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瞎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很大,像剖开的鸭蛋黄悬在西半天,天底下一片天鹅绒的温暖的味道。瞎子的背影瘦弱,窄窄的骨头和薄薄的身板,陈旧的中山服穿在他身上,像挂在一根枯枝上。所以,从后面看,他像一片被秋风吹干了的叶子向太阳飘去。他刚从身后的那个村子里出来,和过去的许多年一样,他在村子的街巷里穿行,敲一下左手里的小锣喊一声:算命拆字啰!走在他前面的是他的细竹竿,指指点点地告诉他,这儿能走,那儿不能走。
瞎子就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眼睛的位置上只有两堆凹陷的皱在一起的皮肤,像嵌着的两个发霉的核桃。头发也不多,在秋风里一根根竖起,高矮不齐有些混乱,看了让人觉得秋风吹进了自己的心里。他走得很慢,斜挎一个用来装干粮和水的黄书包,书包不停地拍打他干瘦的臀部。这条路连着好几个村子,瞎子的家在斜对面的那个方向。路上布满石子和牛蹄印,坑坑洼洼的,惹得锣棰一下一下地轻敲发亮的小锣。当。当。当。
道路的一边是田野,另一边还是田野。田野里零散地坐卧着几座老坟,坟头上爬满了荒草,在黄昏的风里招摇远望。瞎子感觉得到下午五点钟的凉风从左边的坟上吹过来,掠过他和他的衣服他的书包他的小锣他的竹竿,吹到右边的田野里。风像水一样漫过去,发出泥土被淹没的声音。前面有几条相隔很近的岔路,一条通往另一个村庄,一条通向他的家,其他几条通向不知去处的地方。他饿得厉害,感觉是很多年没吃过米饭了。米饭是什么味?他想不清楚,米是什么模样他也记不得了。黄书包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个硬币,这是他一天的收入。从早上他就在巷子里敲响小锣,他比黎明来得还早。要算命的老太太代她女儿问将来的命运,他把她女儿的生辰八字像诵经一样在嘴里念叨了三十遍,然后微笑着说:闺女好命啊,嫁能嫁贵人,生也是龙凤胎,真是好命。我算了这么多年的命,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命相。他很高兴地对着老太太的方向笑,他不知道自己的笑是什么样子,但他相信对方一定能看到,并且会相信这笑是发自内心,是由神提前安排好的。这笑无所不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这笑里头。后来老太太就给了他几个硬币,答谢他开通了女儿未来的幸福之路。
现在他很想对着走了几十年的路也笑一回,但是怎么也笑不出,他太饿了。笑它跑到哪儿去了呢?他有点着急,越着急越笑不出。突然,他站住了,竹竿停在空中好一会儿才落到地上,接着就在地上抖动。他应该拐上回家的小路了,可是他不知道往哪条路上走了。他站在几条路的中间,有的已经走过了,有的还在前头,还有的在身后。他像风卷起的泥土那样在路中央转起圈来,他突然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把竹竿磕得啪啪直响,小锣也密密地敲,慌乱的声音在周围往返。天地间灰蒙蒙一片,他看不见的太阳已经落尽,但是他知道时间不早了,没有比饥饿的肚子告诉他的时间更准确了。
路边出现一个小孩。小孩对他说:往前走两步,右边的那条。瞎子像突然得到了神谕,一下子笑了,他转向小孩,举着小锣让小孩听到他的锣声。你是谁?他问。小孩回答说:我是小孩,你上次给我饼吃的那个小孩。噢,瞎子仰脸向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给饼吃的那个小孩?到底是哪一个?哎呀,记不得啦,人老了记性就不行了。小孩又说:往前走两步,右边的那条。瞎子又噢噢两声,笑着自言自语说:往前走两步,右边的那条。按着小孩指点的道路走去了。
夜幕垂帘,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小孩站在路边看着被黑暗消融将尽的算命先生的背影,咕哝着说:错啦,那不是他回家的路。为什么不掐指算一算呢,他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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