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川|小留学生与父母

在学校老师看来,大部分的外国孩子刚来日本学校,面对种种学业和社会交际上的困难,内心难免孤单并充满巨大压力。由于老师的精力、经验和能力也有限,仅靠老师单方面的努力是不够的,孩子背后家庭力量的支撑必不可少。然而,据笔者的访谈资料,在日中国人中小学生的父母,大多在日本经营料理店,或在料理店、商场从事服务工作,也有个别家长从事的是对华贸易和针对中国人群体的销售工作。他们每天工作时间较长,在家时间极为有限,并且不具有较高的日语能力。因此,他们通常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对孩子的学习进行指导,无法主动帮助孩子与学校的老师进行密切沟通,甚至连陪伴孩子的机会也很少。在这样的客观条件下,如何尽最大努力给予孩子支持,就考验着每个在日中国人中小学生父母的智慧和用心。

(一)亲子之间的距离

能够抽出时间陪伴孩子、了解孩子在学校发生的事情、积极给孩子以鼓励的父母,自然可以形成亲子间的亲密距离,帮助孩子抵抗在学校遭遇的各种挫折、化解孩子成长中的烦恼。

比如小学五年级的耿景博,父亲在新宿的大饭店里做菜,每天8:00上班,23:00回家,周二、周五休息。母亲是商场的服务员。由于工作繁忙,父母将姥姥也从黑龙江接来,不过签证只有短暂的3个月时间。在笔者访谈期间,耿景博在日本的生活主要由来日的姥姥照料,姥爷仍留在国内与耿景博的大姨妈同住。由于姥姥年纪大,语言又不通,为了接送耿景博上日语补习班,在小路和岔路繁多的东京曾几次迷路而被警察收留。耿景博的父亲经常利用放假时间,陪伴耿景博出去玩。而耿景博的母亲也尽可能参加学校的活动,观看孩子在运动会和各种表演中的表现,及时给孩子鼓励。

若父母在鼓励和陪伴中花费的时间和精力相对较少,只能对孩子的学习起到外部督促作用,显然亲子之间的亲密度会大大减少。不过如果孩子并非独生子女,且孩子有其诸如英语、体育方面的特长,则孩子就具有内部消化烦恼的能力,以及在其社会交往圈中获得一定地位、挑战挫折的底气,亲子之间亲密度的重要性下降。

藤江王誉和藤江王晖两兄弟,父亲经常回中国出差,接政府的建筑工程项目,而母亲在寿司店里上班,下午4-5点就会回家。在他们上小学五、六年级之前,父母在日本自己开居酒屋。他们跟住在福建老家三山镇的奶奶住,小学和初中都在附近的龙田镇上学。三山镇没有龙田镇繁华,龙田镇靠海,鱼比较多。三山镇只有一个很小的小学,他们家里的亲戚都住在龙田镇,因此他们上学需要往返于三山镇和龙田镇之间。他们周五会回奶奶家,周六会有亲戚过去看奶奶,比如姑姑会买东西过去给他们和奶奶吃,就会顺便接他们去姑姑自己家里玩,晚饭吃完再回奶奶家。平日里他们早上7-8点上课,6点钟就要起来去学校。晚上回奶奶家后,他们与奶奶一起吃晚饭,看电视,然后就去睡了。奶奶比较关心他们的学习,不允许他们买外面的东西吃,零花钱也不让他们用。他们的父母或父亲每年春节或暑假,会回国看他们一次。在他们初三时,他们的父母还关心他们的英语成绩,寄钱回去让他们补习英语。虽然他们觉得自己的英语成绩还可以,但父母执意说英语还需要再补一下。来到日本之后,藤江王誉的英语成绩表现突出,而藤江王晖的体育特长在学校活动中展露无余。兄弟俩的发展表现出较强的独立自主性,在学校的同学中已经树立了一定的威信。

然而,即使孩子并非独生子女,但如果孩子的自觉性较差,注意力不能集中,也无明显的特长,则亲子之间的亲密度就仍显得重要。如果父母不能提供足够的情感支撑,即使是兄弟俩,也容易在压抑的学习氛围中丧失学习兴趣,表现出厌倦的情绪。

从黑龙江省延寿县来日的李成南、李成东(2004年生),是双胞胎兄弟。他们于2016年12月小学六年级上学期即将结束时来日,在笔者访谈时就读东京都丰岛区明樱中学校初一年级。他们的父母在池袋经营一家西安肉夹馍店,在笔者2018年访谈时已经经营了2年。虽然雇了2个同样来自家乡的女性,但平时也会请假回国,使父母的生意更加忙碌。由于店铺上午11:00开门,晚上也会经营到深夜,直至23:30才能打烊回家。兄弟俩平时放学后就在嘈杂的肉夹馍店铺中写作业。他们的父母几乎没有时间顾及他们的学习。虽然兄弟俩在同一所学校的同一个班级,可以相互照应,但是他们共同的烦恼只能转化为共同的抱怨,甚至是相互叠加的负面情绪。在遇到大量的记诵任务和日语写作课题时,兄弟俩会共同表现出急躁情绪。其中,哥哥李成南学习注意力不集中,写字很慢,对新知识的接受能力较弱;弟弟李成东虽然思维活跃,但也容易钻牛角尖,与叛逆的青春躁动情绪相汇合,几次表现出跳楼、拿刀自杀的极端冲动行为。由于弟弟学习接受能力较强,在共同学习中他也经常对哥哥的迟缓和出错表示蔑视。如果没有来自老师和家长的指导,他们就只能每天生活在负面的情绪之中。

而更值得防范的亲子关系,是当孩子从国内来到在日本打拼的父母身边之后,虽然亲子之间的物理距离缩短了,但情感距离相反变得疏离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父母对子女有限的陪伴时间,反而为激化亲子矛盾、拉开亲子距离预备了条件。

在荒川区第三中学读初三的张贺,父母于2008年来日开饭店。在笔者访谈时,他的父亲在当厨师,母亲是服务员,不在同一家饭店工作。张贺感觉他和他母亲在上辈子是仇人。他跟他父亲不会吵架,而且跟他父亲也没有时间吵架:父亲早上9点半就走了,晚上11点才回来。而母亲早上8-9点上班,下午4-5点回来,他和母亲晚上一见面就吵。张贺说他和母亲可以为任何事情吵起来。比如他看完了一本书,随便把书放在一边。就进自己的屋去了。没过5分钟,他母亲就出来说:“你书为什么摆在这?你知道我赚钱有多么不容易?”然后就将她觉得张贺之前没做好的事情都拿出来,用叫喊的声音数落一番。有时候张贺也感觉很莫名其妙,因为她母亲似乎碰到任何话题都能喊起来。他母亲还有一个理念,就是不能看到张贺在看手机的样子。虽然张贺用手机是要查资料,但只要他拿起手机,他母亲就会说他在“玩”。就连他打电话、发短信给同学,他母亲也说他在“玩”手机,“永远都是脱不了‘玩’这个字”。就算张贺解释说他在查资料,他母亲照样会说“那还不是‘玩’吗”。张贺说,现在他母亲要跟他说什么话,他都可以清晰地预想他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话。在张贺的眼中,他母亲除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无理管教之外,她自己晚上除了玩手机就是睡觉。出于对母亲的不满,张贺多次表示放学后不想回家,在笔者为其辅导完功课后,迟迟在教室里不愿离开。在周六、周日,他宁愿来辅导班自习,也不愿在家里与母亲同在一处。

从江苏南京来日的初二学生王诗凝,从小就与母亲感情不和。王诗凝说,她4岁的时候,由于她母亲不给她买东西,她就跟母亲吵起来,一来气就从6楼的厨房窗户翻下去,好在被2楼的床单担住了,被挂在上面,没有摔死。据王诗凝描述,她母亲可以因为她在家没有穿拖鞋,而气得把她衣服剪了,使得她整个夏天只有一件衣服穿。她认为张贺的母亲跟她母亲很像,她们的想法基本都是:“‘玩’手机就等于不好好学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找不到好老婆、好老公,然后就孤独终老,然后就绝后了。”王诗凝喜欢画漫画,利用业余时间会卖画挣一些零花钱,然后用这些钱来买些喜欢的衣服和裤子。但她母亲不喜欢黑裤子。在笔者访谈她的前一天,她母亲就表示想剪她的裤子,并说“你以后再也不能穿黑裤子,要是再穿黑裤子,我就把它全剪了”。

家乡在福建的肖瑞则根据他自己的成长经历,认为在农村长大的父母一辈人不太懂教育。直到他二表姐这一代,才开始重视教育。他二表姐夫也是乡村出身,就凭借自己的能力考上了福清市一中,高中上完以后又来日本留学。肖瑞说二表姐夫很拼命,很努力,差点得了抑郁症,想要自杀,天天逼着自己,后来就进了一个很好的公司。二表姐情商很高,就听他讲怎么教育小孩。后来肖瑞的大表姐和三表姐,也向二表姐学习,但也仅仅是重视子女的教育,仍然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与孩子沟通。

肖瑞为笔者介绍了他二表姐的女儿,也就是他表侄女的情况,说他表侄女是被她爸妈骗到日本来的。她想回国,但是他爸妈不让,说日语要是实在学不好才考虑回去。她也很爱逞强,很多次放学后,她都还去问老师听不懂的问题,一直留到很晚。她家离肖瑞家很近,走路3-5分钟就可以到。有一次肖瑞去她家,她爸看到她玩游戏就打了她一巴掌。处在青春期的她,又还手打了她爸爸一巴掌。肖瑞说那个场面非常恐怖。她每次闹情绪,肖瑞都要给她做心理辅导。

肖瑞觉得,他的父母其实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与孩子沟通,因为他总是觉得他的父母不能理解他,也不能给予他充分的信任。他父亲现在担心他的日语,认为日语不行的话,考不上高中。肖瑞虽然成绩还可以,但他母亲和家人就觉得他考不上。肖瑞对笔者说:

“他们都觉得我考不上,天天在家里说我成绩这么差肯定考不上考不上。我平时也没有零用钱。有段时间我拿钱出去玩了,后来他们就不给我零用钱了。他们觉得我日语烂,其他的还OK,然后觉得我来日本这么久,英语都不见长进。我就是英语和国语(日语)比较烂,毕竟我的文科不好,我的语言能力感觉不是很强,语言组织能力不是很强。比如翻译日语的时候,脑袋里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转变成中文就很慢。我们学校的老师觉得我考得上竹台高中,还要我加油去考飞鸟高中。我爸妈总是认为有可能发挥失误,比如这次虽然考好了,但是人家突然换一张不好考的卷子,你就考不好了。我日语的单词量还是不够广泛。我爸觉得我总是可以考上一个高中,我妈就总觉得我考不上。”

来日本后,父母见肖瑞天天抱着电脑,就天天问他为什么不学日语。其实当时他也学了日语,只不过不是天天学。他们就觉得孩子一定要天天学。肖瑞说他刚来日本的时候,还不适应他父母的教育方式,认为他们不会教育小孩,只会叫他天天学日语,不能碰电脑(电脑是他父亲的)。虽然肖瑞有不少亲戚在日本,但相互之间仍然住得很远,平时很少联系和走动。肖瑞甚至觉得来日本之后,家里人的交流相反变少了,还不如过去打电话交流得多。对于刚到日本的肖瑞而言,禁止碰电脑,意味着堵塞了肖瑞进行社会交流的唯一渠道,导致他在日本处于一种非常孤立且孤独的状态。

肖瑞在荒川区政府开设的日本语学校学过日语,由日本人教,他觉得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因为日本人教得太慢了,五十音图教了1个月,教了3个月才教到“て形”。而且肖瑞4月已经开始上学了,而日本语学校6月份才开始教,面对的还有很多非汉字文化圈国家的初中生。肖瑞向他父母反映过教学进度慢的情况,但他父母却说不是进度慢的问题,而是他不好好学的问题。而是肖瑞心中疑惑:“没人教我,我怎么好好学”。后来,他父亲在荒川区又为他找了一个地方学日语,一周只在周六教一次文法,老师是会中文的日本人。不过,肖瑞也觉得进展太慢。肖瑞的父母又天天逼着他背单词,他就不怎么情愿。

肖瑞的母亲在日本的料理店做临时工,晚上9点回家,早上9点出门。他父亲则是早上10点出门,晚上12点回家。他们都只是周日在家休息一天。肖瑞每天放学回家没有家长管,就天天在家里用电脑打游戏,也没人聊天,毕竟大家都在上学。2016年6月,肖瑞通过日本语学校认识了一些在日本的中国学生。他一回家,就觉得很想跟别人聊天,但是没人聊天,只能跟在日本的中国人边打游戏边在网上聊天。这些中国人朋友在当时也只能打游戏聊天,因为和肖瑞处于同样的处境之中,他们之间能够找到共同的话题,并取得相互理解和回应。

到了初二,肖瑞感觉自己身体有问题。他本来腰就不好,但也不太喜欢总去做腰部的机能康复训练,因为时间太紧了,下午结束学校的羽毛球部活动,就要去做理疗。他跟父母说他要退出学校的羽毛球部,但他父亲坚持不准他退,理由是那副羽毛球拍是他父亲花费1万日元买的。当时老师向肖瑞介绍学校的部活动,他觉得羽毛球他好像会打,就进了羽毛球部。虽然有公用的羽毛球拍,但是经常借就不好意思了,而且打比赛还用公用的,会让他觉得特别尴尬。所以在初二,肖瑞边做腰部理疗,边参加羽毛球部活动,“天天累成狗”。羽毛球的时间和学日语的时间,就完全混合在一起,他的身体状况逐渐承受不了。他就跟他母亲商量,要么就放弃羽毛球部,要么就不去补习日语。她母亲也激烈反对说不行,两个都得去。最后,肖瑞只好跟老师讲,说只参加1个小时部活动,吃完晚饭就去补日语。部活动和日语补习之间,基本没有什么休息时间。

学校的安排是周一、三、五有部活动,周二、周四休息。肖瑞说那段时间很苦,又要学日语,又要做理疗。理疗周二、周四去1个小时,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整骨院(拉伸胫骨),一个是按摩店(电振,紫外线打通穴位)。其中一个店是用了医保,16岁以下就不要钱;另一个店,老板是不怎么会说中文的上海人开的,看他是中国人,还是小孩,用了医保,本来还要交1000日元,就只收他500日元。后来觉得身体好些,就不去理疗浪费时间了。因为他觉得来日本不是来治疗的,而是来学习的。他不想去理疗了,但父母都不顾他的感受,说他不听话,是他太懒了才不爱去。但处于青春期的肖瑞仍然天天不去理疗,“他们说啥我都反对”。

肖瑞在家看电视是看中文节目,这是因为父母也想看中文台,所以买了个机顶盒。但是他父母又很想让他看日本的节目。肖瑞说他父亲日语很差,但母亲日语较好。父亲天天在厨师房,也不跟人交流,而母亲经常需要跟客人交流。母亲没去日本语学校,是自学日语。父母一般都不去肖瑞所在的学校,和老师没有联系。在“三者面谈”(学生、家长、老师三方交流)的时候,肖瑞会和母亲一起去见老师。她母亲总是会觉得特别害臊,觉得肖瑞成绩差,很没面子。肖瑞描述当时的场景说:“我妈到现在已经到更年期了,我说什么她都要顶我一句、气我一句。我妈就一个劲把我往负面方向讲,老师就一个劲跟她说其实你孩子一点都不差。我妈又觉得我好像无可救药了,又望子成龙,这种心理很矛盾。去面谈的时候,我就觉得和我妈一起去压力很大,她总是把我往负面方向讲。面谈的时候,老师会问我以后想做什么,下学期打算怎么学习,怎么调整,在学校学习有什么困难。我妈就总问,‘他有没有经常睡觉,有没有经常迟到’,每学期都这么问,我就觉得很奇怪。她就怀疑我好像天天迟到天天迟到,老师说没迟到,但是她每学期还是问。”

肖瑞有段时间得了胃溃疡,肚子很痛很痛,忍受不了。他去了学校之后,突然肚子疼,就向学校经常请假,去医务室拿个单子,老师跟他母亲打了电话。肖瑞父亲觉得他是在逃避学校,肖瑞说他没有逃避学校,是真的痛,但他父母都不相信,“过了一个月,说要带我去学校检查一次,如果没事的话,就要打死我”。结果检查出来胃溃疡,肖瑞父亲也没跟他道歉。他每天早上起来都说想吃胃药,不想去学校,他父母都觉得他在骗他们,不信任他。去医院检查出来之后,他父亲还笑着跟他讲:“还好来医院检查了”。他心里就想:“这也太过分了,你都没向我道歉。”学校老师知道他得了胃溃疡之后,觉得他真的不容易。之前学校也觉得他有问题,打电话给他母亲问他是不是压力太大,故意不去学校。他母亲转而就对肖瑞说:“你给我去学校,到时候疼也得跟我忍着。”肖瑞有次中午吃完饭直接去厕所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后来老师觉得他肯定是胃有问题,才让他母亲带他去检查。在笔者访谈时,肖瑞的胃溃疡已通过吃药完全治好了。医生说,这病是因为喝没有装净水器的自来水而导致的,金属成分太多了,通过胃镜发现胃接近十二指肠的部分白了一大块。

肖瑞回忆说,在来日本之前,虽然父母一直不在身边,但是当时他感觉他还是很成熟的,觉得父母在日本打工很辛苦,他要在国内好好读书。父母每2年回国一次。虽然当时肖瑞感觉也不是特别想他们,他们也还是经常打电话。有时候看到同学的父母,他会感觉很羡慕,但是他也不会流眼泪。然而在来到日本之后,在感情上反而与父母疏远了,感觉彼此之间隔阂很大。

在笔者访谈肖瑞的前不久,肖瑞的父亲为他请了个日本人大学生做家教,是专门辅导他学英语的。这个大学生是个女生,肖瑞不知道是他父亲从哪里请来的。从家教的辅导效果上看,肖瑞感觉和她在语言沟通上存在问题。肖瑞也自我评价说自己还是很贪玩,控制不住自己就会去玩。那段时间他一周差不多玩三次,基本是周六、周日各玩一会儿。笔者访谈的那段时间,肖瑞很少玩游戏了,他父亲也收了他的手机。他也尝试和他父亲进行沟通,觉得和父亲渐渐“聊开了”,最后与父亲达成的关系是:“如果我做事做过火了,他会跟我讲一下,我自己知道这个错误了就会慢慢去改。”他认为自己已经17岁了,他父亲可能也觉得他长大了,不用去管了。

但他认为他母亲不同于他父亲,还是把他当小孩子,“一直说一直说”,说多了就会在他心里产生压力。肖瑞对笔者说:“以前我爸也不理解,为什么儿子会这样子。其实孩子长大了,家长只要说一遍,孩子意识到了就可以了。”肖瑞觉得他母亲还是比较惯着他,但渐渐由于说他的时候也会遭到他的反击,所以也不怎么说他了。肖瑞说,他母亲喜欢进他的房间去“偷窥”他,看他在做什么,比如走进他的房间后说“哎呀,儿子,你的被子。感觉不是很好看”,然后看他一眼。肖瑞的母亲总对肖瑞说:“你看你二姐多自觉,你看你大姐来日本之后我操心过什么吗,都是在操心你。” 肖瑞推测已经进入产期的大姐如果把孩子生出来,母亲心情可能会好一些,她会过去给大姐坐月子。肖瑞知道他母亲处在更年期,会叫她少冲动,虽然她还是会冲动。肖瑞建议他母亲:“去大姐家住半年,不要回来了,回来了我也气你对不对,你也气我爸。”

肖瑞很喜欢直播、视频剪辑方面的工作,打算高中以后如果打工挣了钱,买了电脑,做游戏直播。他还设想如果直播这方面的尝试失败的话,就做游戏程序设计员,总之与游戏相关。他自我评价说自己数学好、理科好,数学成绩从来没有掉下来过,所以可以走这条路。他打算跟他父亲商量一下,看他父亲是否会同意。但他说他母亲绝对不会同意,因为对于她母亲而言,“只要涉及到游戏,那就是不行”。

王诗凝、张贺以及肖瑞所叙述的事例,所反映的问题极具代表性,并不仅仅会发生在在日中国人中小学生群体的身上。父母只以自己的主观感受为判断依据,试图关心或者掌控孩子,由于父母与孩子之间缺乏有效沟通,父母又不擅长换位思考,对孩子的想法缺乏尊重以及进一步的分析、协商和引导,父母与孩子的有限交往不但没有为孩子提供成长的动力,反而增加了孩子精神的痛苦。

(二)父母之间的距离

王诗凝曾向笔者尖锐地下过一个判断:在日本的中国人家庭,多半都夫妻不和,家里有问题。笔者虽没有准确的统计数字,但据了解,夫妻不和的中国人家庭在日本确实不少。而对于孩子来说,父母之间貌合神离的情感,也会使孩子对父母产生看法,甚至可能对孩子的婚姻观、爱情观产生朦胧的影响。

王诗凝的母亲目前在池袋经营一家微整形店,王诗凝有时候也会去帮忙。店里有时候都没客人,王诗凝就在那里玩游戏,有时候可以玩一天。她母亲现在50多岁了,在自己经营的微整形店内还给自己动刀,给自己穿大V线提拉脸部皮肤,将36根针插到脸里面。进店的客人基本都是中国人,多的时候母亲每个月可以赚100多万日元,而少的时候只有几万日元。父亲在中餐馆,是南京人,喜欢做特别辣、口味特别重的川菜,王诗凝和母亲都吃不下去。父亲晚上8点准时下班,有时候去玩老虎机。王诗凝说,他父亲“怕老婆”:“我妈碗洗不干净,我妈瞪他一眼,他马上就过去洗碗了。”

据说王诗凝的母亲和父亲“本来没打算结婚,只是想谈恋爱谈着玩玩的”,没想到在她母亲30多岁的时候怀孕了,而且吃避孕药也没把已经5个月的王诗凝打掉。她母亲的关系比较乱,年级虽然不小了,但恋爱对象还在换。后来要去做人流,她父亲不表态,说“你想打掉就打掉”。但母亲那时候没有钱,找父亲借钱,父亲说:“我不管,你想打就打;你没钱打,你就生下来。”后来她母亲又去找王诗凝的姑姑借钱,姑姑也不愿意借钱,说:“你孩子有了就有了,打掉干嘛呢,生下来算了呀,我哥也不会对你太差。” 王诗凝说,她就是因为姑姑没借钱,才活下来的。她母亲就挺着大肚子,结了婚。

在王诗凝小时候,她母亲就对她说:“爱情这个东西不要当真,玩玩就好了。”她父亲那时候是开大巴车的,上的都是夜班,晚上都没回来。她母亲疑心病比较重,虽然换了那么多男朋友,但还是总认为她父亲在外面有女人。就一直去法院告父亲,告了好几次,法庭也没有判下来,因为当时没证据。母亲还请了两回律师,花了不少钱,也没有用。王诗凝感慨说:“她那个脑子哦!都是白花钱。一共花了2万元。”

王诗凝的母亲到现在还总是说,养她还不如养条狗。狗还不会跟她吵架。现在她家养了一条博美。她母亲还给狗买了个宠物婴儿车。一辆自行车才3万多日元,还是王诗凝拿自己的压岁钱买的。她母亲买那个宠物婴儿车,花了2万多日元,“眼睛都不眨一下”。王诗凝还说,母亲是回族的,但是也吃猪肉。不但吃猪肉,她母亲还信佛,床单上都是观音菩萨,还有一尊大概10厘米粗的佛像放在电视机柜子上。母亲不念佛经,只是单纯信佛,因为相信佛能让她发财。王诗凝还没出生的时候,母亲有一次买彩票,第二期出的中奖号码和她第一期选的号码一样,母亲觉得是因为没有信佛,就开始信佛了。这是王诗凝的父亲跟王诗凝讲的。王诗凝的父亲还特别自豪,说母亲跟别人谈恋爱都很快就分了,跟他谈还能结婚,说让王诗凝要珍惜她母亲。王诗凝的外婆在多个外孙女中,特别喜欢王诗凝,过年还给她发1700元的红包,说是给她的压岁钱,但这个钱最后就被王诗凝的母亲拿走了,一分也不给她留。

总的来看,王诗凝的父母在对待彼此和对待孩子的方方面面,都透露出他们做事缺乏责任感。对于这些事,王诗凝是以一种特别轻松诙谐的语气讲给笔者听的。这种语气也许是在她在绝望中看透这一切之后,重新站起来才会出现的一种表达。在从小经历了太多事情之后,虽然仍需要面对这样的父亲和母亲,仍需要面对争吵不断的亲子关系,但她已经学会了淡然处之。

再来看于佳睿的事例。于佳睿目前与母亲同住。而母亲来日本后在料理店、工厂都工作过。学了按摩之后就在按摩店工作,晚上上班。在电车停运之后,母亲只有在店里过夜,只留于佳睿独自在家睡觉。于佳睿坦言,她晚上会感到很孤独,甚至觉得连她平时爱玩的抖音都变得“没意思,太虚了”。在访谈于佳睿的前不久,她母亲自己开了一个按摩店,经营2年后由于生意不太好,就把店卖了。目前所在的按摩店是中午12点到晚上12点营业,母亲白天在家里,晚上上班,通宵工作可以稍微挣得多一点。一周7天当中,连续5天于佳睿都是放学后独自一人在家。

于佳睿与母亲(1980年生)同住在东京的租的房子里,并生活在东京。而于佳睿父亲则住在东京以北的埼玉县。埼玉县有属于于佳睿一家人的一套房子,父亲就住在那里。于佳睿的父母有时会因为要见见于佳睿而见一面。于佳睿说,她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太高的学历,两人性格不合,“我爸说的我妈不懂,我妈说的我爸不懂,反正两人就是不太好”。他们当初结婚,是通过朋友介绍的。母亲在国内是那种挺爱玩的,看他父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帅,就开始谈恋爱了。于佳睿说,她的父母长得都跟混血一样,都是那种大眼睛、高鼻梁。于佳睿虽然跟父母长得有点像,但是就是鼻子没有父母那么挺。特别在她父亲年轻的时候,母亲特别好看。以前于佳睿不喜欢母亲,现在她说父母她都喜欢。现在有时候母亲会带我去吃饭,吃完饭再去上班。父亲也从大姨的公司里辞职,开始自己单干。父亲想办永住签证。如果永住签证办下来,他就想自己开公司。父亲日语不好,几乎可以算作是不会日语,因为他都不跟日本人接触,平时接触的还是中国人,就在料理店里当厨子。母亲日语听力还好,但口语表达能力不行,虽然与日本客人交流还可以。

从于佳睿记事起,父母就感情不好,平时总是吵架。于佳睿说:“反正他俩感情很不好,我长这么大,印象中就没有三个人一起和和气气地一起出去玩过一次。反正不管我爸我妈感情好不好,我也不像别的孩子一样那么在乎,因为我没看过他们感情好的时候,所以一直就不好就不好下去呗。他们再不好,不也都是我的爸爸妈妈吗。他们有时候说想再结婚,我说结就结呗,也不关我什么事。”于佳睿表面上说她对父母的情感距离表示无所谓,也许和王诗凝一样,这也是她在经过了内心长期的痛苦挣扎之后,所达到的一种超脱状态吧。

和王诗凝相似,在于佳睿心里,她的父母也都像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她说,她的父母都不靠谱,在国内,没事就上网吧打游戏去,“我爸打魔兽,我妈玩飞车。我爸那时候成天在外面喝酒不回来,我妈也是,俩人各玩各的,然后把我扔给我奶奶”。不过于佳睿感觉她父亲现在变了,而且是变得天翻地覆,变得跟机器人一样,“就是很机械的感觉,跟日本人很像,不太抖露感情的那种”。于佳睿感觉他父亲呆得都有点病态了,“就是日本人那种,很冷血的感觉”。虽然于佳睿也承认他父亲对他还是特别特别好,但就是给她有点冷血的感觉,不能给她带来情感的温度。父亲是独生子,爷爷、奶奶在中国,不用他父亲照顾。爷爷、奶奶身体还不错。于佳睿在父母的情感距离中失去的,在爷爷、奶奶对她的感情中得到了补偿。

然而,当于佳睿来到日本之后,也就失去了这份补偿。在笔者访谈时,于佳睿的姥爷和后姥姥也即将来日本探亲3个月。于佳睿说她在访谈的第二天就打算去看她姥爷。她说她姥爷长得更像外国人——像菲律宾人,腿脚不好。她后姥姥年轻,40多岁。她不喜欢后姥姥,“我看她不顺眼。她对我也就那样吧,表面的”。她大姨开的是家族企业,天天非常忙,“忙得身体都不好了,天天干活啥的。得算账,还得帮着工人干活,因为都是自己家的,活儿都是一样的”。她也经常和大姨夫哥哥家的孩子一起玩。他们都是从小在日本长大,姓的是日本姓“原岛”。大姨也改日本国籍,是日本的姓。大姨总是说于佳睿的母亲对于佳睿关心不够,经常给于佳睿钱,“见到我就给我10000日元,我想要啥她就给我买啥”。也就是说,于佳睿来日本之后,似乎又从大姨等亲戚那里,重新找回了来自亲情的情感补偿。

总而言之,当初到日本的中国人中小学生难以通过自己的能力接应新环境之时,日本学校的老师能够发挥的作用其实很小,除了自己重新认识的中国人同辈群体之外,良好的家庭氛围能够为他们提供再出发的勇气和动力。然而,父母因繁忙而缺乏与孩子沟通交流的机会,会让孩子的苦恼和委屈无处派遣;父母对孩子的不信任和不适当的沟通交流方式,又会加剧孩子内心的苦楚和孤单;因父母的不成熟和责任感缺失所带来的夫妻间的情感距离,一方面会使孩子获得与他们的年轻不相称的成熟,一方面也会让孩子缺乏关爱,使他们生活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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