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上唱歌的人1
(一)
我刚满十三岁的那一天,母亲告诉我一个传说。那是关于一棵位于山里原始村落古松的传说。据说只要村里有满十三岁的孩子,长者们便会举办祭典,赞颂不灭的死灵。
村里传言,死者会聚集成唯一灵体,以村里第一个死者的形象──吊死鬼出现。它长年寄宿古松之内,祝福生者。
这种信仰所依赖的,是一套对于死灵的解释系统,平静而美丽的逻辑。信仰者不曾死去,也不会死去;所有人不需恐惧,因为我们所恐惧的,将会庇佑我们。我们以后也会成为,庇佑村人的死灵。
法师们说,将在祭典隔天为我举行一个成年礼的仪式,祈求我可以看见古松之鬼。传说的另一部份是,村里必有一人能看见那鬼,此人必得福报,并为村里带来祥和之气。
然而,始终没人能瞧见那鬼。
“首任村长的女儿长得很标致,不幸爱上长工的儿子,小孩都生了两个。哪知道负心汉不认账,自己的种都装瞎子,最后搞得村长女儿在古松上吊自杀。”
“有个富商多行不义,老逼人缴纳田租,没钱就用人家老婆女儿抵债,最后活生生被一群佃农绑上古松,吊死在那。”
“就你那个二表叔带回村里的人嘛!好端端地也不知怎么着,就自己吊上去了,听说是被朋友骗了家当……等等,还是他骗了人家的家当?”
“你们说的是谁?是同一个人吗?”
传说要能延续的唯一方式,就是没人能验证。
这个村落里,苗族和汉族各占一半人数。古时候,两大族派为了争夺这山麓的水源地,干戈相向了几十年。有个考古团每年十月都会来一次探勘,他们相信村子是古战场遗址所建立而成;而我们年年丰收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每一亩农田底下,都埋葬了几百具尸首。
但,除了考古团来访那段期间,我们从不谈种族。那古松是两族族人的共同秘密,爱、恨,与那场血淋淋的战争始末,都在里面,等着传说中的勇士去揭示。 在勇士出现之前,没人可以质疑古松的神圣。它象征一种受迫性的,非自然的遗忘,遗忘那几十年来都无法抚平的仇恨。
当大家的目光聚集在形而上的尊敬或恐惧,这里便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区域──如胜男所说,村里没人比得上一片松叶。
那松长得高峭,少说也有十公尺高。针叶寥寥可数,横枝短小,五支树根却出奇得粗大,一吋一吋稳稳地盘结着,攫入土石堆中,崩解了底下一颗重达百斤的大石块。形象上,像是一只青筋暴现却稀疏无毛的手臂,猛然以指尖穿过胸膛,压碎还在跳动的心脏。
“鬼树!是妖精啊!”村长老带头喊着。
一旁的小径是环状的,几乎垂直绕着那松层层而下。绕走小径的行人,理应会从三个不同角度瞥见那松。一开始,走过它的根部时,必须小心翼翼地提高脚步,以防被粗大的根给绊倒;到了土地公庙时,往东边看上去,在浓密的林子里空出一丝缝隙,是那深色的树干;接近山脚还有两百步距的时候,就只能看见稀疏的叶,在雾气散开的时候,全然静止。
然而,急于下山而抄此小径的村民,常常不是没看到树干而迷失在林间,就是重复看到五六次松叶,却迟迟无法下山。
村口赤牛伯伯的大儿子向来铁齿,挑了个吉日上山下山各三次,都没遇上所谓“鬼打墙”,实在让大家跌破眼镜。不过,隔天他无来由地生了一场重病,要三个壮丁抬它下山看急诊。据说那天,他们光是树干就看了十几次,一直到天黑才走出林子。白白苦了三个壮丁吓出一盆子冷汗。
”鬼树!是妖精啊!”这样喊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
十三岁生日这天,我被告知了这个传说──古松下有鬼。
只要隔天仪式结束,我就必须遭受宿命审判。
看得见,或看不见?
一睁开眼,清清楚楚。
两天之内,我必须接受一种集体意识。一种不容许质疑的信仰。它来得太快,我没有时间去惊吓,去适应,或者去相信“鬼就在前方五十公尺”这整个事实。第一个死者?它会是男是女?会是谁口中的死灵?它会不会一发现我看得见它,就伸长手臂掐住我的脖子?
存有着太多的怀疑和太少的知识,十三岁就成年的规定,是太严苛了些。
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上吊,和背叛。
还有古松下那块缺了角的石碑,上面刻着两行诗句。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操!这明着就是白居易的诗嘛!装神弄鬼!”
常常可以听见外地人指着那碑狂骂,通常他们的声音带点颤抖。
(二)
小诗不是鬼,虽然很多人当她是。
那晚,胜男才买了没几天的自行车在城里撞坏了。我陪他一步一步把车牵回家,走的当然是古松小径。
”你猜怎么着?平均可以少走三百一十二步。”胜男笑着说。
我也许忘了说,他是块活算盘,精得很。
上山途中,我一直害怕遇上令大家闻风丧胆的鬼打墙,一直到我看见了小诗,我才放下心来。她坐在一根细细的树枝末端,穿着一件白色碎花小洋装,头发后方系上一个大蝴蝶结,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绢布,闪着白光。那时已是傍晚六点半,山脚的佛寺刚刚敲了晚钟。落日馀晖还残存时,我听到小诗轻柔微弱的歌声,像是即将的夜色,从山顶一丝丝地流泻下来。不一会儿,当林子里一片漆黑,她的嗓音才渐渐放开来。
“有人在唱歌耶!胜男……”我兴奋道,手指比着那松。
“有吗?我什么也没听到!少胡说!”胜男白了我一眼。
“你没听到?嗯……你知道那代表什么吗?”
“什么?”
“我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我停下,抬起头盯着小诗看。胜男看我停下,反而加快脚步离开,丢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小诗把舌头伸得老长,从几公尺高的细枝上面垂下来;可能是因为她唱得太入神,没有留意到舌头已经勾住另一细枝,产生了一点点的皱折。我甚至看到一个被矮荆树刺穿的伤口,但我想她可能并不痛。
她唱到一半,发觉我正盯着她瞧,立刻羞赧地停止歌声,把舌头一吋一吋地卷回她的嘴里,抿着嘴笑了一笑。胜男如果看得到她,也许会说她是个美人胚子 我的意思是,当她把舌头缩回嘴里的时候。
我不知道如何跟她沟通,只好对她竖起大拇指,那歌声虽不是很好听,但唱出了不受拘束的潇洒。她看到我的动作,像是不好意思,一边向我点头,一边道谢。
“谢谢……啊……”她一开口,舌头又整条垂下。“抱歉……我……舌头……”她解释道,没注意到那条绢布从手里滑落。
没关系,在我看来,那是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小诗,是个……是只鬼,专长是吐舌头。
我走过去,帮她捡起了那长绢布。一会儿的时间,她从树干上面滑步下来,身体左右晃动,裙摆也就跟着飘摆。我好奇地往上瞥了一眼,发现她穿着白色的碎花底裤,很明显和她的洋装是同一套。她伸出了短短的手指,接过了那绢布。
“我叫做李仁,妳叫什么名字?”
“小诗,我是小诗。”她一边整理自己的舌头,一面笑着回答。
“小诗?好名字。很适合妳。”我说。
我听到脚步声。胜男从前方五十公尺慢慢走近,看见我的时候,他大骂道:“你娘的……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那棵死人松树那边?”
他盯着眼前那松,沉默了不知多久。我看看小诗,她用那条绢布绕在颈上,把自己吊在半空中晃阿晃,笑声越来越大。我知道胜男看不见小诗,不然他不会呆在原地那么久。但会不会是因为胜男看到小诗,才吓得半句不语?
不!不可能!传说中能看见小诗的人,只有一个。
小诗又在唱歌了,胜男,你听不见吧?
(三)
之后,我常常跑到林子里去找小诗,她总是在那里等待。
感觉上,古松周围的空间,似乎已经独立于这座山之外。那空间本来只属于小诗,后来她允许我加入。我熟悉这空间的一切事物,甚至有着微弱的感应,关于小诗把这空间移交给我的臆测。
然而,小诗和那古松,那上吊用的绢布,那条小径之间的相互关系,可能比我想象中还要薄弱。我是说,小说里的鬼魅不是都会一直守护着自己的领域,不会到处乱闯吗?有的亡魂甚至一离开自己死亡的地域,就会魂飞魄散。
所以,当我某天在河边洗脚,看见她裸着身从水里爬上岸,着实让我吓了一跳。那种惊讶的感觉,部分可能来自于恐惧。但我宁可将这解释成“担忧”,如果这个词的份量够重。
那时是正午,艳阳当头,我想她至少应该撑个伞。
当然,或许她根本不需要。或许她不是鬼。
胜男最近搭上了一个叫杨彩的姑娘。她是苗族人,短发微卷,五官分明,轮廓优美,活泼且温柔。他们两人常常约好一起去上课,一起放学回家,一起逃学到古松那里去玩。即使是中午,静谧的古松周围也有一种诡异的气氛。胜男会找时机说一堆关于古松的鬼故事,吓得杨彩抱着他直发抖。然后他会趁机亲她脸颊,吻她纤白的颈子。
“然后呢?”我问。
“就这样。”小诗答。
“妳是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吗?小诗?”
“我记得你一直……嗯,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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