思的横渠先生学《易》时的个中甘苦。用即无差问不知将诗性美学与哲思妙理圆融贯通,其背后却是《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而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易道底色。
道学家善言天心,张载尤甚。著名的横渠四句首句即云:为天地立心。天心或天地之心可追溯至《周易》,复卦《彖传》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何为天地之心?张载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又云:天则无心无为……人之德性亦与此合,乃是己有。(《横渠易说》)其《经学理窟》进一步说道: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一人私见固不足尽,至于众人之心同一则却是义理,总之则却是天。可见,此天心即儒家之最高价值准则——性与天道,亦即易理;其充塞宇宙,弥纶天地,但又须人悉心求索、观照,持守、涵养,于伦常日用处发见、徵验。天心这一易学哲学的核心范畴也成为张载诗歌创作中的最高价值追求。《送苏修撰赴阙四首》之四云:出异归同禹与颜,未分黄阁与青山。事机爽忽秋毫上,聊验天心语默间。其中出异归同禹与颜取典《孟子·离娄下》: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易地则皆然。’朱熹《孟子集注》云:圣贤之道,进则救民,退则修己,其心一而已矣。又云:圣贤之心无所偏倚,随感而应,各尽其道。此诗化用禹、颜殊途同归之意——二圣虽异时异事,然救民修己之心尽同。在张载看来,此心即《易》之天心,为跨越历史时空、突破个人境遇,具普遍性、超越性之准则。禹、颜之事本为人事,而张载以天道开显之,使儒家修己安人之道尽显形上天道之晖光。
此诗为赠别诗,故又巧妙化用《易传》语默典故,《系辞传》载孔子释同人卦九五爻辞先号咷而后笑曰: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张载以禹、颜之出处语默喻己与友,以二人所同之心为通贯天人、跨越时空之天心,则已大大超越了志同道合之友朋情谊之维,而是将普通友情超拔至天人之际,儒家之至高理想——道学气象尽显其中。
此诗还有一句与《周易》关系密切——事机爽忽秋毫上。事机即《周易》所言之几,《系辞传》载孔子云: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几即精微之变化,吉凶之先兆。诗中以爽忽秋毫描述之,亦见其精微难测。因此,对几的探究、把握尤显重要。而《易传》更是以《周易》为圣人精研易理、深究事几之典籍——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系辞传》)故知几为君子之至高修养——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系辞传》)作为一代易学巨擘,张载更是秉承易道,于精微之几处尤重工夫。《横渠易说》云:孝弟仁之本,亦可以言几;造端乎夫妇,亦可以言几;亲亲而尊贤,亦可以为几;就亲亲尊贤而求之,又有几焉;又如言不诚其身,不悦于亲,亦是几处。苟要入德,必始于知几。——以知几为入德之始,可见张载所重之几为德行之几。其另一首拟乐府诗《君子行》云:君子防未然,见几天地先。开物象未形,弭灾忧患前。公旦立无方,不恤流言喧。将圣见乱人,天厌惩孤偏。窃攘岂予思,瓜李安足论。几本为吉凶之先见,亦即象未形天地先,知几工夫亦即豫见、防患于事变之精微处。而窃攘、瓜李的表述凸显出张载之忧患重在德行修养,并非功利性的吉凶。《易传》释噬嗑卦初九爻辞屦校灭趾云:子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张载注云:暗于事变者也。暗于事变即不知几,小人不仁不义源于对事变之精微处不明,君子则要遵循《周易》的劝诫,防患于事变之精微处,提升自己的德行,能做到如此,窃攘、瓜李,更不足为虑。张载尝云:《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于此诗中,亦可见此旨。
《君子行》言几立足于防患弥灾,此又源于《周易》之忧患意识。《易传》以《易经》为忧患之作——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圣人于忧患中著《易》,欲使世人其出入以度外内,使知惧,又明于忧患与故。惧以终始,其要无咎即是易之道。《周易》之忧患意识启古代人文精神之端。至北宋,则表现为士大夫强烈的忧国忧民之心,典型如接引张载入儒门之范仲淹。而张载为官时,更是因问民疾苦,乃至岁值大歉,至人相食,……甚或咨嗟对案不食者数四。(《横渠先生行状》)而张载诗作不仅将《周易》深沉的忧患意识表达为君子德行之忧,更表现为忧心民瘼的家国情怀。他曾批评乐府诗皆浅近,只是流连光景、闺门夫妇之意,无有及民忧、思大体者。(《吕氏家塾读诗记》)《送苏修撰赴阙四首》虽是赠别诗,却句句饱含忧国忧民之心,诗一忧井田崩坏,秦弊未息:生无定业田疆坏,赤子存亡任自然。诗三又云:巍巍只为苍生事,彼美何尝与九州!诗中对黎民苍生之关切与《西铭》乾父坤母、民胞物与之情怀可谓血脉一贯。
张载一生为官时日极为有限,但庙堂之忧却在其诗作中被屡屡吟咏。《别馆中诸公》当是张载辞官崇文院、赠别同僚之作,虽身辞魏阙,然心系社稷——藜藿野心虽万里,不无忠恋向清朝。晚年作《老大》诗再度明志:老大心思久退消,倒巾终日面岧嶤。六年无限诗书乐,一种难忘是本朝。行将老迈,形神渐消,此心念念不忘,仍是国家社稷。
相比德行之忧、苍生社稷之忧,《周易》之忧患意识在张载诗中还表现为对儒家道统、学统之忧。张载门人范育《正蒙序》云:自孔孟没,学绝道丧,千有余年……(子张子)闵乎道之不明,斯人之迷且病,天下之理之泯然其将灭矣。《鞠歌行》千五百年,寥哉寂焉即是张载对学绝道丧的忧虑。在《宿兴庆池通轩示同志》中张载更是劝勉友人、直抒胸臆:叔子莫痛凤沼湮,又莫悲愁花萼堕。所忧圣道久榛塞,富贵浮云空点涴。又有《绝句》云:面似骷髅头似雪,后生谁与属遗经。更是将具历史使命感、为往圣继绝学的一代儒者忧心圣道的真切,娓娓道出。
张载诗作最为今人所称道的当属《芭蕉》:芭蕉心尽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随。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全诗句句不离新字,极富韵律美、形式美,却又意蕴悠长,催人奋进,道尽横渠为人为学勇于造道、锐意求新之可贵精神。张载尝云:学贵心悟,守旧无功。(《经学理窟》)勉励学者多求新意,以开昏蒙,濯去旧见,以来新意。(《张子语录》)张载贵新实源于对《周易》刚健笃实,辉光日新精神的秉承和发扬。变易为《周易》之精髓,而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为此变易之最大呈现。唐孔颖达即以新新不停,生生相续释此变易。《系辞传》曰: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大畜卦《彖传》更云: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张载赞曰:天德也。(《横渠易说》)横渠之学,天人合一,得天而未始遗人。(《正蒙》)正是张载秉此刚健日新之易道精神,方有《芭蕉》诗之不朽流传。横渠之造道创新,于今之世,大可参焉。
《光明日报》( 2022年04月18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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