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村上春树
如果你有机会见证一个人的60岁到90岁，你会发现那真是一件交织着痛苦与酸楚的事啊，岁月是无声的，可是它刻下的痕迹却是那么的鲜明~~
60岁时，总觉得她还好，仍然富有活力，好像和50岁时没什么两样，可是日子悄然而逝，某一天，某一个瞬间，她忽然不认得我们了，看着她已然全白的发，额头深刻的沟沟壑壑，还有笑起来那仅剩的两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才恍然大悟：啊~她已年过九旬，就在这一瞬间，才觉察到她真的老了！
她的眼睛只看得到微光，耳朵也背的需要大声喊话才听得见，慢慢的她开始胡言乱语，常常胡搅蛮缠，她喊着要喝水，跑过去喂水给她，两分钟后，她又开始要喝水，她喊着要盖被子，给她盖好被子刚转身离开，她就把被子掀开，再重新喊着要盖被子。她刚刚吃过饭，又马上喊饿，因为不能随着她的性子给她吃，她便开始破口大骂，为了容易消化，希望她能多喝一点粥，可是她却认准了只吃手工煎饼，喂进嘴里的粥马上就吐出来~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经历着她这样的90岁，真是让人伤心欲绝，为着她每天的无理取闹，为着她已退化的不如新生婴儿的大脑，为着因她而受的所有的苦累而伤心欲绝，而这些，都还不足以让人彻底崩溃，真正无法忍受的，是那该死的，不可逆转的，可恶至极的衰老；还有，她再也不会认得我们的事实。
某一天，她尿了裤子却浑然不知，我们意识到她开始大小便失禁了，于是买了成人纸尿裤为她穿上，可不知何时她竟然将纸尿裤撕扯出来，裹挟着粪便、尿液的纸尿裤被她撕成一块一块，棉絮和粪便被扔的到处都是，如此情景，我们除了摇头苦笑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苦笑之后，再无助的蹲坐在地上大哭一场，然后默默的清理战场，而她，却像干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耀武扬威，嘴里不断说着我才不穿那玩应儿
某天突发奇想，把纸尿裤换成了像是三角内裤一样的拉拉裤给她穿，想不到效果竟然出奇的好，她不再抗拒，乖乖的穿着，再没有撕扯过，只是在每次换拉拉裤时，她会大喊着不准脱光裤子，人是不可以光着屁股的 。
于是，我们开始思考，纸尿裤和拉拉裤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后者她更容易接受呢？或许是拉拉裤更贴合，穿着起来更舒服一些？可能吧，但我想更多的原因，是那深入骨髓的自尊与自爱，她可以穿一条内裤，却绝对不可以穿一条纸尿裤！
她年轻守寡，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处处争强，努力奔一个好日子，时时警戒着准备为孩子们而战斗，大半生独自坚守，再好的男人她也不曾多瞧上一眼，苦熬过中年，又痛失爱子，几近崩溃的她，咬着牙坚挺过来，竭尽全力用余生精心抚养年幼的孙子，这人间的痛苦她尝了大半，可从没有一刻看轻了自己，她把自尊和自爱，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大脑的退化，让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骨子里的那条深刻的底线却告诉她，你，不可以像小孩子一样穿纸尿裤的，你，不能在人前光着屁股就算什么都忘了，那尊严她一刻也未曾舍弃。
她，就是我92岁的姥姥，我见证着她的衰老，从前我不敢想象她将来离开我的情景，只要想起便会泪流不止，这许多年来，当我看着她不断的退化，看着她几乎不识这人间的一切，看着她已然转身走向了来时的路 ，眼看着这一切，似乎那必将分别的事实，变得容易接受了许多，我甚至能有余力思考，如何让她在离开的那一时刻，更有尊严的与这人间告别。
其实，很多如她一般的老人们，都像鸟儿爱惜羽毛一样爱惜着自己的尊严，只要一息尚存，也希望是伴着尊严在喘息，可是，这世界，似乎并不友好，很多时候，它并不在乎一个将死之人的，所谓尊严。
姥姥80岁时，我们曾带她去医院看眼睛，因为治疗需要，办了住院手续，谁曾想住院期间，她患了感冒，持续发烧，作为家人，我们对于这种情况十分熟悉，可是医生却异常谨慎，硬是要把她送出眼科病房，送进ICU去，为此多次找我们谈话，因为我们觉得姥姥的情况是我们熟知的，在可控范围内的，并且她是山东人至今说的都是山东话，在ICU病房里她看不见家人又没人能听懂她的话，80岁的老人，吓也要吓个半死的，所以我们坚持不入ICU，于是医生要求我们签署免责文件，并委婉建议我们尽早出院。那是我第一次依稀感觉到，老年人对于这个世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如果可能，谁都不愿意将其攥在手里。我理解那些医生的立场，同时也对他们急迫的想把姥姥送走时的面貌感到憎恶，难道人老了，就真的不能接受相对平等的对待吗？
到我姥姥90岁时，别说医院，附近的乡村医生几乎不再来给她打针开药了，不只是她，对待村里其他的老人也是一样，那些医生们害怕极了，仿佛这些高龄老人就像是易碎的玻璃，即便轻拿轻放也会胆战心惊，就算家属承诺，如有意外绝不追究，他们大多也不愿趟这一趟浑水。在农村，高龄老人的就医，就这样变成了一件麻烦事。
村里有某位儿媳把不能自理的婆婆送到了养老院，不到一个月，传来了婆婆去世的消息。据说，在一些相对廉价的养老院，不能自理的人，接受的都是非人的待遇，没有人像家人一般耐心喂水喂饭，尿湿的裤子也不会为其更换，有些老人几天都吃不饱饭，身心的双重打击下，加速了老人的死亡，当然，这些并非我亲眼所见，也就无从考证，这些传言是不是完全真实的，可是，我相信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这种情况一定是存在的，那位躺在床上，身体不能自理，头脑却依然清醒的婆婆，亲眼看着自己如同蝼蚁般的晚年，或许死亡，成为了她最好的出路，至少，天堂里，还有个老伴儿在等待着她，她的念想和希望，不在人间，而在天堂。
去年农忙时节，收到了住在山里的四姥姥自杀去世的消息。和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的四姥姥，最近几年几乎是卧床状态，精神也时常恍惚，腿脚都不便利，她趁着儿子儿媳下地干农活，吊死在了自家的仓房里，据说仓房距离她住的房间还有段距离，况且对于活动不便的她，上吊，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试想一下，她是费了多大的力气完成了这一切，那种一心赴死的决心，对死亡的渴求和逃离人世的迫切之心，想一想都让人胆寒 。
我所见过的老人们，最常提到的字就是用，他们总说自己没用了，他们的亲人，晚辈，和那些他们所能接触到的这社会上的陌生人，也常常会把无用挂在嘴边，我总能听到这样一些话：
活这么大岁数有什么用？
老不中用的，活着给人添麻烦
这么大岁数不在家呆着，出来占用社会资源
这样的话听的越多，心就越痛，这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只看得到那些老人苍老的现在？只因为他们现在老了，无用了，就把他们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抹杀掉吗？他们也曾壮年，为了美好的生活而奋力打拼过，我们的世界之所以会是今天的样子，我们的生活之所以会是今天的样子，都是他们在来时路上拼尽全力开创的，没有人有资格把老人物化，用有用没用来衡量老人的价值，当然，这世上一定也有那么几位可恶的老人，但我想，即使再可恶的老人，他们漫长的人生中一定也或多或少的做过对这世界有益的事情，我们应该也必须像尊重英雄一样尊重那些老人，要知道，我们也终将老去。
就像每天有婴儿降生一样，这世上每一天都会有老人过世，人之将死，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紧握着自己的尊严不放，即便住在破旧的屋子里，即便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即便无人关怀，他们也希望，当与你我在阳光下迎面相遇，四目相对之时，彼此能相互致意，只要活一天，也要有尊严的活着，当他们终将迎来死亡的那一刻，那份坚守的尊严会与生命一同咽气，然后在崭新的空间里，又一同携手，走在温暖而幸福的彼岸~~
唯愿岁月有情，人间有爱，老而不老，生而自在！
★《布宫号》提醒您：民俗信仰仅供参考，请勿过度迷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