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坐在蒲墩上绣肚兜。
风吹动她身旁的老槐树,栖在上面的阳光便被摇晃地有些站不稳脚,悉悉索索从枝叶的缝隙间往下掉。红色的绣布上,三奶奶的发间,和她的腹部,一时间光影凌乱。
落在发间的阳光三奶奶看不见,她只管盯着自己的肚子,发了会子呆。她的肚皮夸张地隆起,将身上的鱼白色偏襟儿罩衫撑得滚圆。一团阳光恰巧落在那个突起的最高点上,淡淡的米黄色光晕,干净,柔和,神秘,像一种独具质感的隐喻。
三奶奶自然不懂什么隐喻。可这并不影响她随时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而期待之所以成为期待,恰恰正因为它飘忽莫测,翻手为云覆手成雨。三奶奶的期待是一粒铁树的种子,放在怀里日夜捂着,盼着有朝一日捂出一个带把儿的娃来。
井台,辘轳,女孩儿汗津津的小脸儿憋得通红。她求助的目光怯怯的,落在她爹三爷身上。三爷铁塔一样站在距井台八丈远的地方,倒背着手,不动。排队打水的,有和他家不大对付的毒嘴婆娘,呼扇着巴掌当扇子,嘴里利落吐出一颗子弹——长得再好,也是丫头片子——正中靶心,三爷立马黑了一张长脸。毒嘴婆娘悠闲地用眼角夹着他,心头大爽。大不了叮叮当当来一出锣鼓梆子戏,吵架,她的长项,不怵。三爷不出声,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态势,端着一张黑脸离开。两只大脚板儿扑哧、扑哧满是心劲儿,脚下的黄土路被踩得一溜儿冒烟儿。各种目光瞬时也长了脚,啪嗒,啪嗒紧急跟上,八爪鱼一样黏上他的背,令他一阵烦,一阵痒。
一条蛇悄悄爬到老槐树下,驻足,盘起。三奶奶顿时一激灵,起满身鸡皮疙瘩。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一激灵,好一通伸胳膊蹬腿儿。三奶奶努力保持镇定,将卷到舌尖儿上的那声哎呀和欲将弹起的腿双双按下,担心吓坏孩子。迎面遇上那条蛇湿漉漉的目光。是的,一条蛇,正用湿漉漉的目光看她,婴儿般乖巧,几分讨好,人畜无害的无辜姿态。三奶奶心头立马翻了个个儿,天地玄黄,她似乎突然间破解了某个关键所在,眉头随即舒展,鸡皮疙瘩消散,心头大定。
一人一蛇悄然达成了某种默契:互不相扰,她绣她的肚兜,它坐它的禅。
蛇却无法说服三爷,无论用湿漉漉的目光,还是婴孩般的乖巧。三爷刚在外面憋了一腔无名火,看到蛇的直接反应便是操起铁锨。
别动它!三奶奶罕见得不容置疑。
柔软的目光,暴烈的目光,犹如暖空气遇上冷空气,碰撞,发出嗤啦一声响。拉锯,对峙,飞沙走石,搅起巨大的漩涡。
红肚兜,黄金龙,被一团儿柔光轻笼着,须尾灵动,龙目生威。而在十二属相中,蛇又被称之为小龙。
僵持中的醍醐灌顶,三爷电光火石间完成了蛇与小龙的逻辑置换。他被这个置换法蛊惑着,手心脚心出汗,自动向三奶奶缴了械。于是,夫妻两个怀揣了一个共同的密码,他们试图从一条蛇身上追根溯源,坐实一个隐藏至深的预言。
三儿、四儿、五儿,抱柴禾,老大、老二,贴饼子,煎肉片儿。三爷豪气,若指挥三军。一条蛇,一个逻辑,一份崭新的底气。
女儿们面面相觑,悟不透那层玄机。
夫妻俩相顾一笑,那是上天眷顾的秘语,懂了自是懂了,不懂也说不得。
那晚,小龙的预言以一个男婴的出世诠释了它的灵验。
当清晨的阳光照进窗子,三爷亲手给儿子系上三奶奶绣的红肚兜,门环上也拴好了辟邪的红布条。三爷粗手笨脚的动作把儿子吵醒了,他亮开嗓门儿,哭声嘹亮。
这哭声,是张扬的宣告,也是凄迷的告别。
产后血崩!三奶奶匆匆去了。那一年,她还不到四十岁,她的儿子刚刚出生,距小引她们姐儿几个的出世时间尚远,她没能等到真正当上奶奶。
二
晚上,我们在明光光的月亮地儿里捉迷藏。
女孩子们捉迷藏,只是在自家一亩三分地儿内瞎折腾。胡同外的晚上和白天总令人感觉有些不一样,陌生,神秘,透着点儿邪性与居心叵测,不大敢去。小引家虽然在胡同里,我们也不大敢去,据说她们家埋着死孩子。这话是麦子偷听她奶奶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瘆人。
大人们说话喜欢藏头露尾,故弄玄虚。三姑八婆凑一堆儿,眼睛骨碌碌转动着彼此咬耳朵,再平常的事情,一经她们加工、传播,就变得重大、神秘起来。何况总会有那么几件事,确实够重大,够神秘。
我们在村西的杨树林子里耧树叶,累了就坐在树下玩儿拔根儿。麦子一边低头寻找最有韧劲儿的叶柄,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
小引她娘昨晚儿生下一个死孩子,男娃,就生在尿盆里。
小引她娘命不好,生下女娃能留住,几个男娃一个也没活成,可她爹喜欢男娃。菊花的话则有几分老气横秋。我们被这些话唬得一愣,大眼瞪小眼,老半天谁都不说话。类似这样的话我们从不问出处,自然是出自三姑八婆的口。秀儿一向胆儿小,说咱们回家吧,这儿有点儿冷。我们就起身回家,依旧没人说话。我们刚开始走地很慢,到了林子边缘就不约而同撒腿跑起来,身后有风,魂儿一样跟着。
那个死孩子被小引她爹顶着星星埋在她家西墙边儿的老枣树下。我们就一致决定从此再也不吃她家的枣儿了,还不喜欢和小引玩了。我们其实觉得小引很可怜,她娘也可怜,她爹也可怜,死了孩子的人家怎么能不可怜。我们一边可怜小引,一边有意无意地疏远她,麦子、菊花、秀儿还有我,谁也不愿去她家找她,哪怕她做出了好几次邀请。
我们经过小引家的栅栏时,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去瞄她家的茅房,那个盛过死孩子的尿盆儿就斜靠在茅房外面,血腥味儿压过了尿骚味儿,幽冷的,像一只巨大的独眼。偶尔看到小引她娘从茅房里出来,头上裹一块白色手巾,身上晃着肥大的罩衫,肚子明显是瘪下去的。她大部分时候眼里没有我们,偶尔和我们的目光相遇,朝我们笑一下,我们就瞬间变成受惊的兔子。
那天晚上我们在明光光的月亮地儿里捉迷藏,包括小引在内。能够重新回到我们的队伍里,小引很开心,她的笑毫无节制,有点儿没心没肺。她的姐姐们这几天可是安静得很。
我听到小引喊藏好了,也隐约听见小引家茅房里有些微的动静。我从心眼儿里不想进去,于是站在胡同里扬声诈喊小引,我看到你了,还不快出来。那边儿却没有一丝动静,等我把麦子她们分别从麦垛、门洞和柴房里揪了出来,小引依然没有动静。我开始着急,小引不出来,我就只好进去,我必须把她找出来,这是游戏规则。我终于跨进小引家的院子。我独自行走在白晃晃的月亮下,我看到白晃晃的月亮下,那只尿盆瞪着猩红硕大的独眼,我甚至能猜到那是谁的眼睛,我了解那只尿盆的秘密。
我想,我必须马上离开,远离小引家的茅房、尿盆还有枣树。脚却说,来都来了,只差三五步就能找到小引了,前功尽弃多可惜。鬼使神差,我听从了脚的安排。
可我看到了什么!
小引她娘,披散着满头月光,站在茅房里。她背着一面墙深重的影子,在无声哭泣。她的肩头无助地耸动,两行泪流在月亮底下,清亮,妖异。她一面流泪,一面轻捋自己的乳房。奶水一味遵循着身体的潮信,不懂人的悲喜。
那是一幅相当蒙太奇的画面,我被诡秘扼住了喉咙,惊慌则瞬间将我弹出小引家的栅栏。
我没有惊动小引她娘,所以在我后来无数次的回想里,小引她娘一直背着那面墙的影子,孤零零站在那里,还有月光、泪光和奶水。
三
小引俯视着窗外,人如蚁,车如虫。
人如蚁,尤其是女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这句话喊了多少年了,不仅喊而且将打字标语写在墙上,却也只是贴在墙上,离某些人的心还有一些距离。小引想至此,嘴角挂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味深长。
浓烈的来苏水儿味道, 弥漫成医院独特的标签。而更具冲击力的,则是医院里那种无处不在的隐约氛围,在味道之外,病痛之外,甚至在生死之外,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这种氛围直接刺激着小引的呕吐感。在医院呆得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这里是妇产科病区,来苏水的味道掺杂了羊水的味道、婴儿尿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女人的呻吟和新生儿的哭声。一切污浊、隐晦,又那么直截了当。
与大多数产妇饱满的憧憬不同,小引是来做引产的。生命,既可以从这里诞生,也可以在此终结,拥有与失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疼痛过程。小引她娘说,要不别受这罪了,若还是女娃,娘给你养着,别管你婆家说什么。小引不说话。小引不说话是因为她无暇说话。这个孩子的去与留正在她体内疯狂大战:推进,厮杀,胶着,鲜血淋漓,不死不休的架势。
护士一副事不关己的超脱表情,针管却有些跃跃欲试,它向来喜欢一针见血。它说,选择时间到,现在由我来宣布结局。周围的空间随即剧烈波动了一下,空气啵啵暴响着向屋外撤离。房间内顿时空气稀薄。挣扎,小引和她娘像两尾被甩到岸上的鱼。
疼,要命的针扎在肚皮上,针扎似的疼,抽筋剥髓的痛!小引本想说些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只是一声娘。她像小时候一样,眼巴巴地喊了一声娘。娘!娘!小引的声音下一刻被谁复制了,水波一般软软漾开。那呼唤,稚嫩、殷切、无辜,一声一声高悬于稀薄的空气之上,又一声一声从高空中砸下来。这片大地于是狠狠震动了一下,天空开始落雨。人群,建筑,树木,鲜花,云朵……许多东西开始倾斜,还有许多东西渐次坍塌。小引和她娘剧烈颤抖着,绝望顺势撒开大网。
小引她娘决定将那个秘密烂在心里。一个人的秘密才是最忠实的秘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她的眼前始终晃动着一个玉一般透明的婴儿。巴掌大小的孩子,有着明显突起的外生殖器。他天使般在她面前疏忽来去,洁白的翅膀呼扇两下,小引她娘便听到了姥姥两个字。这两个字无疑是一种迷药,小引她娘瞬间便有些恍惚,恍惚间看到三四个小天使绕着她飞翔,他们交错地唤:娘!姥姥!小引她娘闻声一个趔趄,视线早已模糊,耳膜疼痛,心脏眼见着一块一块碎裂,消失。而她,终究会被那一声声呼唤埋葬,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不远处,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将喜庆溅得四处都是,谁家在办婚礼。小引苍白着脸想象着那场热闹:花生,大枣,栗子,火红的嫁衣;人们漾着笑脸,纷纷祝福那对新人早生贵子。
肯定是这样的!因为多少年来,人们一直这么祝福着。
(本文原刊于《奔流》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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