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竹布衫到玄狐披风，她都经历了什么？

前段时间，因着马思纯的缘故，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又引发了一番讨论，我并不爱追热点，但我也算是张迷之一，青春叛逆期的时候，会对某些有自毁倾向的书着迷，少女时代影响我最大的两位女作家一位是张爱玲，一位是亦舒。可偏偏近年来，这两位的作品还经常被拿来改编重拍，每一次改编几乎都会引发原著党与追剧党的热烈讨论。

张爱玲的小说改编成影视，真正改编和还原度最好的，首推是李安的《色戒》，看书的时候一直想像不出小巧的六角形的脸是什么样子，一看到汤唯，哇，她就是王佳芝没错。而且镜头的运用几乎是教科书的级别，光是几位太太打麻将的镜头，简值就是一部悬疑片，难怪蒋方舟说，每重新看一次就能发现一次不同的奸情。

但最让我感动的是，在原著中，王佳芝是连她自己都不懂自己的，但是李安懂了，在张爱玲的笔下，王佳芝对易先生的不是爱，而是是一种猛烈的力量，“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

但李安还是比张安玲慈悲一些。原著中，易先生处决王佳芝之后，莫名有种得意感：“这下，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这个男人觉得，这才是最终极的占有，而这也是张爱玲笔下一贯的决绝和残忍，让人脊背发凉。而在电影中，易先生坐在空荡荡的床边，满眼泪水。

同样的，在《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对乔琪乔的爱也是自己都不懂的，“他一天不爱她，她就一天在他的势力下”，浪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了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23岁时写的一部小说，1943年发表于《紫罗兰》杂志上，一经发表就引起极大反响。因为完全不同于当时鸳鸯蝴蝶派的爱情小说，它带着种凛烈的决绝和残忍，骨子里又有着无可挽回的悲凉。

故事的背景发生于战前的香港，这里有着浓重的殖民地气息，因为经济、文化、实力各方面的极度不自信，整个香港带着些崇洋媚外，还加了点封建色彩。可以在西式的门厅中看到放置的精巧的鼻烟壶，就连女中学生的校服，都是当局为了讨好外国人，特意把女学生打扮成赛金花的模样。

在张爱玲的笔下，当时香港所有的一切都是混乱的，势利的，装腔做势的，就连房间摆设、布置都在迎合，洋大人来了中国，他们当然喜欢看中国的那些东西，怎能让他们失望呢。所以上流社会，一方面在极尽模仿英国人的做派和生活方式，一方面又画蛇添足的在西洋的生活方式下，故意留着那点封建色彩，看上去精巧、荒诞、滑稽。

在当时香港人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仍看不起那些从内地来避难的外来者，而外来者知道自己在香港社会不会有出头之日，但仍有人流恋于香港的机会和纸醉金迷，仍想着困兽犹斗，比如薇龙。而最普通的英国士兵也可以成为华人上流社会聚会的座上宾，在浓厚的殖民地氛围中，那些混血儿则更挣扎于阶层和种族歧视中放纵和沉沦，比如乔琪乔。

不仅是乔琪乔，就连乔琪乔的妹妹，更小一辈中出色的交际花周吉睫，那么小的年纪都在担忧自己的未来，混血与文化冲突所造成的孤境，很容易让人性格扭曲。

而坚守气节的书生要强了一辈子，却没有钱供女儿在香港上学（薇龙父亲）。

而上了学的女子似乎毕了业也找不到象样的工作，在风气的影响下，似乎嫁个有钱人才是唯一出路。

而下层的女性，比如睇睇，得罪了梁太太，虽然她本性要强，可还是避免不了被送回乡下随便嫁人，因为她母亲还指望着梁太太为她的妹妹们谋个好出路。（太像红楼梦了）

所以，《第一炉香》所讲的故事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连年战争的乱世里，普通男女的情感、挣扎和软弱，那强烈的感情不止是飞蛾扑火，更是天边绚丽的烟花，短暂过后，仍是要坠入无边的寒冷和黑暗。

薇龙的逃离和挣扎

葛薇龙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子，全家为躲避战乱到香港，但香港的物价实在让一家人的生活捉襟见肘，父亲听说上海局势稍稳，便想带全家回到上海去。薇龙则会为自己打算了，她想的是如果回到上海，必然要转学，这样就要再拖一年才能中学毕业，她并不想，但如果留在香港 ，家里是无力承担她的学费和吃穿用度的。

思来想去，只有厚着脸皮求姑母这一条路。

姑母年轻时嫁给了梁姓富商做第四房姨太太，这丢尽了书香门第葛家的脸面，所以葛家与她恩断义绝，断了往来。

而这梁太太嫁给梁先生之后，却是最受宠爱的一房，梁先生过世后，她分到了半山的一幢豪宅和不少钱财。如今的梁太太虽然年近半百，又没有孩子，自己关起门来，做了个小小的慈禧太后，日子好不自在。而她作为曾经的香江知名交际花，情人总还是从鼎盛时代保留下来几个旧情人，她也爱笼络年轻男孩子，所用的方法不过是用家里年轻有姿色的婢女，调教培养好了，把男孩子引回家里来，然后她有的是手段再笼络过来。

所以家里几乎常办Party,夜夜笙歌，好不热闹。

薇龙第一次来姑母家，觉得姑母家里象个摩登的电影院，一切都新奇，可薇龙也是隐忍和卑微的，她知道求人的艰难，一个婢女都会趁势把鞋子打到她背上，哪怕是生疼她也忍着。

梁太太自有她的打算，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薇龙上门时，梁太太正在生气，门下一个婢女将男孩子引了回来，但这男孩子却并不搭理梁太，梁太太一气之下下令不许男孩子再登门，并赶走了那个婢女，这样梁太太的左膀右臂就少了一个，正好亲侄女送上门来，粉白小美人一个，还是会读书会讲英文的，又恰好有求于自己，也有心收入麾下。那个男孩子就是乔琪乔。

薇龙并不无知，她想，我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不管他们做什么，反正我只再读一年书。薇龙搬进梁宅那一天，还穿着女学生的竹布衫，但因着见识过梁宅的一切，再看看送她来的自家的老妈子，这才觉得，就连自己家做熟了的下人，原来是这样的上不得台面。

第一次，她有了嫌弃和分别心。

再看到自己房间里那么多合着她尺寸做的美服华裳，各种各样的披风、舞裙，小礼服，她关了房门，一件件试了过来，也知道这和长三堂子买个人并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听到半夜舞池里传来的音乐，想起了挂着的那件紫色电光绸裙子，对自己说：看看也好。

当自己刚刚动情的男同学被梁太太笼络去了时，薇龙又气又急，心想男人怎么这般糊涂。

对姑母心里有气有怨，可是也无处发作。正巧又遇上了数次让梁太吃瘪的乔琪乔。因为乔琪乔对姑母的不上当，薇龙有着好感，难得遇上一个不投降的。而这样的乔琪乔会问薇龙："你对谁都这样好，你是这样的好，可是，薇龙，你将来怎么办，你被你姑母这样的利用着，劳累着，若是有一天你病了，累了，憔悴了，你该怎么办呢？”

对姑母的恨意，便经着乔琪乔发泄出来。

乔其乔是个长得极为好看的混血儿，也是个在富贵窝里打过滚的浪荡公子，他天生擅长调情，会说得让女孩子心动心软的话，薇龙动了心。

可薇龙让他走入心底，这个男子却说：“我不能答应和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也许在那个梁家大宅，只为着那一点点爱和温暖，薇龙爱上了乔琪乔，他们在月光下接吻，薇龙心想，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爱过的，他也是爱着她的。爱过一次也就够了。

但天还未亮，她就看到了乔琪乔跟梁太的另一个婢女在一起调情。

薇龙大闹了一场，打了婢女。

这时的薇龙仍有选择，回上海去！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发现自己已经陷落在这华服锦梦的安乐之地中，回不去了。

她自己想着，回上海，出去工作，也不一定就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一个月几块钱，也只是维持清苦的生活。

然后，她病了一场，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这病一半是她内心不想离开香港，所以生了一场病，让自己留下来。

可是，若不回去，看姑母的意思，很快就要将她献给司徒协那个小老头儿了。怎么办？如果这样的话，她想，那还不如和乔琪乔结婚，至少乔诚爵士家人面广，哪行哪业上都有人，只要婚后想要谋生路，是不怕的。

梁太太告诉葛薇龙，乔琪乔的妈是赌场发牌的葡萄牙婊子，乔老爷家里二十几房姨太太，有十几个儿子，乔琪乔是最不得宠的一个，对于他这样的人，他最想要的无非就是，找个有钱的女人结婚。薇龙想结婚，可是，她没有钱。

梁太太又说：“别以为长得有几分姿色，会几句场面话，会几首英文歌，人家就会拿钱给你花。”

“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才。”

病床上的薇龙咬着唇，心里下了一个决定，说出了书中那句最让人心惊的话：我可以赚钱，可以慢慢学。

梁太太笑了。

但是乔琪乔那边仍在犹疑不决，觉得薇龙并不是最佳人选，梁太太是这样劝他的：

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娶一个千金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

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还只有十几岁，当时放暑假，我心里突突的跳，从心底里汩汩的往外冒寒意，感觉全身都动不了。一个是自己的亲姑姑，一个是自己的未婚夫，结婚前，他们竟然早就算计好了她。

最终，葛薇龙和乔琪乔结婚，两人住到梁家，从此，薇龙很忙，她不是忙着在替乔琪乔弄钱，就是在替梁太太弄人。

乔家老爷很满意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结婚一分钱没花，于是赏了薇龙一件玄狐披风。

梁太太和乔琪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薇龙呢，她并非不知道两人在算计她，她得到想要的了吗？也许吧，从表面上看，她最终得已留在香港 ，也仍然过着流光溢彩的生活，也有了英俊潇洒的丈夫，从阶层上，也许她是进入了那个圈子的外层，只是华美的表象之下，是不可言说的悲凉和不堪。

小说的最后一幕，薇龙费心操持着过新年，乔琪乔陪着她，路上外国大兵将薇龙错认为流莺，乔琪乔推开了大兵，看着夜色中被大兵拥走的中国妓女时，葛薇龙才哭了出来，说：“我们原本是一样的人。”乔琪乔安慰她，你怎么会和她们一样，葛薇龙说，是啊，我们不一样的。她们是被迫的，我是自愿的。

在生活的残酷和自己想要的之间，薇龙选择了那条看似最容易，实则最难走的路，并且这条路无法回头。

她明知身边的人为她布满了陷阱，但为着那镀了金的物质生活，她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这让我想起前一段推荐的《兔子共和国》，有一群被人类驯养的兔子，从来不缺食物，也没有什么天敌，个个长得膘肥体壮，但它们也知道，越长越肥，就离死亡越近。但如果逃出去，外面有无数的天敌和不可知的危险，也没有美味的食物，也许过得还不如这里呢。

所以兔子们为了避免心中的恐惧，就自我安慰发展出一种想法，所有的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充足的食物，安全的住处，温暖的阳光，自己长得膘肥体壮的身体，既然这一切美好都是神赐于的，那么死亡也是神的安排，只有服从就好。这样想了，就不至于太难过。

葛薇龙也很会安慰自己，乔琪乔也说，你会自己哄着自己。

是要安逸的等死，还是要险象环生的自由？

她曾有过数次机会逃离这鬼气森森的世界，可她每每挣扎过后，都是妥协，直至最后彻底的被生活打败，屈服。

葛薇龙选择了麻痹自己，在清醒自知中越陷越深。

从竹布衫，到玄狐披风，她仍然有着无可挽回的悲凉。

据说这个故事要改编为电影，导演是许鞍华，编剧是王安忆，许鞍华导演的功力当然让人放心，马思纯小姐的读后感也引发一轮争议，只是，那故事的背景距离今天已过去七八十年，现在新一代的女明星不懂人生的艰难和残酷，也许正是因时代的变化，她们不需要懂。从这方面来看，也未见得是一件坏事。

关于谁来扮演的问题，我见过B站上一个《第一炉香》的剪辑，感觉还不错。只有四分多钟，梁太是选的刘嘉玲，乔琪乔选的是年轻时的陈冠希，薇龙的形象用的是刘亦菲，豪华的场景和背景音乐都选自《了不起的盖茨比》，个人觉得是很赞的一个版本。

链接如下：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13155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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