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一神秘山洞,常年“吐鱼”上万斤,专家赶来一看既心痛又害怕(战争结束之后,每当我回想这个情)

湖北一神秘山洞,每年 吐鱼 上万斤,专家 这鱼不能吃

湖北一神秘山洞,常年“吐鱼”上万斤,专家赶来一看既心痛又害怕

“年年有余”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美好向往与祈愿,而这个词语的代表就是“鱼”。

2015年湖北村民上山打鱼,一次1000斤,请专家调查却被告知不能吃

因此,每年春节,鱼都是各家各户不可缺少的一道佳肴,鱼对中国人来说,有着一种富贵的象征。

“年年有余”再美好,也只是一种存在于精神中的想象。然而,在湖北省十堰市的皮家村有一个神秘的山洞,不费一丝力气,就有成千上万吨的鱼每年从山洞里“流出”,让“年年有余”成为了一种真实存在的现象。

可为何专家赶来一看既心痛又害怕呢?



01 皮家村的“流鱼洞”:世世代代挖不空的宝藏

皮家村,是湖北省的一个普通山村,这个村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尽管风景秀美,百姓淳朴,一年到头也吸引不来多少访客。但是,近些年来,清明前后前往皮家村旅游的人却骤然间增加了数倍。

他们前往皮家村的目的出奇的一致:看看所谓的“流鱼洞”。流鱼洞,是一个直径不超过一米的小洞口,位于皮家村的一座山上,每年清明节前后,这个洞口就会顺着水流游出成千上万吨的奇鱼。

从邻近的郧县出发,到皮家村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他们最终的目标地并非皮家村村子里,而是在皮家村村后的山崖脚。这个山崖脚就是流鱼洞的位置,神州沃土地大物博,千奇百怪之事绝不在少数,但像流鱼洞这样的地方,却是大家头一次见。



刚到皮家村,就能见到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编鱼篓、洗鱼篓。这个村子的人没有完全靠捕鱼为生计的,毕竟几条淡水河是养活不了这几千人的。那为什么他们每家都要准备鱼篓呢?原来是他们盯上了这个流鱼洞。这样一个鱼篓,起码可以装得下二三十斤的鱼,想要将其塞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带着鱼篓,在合适的时候来到流鱼洞,将鱼篓对准洞口,不出五分钟,满满一篓子的鱼就到手了。

这种小鱼通体发白,长度一般在二十厘米左右,没有发现过太大的。在流鱼洞“流鱼”的这些天里,每家每户都轮流提着鱼篓子去接鱼,一时间家家户户都能吃上炸得酥香的小鱼。

流鱼洞的历史由来已久,即便是村里的老人,在回忆中也只是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他们不知道吃了多少年的小鱼,却从未有人弄明白,究竟为什么这里会“流鱼”。



清明先后一共二十来天,这里不间断地会流出小鱼。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地收获这些小鱼,村民们不仅用砖头把流鱼洞延长,还细心地在上面用破布、树枝盖住。因为据他们的经验,流鱼洞出来的小鱼非常怕光,一旦有光亮就不会出洞。

流鱼洞的鱼远近闻名,以至于每年到了流鱼的季节,都是皮家村乃至附近几个村子最热闹的时候。皮家村的村民把小鱼带到各自的家里做成美味的食物,邻村的人都会忍不住前来串门,只为一品小鱼的风味。

久而久之,当地所有人都知道了皮家村有这样一种特殊的小鱼。然而,传播的范围越是广泛,人们就越发的好奇。因为无论是村里、镇上,都没有人见过这种鱼。



要知道,皮家村附近少说有五六条淡水河,里面产出的鱼数以万计,菜市场每年卖掉不计其数的鱼,却从未有人在其他地方发现过这种鱼。也就是说,这种鱼是流鱼洞的特产,是独一无二的。

好奇的村民找到了记者,希望记者能够将这件事情报道出去,以求得有识之士为他们解答一二。

02 神秘鱼儿名字揭晓,更多疑点浮现

很快,郧县水产局的一位工程师官爱信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专门弄来了一个小鱼的标本,对照着当地的县志仔细地翻阅研究。

他在当地的水产志中找到了有关这种鱼的描述,其情形与真实发生的几乎没有任何的区别。于是,着迷的官爱信几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连续翻找了几夜的资料,终于找到了有关这种鱼的记载。



多鳞铲颌鱼,主要集中生存在神农架林区、山区等高寒地区的河流。这正是“流鱼洞”流出的鱼的学名和相关记载。既然有相关记载,那么说明此前有人见过这种鱼并进行了科学性的考察与研究。

但是令人感到疑惑的是,当地哪怕是水产商的老板也都没有见过这种鱼。跑遍了郧县的水产市场,都找不到一条这样的小鱼。

也就是说,这多鳞铲颌鱼是皮家村流鱼洞特有的产物,除此之外别无二家。这种鱼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特色,但真要看起来,却是与其他的鱼有着明显区别的新鲜玩意。



流鱼洞的事情很快就被媒体传播出去,他们也希望借用社会的力量,揭开这一个谜题,同时为大家指出一条明路。

张春光,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鱼类专家。他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非常的欣喜,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发现了一个新的值得保护的物种。于是他耐不住性子,在清明节前就来到了皮家村。

等他赶到村子的时候,刚下车就闻到家家户户飘出来的鱼香味。按捺不住激动与好奇心的张春光立刻奔入一位老乡的厨房,映入眼帘的是一口直径一米多的地锅,地锅里整齐地躺着几十条金黄的小鱼。



张春光捏起一条炸好的小鱼仔细观察,但是隔着一层面粉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放进嘴里。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老乡随口的一句话让张春光顿时打起了精神。那位炸鱼的大姐说:我们炸鱼从来都不用收拾,就放点盐,这鱼干净得很,没有一点的土腥味儿。

没有土腥味儿?我们知道,淡水鱼的土腥味一直都很重,特别是鲤鱼草鱼之类,这些鱼有土腥味是因为它们常年以带着微生物的腐殖质为食物,这些微生物通常是细菌,有淡淡的腥味。鱼类在进食中会把这些细菌也一并吞食,进入鱼体内的细菌不被消化,渗透到了鱼的血液和肌肉,就有了腥味。



但这种多鳞铲颌鱼没有土腥味,这是为什么?

张春光取得了一条鱼,进行了解剖。划开鱼肚子,他发现这条鱼的消化道里的确没什么食物,非常的干净。经过多次研究对比发现,这种多鳞铲颌鱼大多都没有食物在肚子里,可以推断它们生活的地方食物有限,导致其一直饿着肚子。

可是如果食物匮乏,这些鱼怎么能繁衍几百年而不会灭绝?于是有人提出质疑,认为这些鱼可能来自山的另外一头,是别人家养的鱼,每到这个季节通过山间缝隙流到了这边。

这个推断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如果这些鱼吃的是饲料或者人工收集的鱼食,的确有可能导致其消化道没有食物残存。



于是一帮人翻山越岭,历经千辛万苦到了山的另外一头,却发现这边附近根本就没有鱼塘。不死心的他们甚至还专门向当地村民打听了一下,确实没有人家是靠养鱼为生的。

张春光提出让乡亲们带他去流鱼洞附近看看,以更好地解开问题。想到流鱼洞,需要穿过一条小河,河上没有修桥,所以他们早就自制了一个木筏。

03 流鱼洞的鱼儿竟是珍稀物种多鳞白甲鱼

当张老师踩着木筏抵达河对岸,他就望着这附近的山水和岩石发呆,直到抵达流鱼洞附近,他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豁然开朗。

原来,他是觉得这里的环境非常的熟悉,而流鱼洞附近的岩石结构让他更加坚信自己见过这种情况。这种环境曾经是他的研究对象,而他们把这种鱼叫做叫多鳞白甲鱼。



多鳞白甲鱼,是如今流鱼洞里的鱼的学名。曾经的多鳞铲颌鱼是以鱼嘴来命名的,因为这种鱼的鱼嘴上半部分非常厚实,下半部分平直且略微单薄。鱼嘴上半部分非常坚硬,就像一把铲子,这种构造是为了更好地啃食岩石上附着的藻类等。

而多鳞白甲鱼则以这种鱼的归属进行命名,科学家们将其归入白甲鱼属。小鱼的鳞片细小密集,通体发白,所以这样描述也不错。从特征上看,多鳞铲颌鱼更为贴切,但是多鳞白甲鱼是目前研究界公认的命名。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张老师就在研究关注我国尚存的珍稀淡水鱼类,多鳞白甲鱼就是其中的一种。经过他的多方寻找和研究,他发现这种鱼喜欢生活在水质清澈,山水相依的环境中。

解开了这种鱼真身的疑惑之后,大家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流鱼”的现象。为什么会出现大量的鱼儿从洞中流出的情况?流鱼的空间仅限于这一口流鱼洞,流鱼的时间也死死地咬着清明前后。这一系列问题的背后究竟是什么?



04 神秘的流鱼现象,白甲鱼过冬的诀窍

在张老师多年的研究记载中,不只有皮家村一个地方有流鱼的现象,全国长江以北的多个地方都发生过,但是随着环境的变迁,这些地方的流鱼都消失不见了。

既然流鱼的现象不是个例,那么当地的流鱼现象一定也与以往有关流鱼的记载脱离不开。如此一来,只要找到以往流鱼现象的特征,再对当地的情况进行验证,就能解开流鱼的谜团了。



根据张老师的记录,流鱼现象只发生在有山体的溪流,诸如大江大河的干流,哪怕是挨着山体也没有发生过流鱼的现象。

皮家村流鱼洞的底端是一条溪流,小溪除了干净清澈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流鱼洞的另外一端:山里。这座山的内部一定大有乾坤,导致鱼儿们在特定的季节从山中跑出,来到小溪生存。

为了更好地研究这座山,张老师特地邀请了一位来自十堰市国土地质局的地质专家,程老师。程老师自从听说了流鱼洞的事情之后就对其非常感兴趣,这次更是爽快应邀前来一探究竟。于是,一干村民,外加两名专家组成的探索小组就成立了。



众人协助程老师对流鱼洞泉眼附近的山体进行了标本采集和切割研究,经过一番仔细的对比,程老师发现,当地的山体岩石属于石灰岩,受到流水的侵蚀之后,形成了喀斯特地貌。

石灰岩属于碳酸盐类岩石,与水容易产生化学作用。因此,流水能够对石灰岩形成以化学侵蚀为主,物理冲击为辅助的地质作用,形成了诸如石笋、石林和溶洞等地质景观,这些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

如果说当地的山体能够被流水侵蚀,而山内有暗流存在,那么很有可能形成山内溶洞。这些溶洞就是白甲鱼栖息的环境。



此时,一位村民站出来说,自己小的时候很喜欢和小伙伴们结伴到山的洞里探险,尤其是这个神奇的流鱼洞。山洞口非常的小,十来岁的孩子都要屏住呼吸侧着身子挤进去,但是进来以后,十来平方的内侧显得非常的宽敞。

在这个洞里,他还见过一个类似于“地锅”的口子,这个口就在山洞的地面上,水顺着这个口向外涌出,形成了一个涌泉。

为了确认这一情况属实,众人寻找到一处洞口,进入了山洞一探究竟。经过仔细地调查,程老师发现这位村民说的话属实,山洞里的确有很多类似的涌泉口,这就说明山底部有地下河的存在,白甲鱼们就生活在这地下河里,每到季节就顺着涌出的泉水来到山外的溪流。



听到这里,张老师也是豁然开朗。他说,这种鱼是暖水型鱼类,对生活环境的水温有着比较高的要求,尤其不能生活在较冷的水域。

每当冬季快要到来,山外溪流的水温逐渐下降,它们就会游到山里的地下暗河,因为山体对暗河形成了一个很好的保温层,所以地下暗河冬季的水温要高于溪流水温。

而当春夏季到来,溪流的水温回暖之后,在太阳辐射的效果下,溪水温度又会超过地下暗河的水温。所以白甲鱼要顺着涌出的泉水来到溪水。清明前后,溪水的水温已经适宜白甲鱼生存,所以它们会在清明前后集中地游出来。



05 珍稀白甲鱼的奇妙生活:为繁衍后代而出洞

可是,皮家村的村民们每年都能目睹白甲鱼春暖花开时从地下河游出的情形,却从未见过白甲鱼从溪流游进地下河。

皮家村的村民们对于这座山再熟悉不过了,哪怕是天黑了,他们都能顺着山路摸索着找到流鱼洞。但从来没人见过有鱼进入这座山,在他们的印象中,这座山仿佛是一个永远也倒不空的宝瓶,什么都不用吃,就能吐出大量的鱼儿。



张老师查阅了以往对“流鱼现象”的记载发现,这种鱼其实没有成群结队出行的习性,所以它们会各自在不同的时候选择进入山洞。

而这个时机的抉择就取决于很多种因素,尤其是食物。溪流与外界联系紧密,有大量的食物可以获取,而地下河相对而言就要“贫瘠”一些,因此,鱼儿们往往会在吃饱了之后再进洞。而溪流同一时间可获取的食物是有限的,所以鱼儿们会错峰吃食,零星进洞。

那么为什么流鱼洞每年会在短时间内大量流出白甲鱼?莫非是因为它们都饿着肚子,急着找饭吃?其实不是这样的。



早在多年以前,皮家村的村民们就发现了一个秘密。从流鱼洞里流出来的白甲鱼,最初的鱼鳍呈现出淡红色,而后面流出的白甲鱼鱼鳍则是鲜红色,等到鲜红色鱼鳍的鱼开始流出,这次“流鱼”就接近尾声了。

张老师说,这些鱼鳍的颜色其实是区别白甲鱼性别的标签,雌性鱼的鱼鳍颜色淡,雄性鱼的颜色深。越是健壮的雄性鱼,其鱼鳍颜色就越是鲜艳,这是一种求偶的手段。



经过解剖,张老师也发现这些鱼都已经是性成熟体,它们选择在这个阶段出来,就是为了交配产卵。所以白甲鱼进入山洞的时间各不相同,流出来的时间却非常的集中。毕竟,自己吃饭没人管,相亲大会不能错过啊。

多鳞白甲鱼是一种珍稀的半洞穴鱼,更是长江以北分布的鲅亚科的唯一一种,非常具有研究意义和保护意义。在国家级《水生野生保护动物名录》里,多鳞白甲鱼被列为二级保护动物。

张老师见到这种“吐鱼”情景,是既心疼又害怕。



所以当张老师将最终的研究结果告诉乡亲们之后,乡亲们都停止了对白甲鱼的捕捞。他们以往捕捞的可是繁殖期的,长此以往,当地的白甲鱼唯有灭绝这一条路。他们自然更希望见到这些可爱的鱼儿能够在当地长期地生活下去,实现人与自然的平衡。

吃鱼固然是好,但是相比于短暂的口腹之欢,他们依然觉得自己村子里能够有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流鱼洞”更加美好。张老师原本还在头疼该如何劝阻皮家村的人停止捕捞,却没想到他们的念头出奇的一致。



如今,当地的流鱼洞依然存在,为了更好地保护这些白甲鱼,皮家村的村民们甚至自发组成了保护队,每到清明前后就轮流在山上看守,防止偷盗。皮家村的流鱼洞已经成为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典范,这也是未来我们最应该走的一条路。

参考文献

1,悬壁流鱼洞--走近科学

2,湖北省十堰市神秘洞穴“流鱼洞”每年吐出上万斤鱼 属濒危多鳞白甲--神秘的地球

战争结束之后,每当我回想这个情

济南往事

1

阳光透过西边的窗户,照在大家脸上,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

会议室里,大屏幕上的画面恐怖而又诡异。

机甲们步履轻盈,腿长足轻,行进姿势怪异,像蜘蛛一样迅速爬行,八条机械腿在身体两侧对称分布,阳光照耀之下,反射着森然而阴冷的光。与地球现有的武器装备不同,外星侵略者们操控的机甲已经实现了高度仿生,事实上我们平时就称呼这些机甲为“蜘蛛”。

“蜘蛛”们长长的机械腿灵活便捷,还能当武器使用。画面上,一只“蜘蛛”抬起长长的机械腿,向一个男人迎面而去。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手提公文包,怀里还抱着一只可爱的布娃娃,他躲避不及,脸上满是惊恐,眼神里透着一股绝望,身体呈现出本能的逃跑姿态。“蜘蛛”没有给他机会,机械腿上如匕首般尖锐的小刺轻松扎进他的喉咙,像烧红的刀子扎进奶酪一般,又从他的后背透出来,原本锃亮的机械腿呈现出血浸染后的暗红色,血滴不断从上坠落。

男人的公文包掉在地上,文件散落一地,他死死地抓住那只陌生又恐怖的致命武器,想呼喊,可是喉咙已经被穿透,喊不出来。布娃娃重重摔落,弹了几下,滚进一个小小的水洼——红色的水洼,无数人的血汇聚而成。

“蜘蛛”一击得手,继而追向下一个目标,远处有相同的怪物们在做相同的事。屏幕里,人们呼喊,惊慌,到处逃窜,女人呼喊丈夫,丈夫寻找孩子,怪物们用机械腿一次次穿透人们的身体,将绝望和死亡带给他们……

哥本哈根,俨然已是人间地狱。外星人造访地球的第一站就是这个童话之城,仿佛故意要和地球人类开个玩笑,他们把童话王国变成了地狱。

镜头晃了一下,视频结束了。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静得可以听到在座军官们呯呯的心跳声。

“据中央军委通报,半个小时前,丹麦全境陷落,初步统计人员伤亡500多万。”低沉的嗓音宣读了一条消息,语调平淡,听不出与平时有什么分别。

说话的中年男人,身穿笔挺的将军服,帽檐压得很低,整个人立在一片靠墙的灰暗里,看不到他的表情。

日光灯照在人们头顶的军徽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打在惨白的墙上。

中年男人起身,大家不约而同随他起立,摘下军帽,托在左手,低头默哀。

会议室里气氛一片压抑,仿佛整个济南的重量都压在这小小的空间。

似乎为了躲避这令人窒息的气氛,阳光倏忽一下从房间里逃了出去。从巨大的落地窗看向外面,一片铅灰色的云层正呼啦啦扑上来,把楼顶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会议室里很快暗了下来。

默哀毕,军官们整装。


云层来得急,去得也快,冬日的暖阳透过厚厚的玻璃幕墙,重新投射出和煦的阳光。中年男人抬起头,挡在巨大帽檐下的那张脸饱经岁月雕刻,眼下愈显冷峻。他向前踏了一步,走出那片灰暗,此时仿佛有了一点点活力与生机。他透过厚厚的玻璃向天空望去,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重重地挥了一下手,像古代鲜衣怒马重装铠甲率领千军万马准备出征的将军,喉节上下活动了一下,发出一个音节。

随后他摆摆手,示意大家散会。军官们秩序井然走出会议室,我跟在队尾,脑袋里一片混沌,刚才哥本哈根陷落前传回的视频让我极度不适。外星侵略者们正在挑战并试图灭亡地球文明,童话王国的厄运只是人类苦难的开始,我们国内也面临着同样的安全威胁。


“南木!”嗓门洪亮,中气十足,老大在叫我。

“到!”我感觉还大脑沉浸在刚刚的情绪里没有转换过来,身体却习惯性地做出动作,收回即将迈出门的脚,挺直身子,脚下不出声地挪到老大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

“统计情况怎么样?”

我赶紧探身弯腰伸臂,将怀中的文件夹送到老大跟前。他哗啦啦地翻阅文件,我同时汇报:“主任,最近三天‘蜘蛛’先后6次大规模飞越济南上空,监测统计89架次,比上一个周期频率上升134%。目前城市防御系统还比较稳定,‘蜘蛛’们貌似没有直接攻击的势头,世贸、山航、腊山三处能源储备站均表示能量充足,短时期内可以保证‘天幕’系统抵御饱和攻击。”

老大抬头看了一下我,双眼因连续熬夜略显浮肿,冷冷射出一丝不带任何感情的光,我蓦地心里一慌。稳了稳神,才发现他虽然看向我,但目光却没有聚焦,仿佛只是为了转换一下情绪,让脑袋发发呆。

“另外,”我顿了顿,看他手指停留在文件上,没有说话的意思,又继续汇报:“总站要求今天报送监测数据。”

听完我的汇报,老大没有说话,略显涣散的眼神重新收敛、聚焦,盯着眼前的战情报告。粗略浏览一遍后,他开始细细翻阅,许久才看一页,我屏着气息,没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打扰到他思考,诺大的指挥室里只听见他的手指翻过文件时的“哗啦哗啦”声。


老大是天军济南站第三指挥所主任,平时大家叫他“火老大”,第一因为他真的姓火,是这里的头;第二,他真的很火,当年凭一己之力设计出计算“天幕”系统能源分配的主要公式,是整个天军有名的人物,当时让天军这个新生军种在解放军系统一炮打响,很是风光了一阵子;第三,他真的经常发火,据站里几位老人说,老大发火时真的像着了大火,气吞万里如虎,大有一股天雷滚滚火光冲天的气势,闻者惊心见者心惊。

过了很久,他才合上文件,起身踱到巨大的玻璃幕墙前,迎着太阳的方向。阳光打在他的头上、身上,那张早已布满沧桑的脸上又刻出几个坚硬的弧度,深蓝色的制服带上了黄灿灿的毛边,两鬓略显斑白的头发似乎无风飘舞。

“下一个会不会是我们?”

老大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过随即这句话我听明白了。目前为止,“蜘蛛”们的攻击力几乎无敌,在丹麦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虽说要考虑丹麦国家小实力弱的因素,但如此不禁打还是令人不可思议。估计这次战争之后,各国会对外星人的战斗力评估迅速提升几个等级。我们装备的“天幕”系统能否在实战中达到预期效果还是未知数,而这个未知数到底是什么,极有可能需要以数百万计人的生命来验证,作为天军济南站第三指挥所主任,老大压力很大。

“你回去吧,告诉郑东、吉喆,你们每人都做个方案出来,要考虑一下‘天幕’的抗冲击能力,三个能源储备站作为重点保护单位要调配更多的防御力量,尤其是针对近期外星机甲提升飞越数量和攻击频率的问题,做一下全面的抗冲击评估。”老大合上文件夹,踱着步子,我边听他说边记录。

老大停顿了一会,指挥室里只有我手中的中性笔沙沙划过保密本的声音。划下最后一个句号时,老大还是没有说话,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在他身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老大沐浴在冬日霞光里,纹丝不动,脸上线条分明,巨大的影子在地板和墙上折叠,宛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设计师们制作的精美雕像,竟有了些许神圣的味道。


过了很久,他还是没有说话,我定了定神,走出办公室,顺便掩上了门。

走廊的窗户没有关,风吹过,有点冷,我缩了缩脑袋。



2

我冲进办公室,把自己扔在旋转办公椅上,朝着隔壁喊了一嗓子:“大虎,三吉,火老大让我告诉你们,赶紧做个方案,考虑一下怎么样才能抗住外星人的攻击,保卫济南,保卫人民。”

“靠,你干嘛不说让我造出光速飞船逃离地球呢!”旁边的大个子男人一脸愤恨。

“其实也差不多,反正技术难度上基本一样,都是不可能。”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另外一个哥们接着嘟囔了两句。

大个子男人叫郑东,东北人,外号大虎,大虎之“虎”一来自“东北虎”之虎,见过他那身腱子肉的人都不怀疑这个外号的基本含义;二来自东北方言“虎了吧唧”之虎,郑东智商除了训练和作战时表现卓越,平时经常掉线。旁边嘟囔的是吉喆,湖北人,大家都叫他三吉,我们三个是军校同学。

俗话说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样,悲惨的命运却各不相同,鬼知道为什么我们三个军校毕业后都分配在这个地方,在倒霉的路上能够做到殊途同归,严重违反俗语体现的人生规律。

“能不能活着撑到济南扛住外星人攻击我不知道,不过如果做不出方案来,大家明天就会死得很难看,老大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我回应他们两个。

简单收拾一下办公桌上的文件,我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手提袋,溜达到门口,喊了一声:“把做方案的事跟老万说一声,我出去一趟办点事,有事打电话。”老万其实不老,比我们三个都小,可是看起来却最大,按大虎的话就是身体比思想成熟,脸比身体更成熟。

“你小子今天不是值班吗?报告不写啊?怎么最近天天往外跑?”大虎非常不满意,虎劲上来。

“昨晚我替老万值班,今天他替我。报告不着急,反正写出来也会被老大当成手纸——不,当手纸老大都嫌太硬。”我的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听他一喊,又探身回来回应。

“哎,南木,你人走可以,把那个手提袋留下,我怎么闻着像工业南路那家淮扬菜老店的味道啊,虽然我知道你是见色忘义,但好歹在海大主任那份里,给兄弟们匀一点啊!”三吉在后面也跟着喊。

“你人虽然长得不美,想得还挺美的。不错,就是那家的,你小子鼻子挺灵的,将来要是在咱们这里干不下去了,可以考虑到缉毒队继续发展。”

“啊?为什么?”三吉有点摸不着头脑。

“当警犬!”

一个罐头盒飞过来,我一闪,趁着他来得及打我之前,快速冲了出去。


走廊里人来人往,人们穿着各色的制服:白色海军制服,绿色陆军制服,蓝色空军制服,还有部分灰色非现役文职干部制服。这个新成立的天军作战部门组建时间不长,还没有来得及统一服装,大家的精力都在怎么抵御外星力量上,后勤供应方面还没完全跟上。

电梯太满,我一路小跑从步行梯下来,幸亏才8楼,要是绿地ifc的战友们可就惨了,大虎之前在那里有过碰到停电从35楼步梯下来的悲惨经历。

天军济南站有三个指挥所,我所在的是第三所,每隔一天要去总站送一次敌情监测报告,这是一个苦差事,大家都不乐意这么紧张的形势下在外面跑,我自告奋勇找老大汇报接下了这项工作。

所有需要报送的材料都是绝密文件,必须专车运送,所里给我配了一辆迷彩色的猎豹作保密车。我缓缓打着方向盘,慢慢滑出大门,二环东路上空空荡荡,偶尔能看到K50、K117路公交车经过。政府战时加强了能源管制,除了作战指挥车辆,一般不允许私家车上路。通行才不多年的地铁也暂停运营,主要是地铁耗电太大,影响“天幕”防御系统能源供给。

生存和生活面前,生活只好给生存让路。老百姓没事也尽量不出门,“躺尸”成了战时资源短缺城市里提倡的生活方式,葛大爷估计不会想到当年他凭借“葛优躺”火了一把后又再次影响国人一次。


路上车不多,我慢慢提速,收音机里一男一女2名电台主持人正在向大众做科普:“目前全市主城区均被‘天幕’系统覆盖,完全可以抵挡各种类型的重大袭击。广大市民朋友们,遇到外星人袭击请不要慌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人员伤亡……”随后电子音响起:“中国人民解放军天军济南站提醒您:遇突袭,莫慌张,天幕系统帮您忙。钻地洞,躲高房,生命安全有保障。”

接下来又是2名主持人对话,男的说外星舰队在距离我们36000 公里的高空,和同步轨道卫星在一个轨道上。这么远的距离,一般情况下很难直接袭击我们,目前已知他们的主要攻击方式是号称“蜘蛛”的作战机甲,据说之所以给它们取这么奇怪的名字,是因为这种机甲正好有八条机械腿,它们非常灵活,机动性高,战斗力强,确实已经给人类造成较大伤害,但是大家不要害怕。目前世界各国的天幕系统已经建立并运行一段时间了,而且取得了明显成效。现在也有不确切消息说,美国的F27战斗机以及我们的歼30战斗机性能和“蜘蛛”的战斗力其实不相上下,F30和歼50系列战斗机甚至能略胜“蜘蛛”一筹。希望市民朋友们不要过度担心和惊慌,保持良好的工作和生活秩序,安心工作,开心生活。

我心里想真是扯淡,“蜘蛛”确实是因为形似蜘蛛才被这样称呼,但它们并不仅仅是长得像蜘蛛,从我们目前各国情报来看,“蜘蛛”的机械结构非常高级,达到了类生物的状态,而且每条机械腿都可以发射弹药。可以说,“蜘蛛”更像一个长满发射孔的小型活动碉堡,会跑会飞的那种,我觉得精确一点的话,应该把它称呼为“飞行武装碉堡类生物机械”。至少目前来看,不管是美帝的F30还是我们的歼50系列,还不能直接正面和它交锋。

女主持人应和男主持人的说法,接着说是啊,虽然全世界有近百个城市遭到“蜘蛛”飞临,但目前人类不能说是落了下风,法国甚至打下来一架执行侦察任务的“蜘蛛”,因此大家不必过分紧张。而且我们有天幕系统保护,请广大市民一定要保持乐观、积极向上的情绪和生活态度。

接下来又是2人一段自问自答。我听得烦躁,切换频道,一个低沉的男中音正在唱“365个祝福”,歌词大概就是“一年有365个日出,我送你365个祝福”之类的,印象中这应该是上世纪的歌曲了。我听得直想笑,如果这会有人能看到我的脸,肯定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嘴角微微上扬,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还365个祝福,我真的不知道还会不会有365个日出能让这座城市的人们看到。”这种压抑悲观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瞬间没了心情。


突如其来的烦躁既缘于2个电台主持的无知,也为当前极度不乐观的形势焦虑,近期的种种迹象表明形势非常严峻:我所在的天军济南站第三指挥所,主要负责千佛山以东片区天幕系统防护,平时能看到不少保密级别比较高的文件,从相关情报来看,情况并不乐观。加上近段时间老大持续愁眉紧锁,我不认为目前这种暂时无忧的态势会继续保持很久。

“蜘蛛”们近期虽然还没有对济南进行真正实质意义上的攻击行动,但是已经多次密集飞临城市上空,而且频率越来越高,数量也越来越多,很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宁静的感觉,我总感觉他们似乎在进行军事演习,随时可以对这座城市进行致命一击,而我们人类只能看着他们一次次从容不迫以各种队形飞临,又眼睁睁看他们潇洒离去,估计天军的大佬们颇有一种当年南宋臣民看蒙古铁骑的悲壮感。

一阵风吹进来,我使劲摇摇头,努力挥散脑子里突如其来的低迷情绪。大虎经常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保卫泉城拯救人类是大事,得让肩膀上扛着大星星的那帮老头子们琢磨,我们这些当小兵的只需要按照站里的要求,该训练训练,该吃饭吃饭,会修电线杆,会开飞机打“蜘蛛”,实在不行的时候还可以学会钻防空洞躲起来就行。

不得不说,大虎虽然平时偶尔看起来虎,但这些话也有他的道理。悲观的形势下,必须学会自我安慰。巨大的灾难面前,相信高层,相信社会体制,普通人努力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社会必然会迸发出强大的组织力量,这种力量会大到让人不敢相信。即便真的发生最坏的结果,我南木既是大头兵,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工资卡里到现在也才攒了不到三万块钱。

“靠!”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心情比刚才更糟了,貌似比打了败仗还要悲凉。


3

猎豹跑起来虎虎生风,宽大的轮胎在沥青路上发出“嚓嚓”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极了指甲刮在金属上的感觉,令人心里愈发烦躁。不过想到一会办完公事,我可以绕道去一下第二指挥所,倒是一阵轻松,情绪也渐渐高涨。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哼着军歌,不大会就转上二环南高架。这才下午五点钟,按计划,海乔现在应该在第二指挥所组织心理健康调查。顺利的话,到总站送完报告后,我还可以赶到二所约她共进晚餐。


海乔是我的学姐,也是总站的心理辅导部主任,这段时间一直在总站下属的三个指挥所和作战分队开展心理疏导。战斗还没开始,天军内部作战人员大面积的心理问题已经开始出现,她负责的心理辅导部成了作战部以外最忙的部门。


刚拐过千佛山,就远远地看到高架下桥口附近堵成了一锅粥,几十辆军车排成长龙等待通行。看架势,堵车时间不短了,几个司机甚至下车开始活动身体。

我探身出窗外,远处有一队穿迷彩服的士兵正在装运什么东西,周围用警戒线隔出一块巨大的区域。看样子一时半会不能通车,我索性熄火,摸出手机,准备给海乔发条消息。


“忙吗?”琢磨半天,只发出去两个字。

约莫五分钟后,她才回信息:“还行。”

就两个字,不过我早就习惯了,她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肯多说一个字。

“在二所?”我想了想,还是确认一下她的位置比较好。

“嗯。”

“晚上一块吃饭?东门那家鲁菜馆还有青菜,老板自己在园子里种的,我和他是老乡,特意嘱咐让他留了点。”眼下新鲜蔬菜开始配额发放,就算天军军官想吃也不容易。我想了想,这样邀请显得比较有诚意。

她没有回信息。

“我还打包了那家淮扬老店的特色菜,一会带过去。”我想了想,又发一条。

没有新消息进来。


手里捏着手机,此起彼伏的消息声不再响起。我抬头看过去,路还是被堵得水泄不通,原本消减的烦躁感又渐渐袭来,我连按几下喇叭,跳下车,向前走了没多远,还没接近警戒线就被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拦下了。

“同志,都是同志。”我掏出军官证,“这是天幕系统的高压电无线传输发射塔?”站在这里,视野更加开阔,哨兵查验证件同时,我透过人墙,看到了高架桥下的降落伞壮巨型发射帽,那是发射塔的标志性构造。

也许听到我的话,一名着常服的军官走过来,我扫了一眼,少校军衔。

不等到跟前,他就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我能猜透他的心思,眼下虽然知道“天幕”系统的人不少,但能一下叫出这些巨大装置专业名称的人还不多,他在琢磨我的身份。

“站里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视几遍。

不过估计他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我今天穿着陆军的荒漠迷彩服,没有姓名牌。

“对,三所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从外面调过来的?”

“嗯?外面?”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知道他说的“外面”是指天军以外还是济南以外。

“我是说从驻济以外部队调过来的?”他看我一脸疑惑,又解释。

“对,以前在789军陆航旅,天军济南站成立才调过来的。”

“那就对了,怪不得面生。我是马尚行,总站第二保障分队的,原先在济南警备区政治部,负责干部工作,天军从驻济南部队抽调的干部我都熟。你们三所的万成,你熟吗?”

“简直不能太熟了!”心想我和老万、大虎、三吉号称三所F4,怎么能不熟呢。

“噢,那家伙人挺好,就是长得老成点,年龄不大职务不高,要不是有军衔,不认识的人看他长相还以为是个站领导呢。”看来他对老万的认知和我一样。


聊着聊着熟络起来,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马哥,您这在政治部负责干部工作的,怎么也被抽调进天军?还来带队安装这大家伙?这专业不对口啊。”

“切!打仗有啥专业对口不对口的,有任务就上呗。大敌当前,天军的优先级第一,想要谁要谁,再说了,咱们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烟,递过一枝,“来一根?”

我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寻思您这境界倒是高,可是专业水平估计一般吧,要是安装速度和名字一样“马上行”就好了,那样我就能赶上和海乔吃晚饭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嘴上就开始不利索,不知道再和他说什么,一时间冷了场。他见我不说话,也开始沉默。

沉默不可怕,无聊最尴尬。和他不说话,海乔又不回我的消息,我就很无聊。

“穿着军装,还是工作时间,抽烟不好吧,不怕纠察啊?”为了打破沉默,化解尴尬,我试着找了个话题再继续聊下去。

他转过头,嘴上挂着略显奇怪的笑,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此不合时宜,好像更尴尬了。

“嗨,不好意思,最近压力太大,又把戒了好久的烟拾起来了。”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把刚叼进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燃的烟抽出来,在手里把玩一会,又塞进烟盒。

“不过,纠察们现在已经没心思管军容军纪的事了,光天幕系统安装调试人手还不够,不光我这负责干部工作的转行了,纠察们也全力转型备战呢。”他接着说。

“什么意思?形势不是很乐观?”听他这么一说,我禁不住问。虽然之前也有自己的判断,但还是想进一步印证下。

“现在全城正加大马力架设高压电无线发射传输塔,你不要以为就这里堵,前面下了高架还有几个路口也有施工的队伍,你说形势严峻不严峻?”

“那么多队伍同时开工建设?”这个信息我头一次听说。

“不错,正常情况下这种机器安装调试也就1个小时,今天我们已经在这里耗了整整5个多小时还没搞定呢。”他又说。

“啊?”我没太理解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种高压电无线发射传输塔设计复杂,各个零部件搭配需要非常精密,军工厂前期做了好多样品,有的不是很过关,后面又逐步改进技术,良品率才渐渐提升。原本预想外星机甲重点攻击对象是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装备优先保障那边的部队了,济南这边存货不多,后来星际舰队飞临济南,才紧急运送了一批发射塔过来,包括最开始生产的那部分,不过质量就不能保证了,有的零部件搭配不是很好,今天我们就碰到这种情况了。”他看我不太明白,认真解释一番。

“靠!那岂不是很危险!”我突然心里没来由得一跳,觉得有点紧张。

“是啊,说不定关键时刻就宕机了,就像人突然心梗一样。”话虽然说得沉重,不过他的表情还是有点无所谓,“这么多零部件,即便每一个都精密匹配也未必会正常运转,再加上乱七八糟的影响因素,比如刮大风,下大雨,气温太低或太高,说不定你在这里撒泡尿就导致线路短路呢,更别说外星机甲攻击了。”

“我去!这么危险!”我有点郁闷,自己觉得形势不好和别人亲口告诉你我们扛不住了,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危险?哪儿不危险?你就是济南密密麻麻全是这发射塔也危险。不过也不用担心,外星人也是人,说不定他们来是想和我们进行友好交流,带动地球文明脱贫致富呢!”

“幼稚!”我心里想,看来他还不知道哥本哈根刚刚发生的事情。

长出一口气,他说:“开玩笑,不管外星人想干嘛,做好万全准备总归没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遇事不能怕事,干就完了!”

虽说一路上焦躁得不得了,但是看他这副气定神闲痞帅痞帅的样子,我心里倒是安稳了不少。


“好!”伴着轻微的蜂鸣声,手机轻轻振动,是海乔的消息。

我马上回了消息:“OK!晚饭见。”

发射塔的主体已经架设好,被堵塞的下桥口开始疏通,我跟马少校告别,他很潇洒地挥了挥手,表示再见。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当时我并不知道在即将发生的战争里,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半年后我在长长的阵亡名单里看到了他的名字。


刚才耽搁了不少时间,重新跑上宽阔的大路,我一路加速,不久就远远看见总站气派的大门。我猛打方向盘,深踩刹车,一个漂亮的摆尾把猎豹停在岗哨旁边。

“南木,你丫的别浪!”一个魁武的男人冲出值班室,手里扬起武装带,作势要抽下来。

“宝哥,我就算稍微得瑟一下,你也不用抽我吧!”男人叫赵宝,是我大学学长,现任总站警务营营长,看架势,我并不怀疑他准备拿皮带教育我如何遵规守纪。

“军事重地,不准得瑟!” 赵宝嘴上喊得凶,但高高扬起的武装带却收了回去。

“切!真拿鸡毛当令箭了!”

“你啊,天天就会贫嘴,以后少不了吃亏。”

“宝哥你今天怎么一副老头子的感觉,跟我爸似的,小时候他就喜欢在我耳朵边上叨叨。”

“以后想听我叨叨也没机会了。”说着话,一个下士提过背囊,赵宝把手里的武装带扎到腰上,背上背囊。

我一愣,“你这是要干嘛?”

“刚接到通知,半个小时后去北京。”

“去北京干嘛?怎么这么急?”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他看我的眼神宛如关爱智障儿童,一时没说话,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组织措辞,过了一会,说:“外星机甲最近明显提升了飞临各大城市的频率,尤其是北京上海压力格外大,需要重点保护的设施比较分散,‘天幕’系统也没经过实战检验,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外星机甲什么时候会发起攻击,以多大的力量攻击我们目前都没有准确的判断。”

“可为什么要抽调你一个警务营营长?”虽说形势严峻,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北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抽调一个警务营营长。

“看你平时挺聪明的,现在怎么就犯迷糊了。”他轻轻打了我脑袋一下,“哥哥我在当营长之前也是做过技术处工程师的,‘天幕’的设计也参与过。“顿了一顿,他稍微压低声音:“再说,这次也不是只抽调技术人员,我们警务营近半兵力都过去。毕竟大战来临,维护秩序、后勤保障等都需要兵力。”

看他这架势,我不禁也严肃起来,今天真是出门不看皇历,一天看到的听到的没有一个好消息,“刚刚来的路上我看到处都在加紧架设发射塔。”

“嗯。”他点点头,“听说高层意见现在也不统一,我们人员过去以后展开、作战方式都没有定数,站里领导们最近也都是不眠不休,带着我们做了几个应对的方案。小道消息,听说北京、上海、广州全部按照至少15个标准单位架设‘天幕’。”他长吁了一口气,带着有人分担压力后的放松。

我心里一惊,像有一只烧热的小铁球掉进巧克力块,不断下沉。1个标准单位的“天幕”系统已足以覆盖整个济南,标准配备500枚电磁炮、300枚激光炮,15个标准单位的“天幕”又该是怎样壮观的场景。几乎可以想象,北上广已然有无数只黑洞洞的炮口望向天空,随时等待来自外星的不速之客们。

“对了,嫂子呢?”我反应过来,赵宝才办好家属的随军手续,爱人搬到济南不久。

“她不知道我要走的事,还没告诉她。站里会统一安排在济家属。”他闷闷地。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嘀嘀嘀”,大院里响起急促的哨音,赵宝踏上一步,紧紧拥抱我:“保重。”

“靠!别搞得这么煽情好不好!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我有点不习惯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搞得像战争片里感情升华片段似的。

他双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句我走了,一扭头,奔着远处的队伍跑去。

背着背囊,他跑起来身体便没那么灵活,两脚外八。

“像个小鸭子。”我嘟囔。

看着他跑步的样子想笑,可是刚刚他那一抱,仿佛把我身上的一股力量给抽走了,身体像散了架。我觉得自己像个纸做的风筝,一股淡淡的惆怅像初秋的晨雾,慢慢从脚底升腾,直到将我完全包裹,一点一点把我打湿,再也飞不起来。

“你也保重。”我喃喃道。


总站办公楼前原本静悄悄的小广场一下变得人声嘈杂,无数道小小的人流涌过来,赵宝冲进队伍,和无数同样穿迷彩服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人们聚在一起,像水滴汇入河流,一下子没了踪影。

“宝哥,保重!”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能冲着队伍大喊。

他回过头,冲我挥挥手,周围人声鼎沸,我不知道他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张大嘴巴。队伍渐渐汇聚,不大会,人群像海浪一下将他淹没。

我爬到石阶上,看着士兵们慢慢聚集,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在眼前浮动,逐渐汇成迷彩的丛林,如勤劳的蚁群踏上征程,向着宿命出发。


4

送别赵宝,再到作战部报送监测报告后,已是晚上七点多,我不禁一阵懊恼。既为和赵宝的分别伤感,又因当前严峻的形势担忧。而且,我可能赶不上和海乔的晚饭了,以前总嫌咨询心理问题的人打扰她,现在却希望多几个人能在那里耽误她一会时间。

要不发个消息让她等会?我心里想,随即又否决这个念头,她太忙。


把猎豹调整为自动驾驶运动模式,再次狂奔在空旷的街道上,我开始闭眼养神。今天一下接受的信息太多太乱,需要理一理头绪,一会和海乔见面要保持良好的状态,我不想让她觉得我不够沉稳。

躺在座椅上,脑子里乱糟糟的,无边的疲倦感潮水般涌上来,身体困顿得不得了,可是大脑却不愿停下来休息,1年来的事情如电影般一幕幕在眼前展开,仿佛一副诡异的油画,既令人不可思议,却又无比真实。


1972年3月,美国发射了无人探测器—先驱者10号,这艘在一定意义上作为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宇宙飞船,2003年1月22日在距离地球122.3亿公里的外太空最后一次将讯息传回地球。我不会想到这件在我出生多年前发生的事,会如此深远影响到我眼下的生活。


“人类向外太空的每一步探索,都有可能砌成地球文明灭亡的阶梯。”科幻作家刘慈欣一语成谶。

2032年一个初冬的早晨,国际天文中心突然接收到外太空传来的信息,编码方式与先驱者10号相同。这是它近30年来第一次传回的信息。当人类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乌压压的外星舰队突然降临,恐怖的“蜘蛛”们从舰队中分离,不断飞越各个城市,直到毁灭丹麦。

各国最顶尖的科学家们连线对话、激烈讨论后,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先驱者10号的运动轨迹暴露了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标,外星舰队通过这个座标,在茫茫太空中找到了地球文明。


虽然未必能够确定是先驱者10号暴露地球坐标引来侵略者,但外星舰队对全人类的威胁却实实在在,“蜘蛛”们的战力也有目共睹,眼下抵御侵略保卫地球才是最重要的。

幸亏中国率先研发出“天幕”防御系统。“天幕”由激光炮、电磁炮组成,与传统武器不同,它们靠电力驱动。得益于国内近些年突飞猛进的科技创新和成熟的工业体系,可控核聚变技术、特高压电无线传输技术初步探索成功就被应用到“天幕”系统。

装备“天幕”的城市初步具备了自保能力,虽然还没有经过实战检验,但从“蜘蛛”们目前飞越的频率来看,理论上“天幕”足够抵御它们的攻击。当然,丹麦例外,他们既瞧不起“蜘蛛”,也瞧不起“天幕”。


“嘎”,车子突然一个猛刹,我从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惊醒过来,猎豹已经跑到了二所门外。

停好车,我拎着准备好的食盒,直奔心理辅导站所在的白色小楼。

紧赶慢赶还是扑了个空。

海乔的办公桌上摆着几本心理辅导教材,一本《挪威的森林》摊开反扣在桌面上,刚翻开没几页,我拿开瞥了一眼,“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记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以上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想到这里,我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

她老是读这些伤春悲秋的文字。我不太喜欢日本人写的东西,也许是受岛国物资匮乏影响,他们的民族文化里小家子气太重,表达感情似乎除了生离死别再无他法,仿佛爱人们永远在生与死之间做选择,或者在爱与不爱之间纠结,除此以外不能表达他们的情感。岛国人民格局总归还是不够大。

“见没见海主任?”我问大厅的岗哨。

岗哨摇摇头,不清楚是没见还是不知道的意思。

“你不在?”犹豫一番,还是给海乔发了消息。

“开会。”回复很快。

“吃过晚饭了?”

“嗯。你没到,我在食堂先吃了。”

“今天碰到几件事,耽误了。”

“没事。”

“开完会请你咖啡,还是卡布其诺吧?我提前点好,前段时间去过的南门那家。”我还是有点不死心,想和她见个面。

“算了,今天会很晚,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晚安。”

我心里一阵哀嚎,那团燃烧的小火苗倏忽熄灭,靠!

消息提醒声沉寂下去,我拿着手机,对着大厅里的军事宣传画发呆,不知道再说点什么。走廊里人来人往,他们经过大厅时,都对我这个晚饭过后拎着食盒的人纷纷侧目。


我陷在沙发里百无聊赖,这是个靠窗的位置,视野开阔,一眼就能到对面的二所大院。

餐桌上摆着两杯咖啡,一杯拿铁,一杯卡布其诺,拿铁快喝完了,卡布其诺没动,我喝了一口,还是喝不惯。

快晚上九点的时候,店里冷冷清清。自从“蜘蛛”飞临济南,人们响应政府号召减少出门活动,现在街上、店里大多是当兵的。当我计算进出店门的客人数到14的时候,试着再次抿了抿卡布其诺,“呃!”还是喝不惯这种味道。

今晚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

海乔应该还在开会,我也不好打扰她,喝完咖啡,又对着剩下的那杯卡布其诺发呆,偶尔瞥一眼对面的那个院子。虽然她没接受邀请,可我也没了回去工作的兴致。原本想请她吃顿饭,喝个咖啡,聊聊天,或者不聊天,两个人面对面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发着呆,时不时互相对看两眼,想想还挺浪漫的。

可眼下,她在对面的院子忙于工作,我一个人在这里,对着一杯不爱喝的咖啡发呆,一点也不浪漫。

当我犹豫要不要再次尝试能否品尝卡布其诺的美时,仿佛直觉一般,没来由地抬头,发现对面院子里走出两个身影,路灯下看身形应该是一男一女,女的再熟悉不过。

心里的小火苗又有点死灰复燃的迹象。

“忙完了吗?”我又发信息。

视野里的那个女人拿出手机,看样子是在回消息。

“开完会了,不过还有事。”是她。

“这么晚了还有事?”

“对。”

“不能告诉我?”

“保密。”

小火苗在寒风中闪了闪,摇摇晃晃。

我擦了擦眼镜,想努力认出那个男人,但身形和走路的样子都不熟悉。远远望着,他们一同上了车,出了门,拐上门口的高架,一路向东而去。

我扔下还剩了半杯的咖啡,冲出门,开着猎豹沿着他们走的那条路追了过去。

我开得很快,不大会就远远看到他们的车,一辆军绿色猛士。


猛士在千佛山北门处停下,我缀在后面,看他们进了门,又一起沿着石阶慢慢向山上走。

一阵寒风吹进车里,我打了一个激凌,心中的小火苗努力挣扎,在寒风中左右腾挪,却终究还是被压得伏下身子,明明灭灭之间,没了影子。

刚想靠近一点看一看,“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手机突然响起,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大虎、三吉或者老万打来的。


“南木,你在哪呢?快点到芙蓉街,出事了!”大虎的声音没了平时的戏谑,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5

电话里,大虎简单向我介绍了情况:一只“蜘蛛”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突破了“天幕”,直接降落在芙蓉街,总站紧急通知附近各作战小组迅速支援作战。


我赶到芙蓉街的时候,看到的景况已经不能单用惨烈来形容。虽然常年看战争片,平时也搞过实打实投实爆训练,但真正现场看到血肉横飞、生死博弈还是头一次。

一只巨大的机甲正在巷子中间左冲右突,不大的巷子被它堵得严严实实。和视频里看到的一样,8条机械腿在身体两侧对称分布,高强度合金材料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10余名战士正在和它进行激烈战斗,远远看过去,战士们个个挂彩,鲜血把土黄色的荒漠迷彩服浸染得发紫,枪击声、榴弹爆破声震耳欲聋。


我躲在猎豹后面,今天随身携带的小口径军官手枪对上这家伙肯定毫无用处,离我不到五米有一枝冲锋枪,它的主人已然牺牲,身下还有汩汩流淌的鲜血,沿着一条细细的血线向我慢慢蜿蜒而来。这会功夫,我忘记了在训练中练就的所有技能,本能地伏在后车厢上,干呕起来。胃里像装了一个烧火锅的炉子,刚刚喝下去的咖啡,似乎又被煮开一次,一个忍不住,它们就要冲开喉咙的关口忽拉拉冲出来。

脑袋里一片嗡嗡的声音,像有无数只盘旋的苍蝇准备降落,眼前一片混乱,火光、鲜血、人体残肢一次次冲击我的大脑。


“南木!”远远传来一声怒喝,像炎炎夏日里一盆冰水浇在头上,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吉普车刚冲进巷子,还没停稳,大虎和三吉、老万就一跃跳下车,各自找掩体开始准备射击。

“没事吧?”大虎猫在一块广告牌后,边观察“蜘蛛”边问我。

我擦一擦嘴,定了定神:“没事!”

“那就好,接着!”他扔过一枝03式自动步枪。

我接过枪,开保险、上膛、瞄准,调整好呼吸,按照训练课上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射击!一梭子弹打出去,只听见那大家伙的身上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新生力量的袭击,“蜘蛛”缓缓扭转身体,并不需要认真定位,它随手抬起一只机械腿,就像狙击手一样朝我们几个藏身的方向精准一击,一枚榴弹样的东西呼啸而来,在不远处迸裂开,接着传来弹片撕裂空气的声音,浓烟、灰尘扑面而来,我趴在地上,紧闭口、眼,两手捂住耳朵,防止爆炸带来的冲击波损伤听力。

烟尘散去,我翻个身,喘几口气,三吉就在我旁边的广告牌后面,他伸出大拇指,又指了指自己,表示没有受伤。我再环顾周围,大虎、老万经调整好身体进入战斗状态。

“嗒嗒嗒”,又是一梭子弹打出去,三吉已经从广告牌后跃进到下一个障碍物后对着“蜘蛛”一阵点射,远处又传来目标被击中后金属相碰的“叮叮当当”声。

“靠,这玩意是什么材料做的,子弹打上去直接滑开,根本不可能穿透。”三吉打出一梭子弹,边打边骂,掏出手雷,卯足力气投出去。

爆炸产生的烟尘暂时遮挡了众人视线,手雷碎片划开空气发出尖锐的蜂鸣声,打在“蜘蛛”身上又是一阵单调的金属撞击声,透过烟尘隐约能看见这多腿怪物被气浪掀得身体些许侧倾,但是看来没有造成什么实质伤害。

“蜘蛛”似乎被激怒了,开始朝我们这个方向移动。


“散开!隐蔽!”大虎冲着三吉喊得极其凄厉,附近几个人闻声也都迅速就地躲蔽。

我来不及寻找新的藏身之所,直接趴在猎豹车尾处,大口大口喘气,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满身的血都往脑门上涌。虽然在作战部的视频里看过“蜘蛛”的样子,也曾想过将来有一天会和它对垒,但这样直接面对面的情形下,它带来的压迫和恐惧还是令我难以承受,这是绝对的实力碾压,不是单纯凭借武勇就可以弥补的差距。

仿佛故意要给我们造成压迫感,这只“蜘蛛”走得很慢,每一步踩在青石板路面上,都发出金石般清脆的声音,一声声敲打在我们心上。


一名战士正在入侵者前进的线路上,面对直冲而来的侵略者,他本能地举枪射击,“蜘蛛”丝毫不躲闪,子弹打到它身上,依旧像抹了黄油的泥鳅一样,再次滑出去,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战士扔掉微冲,取出手雷,刚拉开保险环,还不及向敌人投出,却永远地失去了机会。“蜘蛛”抬起一支腿,或许叫长枪更合适,直直向前一递——极其简单的一递,就像两名熟悉的朋友相互之间递个刀叉一般,机械腿轻松穿透了战士的身体,从后背靠透了出来,直到扎入地面。

光滑阴冷的机械腿上,红色液体缓缓流下,战士扬起的手臂颓然无力地垂下,场面似乎凝固,像极了中世纪欧洲战争时期,重装的骑兵在马上居高临下,用长矛轻松刺死一个手拿木棒对抗他的农民。

刚刚拉开保险的手雷从战士手中滚落地面,3.7秒,手雷从拉开保险到引爆只需要3.7秒,所有的目击者却像见证了一个世纪。

“轰!”伴随着一声巨响,人体组织散落一地,一段粘乎乎的肠子飞到三吉之前藏身的广告牌上,在广告牌上忽明忽暗的灯光闪烁间,那段人体组织缓缓下落,留下一段暗红色的痕迹。

这一次我再也拦不住肠胃的反抗,之前一直咬紧牙关没有吐出来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冲了出来,顾不得大虎、三吉他们不停打手势要隐蔽,我只是本能地弯腰吐个不停。


“蜘蛛”没有留给我们太多时间去思考,它抽出机械腿,甚至还轻轻抖动,把上面剩余的人体残骸抖落地面,而后继续前进,朝附近角落里的三吉爬去。

“狗日的!”旁边的大虎双眼赤红,“兄弟们,打啊!”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噼哩叭啦的金属碰撞声如最无力的哀嚎,对“蜘蛛”不能造成任何伤害,缺少重武器的我们像用玩具枪对抗暴匪的儿童般可笑。

角落里的三吉并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徒劳地举枪射击,自动步枪的弹匣只能装30发子弹,几个点射就可以打空。这一次,“蜘蛛”行进速度很快,再走十几米,就可以在三吉的生死簿上打个鲜红的叉号。

我早已吐得胃里空荡荡的,这会看到它朝三吉奔去,不知哪来的勇气,胆气喷涌,斜穿着冲过去,高喊一声“去死吧,丑八怪”,朝“蜘蛛”打出了所有子弹。

这大家伙仿佛脑后有眼,明明是在朝三吉奔去,却随意抬起背后的一只机械腿,在柔韧的关节带动之下,那只合金机械腿在空中横扫过来。

“小心!”三吉自顾不暇,倒还想着提醒我注意。我抬起左臂护住头,两腿一蹲,身子矮下来。我反应足够快,但那铁鞭一样的机械腿更快,如人的手臂一般灵活,眼见我身体下蹲,也在空中划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追着我抽过来。


“南木!”我听到好几个人同时在呼喊我的名字

“我不会是要挂了吧?”眼前已然迷蒙,“不知道海乔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难过,也许会,也许不会,毕竟我不太招她喜欢。不过,就算是不太喜欢,应该多少也会难过一会吧。以后有没有人会记起曾经有一场战斗,一个小小的上尉,在战斗里吐啊吐啊的,然后只打了一梭子子弹,就被可恶的侵略者像踩死一只蟑螂一样碾死?好奇怪。”

天知道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我会突然迸发出如此之多的想法。

就在我以为一定会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去见马克思的时候,恍惚中听到一阵轰鸣声,“蜘蛛”向我挥下的机械腿突然失去了一直以来的精准,只是打在我的小臂上,我当场滚了出去。昏迷之前,我看见一道炽热的白光如天神之剑般瞬间穿透了“蜘蛛”丑陋的圆滚滚的身体,升腾起一阵白烟,那个丑八怪晃了晃,终于无力地倒下。


6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三所的宿舍里,外面天已经黑了,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战争时期,电力要处处节约,现在连市民家庭用电也开始配额管理。

想撑起身子起床,胳膊钻心地疼痛,不禁哎哟一声喊了出来,又摔进床垫里。

“别乱动,你的左臂被那大铁家伙打骨折了,还算你命大,只是机械腿末梢抽中了,力道不强,要不然的话脑袋都被打飞了。”大虎正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打盹,被我惊醒,走到床头跟我解释。

我低头看去,发现左臂已经被打了厚厚的石膏,被夹板固定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了?”我问大虎。

“凌晨4点,昨晚你被打在地上,脑袋受了撞击,昏过去了,不过问题不大,除了左臂的硬伤外,身体没什么问题。”

“伤亡情况怎么样?”我的嗓音有点沙哑,脑袋还是一阵阵地眩晕,喉咙也不大舒服。

“牺牲5人。”大虎叹了口气,咬着牙才说出这句话。

我心里一阵怅然,没有再开口,大虎也是一阵沉默。


左臂隐隐传来一阵阵疼痛,瞬间又让我回想起芙蓉街发生的那场小规模遭遇战,关于“蜘蛛”的突然倒毙和我鬼门关逃生,我还是有点不明就里。

看出我的疑惑,大虎不待我问,开口说:“昨晚你昏迷前,是老万用高能激光将那大家伙击毙的,就快了那么零点几秒,要不然那丑‘蜘蛛’被击毙之前打中你的话,你就不一定躺在这儿了。”

“那道白光是激光炮发出的?”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况。

“是小型激光炮,老万迫不得已才启用的。”大虎一边说着话,一边帮我检查左臂固定的夹板。

“我去,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在一开始就使用?要是再慢一点我命就没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大杀器要留在最后才用,如果早点投入战斗,也许我们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听说技术还不成熟,好像是供能的小型核聚变系统还在改进中,这一部原本是在咱们所让老大试验用的。如果强行使用有可能导致核聚变系统失控,那样的话不用外星人舰队攻击,整个济南也报销了。你命大,老大安排老万进了试验小组,还是主要操作手,如果当时不是为了救你,老万差点失去理智,可能还真不会动用这玩意。”大虎看我有点着急,赶紧向我解释。

“呃,”原来是错怪了他,醒来一直没见老万和三吉身影,“这样啊。老万和三吉他们呢?”

“老万跟老大去总站了,带着激光炮去的,这次顶着极大风险使用一次,总归要再做事后的评估,进行一些技术上的改进。听警备区的值班军官说,‘蜘蛛’的制作材料应该是地球上没有见过的一种金属,属于无人智能操控武器,传统热兵器对它杀伤效果很差。目前试验只有高能激光炮可以直接将其击毁。”

我心里一阵骇然,知道敌人可怕,但没想到会这么可怕。


我撑着右臂,半躺在床上,微微打开的窗户有冷风吹进来,令人不禁精神一振,昨晚的事情又和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不断重复。

“不对,”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蜘蛛’是怎么进来的?天幕系统没有起到拦截作用?”这点从一开始发现那大家伙时我就疑惑,当时情势紧急,来不及细问,接着又是昏迷,即便现在我也还是没想明白。

“咣”,大虎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沉重的开门声打断。厚重的防盗门被人一脚踢开,不用想我也知道肯定是谁来了,这家伙进我们几个的房间从来都是能用脚的时候尽量不用手。

抬头看去,果然是三吉。他左手端汤盆,右手提着保温桶,脑袋上还绑着绷带,嘴角堆笑地走了进来。

“靠,你就不能用手吗?我都这样了你还蹂躏我的门。”我发了句牢骚。

“嗨,哪跟哪啊,这不是手上不方便吗。”三吉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屁股坐在床边,双手握住我的右手:“南木同志,你是党的好同志,人民的优秀子弟兵,国家的忠臣,民族的卫士,在战友危难之际,不顾个人安危,先人后己,先公后私,勇敢地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为战友赢得生的希望,却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

“打住打住!”三吉上大学时就以一手漂亮的八股文体文章闻名整个学员旅,讲起官话一套一套,我赶紧制止他,问:“你没事吧?”

“托南木同志的福,在罪恶的外星侵略者眼前全身而退,多谢南木同志英勇相救,看,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羊肉汤和炖母鸡,听说对病人,尤其是治疗骨折效果特别好。”从开战以来,城里的生活配给已经开始短缺,虽然部队比普通百姓的伙食要好一点,但想搞到羊汤和炖母鸡也还是难为三吉了,看来他也是下了大心思。

“行了,别贫了。大虎你继续,‘蜘蛛’是怎么突破天幕系统降落的?”我继续和大虎进行被三吉打断的对话。

“嗨,小事一桩,大虎首长已经看护你大半天了,现在也很辛苦,这个问题由小的回答。”即便遭遇生死一战,三吉依然不改贫嘴本色。有时候我真羡慕他的生活,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琢磨,我们几人就属他最没心没肺,天天只知道打游戏和研究开飞机、修电路,不过也貌似他过得最快乐。

“现在还没有官方消息,不过从天幕系统的工作原理大概也能推断出来。南木你看,”三吉边说边用手指蘸着水在桌子上划,“天幕系统由天网和地堡两个子系统组成,天网标准配备500枚电磁炮,地堡标准配备300枚激光炮,功能上呢,天网负责防御150千米以内空间,地堡则对应5千米以内,防空火力密度应对一般的太空攻击没有问题。”

他顿了顿,喝了口水,“但是!”三吉加重语气,似乎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很重要,“但是,这个系统存在两大问题,平时不明显,不过一旦在敌方饱和攻击状态下会直接暴露:虽然电磁炮目前的理论上限射速可以达到每门500发每分钟,但以现在情况来看,要想提高单发弹药杀伤力,只能设定在每门100发每分钟,而且每连续发射2分钟需要等待电力系统供能积累0.3秒,为了节约弹药,系统设置的发射速度一般在每门40发每分钟,这样在火力覆盖密集度上就会有一定空隙,给‘蜘蛛’形成了一定的防空间隙,只要它们计算能力足够强,总能找到这样一条通道的。”

“另外,”三吉自顾自倒了一碗汤,刚要端给我,我摆摆手,表示现在没胃口,他就自己喝了一口,满脸回味无穷的表情,虽然平时看起来一脸不正经,但是说到各类技术参数,他是整个天军济南站里少有的明白人,“虽然天网负责防御150千米以内空间,但受电磁炮本身特点影响,弹药在射程末端杀伤力不足,只要‘蜘蛛’速度够快,装甲够结实,天网对它们杀伤效果可能没那么好。”

“可即便它们能通过天幕系统,近地还有地堡系统的激光炮啊,激光炮又不存在不能连续发射的问题。”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7

“你这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虽说激光炮不存在发射间隔的问题,理论上可以无限制连续发射,但关键是能源消耗太大啊,咱们完全是靠电力驱动,光500门电磁炮就要消耗多少,激光炮消耗更厉害,仍然要受电力供应积累时间的限制,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另外,你们发现没有,今天多云,激光炮的威力受影响很大,都会给对手们可乘之机。”

“不错,”大虎接着说,“济南的天幕系统装备并不是国内最先进的,各作战单位装备在协调性、统一性上还不是非常完善,而且全军内都没有类似的作战指挥行动,首次作战遇到这样的问题也不可避免。好在对手们今天出动兵力不多,看来它们对天幕也是心有忌惮,今天更像是一场试探和侦察活动。”

“不过经此一战,我们能想到的这些问题总站肯定也想到了,昨晚站里的大佬们就连夜召开作战分析会,我估计会把天网的防御距离调低,然后适当增加战斗机飞行值班频次。”三吉一边呼呼啦啦地喝汤,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这东西一降落就到了第一指挥所附近,外星人对我们的了解看来比我们对他们的要强不少。”三吉依然滔滔不绝,想到就在世贸广场的第一指挥所,我心里一阵恶寒,敌人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

“哎,不对!”我努力回想他们两个的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对了,刚刚大虎说只有激光炮对‘蜘蛛’能造成致命伤害,那岂不是天网系统根本没有什么威慑力?如果只有地堡系统有用的话,那还耗费这么多能量供应在天网系统上岂不是浪费?”想到我们辛辛苦苦建造的天网系统可能成为一条无用的马其诺防线,忽然心里一阵发怵。

“切,”大虎和三吉相互对对视,一起向我表达了鄙视,“我说你明明是被打了胳膊,怎么脑子也不清醒了?奥,对了,你脑袋受了撞击。”大虎做恍然大悟状,接着耐心地解释:“天网系统本来就不是攻击系统,只是被动的防御体系,虽然不能直接击毁‘蜘蛛’,但是最起码可以干扰迟滞它们行动,给地堡指挥系统足够的反应时间。你别看‘蜘蛛’们长得奇奇怪怪的,看起来挺吓人,不过就今天作战情况来看,其真实作战能力也没有之前咱们想像那么强。目前还不知道它们的作战指挥是如何实现的,但如果和地球文明一样,是通过大量电子设备的话,那我们努力毁坏其作战通信单元就可以了。”

“对,大虎说得不错,”三吉终于喝完碗里的汤,放下汤碗,双手在空中不停挥舞,“我觉得外星舰队千里迢迢带的‘蜘蛛’们数量并不多,不能承受较大的损伤比,所以才试探性的攻击,应该是在测试我们的防御系统承受的底线。”一番分析之后,三吉很为自己的判断满意,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转向大虎说:“不热啊,你说南木会不会是被那个大家伙吓傻了,怎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一边去!我只是一时没转过这个弯来而已。”我使劲偏了偏头,躲开他充满羊汤味的大手,“哎,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打了羊汤没洗手啊?怎么这么重的膻味?”

三吉又露出招牌性的狡黠笑容:“嘿嘿嘿,说实话,我从食堂端羊汤的时候,顺便从给老大的配给里顺了一块羊肉,还没来得及洗手呢。”说完,他从肥大的迷彩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包裹着一块红乎乎的肉块。

“靠,你牛!”我和大虎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说这外星人吃饱撑的啊,跑那么大老远来打咱们。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自开发一下自己星球,发展经济,搞搞副业,提升全民幸福指数,那多好,这下倒好,咱们兄弟们也天天在这里过这么苦逼的日子。”大虎一边喝汤一边问。

“靠,你看过大刘的《三体》没?”三吉反问。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最不喜欢看书,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体》听说过啊,据说还得了什么大奖,不过具体什么内容倒也没太关注过。”大虎上学那会就把有限的业余时间投入到了无限的为DOTA奋斗之中,除了应付考试看看专业教材确实也没怎么阅读。

“你是不是要说丛林法则?”我看这本书还是高考结束那个暑假的时候,无聊之中读了一下,很多细节已经印象不深,不过关于大刘的几个设定和推理还是记忆深刻。

三吉举起大拇指,伸手点赞的意思,“《三体》出名不只是它的硬科幻推理能力,重点是大刘关于黑暗森林法则的设定特别有意思,虽然不一定正确,但至少推理的过程相对还是比较严密的。他觉得1. 宇宙资源有限;2. 文明发展对资源的消耗呈指数级增长; 3. (不同层级文明之间)战争的胜负只取决于技术能力; 4.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5. 存在技术爆炸的现象; 6. 无差别打击比交流的成本低的多。”

“我去,啰哩叭嗦说半天,这6条单个我能明白,组合起来就有点想不通了。”大虎继续唏哩唿哧地喝汤。

“我觉得说不定地球上可能确实存在他们所需要的某种特殊的资源,所以索性直接打下来比较好。”知道大虎没看过《三体》,三吉还是很耐心地做了一个小小的解释。

“所以呢?”大虎继续问,“就算是地球上有外星人需要的东西,也犯不着逮着济南打啊,虽然有趵突泉、千佛山、大明湖这些不错的旅游景点,但外星人来肯定不是为了旅游吧,再说了,纽约、伦敦,东京和巴黎,还有浪漫的土耳其,哪不比济南强啊,我在这生活这么多年也没发现有什么能在国际上排得上号的,别说国际,就算国内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当然,除了堵车和雾霾。”

“房间里有一群蟑螂的话你会觉得恶心吗?会不会考虑把它们弄死?”三吉翻个白眼,摊了摊手,表示讲了半天全是对牛弹琴,力图以形像客观的解释进一步阐述一下。

“那必须啊,哥们最讨论的就是这玩意,打不死的小强。”大虎眉头紧皱,嘴巴、鼻子往一处挤,做个表示恶心的表情,“但是这和外星人攻打济南有什么关系?”

“那你会在意先打死哪一只吗?也许身边刚好有一只你看见了,顺手就可以拍死,也许你觉得从大的开始打会给小的震慑,或者也有可能你有强迫症,就是喜欢会从小的打起。总之,无所谓,你并不关心先打死哪一只,纯粹是个人好恶或者做事方便程度。就像人类初期想研究蚁洞建筑结构时,总是用热铝熔化后浇进去获得结构模型,至于成千上万只蚂蚁就活生生被烫死并不是人类所关心的。”三吉看起来平时吊儿郎当,但讲起道理来又似乎比谁都看得通透,“他们攻打济南,也许纯粹是因为他们喜欢打这呢。”

“就这么简单?”

“对啊,就这么简单。”

“可是我们没有招他惹他啊?”

“《三体》还有一句挺有名的话,毁灭你,与你何干!”

“靠!没天理!不想了,真烦,那是大人物们需要操心的事,咱们这些小上尉们操心多了脑瓜子疼,不想了,干杯!不,干碗!”大虎拿碗和我俩对碰,一仰脖,把剩下的羊汤灌进嘴里,随手把制式的铝制饭碗重重墩在桌上,大有古人出征前豪饮壮行酒的意味。

出门时我听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就算是蚂蚁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啊!”


8

他们两个坚持要夜里轮流看护我。在我做出夜里不乱跑有需要一定打电话的承诺后,终于把他们劝回宿舍休息。这几天大家都像上紧发条的闹钟连续工作,精神和身体都快到极限。我虽然受伤,但也获得了一个休息和缓冲的时间,三吉和大虎肯定还没有足够的休息,明天、后天会不会又是如此强度也未可知,我也不忍心让他们再强撑身体浪费精力在我身上。

侧躺在床上,左臂上还传来阵阵肿胀酸痛,一种由内而外的疼像大明湖上薄薄的冰层,裂纹从某一个点扩散开来,逐渐蔓延到大半个身体。


手机屏幕亮起,是海乔的消息:“你受伤了,怎么样?不要紧吧?”

看到消息,我心里就像装下了一个济南城,古老的济南城,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所有的七十二名泉和大大小小的泉,知名的,不知名的,一起涌动起来,喷出的都是喜悦和幸福,那些冰层裂纹带来的疼痛如被消融的冰水一般,来时藤蔓攀爬,枝叶钩连,去时却野火燃枯草,秋风扫落叶,转瞬即逝。

“还好,左臂骨折,不过不要紧,我皮糙肉厚,养几天就好了,因祸得福可以吃病号饭改善一下伙食了。”我打出一个双手比V的手势。如果人心也像自然界般春夏秋冬变幻的话,我现在肯定是冰封的雪原被春风拂过,而后柳枝低垂青草依依花儿含苞湖鱼跃水。

不经意间,瞅见对面的穿衣镜里我正笑得大嘴张开牙齿暴露一脸猥琐。就像大虎说的,每当看到海乔的消息我都笑得像个大马猴,昨晚的不快早已抛之脑后。

“你怎么样?这次外星人入侵你没有受什么影响吧?”海乔一时没有回复,我想了想,还是给她发了一条。

“还好,我和吴传有任务,在千佛山。这边离事发地点远一些,没有受什么影响。”手机屏幕再次亮起,黑暗的夜里,闪烁着古怪的光。

这消息带着神奇的魔力,在我心里搞了一次“倒春寒”,繁花似锦春风拂面满眼青翠不再,寒风凛冽劲吹鱼儿跌落湖中水面再次冰冻花儿未开先谢,小心脏里仿佛窜入一头误入陷阱的孤狼,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嚎,绝望而又孤独地舔噬着自己的伤口。

现在我才想明白,昨晚看见的那个和她一起的男军官是吴传。


吴传是供电系统专家,早年毕业于上海交大,后来出国留洋,又在美帝和大不列颠分别拿了一个博士学位,在我还为本科毕业论文愁眉苦脸的时候,人家已经在《nature》上连续发表论文,对电力无线传输研究很深,被国家电网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去年战区筹备天军时,他被特招入伍参军。为了匹配他的专家地位,战区直接授予其上校军衔,正团职,年前被抽调到济南担任作战部高级技术专家,负责整个天幕系统电力调配系统的开发和维护。可以说,没有吴传的话,天幕系统至少有一半性能不能发挥出来。

吴传一直在追求海乔,整个天军济南站也一致看好他们,据说还是总站领导牵的线。毕竟一个是青年才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海外学成归来报效祖国,人类危难之际毅然参军,怎么看都是前程似锦大有可为之人;一个是窈窕淑女,外形靓丽温柔可人,待人体贴情商颇高,又是心理辅导站的负责人,整个济南站的成员几乎人人都被她开导过,周围赞誉一片,甚至连《天军报》济南分社都有好事记者找上门,要求写一篇关于他们两人相识相知相恋相爱的报道,用来“振奋人心鼓舞士气”,据说连标题都拟好了,叫“昔日文弱书生投笔从戎今朝统率千军万马抵御强敌 军中巾帼英雄善医心病化身知心姐姐不输三尺须眉 贤伉俪携手为济南画出大爱——记天军济南站作战部高级专家吴传、心理辅导站主任海乔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好在两人都不愿意太高调,记者们悻悻而回。

大虎说我当时听到这些八卦时“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他说得不对,如果这些八卦是真的,我肯定比吃苍蝇还难受。或者说,我宁愿吃一堆苍蝇,也不愿意他们的事是真的。可是细细想来,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我今年26,海乔大我2岁,也已经28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吴传虽然是上校,也才不过31而已,既是专家又是领导,如果这一仗打赢了,立功受奖升职,既有前途又有钱途。

可那又怎么样?我在心里哀嚎一声,我也很喜欢海乔啊,蚂蚁难道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早点休息吧,好好养伤。”我陷入长长的沉默,海乔又发来一条消息。

“好。”

“晚安。”

“晚安。”

几条消息都很简短,没有多余的话,手机消息提醒不再响起,再一次沉寂下去,屏幕暗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遮不到的缝隙透进几缕月光,照在大理石地面上,明晃晃像泉水汩汩流淌,一片冷清。




天空阴沉沉地可怕,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流星般的亮光从穹顶划过,起初是一道,然后两道、三道,千道、万道般划落,人类天文学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流星雨恐怕也不及其十分之一壮丽炫烂。

千道、万道托着长长尾巴的亮光,像迎接那流星雨一般,从地面升起,向着流星雨来的方向奔去,终于,它们在空中相遇、碰撞,发出灿烂的火花,在数万米高空之上四散开来,济南变成烟火之城,外星人与人类守卫者在天空进行攻击与防御的博弈……

偶有一颗流星躲过守卫者的防御,向着城市呼啸而来,就当它突破层层拦截,自认即将得逞之际,便会有强光划破天际,自地面直刺上去,如上古时代大地之神的神剑,将那颗流星生生斩落,地堡系统的激光炮面对个别漏网之鱼总是如此不留情面。

夜空下的济南街道依然行人如织,车辆川流不息,领着孩子游玩的父母,一起逛街的情侣,校园里打篮球的学生,千佛山上虔诚的信徒,操场上放风筝的孩子,一切一切依然是那么平静安乐。


我和海乔漫步在山东大学洪家楼校园里,看秋叶金黄,洒落遍地,冬雪飞舞,一片苍茫,春风拂面,繁花似锦,夏阳高照,蝉鸣阵阵。她一直向前走,我跟在身后,四季变幻中,雨雪风霜里,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下去。走过一季又一季,她不曾回头张望,我却甘于追赶。

终于,不知是走得太快太累还是心有所念,她停留片刻。秀发随风飞舞,遮盖了清丽的脸庞,瘦弱的身形在寒风里略显单薄,我迎上去,定了心神,努力想牵起她的手,右手刚刚伸出去,轻轻触碰她的手指,她却突然把手缩了回去……


9

我还来不及看清她的脸,夜空中的流星突然更加密集地向下飞来,无数拖着长长尾巴的白光还是不断从地面飞起,无数的相撞再次迸发出炫烂的火花,照亮了整个夜空,夜空下原本没有月光笼罩的城市却如白昼一般。

终于,那密集的流星雨突破了层层阻碍,如大江里涌动的洪水,千冲万击,在堤坝上打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缺口,继而更猛烈的轰击接踵而至,洪水如待出笼的猛虎,咆哮着、轰鸣着,张牙舞爪,向人们露出獠牙。

白光渐渐稀疏,流星雨们在空中没有阻碍,一路欢快地冲向古老的城池,在一波又一波洪水冲击下,人们千辛万苦想要努力封堵上的缺口终于垮塌,山一样的水墙轰然而下,冲向它们渴望已久的良田沃野,誓要将这人间胜地变成万里泽国。猛兽出笼,失去猎枪的人们赤身裸体暴露在它们的尖牙利爪之下,我甚至能闻到它们血盆大口里随风传来的阵阵腥臭味。

春风不再拂面,绿柳干枯,青草焚尽,夏日不闻蝉鸣蛙声,到处一片死寂,秋叶由黄变红,清晰可见的脉络上似乎带着鲜艳的血,黑色的絮状物纷纷扬扬洒在没有生机的大地,天地一片苍茫。

海乔的脸更加模糊,风吹过,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远处有水落下的声音,我看见她的脚慢慢变得透明,像沙化的雕塑,随风一点点飞走。接下来是腿,身子,胳膊……

我喊她,她不回应,我大哭,刚一张口,声音就被风带走……

我保持着奇怪的姿势站在校园里,眼前是天主教堂,身后是狂风一片,春夏秋冬轮回变换,生老病死转瞬一念……


我呆呆地站着,眼前没了她的踪影,恍惚间,有人在喊我。转过身,眼前一个身影看起来很熟悉, 我确信就是海乔,她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一侧不远处就是悬崖,崖下深不见底,我心下一动,疾步追了上去。

我走了好久,还是追不上,可她每走一步,脚下的小路就慢慢坍塌,不断有破碎的石头滚落崖底,许久才传来撞击的声音。

山路上空无一人,大雪纷纷扬扬,铺满了整片山林。从我的视线看过去,满天白色的冰雪世界里,漫山广阔无垠,只有海乔一个人在前面走啊,走啊,走。我拼命在后面跟,用尽毕生力气追呀,追呀,追……

已经掉光叶子的树枝们在我们身后使劲伸展着身体,无声地注视着两个略显奇怪的人。我说海乔你小心一点,这条路太危险了。

她仿佛听不见我说的话,还是使劲走啊,走啊,走。雪越下越大,风越吹越冷,前方的路仿佛也越来越长。

我又说海乔你慢一点, 我追不上你了。

她的脚步还是不曾停歇。

我浑身是汗,身子越来越热,雪花落在脸上、耳朵上,倏忽之间就融化,冰冰凉凉的一片。大雪下得愈来愈肆无忌惮,落在地上层层叠叠愈加厚实,踩上去咯咯吱吱一片,我感觉每一次抬脚落脚都像身体与大地的拔河,几乎耗尽毕生的力气。

之前野外生存训练时,教官说爬山时要使劲甩开胳膊,抬高腿,身体前倾,这样可以节省体力。我想按教练说的做,也许步子迈的大一点,就可以努力追上海乔了。我使劲抬腿,每一次都把腿提到一个夸张的角度,接近胸口的地方,可是我的身体却像漂在空中,与腿不是一个整体,往往腿出去了,身体还在原地挣扎着休息。

我使劲甩开胳膊,感觉自己像一个挥斥方遒带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不过这胳膊怎么也沉甸甸的,如不听话的士兵一般。我又想喊,海乔你慢一点,我真的追不上你了,你能不能停下来等我一会,就一会,可不可以。我刚刚张开嘴,还没喊出她的名字,风就把我的话卷到了空中里,把它们撕得粉碎。我甚至能看到这些温情的、柔软的话在风里被冻成一条一条冰凌的样子,像极了老家过年时挂在屋檐下的咸鱼。

我不想放弃,还想说什么,可是还不曾出口,它们就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堵在了食道里,冻成一枝冰做的锥子,这锥子一直延伸到心口,扎得我生疼。

算了吧,就这样吧,她和你本就不是一类人,你以为你们都在一条风雪路上共克时艰、奋勇前行,但或许都是你的想像你的臆测你的自以为是。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我以为和海乔就此再也不会有交集,却又时时会有这样的错觉:风雪里我们各自前行,谁也不曾念谁想谁爱谁,我说海乔你走吧你走吧,我好累啊,走不动了。每当我不甘心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让尘归尘土归土,风归风雨归雨,却总是感觉能在风雪中隐隐看到她回头张望。

我凝神望去,她转过头来,可是风雪模糊了我的视线,再怎么努力都不能看清她的脸。战争结束之后,每当我回想这个情景,海乔的样子就像一张藏在水波下的肖像画,真实又虚幻,所有的过往若隐若现,那些美好的破败的悲伤的快乐的一切都在氤氲的水汽里一片蒸腾。


走着走着,她突然转过一个弯,等我追赶过去,山路却突然不见,海乔一下又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头顶艳阳高照,身边人流穿梭,她穿着亚麻牛仔裤,套一件白色衬衫,戴一顶或灰或黑的棒球帽,我看不清那颜色。

她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逆着人流的方向踽踽前行,我想她目之所及皆是众生的脸,这些脸的主人或许有吴传,老大,大虎,三吉,老万,我,或许没有我的,或许谁也没有,她就是喜欢嘴角挂一点笑,这并不表示她对你友好,熟悉之后你会发现这只是她的习惯。有时候你远远觉得她在笑,可仔细看过去才发觉那只是她嘴角的线条过于凌厉,对人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我像一条被裹胁的沙丁鱼,夹在人群里,迎着她的目光相错而过。目光交汇只有短短一瞬,或许她会记住我的模样,或许她记不住,也或许她都没曾看见我。


我转过身,追到她身边,喊她的名字,她不回头。我伸手去拉她,她却毫无知觉,依然不回头。原来她听不到我,看不到我,也感觉不到我。

许久,她却突然转过身,脸上一片茫然,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高兴地跟她说海乔是我,我是南木啊,她张张嘴,刚要说什么,一只明晃晃的机械腿突然从她的胸膛穿过来,她萎顿在地……

我慒在原地,看她慢慢躺倒在满是尘土的路上,鲜红的血液从后背流出,慢慢地,她整个人就被鲜血包裹,T恤和牛仔裤被浸染成暗红色,白皙的脸慢慢透明,像一朵慢慢凋零的花,一如千佛山那漫山遍野的锦带花……


强烈的窒息感缠绕而来,我用尽全力大口喘气,突然醒了过来,浑身大汗。

原来是一场梦。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睁大双眼,努力适应眼前的黑暗,心脏跳得厉害,左臂骨折处不断传来阵阵肿胀酸痛,刚才梦中的情境仍然历历在目:快速变换的四季,呼啸而来的外星舰队攻击,海乔模糊的脸,快速沙化随风飞走的身体,那支穿透她身体的机械腿,一切诡异又鲜活,一幕幕在眼前切换。


今夜注定无眠。

我索性起床,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宿舍附近没有太多高楼,月挂西天,星星三三两两,附近的中润世纪广场金融中心在战争时期也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不再日日灯火通明。二环东路高架上车辆稀疏,时而有挂着军牌的越野车驶过,轮胎压在马路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如池塘投进石子,远远地荡出涟漪。路上排列整齐的太阳能路灯延伸出去,远远得看起来仿佛没有尽头,灯光昏黄黯淡,在路上投出一圈圈毛糙的光晕。

我站在窗前,脑袋里一片混乱,一生当中,再没有哪一年像2033年一样令人难忘,悲伤的间隙里有欢乐,片刻欢愉过后又是无尽的悲伤,那一年有太多的生离死别和悲欢离合,将久久地印记在所有置身其中的人们心里。


10

梦里的一幕幕不停浮现,我突然很想海乔。

往事像一口渐渐干涸的泉眼,你以为它就这样干枯这样遗忘这样不再喷涌,那些曾经的过往将永远尘封在看不见的水线之下,一场大雨过后,它却又带着你的回忆你的过去你的青春汹涌而来。


我第一次见到海乔是4年前的那个6月,毕业季,学校里又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即便是以纪律严格著称的军校也遮盖不住日渐萌发的离别情绪。即将毕业的学生们一改往日温顺,聚会喝酒,分手失恋,冲动打架,四年里这些刚处青春年少的学生们仿佛忽然间从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熬成了颐指气使手握大权的恶婆婆,在湘江之畔挥霍他们所剩不多的军校时光。

宿舍楼上挂着大大的横幅:“到新疆去,到西藏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斜对面的龙虎亭里我们几个哥们酒至正酣,上午已经宣布毕业分配命令,以往神出鬼没牛气冲天的纠察们也仿佛怕了长沙6月的酷暑,队干部们也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大家不喝醉闹事,他们也懒得再管我们。


大虎敞着迷彩服,把迷彩帽歪戴在头上,活像《沙家浜》里的座山雕,一只脚踩在石凳上,双手在空中不停挥舞,大有一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势:“要我说这标语得改一下,谁真正愿意去那么艰苦的地方去啊,谁心里不是向往繁华啊!”

“那怎么改?就你那语言成绩小学三年级的水平,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三吉、老万一致打击他。当年大虎高考语文成绩严重偏科,不过他脑子聪明,数学理综猛地一批,硬生生在高考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嗨,别小看人,那是哥们当年不爱学习,现在还是有所提升的。”大虎也不恼,慢悠悠地说:“应该是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到最繁华的地方去,到我们最需要的地方去。”

“切!小心队长听见了削你!”

大家一阵大笑,旁边竹林里的鸟儿们一阵惊恐,振着翅膀扑扑拉拉地飞上天空。


醉眼朦胧里,我看到山坡背面的小竹林里,一位齐肩短发姑娘正坐在石头上,手里一个树枝,在地下划着什么东西。

在这个嘈杂的毕业季,一位美女军官——虽然我还没看见她的脸,但应该差不了,我心里想着——独自一人在竹林闲坐,不知道是不是与男友没有分配到一起,劳燕分飞的故事在我们这个女少男多的学校里并不少见。

不知道是我注意力太过于集中,还是美女的吸引力太强,大虎、三吉和老万他们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我出一个千纸鹤的鸡腿,赌这姑娘是为情所伤。”大虎打着酒嗝,一脸可惜的样子。

“同上,我加一个鸡腿,赌这姑娘是对分配的单位不满意。”老万作为一个万年单身狗,还体会不了为情所伤怎么能比分配不到满意的单位更令人伤心。

“嘁,那是人文社会学院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海乔,八院院花,人送外号‘天山雪莲’。”三吉在旁边插话,他在我们队号称美女数据库,各专业的女同学情况他都一清二楚,读书期间最令他引以为豪的,是在我们学院男女比300:1的重围里杀出一条血路,和陆航来交流的妹子眉来眼去,终于抱得美人归。

“什么意思?”大家对这个外号都很好奇。

“冰美人呗,据说追求者众多,绯闻无数,但从没听说她恋爱的消息。”

我刚想问下去,却被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声打断。那个姑娘也起身,慢慢沿着竹林后的小路走去,她个头不高,但身材比例很好,军装的腰身应该是自己剪裁过,比较完美地勾勒出身形,用我匮乏的语言里能想到的唯一合适的描述就是“小号超模”。


和海乔的重逢非常偶然。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这段时光的时候,总是觉得生活充满了巧合,甚至说是魔幻,像那句烂俗的话说的一样,我能再次碰见她,原因是“我病了,而她是我的药。”

自从毕业季看到她在竹林里偷偷刻字后,我们再没有交集。大家继续挥霍着所剩无几的大学时光,十几天后各奔东西,分布到祖国的大江南北,高山海岛,边疆沙漠,我们像蒲公英的种子,飘飘洒洒倏忽落入雄鸡的版图上。我和大虎、三吉、老万,分别奔向山东、北京、辽宁、天津,当时并不知道冥冥之中会有一道无形的线牵着我们,多年以后又在济南相遇。


到基层部队一年后,我突然病了,心病。

那年中秋节的黄昏,我在宿舍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日色西沉。旧床单改制的窗帘斜斜地挂在吱呀作响的窗户上,昏黄的阳光透过缝隙,照在早已斑驳不堪的旧墙面。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从礼堂淘汰下来的旧沙发形单影只,窗外部队集结呼号声阵阵,房内的我躺在床上了无活力,满脑子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想生活的艰难,生命的意义,大脑像一个不敢停下歇息的水井轱辘,一圈一圈把思想的系绳缠绕,努力从又黑又深的井里提上水桶。它早已不堪重负,只是吱呀呀地转,眼看那桶离井口越来越近之时,井绳却毫无征召断裂,那一瞬间,我分明听到脑子里有一根弦一样的东西发出“啪”的一声。

我突然觉得好绝望,一种颓唐的情绪如脱僵的野兽,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它时而噬咬,时而嘶鸣,一次次冲击我的神经……


当我把退伍申请交到新上任的政治处主任眼前时,他一脸震惊,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想不清楚为何昨天还信誓旦旦要端正态度踏实工作要求主动作为敢于担当的五好青年为何突然反转,成了大家口中思想倒退不思进取的刺头兵。

大虎说得对,我一直是个懦弱的人,没有什么事情会有强烈的自我坚持,唯有这次提出复员申请算是截至当时我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执着与坚守,如果不再次碰到海乔的话。

在领导们对我苦口婆心耐心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做工作,而我却只是默默无语只差两眼泪之后,我又一次见到了海乔。


“南木,23岁,科大电子工程专业,本科,山东人,独生子。基本信息没有错吧?”对面的女孩一身休闲打扮,表情恬淡。

我们两个在星巴克经四路万达广场店的角落里,对坐在两张单人沙发上。圆形的小几摆了两杯咖啡,一杯卡布奇诺,一杯拿铁,如果外人看到,估计更愿意相信这两个人是在相亲而不是什么扯淡的心理辅导。

我略微有些紧张,身体呈一个稍稍坚硬的弧度,上身挺得比较直,微微前倾,腿已经适应环境,腰以上的部分好像还停留在军姿的状态。

后来我把这场景描述给大虎的时候,他一脸鄙夷:“你这根本不是紧张,纯粹是看见美女当前自惭形秽,觉得和人家坐在一起让人看来格格不入,我都能想象你那窘样,当然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压得住海大美女的气质的,除非哥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之人兴许有点希望。”在吹牛装酷这一点,大虎和三吉也是出奇地一致。

“嗯。”我简单回应。

“我叫海乔,和你是校友,人文社科学院心理学硕士,现任集团军心理辅导站干事。”嘴角微微上扬,拉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海乔笑起来有点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

“离开部队的话打算干点什么?”见我不太愿意说话,她还是先提了这个问题,虽然刻意选择不在营区和我交流,也许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但终归是逃不开。

思绪在我脑子里仿佛一个被宠坏的小猫玩了一整天的毛线团,可以回答问题的理由无处不在,却一时找不到可以开口的那个线头。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下子陷入沉默。

见我还不回应,她倒没有再提问,端起杯子慢慢喝着咖啡,等待我的回答。海乔没穿军装,一件米色纯棉长袖衬衫搭配浅蓝色小脚牛仔裤,白色匡威板鞋,头发随意披散开来,看起来比上次我见到时更短了一些,阳光照过来时显出淡淡的玫红色。她喝咖啡时身体前倾,与双腿成一个不完整的80度角,双手抱杯,小口浅而轻地抿,似乎有足够耐心在喝完咖啡前得到我的回答。

我迎着光看过去,几缕头发从她耳朵后边垂下来,略显散乱,这时她完全没有着军装时的压迫和陌生感,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些放松,“没想好。”

“噢。”她不在意我敷衍的回答,继续说:“如果没有考虑好离开这里做什么,真正离开的话,在找到工作之前的空档期里可能会比较迷茫,或者如果没有明确想要去做什么,即使找到新的工作可能也不会太开心。你现在应该处于不喜欢当前生活的一个状态,但至于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其实也不大清楚。”

这个女人眼睛真毒,只是第一次交谈,就把我看得这么通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不会这么了解自己。

“只不过,现在你军校毕业服役才1年,按照《军官法》的规定,这种情况要想离开还是比较麻烦的,而且单位也要向上级机关写出情况报告,在你档案上也会有相关记录,不管是对你现在的单位,还是你个人,都会有一些影响。”不待我回答,她接着自己前面的话继续说起来。

听她说完,我心中原本希冀燃烧的火苗如被冬夜里的寒风裹挟呼号下逐渐熄灭,未燃尽的带着温度的余烬被吹散开来,渐渐黯淡下去,一时间又陷入沉默。

她抿了一口咖啡,“其实要我说呢,真的走出去也未尝不可,人这一辈子很长,一个工作既然特别不喜欢的话,其实大可先调整一下自己试试,即便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又有几个人真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吗?人都说世间最苦的是求而不得,其实要我说这又有什么苦,再苦也苦不过不知所求,无非是不知所求的人一辈子活在糊涂、无知之中,稀里糊涂过完一生,最后行将就木之际留下几个遗憾,后人发一番感慨,尔后继续前人的路而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知所求反倒显得没那么痛苦而已。”

说完后,海乔长吁了一口气,把抱在手里的咖啡放下后,又捧起来,随手将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其实人都是这么混混沌沌过日子的。”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她身上,米色的衬衫颜色顿时活泼起来,整个人也明亮了许多。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在活泼背后,她也有如我一般的忧愁。

“不过,终究会变好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向宽大落地玻璃窗,而且很突然,我觉得既像是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

有人从我们旁边走过,带起一阵风,吹动她的发丝随着轻轻摇摆,那一瞬间,眼睛里映着岁月静好世事安稳,咖啡的热气袅袅如烟,蒸腾上升,模糊了视线。

我突然觉得她很美。


心里一动,想起那个毕业季在竹林刻字的她,“冒昧问一下,你是不是去年才硕士毕业?”

“对”,她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看你这么年轻,觉得应该毕业不久。”我想了想,还是没说之前见过她。

她不知道我以前见过她,虽然只是背影。她也不知道我去看过竹林地上的字,“XX而生”,前面两个字写好后又被划掉,隐约像“向死”,又不敢确定。


海乔与我谈话后,不知她和我的单位怎样汇报的。回到单位后,我的岗位得到了初步调整,从机关作训参谋转任基层连队连长,每天的日常从伏案面对电脑敲打键盘变为与战士们在一起摸爬滚打,少了通宵熬夜做方案、写汇报的枯燥,多了几分训练场上的热血,对工作的意义开始有了新的认识。

生活工作都日渐规律起来,颈椎病、肩周炎不治自愈,日子一天天也更加鲜活,身上开始多了些欢声和笑语,往日郁积在心头的阴霾逐渐被驱散,只是训练间隙闲暇时光里,心头偶尔还会掠过那个冬日午后在星巴克一身清爽如邻家大姐的女军官,为单调的生活平添几分炫丽的颜色。

和平的日子像一本普普通通的台历,在枯燥的训练和政治教育里一页页地翻过,感觉望不到尽头,一晃眼却发现没了下一页。直到外星人入侵,战争改变我们原本平行的人生轨迹,在济南再一次形成新的交集。


11

我在床上连躺了几天,发现自己真不是能享福的命。平时训练就想休息,真正躺在床上休息几天,除了起初补足之前欠的觉,往后越来越难受,发现还不如训练舒服。

百无聊赖之中,只能看电视消遣,屏幕上帅气的霸道总裁正把一枚镶着硕大钻石的戒指戴到漂亮的女主手上,女主一脸娇羞,掩饰不住的幸福。我想要是给海乔送这样的戒指,她肯定会笑话我俗透了,当然我也买不起这样的戒指。

想到海乔,突然心里一动,“忙吗?”我拿起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还行。”海乔回复很快。

“不忙的话晚上抽空一起吃个饭吧。”

“你的伤不要紧吗?”

“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了,只是伤了胳膊而已,硬伤,不打紧。正好这几天可以休养一下。”

“好,去哪?”

“你还在二所吗?还是二所门口那家店吧。”

“还是到三所附近吧,你毕竟是伤员,我过去找你。”

看来她还是为我着想的,我一阵高兴,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牵动受伤的左臂,又是一阵钻心地疼痛。


“南木,伤怎么样了,还不好吗?”门突然被打开,老万探头进来,刚好看见我呲牙咧嘴的样子。

“还好,你这么鬼鬼祟祟干嘛?”我努力平静下来,“看你一脸猥琐的样子!”

“嗨,虽说是老同学,你平时爱调侃好,但这次好歹我也算救你一命,能不能客气点?再说了,我哪里猥琐了?”

“不客气是因为大恩不言谢, 大不了下次你有生命危险了我也救你。”我嘴上并不认怂,但他当时能够顶着巨大的压力启用试验激光炮,我心里还是非常感激。

“呸呸呸,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万成福大命大,不会有生命危险的。”老万对我的话一脸嫌弃。

“你不是陪老大去总站开会了吗?大佬们有什么新指示?”我忽然想起来,“蜘蛛”这次突袭之后,站里下一步肯定会有针对性地部署。

“重要的信息我没资格听,级别不够。不过有两个消息和咱们相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老万一脸神秘。

“随便,要不先听好消息吧。”

“今天针对‘天幕’被突破的问题,大佬们有针对性地准备加强防空警戒力度,提升战备等级。所以下一次‘蜘蛛’们应该就没那么好突袭我们了。”

“坏消息呢?”

“站里计划加强战斗机飞行作战训练,现在人手不够,咱们各分所都要选派飞行员参加飞行训练。”

“然后呢?这也不算什么坏消息啊。”

“你被选上了。”

“靠!”

“我只是转述大佬们的指示,而且是你要我说的,为什么要靠?”老万不依不饶。

“我还是病号呢,怎么训练?”

“这个问题我也专门向老大汇报了,老大说你伤的是左手又不是脑袋,不影响训练。实在不行,你可以当备胎。”老万说到“备胎”两个字时,表情很是古怪。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却也只能假装不知道。

天军战备值班机是歼30战斗机,一般配备2名飞行员,一主一副,主手负责操控,副手负责空中对敌观察、记录飞行数据,关键时刻在主手受伤或死亡时接替操控飞机。但多数情况下如果主手受伤或死亡,副手往往不太可能有生还概率,因此又被我们调侃称为“没用的备胎”。

“什么时候开始训练?”我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关是躲不过去,老大的虎威我是不敢也不能抗拒的。

“现在。”老万回答得很干脆。

“啊?现在?”

“对。”

“靠!”

“为什么又靠?”

“滚蛋!”

和海乔的晚饭我不想食言,但火老大的安排我更不敢不从,只好再给海乔发消息:“情况有变,晚上训练,择机再聚吧。”

她的回复依然简单:“好。”



“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从无畏惧、决不屈服、英雄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万成一路唱着,完全不顾大虎、三吉和我的鄙夷,直到我们三个默契地一起向他竖起中指。

“咦,你们三个有没有点革命军人的觉悟,我唱唱军歌咋还鄙视起我来了?”万成有点不服气。

“你唱军歌当然不能鄙视你,但是你把军歌唱得这么难听就得鄙视你了!”

“呃,好吧,我改成诗朗诵。”

我去,我们三个都是一脸生无可恋。

“万成,麻烦你个事呗?”

“说,不要耽误我向这片热爱的土地表达爱!”

“呃,不耽误你表达爱,不过我们觉得你可以换个方式。两相比较一下吧,我们觉得你还是唱歌比较容易能让人接受!”

“滚!”

大虎开着车,我们一帮人一路打着嘴炮,约莫半个多小时到了城东的遥墙国际机场。

机场没有往日的繁华与喧嚣,战争一爆发机场就被征为军用,客机已经不能在此起降——当然,客机即使能够起降也没有用,空域已经完全被“蜘蛛”们封锁了,只有远处的停机坪上孤零零地歇着几架训练机。


看到训练机,三吉顾不得嘴上再损万成,刚跳下车就凑到飞行教官跟前,一脸诧异地问:“铁头,咱们不会用这玩意对付外星人吧?您要是对我们有意见可以直接提出来,不用这么害我们吧?虽说上学那会我们不太听话,但好歹也是您的弟子,不至于让我们把命赔上吧?”

“滚蛋,平时就你叫得欢,一到训练啥毛病都有。今天有新东西让你看,跟我走。”铁头嘴上骂着,脸上堆着笑。

铁头不姓铁,叫李得钢,为人豪爽,大家平时跟他打闹惯了,都叫他“老铁”,是我们四个的飞行课教员,今年按照规定要退出现役的,据说正准备签约一家大型民航公司,年薪几百万,结果外星战舰飞临地球,计划泡了汤,还要继续为军队发光发热,铁头很是懊恼了一阵子。

虽说不能赚资本家的几百万年薪,但铁头继续服役后的工作热情并不消减,他年轻那会参加过突破第三岛链的“钻石行动”,驾驶六代机歼25在夏威夷群岛飞行一圈后全身而退,当时震惊整个西方世界,被作为军中英模代表好是风光了一阵。


带我们走进2号航战楼的电梯,电梯门关上后,铁头点了一枝烟。

“铁头,你说这仗打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将来是个啥样,你说这仗我们能打赢吗?” 大虎无聊地发问。

“不知道,年轻人不要琢磨能不能打赢,但一定要相信能打赢。”铁头一副老头横秋的样子。

“铁头您年纪也不大,怎么一副老头子的样子,不过就是年轻人的小把戏而已,说说其实也无妨,毕竟这会大家还是心里有点慌。”我也跟着大虎附和。

“不该想的不想,不该看的不看,日子过得混混沌沌点才有乐趣。”铁头狠吸了一口烟。

为了节约能源,电梯里的照明都已关闭,只听得到嗞嗞吸烟的声音和我们几个大声喘气的声音,铁头的脸在烟头明灭中一闪一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听到这个问题时他的神情仿佛有些落寞。

我看着铁头在烟头火光照耀下略显忧郁的脸,突然觉得他的话和某个人说的很像,心中一动,海乔,你现在在干什么?

大家都没有再说话,电梯里陷入一阵沉默。“叮”,电梯门打开的刹那,阳光照进来,打破了沉默。


12

几架飞机安静地停放在远处,大概看了下外形,大家都有点失望,三吉向铁头抱怨了几句:“哥,我以为是什么新东西,原来还是老样子,远看是歼30,近看是30改,虽说改进型先进那么一点,可这点先进性在外星人的机甲面前几乎等于没有区别。”

“臭小子,遇到问题要先看是不是,再问为什么,你先仔细看看,这是歼30改吗?”铁头一脸不屑。

听他这么一说,我走近跟前,绕着飞机转了两圈,还是有点疑惑,看上去和歼30改进型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传统的单座双发、全动双垂尾,几代不变的DSI鼓包进气道,即使是略显独特的上反鸭翼带尖拱边条的鸭式气动布局也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菱形的头部、机身,向外倾斜的垂直尾翼……

在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我终于有一点开窍:“貌似发动机进气舱有点不太一样,好像略微大了一点。”

看到孺子可教,铁头表情也稍微舒展了一点:“不错,你们几个还是南木聪明。好歹是跟我学了几天,我当你的师傅还不算太丢人。这是在歼30改基础上针对外星机甲‘蜘蛛’再次改进的新型战机,代号‘蜂’,取‘蜘蛛’天敌寄生蜂之意。发动机采用了最新的矢量涡奔技术,从外面看来与歼30改的不同处就是发动机进气舱稍微大了一点,不过进去驾驶室你就会发现,雷达、发射及驾驶系统也都与以往不同,自动化程度更高,AI智慧性更强,这原本都是准备用在第九代战机上的,不过外星人的入侵打乱了计划,中央军委紧急部署下来,济南只配了12架,总站和三个指挥所各3架。今天就是让你们熟悉一下驾驶程序。等会我驾1号机,南木是病号,给我做副手,郑东、吉吉吉驾2号,郑东主手,吉吉吉副手,万成单独驾3号机,2号、3号跟着我飞就可以了。”

我们几个当中,大虎、老万和我都当过主手,可以单独操控战机,其中又以老万技术最好,是总站所有飞行员中最早能驾机做出飞出星螺旋动作的,而三吉脑子反应快,数据分析能力强,一般都是当副手对敌观察。

“what?头,这是第一次飞行,你就让我单飞?”老万脸上一副夸张的表情,“铁头,虽说我万成自诩天资聪颖,但到底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点AC数的,第一次飞就单飞总是有点不太安全,毕竟这飞机肯定比我值钱。”

“就是就是,我和老万想法一样。”大虎也跟着应和。

“没什么问题,和歼30的操控是一样的,只有自动驾驶系统不一样,不过那个也不用你操作,所以完全没有问题。战争时期,一切以效率为先,等会还有别的队伍要来训练,我没时间一个一个带你们。”铁头说话掷地有声,说完后并不理会他们,径直向1号机走去。

我穿上飞行服,戴上头盔,看到一个水洼里倒影出全副武装的陌生人,如中世纪的重装武士,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换了新式的飞行服,较老款要重许多。

坐进驾驶舱,头顶的防护罩缓缓降下,耳机里传来铁头的声音:“2号、3号注意,虽然新型机比较先进,但毕竟是赶制出来的产品,还不太成熟,有系统故障的可能,等会你们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摔下来。”

“头,你别吓我,我不能成为不被外星人打死而自己摔死的第一个人。”老万在耳机里的声音有点紧张。

“照我说的注意事项做,一般不会有事,等会起飞后跟在我后面。”铁头的声音依然冰冷,不带感情色彩。


“‘蜂’1号准备完毕,可以升空。”我看着铁头熟练地操作各种电子设备,一切准备就绪。

“‘蜂’2号准备完毕,可以升空。”大虎的声音还算平静。

“‘蜂’3号准备完毕,可以升空。”老万也准备就绪,不过听起来略紧张。

“万成,放轻松,这次只是侦察演练,战机性能非常先进,你的技术没有问题。”铁头继续宽慰老万。

我凝视看去,老万点了点头,向实时传输信号的摄像头前竖起大拇指,表示没有问题。

“3、2、1,准备,出击”,铁头下达了命令。

新机种果然不一样,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声,强大的推力将我狠狠压在座椅上,巨大的机身在高速滑行渐渐脱离地面腾空而起,三台战机喷出6道湛蓝色的火焰,掀起巨大的声浪,呼啸着向天空冲去,高速的飞行在身后留下三道白色的轨迹。

战机速度提升很快,我向下望去,楼房越来越小,城市脉络越来越清晰,整个济南尽收眼底。

铁头设定好飞行路线,把飞行模式切换到自动驾驶,2号、3号机紧紧跟随,机载摄像头会自动摄取各种地面数据并传送到作战指挥中心,除非遇到紧急情况才需要切换为人工驾驶模式,其实这段时间我不会有很多事可做。


沿着既定路线,战机先是缓慢爬升高度,先向西大距离航行,然后向北飞行一段距离,不久又掉转向东,再转向南,从飞机向下看去,高高矮矮的山丘郁郁葱葱,一片又一片的农田纵横相连,地图显示我们正在南部山区上空。

“铁头,再飞是不是要飞出天幕防御范围了?”眼看铁头驾机绕城转了一个圈,却突然向南接近飞出防御界面,我有点疑惑。

天幕系统除了天网和地堡两大防空子系统外,在主城区边缘部分还设置了部分小型电磁炮,主要防御超低空段,保护范围只有不到10千米,我们现在已经接近飞出该范围。

铁头没有回答我,耳机里传来他的声音:“2号、3号注意,变冲击队形,作攻击准备。”

“2号收到!”

“3号收到!”

我突然不能明白铁头的路数,“蜘蛛”们连天幕都能突破进来,我们主动飞出防御圈岂不是自投罗网?透过飞行面罩,我看到他神色笃定,眼神坚毅,也心下一横,铁头是老飞行员了,不会干没把握的事。

收到命令的2号、3号战机拉近距离,紧紧伴随我们的1号机保障,战机成三角箭头突击阵形,我们是箭头,大虎、三吉居左翼箭尾,老万居右翼箭尾,阵形同进提升速度,显示器上,代表三架战机的亮点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声瞬间突破防御界面。


我盯着雷达显示图,突然一愣,显示屏上山谷里有一群密集的光点,正向我们不断靠近,速度并不是很快,但数量众多。

“铁头,这是什么东西?”我心里突然有点慌,感觉很不好。

不等他回答,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一群“蜘蛛”铺天盖地飞来,长长的机械腿有节奏地摆动,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又反射回来,很是冰冷。

“作战准备,执行B作战方式,2号、3号作战打击后立即撤退,1号断后掩护。”铁头又下命令。

“2号收到!”

“3号收到!”

从摄像头能清晰看到,2号、3号战机向“蜘蛛”群射出四道白光,迎面击中对手,两支“蜘蛛”燃起白烟,从空中坠落。

像顽皮的孩子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对面一阵混乱,混乱过后,无数只“蜘蛛”再次集吉,片刻功夫,它们忽然提升速度汹涌而来,如秦军弩阵同时发动,万枝利箭齐飞。

“2号、3号原路撤退!”耳机里铁头的声音异常果决。

“2号收到!”

“3号收到!”

两架战机机头同时上翘,上升之后划出一个巨大的圈,继而掉头向反方向撤退,大虎和老万都会做这种漂亮的“聂斯切洛夫筋斗”,铁头还能做出难度更高的“弗罗洛夫法轮”。

“铁头,咱们要不要也撤?”我很慌,声音里不自觉地有点颤抖。

“别慌。”铁头依然淡定。

迎着“蜘蛛”们飞来的方向,铁头驾着战机直冲过去,面前一群乌泱泱的机械怪兽们张牙舞爪扑面而来,我感觉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完了。”我心里想。


飞在最前的“蜘蛛”即将和我们的战机相接之际,铁头突然拉动操纵杆,战机扬头提升高度,堪堪掠过迎面而来的“蜘蛛”,“蜂”飞得很快,提升高度后短短一瞬,已经飞越整个“蜘蛛”群,然后就是铁头眼花缭乱的动作:猛推操纵杆,在发动机大推力下“蜂”不断上升,战机以近90度角直冲云霄,雷达表上的高度值不断提升,直到“死”点!撤杆,降推力,调方向,战机在重力作用下缓缓下降,等我们和“蜘蛛”们同一平面时,已经到达它们背后,战机机头直冲“蜘蛛”群。

“南木!”

“到!”我不自觉地向铁头用上军语,似乎在等待一个庄严的时刻。

“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铁头的话里似乎多了一些肃穆。


发动机喷射出蓝白色的火焰,“蜂”嘶吼着向对面的“蜘蛛”群冲击,不等它们掉头,数道白的耀眼的光芒刺进庞大的“蜘蛛”群,像烧红的刀子刺进奶酪一般,数只“蜘蛛”接二连三从空中坠落,只留下一道道青烟。

“我的妈呀!”我长长吁了口气。

白色的光芒渐渐消减,更多的“蜘蛛”开始调转方向,向我们的前方集结,我清晰地看到十几只“蜘蛛”分成两队迎头上来,似乎要对我们形成合围。

眼看包围圈就要形成,铁头再次加速,“蜂”的机头轻轻下压,战机以三倍音速从两队“蜘蛛”即将合拢中的缺口下缘冲了出去,轰鸣着向原路撤退。

仅仅片刻,“蜘蛛”们似乎已经缓过神来,又乌压压地尾随而来,领头的一只速度奇快,眼看就要追上“蜂”,靠前的两只机械腿已高高扬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像鞭子一样甩下来,这种高强度的合金材料可以轻易破坏战机尾翼。

地面上突然升腾起几道白光,像古希腊神话里的天神之剑,轻松刺透了紧追不舍的“蜘蛛”。

我们已经冲进天幕的防御界面,白光是地堡自动防御系统发射的激光炮。


13


“蜂”在遥墙机场降落后,大虎和三吉把我从驾驶舱架了出来。

我的腿有点软,刚才的经历像做了一场梦,非常不真实。

“铁头,太刺激了!”老万一脸兴奋,“‘蜂’上装的是不是激光炮?”

铁头点了点头。

“靠!我说呢,要不然怎么能轻易刺穿‘蜘蛛’的高强度合金装甲!”老万手舞足蹈,完全没有我的怂样,我承认确实艺高人胆大,老万的飞行技术不是盖的。

大虎和三吉虽然比我强不少,但也没有老万那么沉稳,我能感觉出他们扶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大虎长出一口气,问铁头:“刚才咱们突袭的是‘蜘蛛’的一个据点?”

铁头摘下头盔,抹了抹前额的汗水,向我们竖了竖大拇指,身形站定后,缓了缓,说:“对,‘蜘蛛’的据点。还算不错,总站果然没选错人,你们第一次驾‘蜂’执行任务就能全身而退。”

“可是‘蜘蛛’怎么会在那里建立据点?之前一直没发现吗?”三吉也说出了我的疑惑。

“具体原因还不知道,目前只探测到了这一个据点,它们也是当前封锁城市的主要力量。”顿了顿,他又说:“‘蜂’除了我和你们说的不同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动力装置和火控系统都采用了核动力。”


看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铁头反倒有点吃惊:“你们就不能象征性地表示一点震惊?”

“好的,铁头,要不重新来过?”

“滚!”

“其实从机载激光炮就能看出来,不是核动力的话根本不可能在飞机这么小的空间提供这么强的能量输出。”大虎解释。

“就是就是,而且今天换了新式飞行服,特别重,应该是加了铅板,防核辐射的吧。”三吉也补充道。

“铁头,依我看的话,歼30原本的动力系统应该也保留了吧?加速状态时,燃油系统和核能系统同时提供能力,有点类似车辆使用的混合动力。”老万还是一脸兴奋劲。

“都说你们聪明,看来倒也还名符其实。”铁头点起一根烟。

“我去,铁头你这招也太狠了,说是演练,结果搞成了实战。”我还是一阵后怕,比不了大虎他们,今天接收的信息太多,一下子脑袋里有点混沌。

铁头使劲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黑夜里忽明忽暗,长长的一截烟灰在风中飘散,“不告诉你们是实战,主要怕你们心理波动太大。知道为什么突然启用核动力飞机吗?”

看他开始严肃,我们不禁也认真起来,大虎试探性地问:“是能源短缺的缘故吗?”

“特别核心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不过也大概能猜到一些。如今物资进不来,人员出不去,市区的能源供应已经开始配额,不启用核动力,估计我们都没法支撑城市运转,更别提对敌斗争了。”

“是啊,这些年国家对核能等各种新型能源的研究创新一直没有停下,之前飞机没有采用核动力,关键是核动力小型化的问题不好解决,不过从前面总站配给我们试验的车载核能激光炮来看,这个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所以眼下应用在战斗机上并不是很令人意外。”老万是车载核能激光炮的主要操作手,对核动力小型化并不陌生,“不过,之前在激光炮上应用核能动力,还是有一些小问题,目前是由于形势过于紧急,不得已而为之,估计‘蜂’上面的核能辐射问题解决也不彻底吧。”

“不错,”铁头赞许地朝老万点点头,“但目前局势来看,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按部就班照计划一点点推进研发了,核辐射剂量试验阶段属于人体安全值以内,但究竟会不会造成影响还需要长期数据才行,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铁头拉下飞行服拉链,左肩靠在舷梯上,右手中指弯曲,把烟头弹了出去,一点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落在地上,滚了出去。

“嗨,这么严肃,我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老万嘻皮笑脸地说,“铁头,这么长远的事先不要想,活好当下就好。”

“好心态!”铁头接着又抽出一支泰山叼进嘴里,双手拢着火点起,深深地吸了一口。

“吸烟不好,你这瘾也太大了,专家说每吸一枝烟就会减少三分钟寿命。”我提醒他。

“三分钟才多少时间,一小时有60分钟,一天有24小时,一年有365天,我一天吸20枝,也就是一包烟才减少一个小时寿命,也不多啊。就现在这形势,有大把的时间可用在吸烟喝酒这些所谓的慢性自杀的事情上。看过赵本山和小沈阳那个小品吗?”铁头一脸不在乎。

“啊?赵本山?”我努力从脑海里搜寻关于他的信息。

“靠,看来咱们真不是一代人。南木,你今年多大了?”

“25,本科毕业3年了。”

“噢,07年出生的,赵本山火的那会你才不丁点,对他没印象也正常。”铁头是87年的,今年已经45岁,我见过他的军官证,证件照上的男人理着板寸,薄薄的嘴唇抿起来有点羞涩,和现在鬓角发白眉眼生纹满脸粗犷浑身散发机油味的汉子大相径庭。

“当年春晚的时候,本山大叔的小品里有句话特别有意思,小沈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是钱没花完人没了,说的就跟咱们现在处境差不多。外星人打得那么凶猛,明天怎么样,谁都不知道,生命到底剩余多少大家也不清楚,无非是心里有个信念让自己撑着不那么浑浑噩噩罢了,也不差那一枝烟三分钟的活法。”铁头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仿佛为了表明态度,顺手又点起一枝烟。

“这一会功夫你就吸了三枝,消耗了九分钟生命。”三吉附和我继续揶揄铁头,“不过话说回来,你觉得咱们能坚持住?”

“不知道,这种事不要问我,问总站的那些大佬们去。”他有点不耐烦。

“行了,别烦铁头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来回答就行。”大虎跳出来解围,“依我看,形势还真不大乐观。连核动力战斗机、车载核能激光炮这种还不成熟的东西都拿出来用了,你觉得呢?如果不是上面确实没招了,哪能这么着急忙慌地动这不安全的大家伙。要我说,真要是摔一架战斗机或者被击毁一辆车载激光炮,别说能不能打赢外星人,咱们自个就能把自个核爆了。”天已经暗了下来,冷风阵阵吹过,大虎讲的很严肃。

“那上级突然搞这么个东西出来干嘛?这不是自己抱个炸弹,引信还不稳的那种吗?”我了解其中厉害,忽然感觉惊出一身冷汗。

铁头深吸一口,借着烟头的光,能看到淡淡的青色烟雾从他的鼻孔嘴巴里喷出,他稍微思考了一下,好像在琢磨该不该告诉我深层的原因,顿了顿,他说:“虽然危险点,不过也还是有一定好处的,要不然这种傻缺事谁干。核能不光是为飞行提供动力,同时还为激光炮输出能量。”

“啊?”

看到这句给我们带来的震惊,铁头有点得意,接着说:“咱们现在能够证明对抗外星人的武器是什么?是‘天幕’系统对不对?可是这系统有个什么致命弱点你们知道吗?”

“只能被动防御,不能主动出击?”三吉率先说了出来。

“不错,‘天幕’从根本上来说属于固定阵地作战防御系统,目前来看仅仅防御就难以应付,面对‘蜘蛛’们的饱和式攻击很难做到应对自如,更不要提主动进攻对敌发起攻击了。最近又发现了‘蜘蛛’们在南部山区建立的据点,常规手段肯定不能对付它们。从作战以来各种数据分析,只有大功率激光炮是对付‘蜘蛛’的最佳武器,种种因素叠加,迫不得已之下,上级才决定启用核动力作战飞机,这样才有可能让核能激光炮上天作战。”


我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


14

“南老师吗?请问彩虹湖附近单价两万五的单身公寓您有意向吗?”

“没意向。”我直接挂掉电话。

“干嘛?买不起房子也不用挂电话这么快吧。”大虎一脸贱兮兮地笑。手机音量很大,他应该听到了对方的话。

“靠!那么偏的地方都两万五,还是公寓,我才不买呢!”

“呃,南木啊,其实这已经算便宜的了,再靠主城区一点就不是这个价了。”三吉提醒我。

“滚!难道我非得承认穷才行吗?”我把三吉怼了回去。老万跟着大虎在一旁笑个不停。


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陌生号码。我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挂掉。

不到一分钟,手机再次响起。

“不接?”大虎一脸贱兮兮地问。

“不接!”我酷酷地再次挂掉。

手机沉寂片刻,不一会,又响起来。

“靠!说了不买就不买,不要再打过来了!”我气呼呼地对着手机说。

“啊?”电话那端的人忽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们的对话会这样开始。

“啊?”听到对面这个略显遥远又熟悉的声音,我突然也是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南木!”一声清脆的声音,我微微一怔,记忆的闸门缓缓开启——是她。隔着手机,似乎有一阵淡淡的香味沿着无线电波吹进我的鼻子,那种克雷德艾罗花系列香水独特的味道,她最喜欢的香水,我这迟钝的嗅觉能识别的为数不多的味道之一。


我完全没想到会是林青藤打电话。告别铁头,我们几个一路风驰电掣,急速赶往所里。

林青藤电话里说她在我们所传达室等我。


认识林青藤其实非常偶然,比海乔还要早一段时间。高考那个暑假过后,当我踏上开往长沙的T179时,并不知道将来会与这座以芒果台闻名的中部城市结下怎样的缘分。人生在这里划了一道巨大的弯,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事,足以回忆一生。林青藤,无疑是这回忆卷轴里一幅色彩斑斓的画。

长沙的高校群里有一句俗话叫:师大的花,湖大的草,中南的和尚满地跑,科大的小伙少不了。林青藤就是这满地跑的和尚群里非常独特的花,一枝很可爱很漂亮的花。

我们的相识也是很滥俗套的事情。我们学校作为军校,每年都会组织学员到相邻高校带新入校大学生们军训,我恰巧在带军训时做了林青藤那个班的教官。新生入校军训必然是以站军姿开始,9月份长沙的太阳依然火力十足,这些瓷娃娃般精致的姑娘小伙们全都叫苦不迭,一个接一个地中暑,而林青藤晕倒时我正在准备告诉她站军姿的手型不对,送她去医务室的任务只好落到我的头上。

娇小柔弱的姑娘躲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只是中暑,问题不大,大夫灌了点霍香正气水,输上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嘱咐在通风的地方休息一会就好了。我倒也乐得清静,趁这机会偷个懒,连日来的训练不仅让学生们疲惫不堪,当教官的也不轻松。

“教官,谢谢你。”我没带手机,无所事事,正对着药瓶里缓缓滴下的药水发呆,没注意她已经醒过来了。

循着声音望过去,躺在病床上的姑娘,眉眼弯弯,睫毛微曲,鼻子小巧精致,脖子以上的皮肤因为暴晒呈健康的小麦色。碰到她的目光,我突然有点尴尬。军校里往往女生极少男生极多,我所在的学院里干脆没有女生,两年多大学生活里我感觉自己渐渐丧失了与女生交流的能力,尤其是面对漂亮女孩的时候更容易大脑短路,无所适从。

“教官,谢谢你。”慌乱之中,我没有回答她的感谢,她又说了一遍。

“呃,没关系——不,不客气。”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盯着女孩的时间有点长了,略觉尴尬之下表现更加慌乱。

“噗!”女孩咧嘴笑了出来,似乎觉得不妥,又伸手捂嘴,宽大的迷彩衣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

我突然有点失神,不知该说些什么,女孩仿佛也在为刚才的失笑懊恼,一阵沉默。

“教官,能不能帮我倒杯水?”女孩终于打破沉默。

“噢,好的。”我连忙起身,手忙脚乱般为她倒好水。接过水杯的一刹那我才发现,原来女孩清秀的脸上也尽显疲惫,嘴角上有几个小水泡,不过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反而使这张脸更加生动起来。

“谢谢。”女孩接过水,小口啜饮。


我和林青藤就是这么相识。后来我向大虎描述:阳光透过老式的窗棱,被割成一道道金色的带子,打在水泥地面上,窗外高大的白蜡树被风吹动,树叶欢快地吟唱,发出哗哗的响声。一个是穿着军装,扛着一道杠,剃着小平头,晒得黑黑的军校学员,一个是黛眉杏眼,元气满满的可爱少女,相顾无言,彼时阳光正好,秋风爽朗……

大虎打断我的话,说:“唯一能想到描述这样一副场景的著名印象派画作就是《美女和野兽》。”


后来我和林青藤逐渐打开话匣子,才知道都是老乡。身处潇湘大地,离家千里,两个老乡碰到一起,感觉自然亲近了一分。军训结束之后,林青藤又和我联络过几次,无非是寒暑假一起乘火车,我帮她扛行李,她从家里带特产送我,请我吃饭之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林青藤家里挺有钱,据说她爸爸入股了几个金矿,但她从来没说过,我也不问。她穿的衣服鞋子,用的包包,都是我只能在各类时尚杂志上看到的牌子。她不喜欢住学校宿舍,她爸爸为她在岳麓山旁买了一套公寓,附带一辆粉红色的甲壳虫。

林青藤比我低一届,我毕业那年她刚大二。我被分配到胶东一个小县城后,时不时她会给我发消息打电话,我俩不咸不淡聊几句,内容无非是胶东海风比较大啊,长沙冬天下雨真讨厌,你们部队里有没有漂亮女军官之类。但是我被抽调到济南后,就换了联系方式,谁都没有告诉,她会又联系我,我很意外。


15

林青藤裹着军用大衣,里面是条水墨画一般的裙子。等红灯的时候,她使劲哈着气,两手搓脸,边跺脚边嘟囔:“这鬼天气,快冻死人啦!”

我在传达室见到她的时候,看她这副打扮,吓了一跳,带着她很狼狈地从大虎他们贱兮兮的目光里逃出来。

“这么冷还穿这么点,你这美丽冻人啊。”我在一旁调侃。

车里温度还没升上来,她不接我的话茬,一边仰天抽抽鼻子,一边问:“你听听这视频里我唱得怎么样?”依然执着地问我对她唱功的评价。

“如空山新雨,似空谷幽蓝,听者伤心,闻者流泪,只恨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讨厌,你能不能正经点。”林青藤吐一吐舌头,作可爱状,虽然嘴上说着讨厌,但脸上灿烂的笑容却暴露了女人们明知是谎言却依然百听不厌的真实心理。

我抱着手机,正回放省电视台的慰问演出晚会。林青藤今年刚毕业,路上听她说现在山东省电视台工作,还在实习期,暂时对接天军济南站的宣传工作。今晚在八一礼堂有一场演出,是省委省政府组织慰问天军站官兵的,她在现场问了好几个天军的军官打听到我的工作地点,没换演出服就到三所来了,在传达室才问到我的电话,所以我看到她时才会军大衣里面套演出服的裙子。


“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林青藤很神秘的样子。

“请首长放心,我南木这点党性觉悟还是有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保密规定是刚当兵就学的,我背得比我的名字还溜呢。”

“今天的节目其实声音是早就录好的,我上台只是对嘴型而已。”

我努力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那你这不是欺骗善良的人民子弟兵吗?”

“你喊什么!今天嗓子发炎,节目又是早就排好了的,临时换来不及了,没办法的事,再说了,善意的欺骗不是欺骗。”

我做恍然大悟状:“青藤首长教训得是,我等官阶低微、才智愚钝之人远不及青藤首长思虑万分之一……”

“南木,你就是个能耍贫的人!一会我请你吃烧烤,就当我赔罪了。”

“好嘞,青藤首长有指示,下官敢不尽心竭力!”我们两个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她开着车七拐八拐到了兴隆山附近的一个“不二烧烤”。济南因七十二名泉加数不清的小泉水被称为泉城,可现在受工业用水影响导致地下水位下降,泉水时有时无,泉城的名号听起来就有点名不符实,但好多本地人喜欢自嘲济南是“串都”。串都并不是指这里的烧烤多有特色多么好吃,而是在济南吃烧烤是一种文化,是全城的信仰,能让近千万老百姓走出家门春夏秋冬都达成一致的菜品,能让开奔驰宝马奥迪保时捷的老板和月薪2000的打工仔同样穿背心踩着人字拖坐在一张桌上的有且也只有烧烤。


“南木,你说咱俩是不是也算挺有缘的啊?”

我刚吃了一串“骨肉相连”,味道不大对,虽然用了不少胡椒粉和孜然,但那股酸酸的味道还是挥之不去,没来得及回答林青藤的问题,就先冲老板喊了一嗓子:“老板,这肉不大新鲜啊!”

“老师儿,您就将就点吧,这年头上哪弄新鲜肉去啊,别说我这儿,就算五星级酒店也不可能有新鲜的啊,全城都进不来物资,有这点就不错啦。”老板回得倒也干脆。

我靠,这年头,以次充好都成让人自豪的事了,造假都这么坦然。

青藤不爱吃肉,说怕长胖,现在正跟一盘毛豆较劲。她依然裹着厚厚臃肿的军大衣,里面套着她的水墨画裙子,让我老是想到老家农村办婚礼时新娘的样子:我的老家新娘以前都穿红色中式婚服,这些年许多人都喜欢穿白色婚纱,为了让长辈们满意,新娘总是穿着洁白的婚纱,然后再套一件红色的自制土布大棉袄,长辈们说这叫中西结合。每当我看到朋友、同学结婚时新娘的装扮就有点跳戏的感觉。

深秋时节,夜晚已经冷风阵阵,林青藤那身演出服虽然看起来清新脱俗,但是穿出来可就真的是美丽冻人了,她不得已顺手裹了件军大衣,我一边吃着羊肉串一边想得笑出声来,仿佛林青藤就是那个穿着婚纱披着大红袄被老家隔壁的大柱子抱上婚车的模样。

“你傻笑什么呢?”林青藤看我嘿嘿地笑,刚剥完一个毛豆,擦净手,裹了裹大衣。

“噢,没什么。”我不敢跟林青藤说正想着她的穿衣打扮笑呢。“对了,刚刚你说什么?”

“哼,我就知道你没有好好听我说话,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个正经相。我说咱俩是不是还算挺有缘啊?”

“怎么说?”

“我前几天科学家统计数据,说世界人口70多亿,一个人活80岁的话有29200天,假设平均每天可以遇到1000个人左右,一辈子遇到人的总数为29200000人,相遇的概率大概为0.00417,而平安活到80岁大概会认识3000人左右,所以相识概率为0.00000043,相遇后相识概率为0.0001。你看咱们两个山东人,能在相隔三千多里的长沙认识,然后又都在济南碰面,这不是缘份吗。所以作为这0.0001分母和分子里的一份子,你要珍惜来之不易的低概率机会,和我和谐相处,努力谱写军地一家亲的优秀乐章。”林青藤眨巴着眼,细声细气地说。

“靠,林大小姐你这是从哪看的数据统计?不会是《知音》或者《读者》吧?”我作一脸震惊状。

“讨厌!南木你就没个正形。”林青藤鼓起嘴巴,表示非常生气。我顺手递给她一只烤虾:“借花献佛,给你最爱吃的烤虾。话说,我咋才能和你和谐相处?我这人笨,请冰雪聪明的林大小姐指点。”

林青藤优点很多,可爱、漂亮、懂事、聪明,关键是好哄。烤虾还没吃完,眼看着气已经消了一大半,“嗯,难得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爱吃烤虾,看你表现这么好,今天先不生你的气了。不过,你这个同志智商看起来不低,但是怎么和人相处方面脑子就容易瓦特呢?本大小姐今天教教你啊!所谓的和谐相处就是要没事请我多吃饭,看电影,哄我开心,让我高兴,所谓军地一家亲,军民鱼水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林青藤一脸狡黠。

“我的天,你这个竹杠敲得也太直接了吧!都用军地一家亲大帽子压下来了!我那点工资够你吃几回的啊?”林青藤家里有钱,随便吃一顿就能把我吃穷,这个坑我可不跳。

“嗨,我很好养的!又不会吃什么山珍海味,你怕什么!哼,小气鬼!”林青藤一脸愤懑,气鼓鼓地不理我,对着桌子上的一盘毛豆生气。



16

林青藤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她看了一眼,没接。手机执着地响个不停。

“为什么不接?”我吃着烤串,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不想接,挺讨厌的。”她声音很低。

“也是房屋中介吗?”我问。

“什么?跟房屋中介有什么关系?”她一脸迷茫。

我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不想接的电话为什么一定会是房屋中介的呢?我感觉自己真是蠢得可以,只好撕下一块烤串掩饰尴尬,“没什么,随便问的。”


“你猜谁打来的?”她吃完一只烤虾,喝了一大口扎啤,有点怯生生地问了一句,看起来有点以酒壮胆的感觉。

“谁啊?不会是奥特曼吧?要真是奥特曼的话就麻烦他帮忙打一下外星机甲,顺便喊上高达一起,要是变形金刚也能来的话就更好啦。”

“讨厌,你天天就这样没个正形。”林青藤有点不高兴,撅着嘴巴,两腮鼓起,像只可爱的小金鱼。

“阿明,就在长沙上学那会我跟你提起过的,我爸朋友的孩子。”我正准备反驳她说我没有正形,林青藤接着说了一句。

“噢,是那个从幼儿园到初中都跟你同班的小胖子?好像你说他高中来济南啦。”她一说,我感觉好像有点印象。

“嗯。”

“然后呢?”我一怔,又吃了一串“骨肉相连”,还是有点酸酸的。

“没什么然后啊,吃完就吃完了呗,看着处吧。”

“看着处,啥意思?”

“他后来去了英国读书,在伦敦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妈妈坚持要求他回家,这才又到济南。”

“噢。”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噢啊噢的啊!我爸这是催着我和他相亲。”林青藤为我的神经大条和敷衍的回应非常生气。

“啊?相亲?怎么好端端的就相亲了?”

“不相亲怎么办?我自己一个人在济南,没有亲戚朋友可以依靠,我爸觉得阿明模样不错,学历也高,两家本身也是世交,家又在这里,要是成了还可以多照顾照顾我。”

“他不胖啦?”我问。

“天天健身,现在成型男啦。”

“噢”,我摸摸脑袋,不知道说什么。

“再说了,我也不小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有点闷。

“拜托,大小姐,你这刚毕业,今年才23,要是你这还算不小那我就是不折不扣的老头子了。”我翻了一个白眼给她,心里却想着海乔比我大两岁,现在也快30岁了,不知道她的父母有没有催她结婚,如果真的结婚,她会和吴传在一起吗,想着想着,心里开始变得不痛快。

“23说起来年轻,一晃神的功夫就奔30去啦,你没看网上都说10后已经开始步入职场啦,现在社会节奏快,女人恨嫁啊。年轻的时候不抓紧时间找到靠谱的,将来靠谱的就被小姑娘们都抢走啦。”

“噢,那这个阿明靠谱吗?”

“还行吧,开始在国外做证券,现在回来和朋友一起做私募。人长得也还算白净,彬彬有礼,不像你,天天活得那么糙。”

“噢,虽然和这个什么阿明的海归不能比,但我整体也没有那么差劲吧。你是没见三吉和大虎,他俩可比我糙多了。”林青藤说着阿明的时候,我在想海乔是不是也觉得我比较糙啊,不过说实话,吴传确实看起来比我强多了。我见过他的照片,在作战部的专家介绍栏里,戴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最起码比我现在这幅胡子邋遢的样子强了不少。

“南木,我认识你快3年了吧?”

“啊,有吗?”

“南木,你到底能不能认真听我说句话?”林青藤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扎啤,她的声音很大,附近一些用餐的顾客纷纷看过来,大家都在疑惑: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小姑娘却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和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小青年坐在一起吃饭,女孩看起来在发火,这副画面确实不太搭。

我满脑子都在琢磨和海乔的饭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她会不会嫁给吴传等等各种奇怪的想法在脑子里跳来跳去,猛然听到林青藤有点发火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过去,她却昂起头,对着月亮,眼睛里亮晶晶的,长长的睫毛上带着点点泪水,眼底有没卸干净的妆,唇彩因为吃饭的缘故已经抹去,一缕秀发从发箍里垂下来,挡在脸前,风吹过,那缕发飘扬起来,像离开树枝的落叶,孤零零的。

林青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喝空的啤酒杯重重地掼在桌上,站了起来,使劲裹了裹大衣,说:“走吧,不早了。”没有回头,径直向马路对面的那辆红色牧马人走了过去。

我手忙脚乱地结了账,心里还是一阵肉疼,说好的林青藤请客,最后还是我我付钱,真是亏大了。年轻的老板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女朋友得哄啊!”还给我打了九折,我一阵愕然,来不及解释,在心里决定对他以次充好的行为开始有所原谅之前,就奔着林青藤追了出去。

我拉开车门,发现她正在驾驶位上,双手抱着方向盘,军大衣被扔在后座上,寒风吹过,她瑟缩着抱了抱胳膊。

“你喝酒了,我来开吧。”不等她反驳,我把她扶到副驾驶位坐好,返身坐到驾驶位,点火,给油,随着一阵彪悍的轰鸣声,牧马人猛地一窜,急速冲了出去。

宽大的液晶屏显示已经23:17,二环南高架上空空荡荡,没有几辆车,我轻踩油门,越野车的速度再次提升,已经85KM|H,美帝的车就是皮实,虽然油耗高点,不过开起来还是蛮舒服。

我侧眼望去,林青藤窝在座位上,宽大的座椅显得她身体更加娇小,镶满碎钻的高跟鞋在氛围灯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也许这样的一双鞋能抵我至少1个月工资。

仪表盘显示水温逐渐升高,我打开暖风,顺手播放音乐,车辆自带的Alpine音响低沉有力,缓慢的旋律在车内动荡开来:

轻轻 落在我掌心

静静 在掌中结冰

相逢 是前世注定

痛并把快乐尝尽

明明话那么寒心

假装那只是叮咛

泪尽也不能相信

此生如纸般薄命

我慢慢地听雪落下的声音

闭着眼睛幻想它不会停

……

转头再看时,林青藤已经把鞋踢掉,蜷在座位上,车里的温度渐渐升上来,她不再抱着胳膊,头歪在左臂上,两眼望着车窗外,两边的路灯一闪而过,在她脸上留下明暗变换的影子。

“今天是我生日。”

“啊?”她声音不大,我有点慌神,没听清她说什么。

“今天我二十四岁了。”她又说了一遍,没有回头,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我没大有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一个长得很漂亮从小过着富足生活而现在即将梨花带雨的姑娘,军校里我基本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毕业后最熟悉的也就是海乔了,而海乔永远像一个披着铠甲的勇士,林青藤在我印象里也总是一幅乐天模样,像今天这样反常的表现并不多见。

“以前爸爸妈妈总会送我生日礼物,可是今年却只能待在这座城里,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生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林青藤又说了一句,车内歌声继续飘荡,借着迎面而来的路灯光,我看到她的眼睛更加闪亮,晶莹的泪滴扑扑落下,如成串的珠子,刚一断线便顺着精致的脸庞滑下,没入皮质的脚垫上,与上面的泥土混在一起。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脚下不自觉地深踩油门,牧马人引擎连续轰鸣,车速再次提升,两侧的楼房、路灯影影绰绰快速后退,高架桥如飘起的带子向远处延伸,黑夜里看起来仿佛没有尽头。半小时后,车子拐上另一道高架桥,路灯渐渐稀疏,周围景物不断变换。林青藤像耗尽了全部力气,没有开口问我要去哪里,或者她并不关心要去何方,只是等待我把车驶向终点。


17

林青藤一路无话,我单手打着方向盘,脑子里一片混乱,把她送到省电视台宿舍后,她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准备上楼。

“青藤,忙完这几天请你吃饭啊!”我慌不迭也跳下车,对着她的背影喊。

她转过头来,脸色略有好转,“嗯。”

我比个OK的手势,“对了,车钥匙!”眼看林青藤就要消失在楼梯口拐角处,我才想起来手中的钥匙。

“你把车开回去吧,这时候不好打车。”她轻飘飘地丢了一句话,拐上楼梯,只听到高跟鞋敲击楼板的“嗒嗒”声。


“南木,厉害啊!香车美女啊!”大虎笑起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竖着大拇指,“连人家车都开回来了啊!受了伤还能撩妹,南木同志身残志坚啊!”送下林青藤,我刚回到所里的宿舍,三吉和大虎就鬼鬼祟祟地溜进来。

“一边去,人家看我不好打车才借我开的。”我赶紧解释。

“钱钟书说过啊,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往往始于借书,一借一还多出好多旁他的事情来。”大虎挤眉弄眼地说,“对吧,三吉?”

三吉慌不迭点头,“那是,人家林语堂说过,‘男女之间最暧昧的事莫过于借东西,一借一还便有两次见面机会。’那么自然借车也得有借有还了。”

“滚蛋!你们两个真龌龊!”我笑骂他们。


“那是,没有南木首长纯情。南木,我给你讲个故事哈。”三吉一脸坏笑,他在做了亏心事或准备做亏心事之前都是这样一副嘴脸。我心里一阵发寒,连忙制止:“大哥,你讲故事就讲故事,能不能不要挂着这样的奸笑?老是不自觉让我想起‘无商不奸’的成语。”

“我笑得看起来很奸诈的样子吗?”三吉一脸疑惑,甚至跑去对着镜子,做了一个笑脸,很明显,他自己也被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恶心到了。

大虎在一边乐得直抽冷气,“鹅鹅鹅”的笑声听起来比三吉的奸笑更加淫荡,我觉得和他们待在一起时间长了,我也会变成这个不正常的模样。

“不管它,奸诈就奸诈吧。”三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说:“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

“三吉,你是要准备笑死我继承我的蚂蚁积分吗?”大虎忍不住笑,再次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又是一阵“鹅鹅鹅”,如果不是我想认真听一下三吉到底要讲什么,也许就会顺口把“曲项向天歌”接过去。

“素质,素质!”三吉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大虎同志,作为一名解放军军官,人民子弟兵,国防科技大学的优秀学员,请注意你的素质,不要随意打断别人的话。”

等大虎那群鹅终于游走之后,三吉继续他的故事:“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可是瞧着月亮,狐狸瞧出了苍凉,放羊归来的姑娘,带走了心房。可是晒着太阳,狐狸晒的心发慌,骑马经过的姑娘,已不知去向。 狐狸啊狐狸,等不到放羊归来的姑娘,等不到骑马路过的姑娘。狐狸在唱啊: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

三吉抑扬顿挫的腔调说着这略显幼稚的故事,我却想起幼儿园时期扎马尾的老师在课堂上又唱又跳,配合着夸张的声音,一群流着鼻涕脸冻得通红的小孩子瓮声瓮气地跟着唱:“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你从哪听的这个故事?”我问了一句。

“嗨,最近南木首长不幸负伤以后,我和大虎没啥娱乐项目,只能打打纸牌拱拱猪,生活实在苦闷。闲下来了只好研究下网络小说,这是网络作家匪我所思写的《东宫》里的一个小故事,看起来挺有意思。”三吉眼神有些闪烁,对上我的目光,像被烫伤一样迅速移向别的地方。

大虎在一旁不再插科打诨,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尴尬,像一个做了了错事被老师抓住的小孩子,低着头,讪讪地笑着,眼睛聚集在对面白色墙壁上,那里空无一物。

渐渐地,我仿佛在那墙上看见大大的太阳晒得地面滚烫,绿草青翠,杨柳依依,一只小狐狸坐在开满鲜花的沙丘上,等着骑马的姑娘。骑马的姑娘越走越近,远远地看不清模样。近了,近了,原来她穿着米色纯棉长袖衬衫,浅蓝色小脚牛仔裤,白色匡威板鞋,满头长发被风吹散,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在风的怀抱里更显悠扬。马儿驼着姑娘越走越近,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在小狐狸里的眼里依然是海乔的模样。骑马的姑娘没有驻足,甚至目光不曾在沙丘上的小狐狸身上停留片刻,她越过沙丘,走向远方,留下一行马蹄印,远处传来铃铛的叮叮当当。

太阳西下,皓月当空,小狐狸不曾走下沙丘,放羊的姑娘唱着山歌,赶着白云一样的羊群,从山丘前走过。小狐狸没有追,不曾喊,错过了骑马的姑娘,错过了放羊的姑娘。

三吉没有说明白,我想,小狐狸也许不是错过,只是不知道。放羊的姑娘已经渐渐走远,面容却仿佛更加清晰起来,长发披肩,箍着粉色HELLOKITTY发卡,穿着粉色蕾丝边百褶公主裙,林青藤的脸又突然冒了出来。

这个发现让我有点惊讶,眼神一慌,小狐狸不见了,骑马的姑娘不见了,放羊的姑娘也不见了,眼前依然只是那面白晃晃没有任何东西的墙。可是林青藤的笑却好像还在眼前,那个蹦蹦跳跳,说话上句连不起下句,每天只会笑,永远是一身粉色打扮的姑娘,还不停浮现。

我用余光看了下三吉和大虎,三吉正在拿手机不知道给谁发微信语音,声音恶心地令人发指,估计是前几天刚认识准备交往的姑娘。如果你想象不出一个五大三粗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北方汉子捏着嗓子吊着气用甜腻糯软的声音跟女友说话的形象,脑补一下张飞做刺绣,李逵跳芭蕾,违和感可想而知。大虎没有女朋友可聊,正百无聊赖地看手上的纹路,做深思状。自从外星人飞临地球以后,各种神棍、道士之类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大虎仿佛也被洗脑,逮着人就要看手相,整个天军济南站没有不被他吓怕的。


18

和林青藤相见后的一段日子,外星机甲又连续多次飞越城市上空,部队明显提升战备等级,持续的高度战备状态使大家心神俱疲,部分岗位甚至出现值班人员突然猝死情况。为了减免不必要的战斗减员,同时舒缓大家情绪,指挥中心难得做出轮岗休整的命令。


“明天有时间吗?一起去大明湖附近转转?貌似天气不错。”我给海乔发了一条信息。

“好。”海乔一向这样,惜字如金,不过仅仅这样一个字就够了,我抱着手机,看到这个回复的时候,甚至把孩子取什么名都想好了。


我们两个踢踢踏踏地在湖边走着,连日来笼罩在济南上空的战争阴云一直难以散去,但外星舰队也没有做出实质性攻击,说实话,我现在还是有些懈怠,毕竟除了训练就是值班的日子还是过于枯燥乏味。

湖边柳枝低垂,水面波光粼粼,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环湖路上,在青色的石板上跳跃,微风吹来,柳枝轻轻摇摆,连地上的光也活泼起来。

一群孩子扯着风筝跑过去,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湖心亭上流连,小贩们也重新开张,环境再差,人也要生存。


“小伙子,来杯碧筒饮吧,这可是当年夏雨荷和乾隆皇帝在湖上游玩时发明的饮酒之法啊,买一杯送给女朋友,祝你们白头偕老,幸福安康!”路边一位阿姨推着小车热心地兜售饮料。

我有点窘,转头看了看海乔,她正留心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今天穿着便装,少了几分军人的英姿疯爽,多了几丝女人的柔媚。不待我拒绝,卖饮料的阿姨已经把荷叶装的饮料递到我手里,“小伙子,眼光不错啊,女朋友很漂亮!”

趁海乔发觉我和阿姨的对话之前,我赶紧付钱并逃似地离开了那个小摊,眼前的荷叶鲜翠欲滴,茎被弯曲过来,以好看的弧度向上伸展,与叶相连的地方被打通,淡青色的米酒在荷叶上滚动,湛蓝的天空倒映其中。我拿给海乔,“尝一尝大明湖特色--碧筒饮,听说这是当年夏雨荷与乾隆皇帝相遇时发明的饮酒之法。”

海乔坐在岩边的石凳上,头微微仰起,左手擎着荷叶,右手扶住叶茎,小口小口啜饮起来。她今天只化了薄薄的淡妆,从一侧看来,阳光透过被风吹乱的头发,晕出淡淡的光影,发丝上添了一层金色,那时我还不曾想到,这个画面将永久定格在我的生命里。


“其实碧筒饮最晚在唐代就有了,唐诗中就有人记载,夏雨荷的故事本来就是琼瑶阿姨为了忽悠无知少男少女们编撰出来的,更不要提什么夏雨荷和乾隆皇帝发明碧筒饮的故事了。”

“大姐,这样不好吧,刚喝完了就拆台,你不要这么通透行不行,虽然我不如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民间传说的事既然这么美好就姑且信之听之。按您老人家的说法,许仙白娘子、牛郎织女他们的事更不靠谱,说得这么明白就没意义了吧。”我有点不满,仿佛一个小孩子正努力吹一个泡泡,就在它越来越大,在阳光下色彩缤纷、波光流转之机,被她随手轻轻一戳,最终化为一滩难看的肥皂水洒落在尘土飞扬的地上。

“噢,好吧。”她回答得好敷衍。不过我忆经习惯了她这种问三句回答不了一句的状态,或许这也是令我着迷的地方吧。

“警报!警报!三级战斗准备,三级战斗准备,请市民们尽快进入防空洞,请市民们尽快进入防空洞!”大喇叭里的警报声急促地响起来,战备参谋李青青向全市下达躲避袭击的指令。天网系统建立之初,遍布全市的警报系统也随之建立,128个报警扩音器分布在济南各个区域,方便因无线通信系统中断造成联络不畅。

仅仅是三级战斗准备,是战备等级最低的一级,看来这次袭击强度不大,我和海乔都松了一口气。大明湖里就有两个巨大的防空洞,都是利用当年国民党济南守备司令王洪武的指挥部改造而成,每个可以容纳800余人。岸边的人群渐渐汇成一条小溪,顺着指示牌的方向,朝防空洞的方向涌去。

我们两个夹在人群中,海乔今天穿的高跟鞋,跑起来不方便,再加上战斗准备等级也不高,我本来也不是很担心,干脆让她不要着急,慢慢地我们落在人群身后。穿过湖北岸的一片开阔地就是防空洞,远远看去那边人头攒动,乌泱泱的人群挤在一起,看样子一时半会挤进去也不容易。

路过一片假山时,海乔拉起我的胳膊:“别往那里跑了,今天在这玩的人多,防空洞也不一定能全部盛下,跟我走。”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带我来到北岸假山下的一块空地。两块巨大的石头从空中突兀地探出来,从假山下看去像巨人的手掌盖住天空一般,巨石下面有个黑魆魆的洞口,她犹豫一下,还是拉着我钻了进去。

“这里可能不太安全,只能算半地下,能不能抗住这一波攻击我也不知道,你害怕吗?”海乔打开手机照明,从外面钻进来,光线由强变暗,手机背景下由暗变强,眼睛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眯起眼,环视一周,发现这是一个设置假山时做的人工山洞,空间很小,只有半人多高,巨石遮挡了入口,从外面看不容易发现,我们两个成年人在里边只能肩并肩蹲在一起才勉强挤开。

“这有啥好害怕的,才区区三级战斗准备。即使是一级又怎么样呢?难道在别的地方就一定安全吗?”回答了她的提问,身边传来暖暖的气息,在这逼仄潮湿的小小天地里我也能闻到海乔身上淡淡的发香,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她相处,心里像重庆火锅里的牛丸,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无异于不停加热的锅,水开之后锅里面一片起起伏伏。


大虎以前说我就是贱骨头,受不得女人一点点好,尤其是在海乔面前,常常丢掉自我丧失党性甘于堕落,三吉此时就会一旁帮腔说大好青年易受女色诱惑不思父母养育之恩是为不孝,革命军人沉迷爱情陷阱坠掉报国为民之志是为不忠,南木你小子看起来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没想到也是一个重色轻友之辈等等。

手机屏幕灯光熄了下去。

“那个阿姨真搞笑,还说什么夏雨荷和乾隆帝,依我看,大家都以为嫁给达官贵人就是女人好命,其实夏雨荷未必就幸福,找另一半不能看光看前途钱途,也得看会不会对自己好,到底是不是适合自己。”

两个人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我先开口打破沉默。


“南木,你没有想过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一辈子?”她没有回答,却突然反问,打断了我的思路。

“啊?当然想过啊,可是没有想好,就算是想好了也不好找这个人。”心想我倒是想找你这样的,可是你现在跟吴传拍拖,我就是干想也没用啊,即使你俩没有拍拖,你会喜欢我吗?

“是啊,要想找到自己合适的那个人,确实不容易啊。”

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借着洞口微微的光,盯着她的眼睛,努力从黑暗中愈显明亮如泉水般的透澈纯净里寻找关于“合适的那个人”的答案,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黑暗里倒映在眼里的只有黑暗。

我没有回答,又是一片沉默。

海乔也没有说话。黑暗里,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在济南重逢的场景。


19

战争结束后许多年,我的记忆就像幼儿时老家那古宅院子里的一眼井,持续多年的战争如厚厚的水泥井盖一般将它尘封,使我难以持续回忆当时的那些事那些人,但每逢夜深人静之际,每当倍感孤独之时,总有一些记忆的碎片在尘封已久的深井里激荡起一片片水花,隔着井盖传出汩汩的流水声。我依然能够清晰记起和海乔再次相见的那个场景:

乌泱泱的人群把不大的会议室挤得很满,空气里充满燥热的气息。07式军衬衣哪都好,就是吸汗效果不好,黏嗒嗒贴在身上,浑身散发出酸、沤的气息,满屋子人聚在一起,这些气息便混杂起来,女性香水味,熏黄的手指上淡淡的烟草味,都在这里无处可逃地聚集起来。

比预计开会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通知中的首长还没有来,长时间保持座姿让人疲惫,大家开始放松下来。战区各系统的100多个军官1天前被通知到济南报道参加紧急会议,原本接到通知的人们就不明就里,会前又被要求上交手机,大家对此行目的除了猜测心中添一份忐忑,不免相互打探起来。有人已经不耐烦,起初个别交头接耳,继而小小喧哗,慢慢人声鼎沸起来。


会议室厚重的松木门被推开,三名军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面一位肩扛两颗大星,是位中将,原本开水般沸腾的会议室像凭空加了一大勺冷水,瞬间归于平静,人人正襟危坐。

中将走上主持人的位置,推开眼前的麦克,说:“同志们,不好意思,因为一些特殊事情耽误了大家时间。这次召集大家开会,主要是接到中央军委命令,战区成立一支天军部队,而各位都是这支部队的成员,我将担任首任司令员,谢谢同志们。”

中将声音洪亮,表情平静,讲话时两道眉毛如起飞的火箭斜斜地向上,像要突破脸的禁锢向天空刺去,简短的发言后起身,向大家敬了一个军礼。

现场的所有人不约而同骚动起来,不顾会议纪律再次交头接耳。俗话说新闻篇幅越小事越大,加上中将莫名其妙的敬礼,令大家更加忐忑。会议室里混杂的气息中又多了一份不安。

中将没有坐下,待大家稍稍安静后,继续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不讲了,在座各位都是党的干部,共和国军官,既有军校生,还有地方大学毕业入伍直接担任干部的,有从高中考入军校的,也有基层部队士兵提干的,总而言之,都已受党和人民教育多年,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和为人民服务的道理不会不懂。这次组建天军部队,有特殊的缘由,我们各位,当然包括我,要有真正为国为民牺牲的觉悟和决心。”说完这句话后,中将再次起身,深鞠一躬。

人群又沸腾起来。

参军以来,我只见过一次中将,还是学校庆祝建校75周年时,站在护旗方队里远远看见肩扛两颗大星的校长。彼时阅兵台上一片将星闪烁,在噼哩叭啦的闪光灯里熠熠生辉。毕业后还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聆听一位中将讲话,没想到真正有机会共处一室时却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剩下的事,由作战部领导为大家解释。”中将没有再坐下,直接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作战部长是个40岁左右的大校,个子不高,健硕的身体在略显宽松的迷彩服下线条明显,传递着精干的信息。他接过话筒后没有寒喧,略略提高音量,以便在这沸水里再添一勺冷水,把人群喧哗的声音压了下来。具有穿透力的声音被扩大后在会议室扩散开:“根据中央军委作战部第7监测站观察发现,3个月后外星人舰队即将飞临地球近地轨道,是敌是友并不清楚,中央军委命令各大战区组建天军部队,作好战斗准备,重点保护本战区重点工业城市。根据北部战区通知,由战区向副司令并各位成立北部战区天军济南站,向副司令担任天军济南站首任司令员。在座的各位负责参与‘天网’系统组建,相关具体信息待会会发给大家,请大家自行阅读,会后我们会组织一段时间的专门培训。近期的工作,主要由海主任和大家进行联络沟通。”

“我是海乔,将担任新组建的天军心理辅导站主任。”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见到她我很意外,身穿天蓝色空军制服的女军官话语铿锵有力,与2年前和我谈话时的腔调一个样子,只不过穿着军装有种淡淡的威严气息,少了几分临家女孩的活泼,多了一点工作的严肃感。

我坐在靠近角落的位置,从这里看过去,她原本的长发被盘成发髻,攒在脑后,天蓝色卷檐军帽下的脸与两年前变化不大,说话时依然语调不高,没有抑扬顿挫,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情绪都平铺直叙,在话筒中放大,穿过人群,在会议室的墙上碰撞、交错,略显发冷的声音一度让我感觉燥热的气息略显轻爽了一些。

“各位从进入战区工作起,就进入我们的跟踪调查档案,经过一系列组织评估、跟踪测试,最终被挑选出来。会后请大家直接到总站办理报道手续,未经批准不得离开。其他相关人事、组织关系等由天军济南站政治部负责落实,大家还有什么疑惑可以提出来。”也许是看出一些人的疑惑,她继续解释。

众人被突然的消息震撼得没有反应过来,几分钟过去,没有人提问,人群异样安静。

“我们心理辅导部在总站1楼设有办公室,大家不方便现场提问的可以随时到那里与我们的工作人员单独交流,。”见大家没有什么反应,海乔继续开口,随即离开。

我和三吉、大虎就是这时候重逢的,也许我们三个是所有参会人员中级别最低、资历最浅的,都在靠近空调的角落里坐着,之后又被同样分配进新成立的北部战区济南站天军作战部,除了天天搞准备作战计划,组织协同各部队防空训练外,偶尔也被拉去开飞机,据说天军作战部人人都要担负这几项任务。


一生当中,再没有哪一年这样令人难忘,悲伤的间隙里有欢乐,片刻欢愉过后又是无尽的悲伤,那一年有太多的生离死别和悲欢离合,将久久地印记在所有置身其中的人们心里。战争结束之后,每当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之时,当我充满迷惘无所适从之际,那一年的济南,那一年身边的人和事,都像钢炉炸裂后释放出的铁水,带着吞噬一切的高温将我的记忆熔化,随着时间流逝,炽热过后只剩满地荒芜。







20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过了好久,我终于还是忍耐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嗯。”

海乔回答嗯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她觉得可以,这只是她一个习惯性的用语,好似不管对什么她都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就像我说海乔咱们去逛大明湖吧,她说嗯其实只是她不太反对,但未必是答应我,只是我厚着脸皮硬是拉着她而已;有时候我会说海乔你什么时候有空,帮我整理一下我的报告吧。她也会说嗯,也并不是她会多愿意帮我,只是不好意思拒绝我,或者懒得拒绝我。现在我说给她讲故事,她仍然是这样答应着,或许她根本没有听我的话,只是下意识得地回答嗯。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状态,反正我问她之前也没想过如果她拒绝了我就不讲,就比如她应该也没打算和我谈恋爱,可是我还是想努力试一下,看看能不能追到她一样。

就在这个黑乎乎的假山洞里,伴着湖边特有的潮气,我开始给她讲故事:

有个小姑娘上课总是丢三落四,虽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可就是改不掉粗心的毛病,老师布置的作业常常记不清楚,经常会不小心就漏做一点,严厉的老师就会罚她做作业,小姑娘非常苦恼。

这天,小姑娘又被老师罚做作业了,她苦恼于自己粗心大意的时候,忽然在文具盒里发现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语文课本第十五页第二题,背诵第二单元第三课第七、八和十二自然段,数学课本第二十一页第五、六、七题,另外,明天要进行仪容检查,记得穿校服、戴红领巾。”字写得不好看,却很工整,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很用心。小姑娘很开心,她知道这是同桌写的。

同桌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同学们给他取外号叫大白,大白脾气很好,对人永远带着微笑。他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躲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小姑娘不开心的时候看到大白的笑就会莫名跟着他笑,心情也慢慢变好。大白是个细心的孩子,他把每天要做的作业都写成纸条,悄悄放进小姑娘的文具盒里,小姑娘再也不会因为丢三落四被老师责罚了。作为回报,她就经常家里的各种漂亮的冰箱贴送给大白。她的爸爸是一名做国际业务的律师,经常出国,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收集当地漂亮的冰箱贴送给女儿,承诺将来要带她到这些地方旅游。和大白一样,小姑娘也是悄悄把冰箱贴放在他的文具盒里,有时会带着一张纸条,写着以后一起去这里玩啊之类的话。小姑娘的学习成绩进步很快,老师也对她大加赞扬,这时候她就会和同桌相视一笑,这是他们的秘密。

有一天,小姑娘的爸爸从冰岛回来了,给她带了一张背景为极光的冰箱贴,上面蓝绿色的极光与粉色的天空交相辉映,雪白的冰川覆盖四野,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爸爸告诉她冰岛的极光特别漂亮,等她考上市重点中学就带她去旅游。小姑娘想等中考结束,一定邀请大白和她一起去冰岛看美丽的极光。

她想告诉大白这个想法,可是第二天在学校等了一天也没等到大白,大白旷课了。她只好悄悄把冰箱贴塞到大白的课桌桌洞里。又等了一天,大白还是没有来,小姑娘开始着急了,大白从来不曾连续两天不上课,他是个听话的孩子,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他热心、守纪律,老师同学都喜欢他,她担心大白出事了。后来,班主任老师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大白一家人周末自驾游去附近玩,发生了车祸,送到医院后都没有救过来。

同学们都很难过,很多同学都哭了,大家想大白是个多么好的朋友啊,他喜欢每一个人,从来不和别人吵架,他对每一个人都非常热心,从来也不怕脏不怕累,打扫卫生的时候同学们会喊大白来和我们一起吧,大白就拿起扫把和大家一起扫地;课间活动的时候女孩子们会说大白来和我们一起吧,大白就主动去摇绳;发作业的时候课代表说大白我们一起吧,大白就会和他们一块搬作业。总之,大白好像一直默默无闻,又无时无处不在,同学们很难过,可是小姑娘更难过,她知道从此以后不会有人再告诉她今天要写什么作业,明天上课要做哪些准备了,再没有一个人会在她的文具盒里放纸条了。

异样的,同学们都在哭的时候,小姑娘那天没有哭,她只是有点发慒,以至于还不能接受大白已经不在的事实,她觉得那个胖胖憨憨的可爱同桌,那个脸上带点婴儿肥,笑起来眼睛总是眯在眼镜片后面,那个会提醒她不要丢三落四的男孩,那个别人一说大白我们一起吧,就会默默陪在身边的男孩,怎么会突然就不在了呢?

放学以后,小姑娘还是每天都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知道自己的文具盒里再不会有那样的一个纸条,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状态,总觉得那个男孩还一直在她的旁边,不曾离去。所有人都走后,她像往常一样收拾书包,习惯性地打开文具盒,却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语文课本第五单元第二课,背诵全篇,做第五十五页第四、五题,数学课本第四十六页第一至第七题,数学辅导册第第四单元第二节,明天上午进行历史小测验,考第三单元第二节内容,下午14:30开家长会。”字迹很熟悉,纸条依然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小姑娘看了看落款时间,不错,是当天的日期。她没有感到一丝丝害怕,突然有种幸福的感觉涌上来,她环顾四周,什么也看不到,她对已经空着的同桌的座位说:“大白,是你吗?”可是没有回答。

正值班巡视校园的班主任走进来了,他看到自言自语的小姑娘,问她在干什么?小姑娘很高兴地和老师说,大白回来了,大白回来了。老师神情大变,说你没事吧?小姑娘没有关注到老师眼中的惊讶与恐慌,她说真的,老师您看大白给我的纸条。她捧着纸条拿给老师看,可老师更加慌乱,他说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你手里什么也没有啊。小姑娘才明白原来只有自己可以看到纸条,那是大白写给她一个人的,别人看不到的。没关系,她依然没有害怕,这是她和大白之间的秘密,她很开心地和老师说谢谢老师,然后飞也似地离开教室,只留下原地一脸慒逼和恐慌的老师。

从此以后,小姑娘每天继续以前的生活,就像大白还在的日子一样,她每天看着文具盒里的纸条,按照上面的要求做作业,预习功课,生活有条不紊,日子就这样水一般地流过去了,她的成绩越来越好,到中考时,她考到了全校第一名,学校里组织毕业晚会,同学们相互准备礼物,在纪念册上写留言……

这是小姑娘在这个学校的最后一天了,晚会以后,度过长长的暑假假期,她就要到市里最好的高中读书。同学们渐渐散去,她独自坐在座位上,旁边是多年来一直空空荡荡的位子,几任班主任都曾经想给她换个位子,把她同桌这个没有人会坐的位子撤掉,可是她一直不愿意,每次都苦苦哀求老师,于是才会一个人陪着这个空空的位子度过了几年的初中时光。

同学们都走了,她坐在那里,听到熟悉的声音:“真心祝贺你,希望以后你在新的学校依然这样优秀,以后我不能再陪你了,我得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她知道这是大白,可是她看不见他,几年来一直这样,她都不曾看见他,可是他却一直在她身边.

她说:“大白,你要去哪?”

大白说我要去天堂啊,爸爸妈妈都在那里,我也得去陪他们了。

女孩希望以后的日子仍然会有大白的陪伴,可是她知道不能再提这样的要求,眼泪不经意间就流了下来。大白最看不得别人流泪了,尤其是女孩子流泪,他说你不要哭啦,我会在天上一直一直等着你的,我会看着你上最好的高中,考名牌大学,找到很好的工作,遇到你最爱也最爱你的那个人,生子,然后慢慢变老。

女孩已经不能自已,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努力朝这样一步步走下去,可是那个胖胖的,笑起来眼睛就会眯在镜片后面的男孩还是在她心里割舍不下,想到以后他就不会陪在自己身边,再也没有人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在她的文具盒里写上纸条,告诉她要复习哪些功课,要预习哪些功课,什么时候开家长会,什么时候穿校服、戴红领巾,生活好像一下子空落落的。

她说那你岂不是要等很久?

大白说不会的,天上一日,地上百年,我只要等你一天就好了。


“讲完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海乔一直不出声,我甚至怀疑她有没有在听,只好提醒她讲完了。

“噢。”又是和平时那个“嗯”一样的回答。

“从哪看的?”她又问。

“知乎上推荐的,有什么感受吗?”我还有点小期待,想看看她对这个故事的解读。

“嗯?”还是一模一样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受虐狂,和海乔交流时竟然能够沉迷于这种清汤寡水的对话交流里而不疯,不过每当我提起我和海乔这样对话的状态的时候,大虎就会说那当然了,换我要是有个美女能和我说话,别说光“嗯、噢”的了,就是不说话,只是坐在你对面就够享受的了,南木你这是得陇望蜀、蹬鼻子上脸。

“我是说你听完了这个故事,有没有感觉很虐啊?”我还是有点不甘心,耐心地和她说。

“噢,还好吧,就是那种读者啊青年文摘之类的故事,也不大可能是真的。”

“就没有听出一点点很虐心的感觉吗?有没有感觉大白不停为小姑娘付出,小姑娘真情对待大白,两个人却又不能在一起,这样的感觉很惨很虐呢?”天哪,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努力引导她来认识这一点。

“明显就是那些文人们编出来的故事啊,赚点稿费啥的,人死了怎么可能还会写纸条给别人呢?又怎么可能只有小姑娘看得见他别人看不见呢?”天啊,我感觉自己要抓狂了。

“少校同志,这只是一种写故事的手法,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描写感情,表达两个人那种虽然相爱但不能在一起的那种痛苦。”

“不过是两个初中的小孩子,还没长大成人,哪能知道什么是爱,只不过是年少时的情窦初开罢了,真正的爱没有那么浪漫,爱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她的语调平淡,四周的黑暗里,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吧,败给你了!”我无奈地摊开双手,打开手机的灯光照着山洞里面,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才被稍微驱散一点。




21

三吉的理论


我那略显滥俗的故事讲完了,外面的警报声也不再响起,看来外星舰队的这次袭击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最近这样的情况越来越频繁,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趁我们麻痹大意的时候搞一个突然袭击。不过,眼下最担心的还是海乔的耐心没了。

“走吧。”她淡淡地说。

“现在?”我有点慒。

“嗯,早点回去吧。”说完,她起身探出洞外,我紧跟着走出来。一下从黑暗里进入明亮的地方,我不禁打起眼帘,眼睛还是有点不适应。


“主人主人,来电话了!主人主人,来电话了!”我刚想追上她,突然电话响起,听这铃声,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大虎或者三吉打来的。

“南木,你在哪呢?”大虎闷声闷气地说。

“大明湖,不是和你们说过了吗?干嘛?”我有点没好气,打电话也不知道挑时候。

“有急事,赶紧回宿舍。”电话那头好像很着急。

“啊?”我吓了一跳。

“真的,不骗你,赶紧回来,有急事。”没等我再问具体什么事,大虎就挂断了电话。


“有事?”海乔听见了我和大虎的对话,“早点回去吧。”

“可是还没来得及请你吃饭,说好了我要请你的。”大虎喜欢小题大作,我觉得他应该没什么要紧的事,想和海乔再待会。

“我一会也还有事,”她低头看看表,“今天就到这儿吧,你的饭我记下了,抽空再约。”

“好吧。”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如此。


我火急火燎赶回宿舍的时候,发现大虎、老万和三吉正一人抱着一罐啤酒,三个人都红光满面。

“靠!不是说有急事吗?就是喝酒?”我压抑住内心的怒气,手里如果有枝微冲的话,我一定会突突了他们三个。

“南木,别急啊,三吉追小溪,都快半年了,人家一直没有回音,可是今天看见她和一个男的,貌似是她同事,两个人一起逛街。三吉心若死灰,大好青年失去生活激情,独自饮酒买醉,你说我们作为好兄弟,是不是应该陪他一起买醉?拯救大好青年,算不算急事?”大虎不急不慢地说。老万缩了缩脑袋,偷偷拿手指指三吉,作了个鬼脸。

“我信你个鬼。”我闷闷地坐在沙发上,大虎顺手给我递过一罐啤酒。



三吉正喝得满面红光,一只脚蹬在茶几上,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啤酒,右手猛得一挥,颇有一番将军出征杀伐果断的豪迈感。三吉就是这样,每次喝多了都会以为自己是个将军,可是现实里大家只不过都是可怜的小中尉而已,他现在完全没有自己是个失败者的自觉。

“南木,我跟你说,你知道为啥追不到海乔吗?”大虎听他说的话,拼命给他使眼色,可是三吉根本不在乎。

“来来来,哥们先给你讲个故事,启发一下你的心智,这是我从追小溪失败的惨痛教训里得出来的。”三吉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喜欢喝酒,喝多了喜欢教育别人,而且每次必以故事开头,以大道理结尾,据他自己说这是唐宋八大家叙理论事育人的基本方法。

“完了,自己一脑门包还没整明白呢,还教育别人!”大虎翻了个白眼,作无可奈何状,老万以手捂脸,一副苍天啊大地啊救救我吧的表情。


“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动物是啥?”三吉说话又急又快,像济南8月的雨,噼哩叭啦一阵急促地冲下来,不等我回答,他又开口说个不停,接着回答自己的上一个问题。

“你知道瞪羚和猎豹的故事吗?话说猎豹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动物,瞪羚同样以速度著称,它们两个物种自从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就开始相爱相杀。瞪羚跑得快,猎豹更快,按说瞪羚见了豹子应该赶紧溜之大吉才是,可是人类观察到非洲草原的瞪羚在猎豹面前经常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跳高,而且是特别悠闲的跳高,就是带有赤裸裸的蔑视那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三吉自顾自地说,也不管我是否回应,耸了耸肩膀,扬手又灌了一大口啤酒,“是什么支撑着猎物在捕猎者面前镇定自若而不仓皇逃窜?又是什么支撑着它不卑不亢?猎物竟然敢在捕猎者面前闲庭信步,这是人性的沦丧还是道德的扭曲?是炫耀!是示威!”

这几天气温逐渐升高,空气变得炽热,虽然已经入夜许久,但潮湿的空气依然蒸腾得汗流浃背,三吉丝毫不顾忌自己脚踏茶几的猥琐形像,在毁人不倦这件事上他和大虎有着出奇的一致。

老万在一旁摊摊手,我们都没有回答,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接下来就要自问自答,先前的一连番提问是为随后的回答作铺垫,以显三吉同志学识渊博才高八斗。

“虽然猎豹的速度比瞪羚要快,但它的身体结构无法承受长距离的奔跑,只能短时间高速奔跑,不然就可能因为全身热量积聚难以散发热死自己。但瞪羚则可以高速奔跑几公里远,还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转向,所以这有实力的猎物在猎手面前依然霸气侧漏啊。就是我知道你在我跟前,我也知道你想追我,可是我身体健康跑得快,四腿修长有力量,你追得上我吗?别既追不上我,还把自己的小命搭上了啊!”

随着最后一个重音落下,三吉同时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随手一扔,啤酒罐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落进垃圾桶。“perfect!”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对我的开导完美还是扔啤酒罐的手法完美,或者两者都完美,但我的心里一点不完美,甚至还很恼火。

“你是说我追海乔可能最终伤害自己吗?”

“非也非也,有个老外,叫贾雷德.戴蒙德,总结了一下,说瞪羚示威这事叫自残策略,就是遇到危险时动物会通过做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来显示自己拥有承受这种不利的能力,反向的证明自己的强大。科学家发现自然界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有的雄性峰鸟会拖着长长的尾羽,这其实并不利于它飞行,但通过这个“累赘”,它会让雌鸟知道它带着这个长尾巴都可以飞所以体格非常强壮的信息。说白了,就是安全感。瞪羚不想被猎豹追,雄鸟想追雌鸟,都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一方告诉另一方你追不上我或者我能追上你。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是这样啊,我们人类本来就是动物啊,大家的本性都是一样的。”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这么笨,我的意思是你这么穷又养不起她就不要追了。”

在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准备踹这猪队友一脚前,三吉早已一溜烟窜到大虎背后,扔下一句话:“其实我是支持你的,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靠,我追不到海乔可能是因为我穷,但你追不上小溪绝不是因为你穷。”我恨恨地说。

“咦!那是为什么?”三吉有点好奇。

“愿闻其详。”大虎也来凑热闹。

“是啊是啊,说来听听。”老万看热闹不嫌事大。

“三吉追不上小溪是因为又穷又丑。”

“噫!”三个人同时发出感叹声。


是啊,我这么穷,怎么追她呢?海乔肯定不是嫌贫爱富的女人,可最起码的生活保障我总得给她吧,房价火箭式上升,工资蜗牛般散步,我这每月不到1万的工资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均价5万一平的房子?就算不考虑房子,将来有了孩子,上学、培训班都是大把大把的钱往里扔,难道让孩子也跟着吃苦吗?想了一会,我的心灰暗下来,潮湿的空气愈加带着功利的味道扑而来,欠缺维护的马路上塑料袋飘飞,像咧着嘴嘲笑我loser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是我真的很想和海乔在一起啊。我扶着楼梯脚步踉跄摸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使劲扔到床上,陷在柔软的橡胶床垫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海乔:第一次在龙虎亭下看见她在竹子上刻字时的背影,星巴克里给我做思想工作时的侧脸,天军济南站成立时的相逢……所有的画面像加多了各种播放效果的PPt在我脑子里不断回旋、翻转,一幅接一幅,最后定格在她和吴传手挽手走入婚姻的画面。一只巨大的怪物张开血淋淋的大嘴向我咬来,流着腥臭涎液的牙齿昏黄阴暗,脑袋里像有一个巨大的混凝土搅拌机轰隆隆作响,“你们特么去死吧!”恶狠狠地吼了一嗓子,胃里一阵干呕,我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而我,什么都没有。三吉说得对,男人追女人就和猎豹捕杀瞪羚、雄鸟吸引雌鸟一样,得给她安全感,证明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吸引到她。

也许我是一只体弱多病的猎豹,不,我顶多算一个拖着残躯的非洲野狗,年老昏花,四肢无力,再也没有力气追逐一只猎物。吴传才是一个健壮的豹子,一只浑身金灿灿毛顺皮滑四脚强壮线条优美的金钱豹,每一步都发出力与美的气息,在他面前我毫无胜算。



22

I计划

“南木,你特么昨晚跑哪去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到作战室报到!”老大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暴躁和金属质感,在接通手机的第一时间在我耳边炸了起来。

事实证明,时间会改变一切,比如我虽然才27,但看起来已经比刚毕业时苍老了许多,但有些事连时间也改变不了,比如这些年来我一直像以前一样没钱,花的钱刚刚够自己用,再比如,我的酒量一直没有提升,昨晚的几瓶啤酒让我昏睡了一宿。

昨晚和三吉喝了大半宿酒,脑袋又痛又晕,我还是被老大的怒火惊得从床上弹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裤子,拎起上衣就往外冲。一出门和一个大个子撞在一起,我一屁股蹲在地上,胃里残存的酒精再次翻腾起来,我咬紧牙关,努力不把它们吐出来,抬头一看是三吉,忍住胃里的不痛快,努力冲他吼了一嗓子:“你犯什么病,站在我门口干什么?”

三吉人高马大,随手一抄把我从地上提起来,连拉带拽把我拖进电梯,呼呼直喘粗气:“赶紧找老大报到,现在气头上呢,老办法,低头闷声态度好,真诚认错跑不了。”电梯运行,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两腿软绵绵的,整个人像一团抹布一样靠在电梯上,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连为什么老大要发火都提不起兴趣问。


“南木,你特么脑子里是不是一半水、一半面,动起来全特么是浆糊?喝得跟死猪一样,为什么不特么直接喝死算了,老子是不是还要给你们记个烈士?济南保卫战中唯一喝酒牺牲的烈士?”三吉和我刚进作战室,就被老大一阵狂喷,这个平时温文尔雅的人讽刺挖苦人功力我早有耳闻,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昨晚我俩又不值班!”我平时跟老大玩笑惯了,随口嘀咕了一句,一旁的三吉不停向我挤眼,话出口以后我才稍微反应过来,可惜已经晚了,三吉直翻白眼,一幅不是我不救你奈何你太不争气的样子。

“咣”地一声,老大的茶杯从我耳边飞过,砸在地板上,淡黄色的茶水洒在地毯上晕染开来,像一幅完成的不太成功的山水画。

本来想说一声“我是伤员”的,可看老大那样,貌似现在这情形,只要穿着军装,就是死人也得起来继续战斗,我硬生生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老大的火发得不无道理。昨天夜里,就在我和三吉、大虎、老万喝得昏天暗地醉生梦死之际,就在我为着海乔和吴传独自伤神感慨老天不公之时,外星舰队再次对济南发起了攻击——饱和式攻击,虽然新调整的天幕系统表现不凡,成功抵挡对手的绝大多数攻击,而且超出我们的预想,但奈何“蜘蛛”的数量确实太多,3只“蜘蛛”成功突破防御系统,轰炸了重汽集团和浪潮集团,并在我们作出反应之前扬长而去。所幸袭击发生在夜间,没有人员伤亡。

战后复盘环节,总站对外星舰队的这次袭击有点不太理解,虽然对手袭击了两大工业集团公司,但并未对重要生产设备进行严重破坏,人员也没有伤亡,想破了脑袋,领导们一致认为这是外星舰队对我们赤裸裸的羞辱。

老大从总站开完会回到所里准备召开视频作战会议时却发现我死猪般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会议开得很快,老大骂完了我们几个,接着部署了新调整的作战计划,无非是对人员装备重新定岗定位,提升战备等级,又明确了几项应急处突方案,随即便散了会。

我和三吉、大虎,还有老万,被老大留下来,又参加了一个新的会议。会议等级明显较之前的有所提升,天军济南站副站长亲自主持会议。

副站长是一名外形干练、头发花白的少将,和站长交流之后,少将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开会。今天的会议不允许记录,会议信息不许泄露。首先请作战部长介绍I计划。”

作战部长的介绍开门见山,简洁有力:“最新消息,外星人的母舰已经转移到月球附近,只留下11艘飞船停留在近地轨道,每艘飞船重点攻击一个城市,其中攻击济南的是一艘中型舰。前期我们基本完成了任务,整个城市没有受到很严重损伤,形势一度比较乐观。但是目前能量消耗严重,天幕系统需要大量电力,从近期外星人饱和攻击越来越频繁的形势来看,代号为I计划的平民迁移计划必须尽快实施,否则,一旦能量短缺,天幕系统被攻破,整个城市将赤裸裸暴露在敌人的屠刀下。根据司令部的初步方案,计划分5个阶段,利用2周时间将平民全部撤至泰安,再从泰安将他们运送至其余20多个定点安置城市。我们的任务是重点保护济南至泰安这段高铁线路安全。”

“可是天幕系统防御范围并不能覆盖整条线路。”有人打断了作战部长的讲话,我看过去,发现是一名着天蓝色制服的少校,应该是空军过来的。

作战部长皱了皱眉,表示被下属打断讲话有些不悦,但没有出言批评,战争时期人们对看似粗鲁的行为忍耐力也提升了。“前期全力研发的便携式核能发电系统已经初步达到实战应用水平,工厂紧急赶制出53部,其中一部分用于新型车载式激光炮上,这部分装备将部署在整个运输线路上,全力保障线路安全。”

“几十部便携式激光炮并不能保证线路安全,外星人随便一次攻击都有可能使线路陷于瘫痪。”还是那名空军少校出声,对作战部的方案提出质疑。

作战部长没有回答,会议室里陷入一片沉默,中将的手指在坐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的当当声,身着各色制服、肩扛尉官校官不同军衔的人们有的仰头盯着天花板,有的低头看着锃亮的大理石地面,有的干脆眯起眼,学着中将的样子,敲起了手指,会议室里一片当当的声音响起。

“尽人事,听天命。”中将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寒风吹过,所有人都打激灵一般,一改浑浑噩噩的样子。“军队是国家的剑,老百姓身前的盾,侵略者砍过来时,这面盾自然要护在百姓身前,即使被砍得遍体鳞伤、粉身碎骨也应当在所不惜、毫无怨言,这原本就是盾的宿命。”

“可若是已经粉身碎骨又不能护得盾后之人周全,这面盾粉身碎骨又有什么意义?”不知是谁在人群里说了一句。

“世上的事情又有哪些都尽如人意。”中将没有看谁在质疑,眼睛盯着上方,似乎越过会议室的天花板,穿透这栋楼的20多层房间,一直达到近地轨道上那艘装满丑陋家伙们的飞船上。他的话讲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嘴里蹦出来,或者是被吐出来。

没有人再提问。

散会以后,我们几个又一次被单独留了下来,还有新的会议要参加。

“今天的会是套娃吗?一个套一个。”三吉悄悄地跟我说。

我抬头看过去,大虎、老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主席台上的大佬们,没人注意我们,我悄悄回了句:“闭上你的嘴吧,再说话,让老大听见了,非吃了我们不可。”

老大会不会吃我们不一定,但中将看起来真像是要吃人。


不知为什么,中将的脸看起来似乎绷得更紧了一些,少将和作战部长没有参会,诺大的会议桌上,我们十几个人对面只有中将自己。他的身体塌在宽大的座椅里,神情有些萧索,目光里满是疲惫,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以往修理整齐的鬓角已经白发尽显。

会议室的门被重重关上之后,中将一直没有说话,被留下的军官们不知道会议主题是什么,个个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同志们,我需要你们去送死。”沉默了半响,中将挺起身子,使劲拉开军绿色的领带扣,解开衬衫的第一粒扣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从被留下来的那刹那,我心里已经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但乍一听到,心里还是像坠了一块石头,一点一点往下沉。

扭头看去,三吉正在咬自己的手指甲玩,打我认识他就这样,形体表现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大虎和老万也不再一本正经,他俩正对着面前会议桌上的纹路发愣,似乎想要从中看出年轮的样子,进而推断出这被砍伐的大树年龄几何。

与之前宣布I计划时的些许喧哗不同,中将说出这句令他难以出口的话后,会场莫名的安静,刚刚还在为百姓撤退路线安危担心的人们仿佛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运,或者他们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现在只不过是中将又一次宣布而已。

中将长吁了一口气,继续缓慢地说:“I计划的实施就是一场赌博,从之前外星人的行为来看,他们主要将攻击点聚焦在几个城市主城区,对不构成威胁的人员进出并不太在意,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敢于实施I计划。但这次人员输送数量之大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会不会依然无动于衷我们也不得而知,虽然济泰线上已经有部分激光炮辅助防御,但即使我不说大家心里肯定也会明白,仅此是不能抵御对方哪怕最小的一次攻击。所以,上级还有新的计划,以攻代守的A计划。”

  1. attack,在中将接下来的介绍里,我们大致明白了方案内容:由于核动力装备的小型化实现,新式的“蜂”都已经改装新式小型化电磁炮。上级决定组建由12架改装后的“蜂”构成的特攻队,飞至高空向外星飞船发起主动攻击,借以吸引敌方火力,为I计划实施成功创造条件。飞行中队编成4组,每组3人,分别绕济南做低速飞行,高度位于天幕防御范围之内。

理论上讲,承受外星火力袭击的飞机仍然能够受到天幕系统保护,有生还可能,但我们都知道,天幕系统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而不溃败,完全是外星人的打击并不集中于某个点,而是面对全市进行面攻击,火力分散导致天网与地堡两大系统互为补充,较好地承受了一波又一波攻击。专家组早就测算过,外星人的火力集中于点进行攻击的话,天幕和地堡在具有足够能量支撑的情况下,不会撑过2小时。所以,我们能不能有命从外星人那里逃回来,关键看他们会以多大的力量来打击我们。

“三吉,你怕不怕?”我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那里原本的一片白色由于渗水被渍出淡淡的黄色痕迹。

三吉已经斜躺在那张半旧的竹制藤椅上半个多小时,窝着身子一言不发,大虎全身抱成一团,缩在靠窗户的单人沙发上,老万眯着眼在床边休息,四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共处一室,情形看起来委实有点诡异。

“也怕,也不怕。”

“啊?”我对三吉的回答有点不理解,“什么意思?”我接着又问。

他想了想,稍微沉默一会,以少有的认真态度说:“不怕是觉得这是军人的使命,反正从上军校那天就知道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和比我们强大的外星人打,说实话能坚持到现在我都已经很吃惊了。再说了,能在天空与他们展开战斗,总比在地上被窝窝囊囊炸死、饿死强。听说城内物资短缺严重,市政府已经准备实行配额供给了。咱们部队稍微好一点,毕竟得打仗,吃不饱可没力气扛枪。”

“可为什么又怕呢?”我心中大概感觉隐隐触碰到什么东西,可那点感觉却又从我身边快速溜走,不经意间逃到远方。

“有好多事还没做,心里觉得有点遗憾。” 三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躺在藤椅里,大虎继续缩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腿,盯着地板,一直没有说话。听到三吉的回答,我忽然胸口一热,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又是一片沉默,初夏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来,窗帘随风飞扬,像战旗一样猎猎作响,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即将落入地平线下的太阳昏黄黯淡,带着红边准备躲藏在群山背后,阳光被防盗网切割得支离破碎,星星点点落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跳动着闪烁出一片五彩斑斓。

“遗憾是可怕的吗?”我回过头继续望着被水渍浸得发黄的天花板,心中默默回味三吉的话。回忆近三十年的生活,一切历历在目,却又模糊难辨,往事仿佛海水一样汹涌而来,海浪把思绪推动滚滚向前,疯狂拍打着思想的堤坝。一片欢腾过后,大潮退去,只余满地腥臭的泡沫和记忆残留的碎片。

“也许有遗憾也是一种幸福吧?”我努力检视一切,想找出自己的遗憾是什么:没有来得及孝顺父母?我好像一直就没让他们省心,不给他们添乱就是孝顺了吧;没有来得及向朋友们告别?战争时期,生死原本就没那么重要,人人都是一个符号,最终化为死亡通知单上的一个名字,成为死亡人数统计中构成的一个数字,告不告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努力翻寻过往的记忆,试图从中找出一点让我留恋难忘,让我回首珍视的过往,思绪在往事的海洋不停探寻,满眼却是一片荒芜,那些遗憾的、完美的回忆都如沉入海底的宝藏,遍寻深处却不可得。


23

孤独的探险者在往事的海洋里迎风击浪、搏击长空,苦苦追寻却依然两手空空无所得时,募地发现两弯月牙般的眼睛自然地印在脑海里,她们看起来是熟悉的,温情的,没有距离的,一眨一眨之间,它们的主人也鲜活起来,被尘封掩埋刻意不去追寻的故事又逐渐翻腾,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走到心里,每一步都摇曳生姿,有动人的模样。

“在吗?”我犹豫不决,终究还是发了消息给那双月牙眼睛的主人。

“没事,刚值完班,休息会。”消息回复得很快,我一阵欢呼雀跃,满心欢喜如这个时节千佛山上肆无忌惮生长的野菊,虽不起眼却覆盖整座山,只待深秋鼓足勇气绽放。

“我们下午开会了。”我踌躇半天,终究想不起要说些什么,所有在心里徘徊在嘴边振荡在脑海回想的话语最后都化作淡淡的云,风轻轻一吹就散了,未能积聚成雨在这片大地留下一点痕迹,在小小的信息框里发出去的看起来不疼不痒,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一定会以为我在故意骚扰。

我握着手机,一直没有新的消息进来,期待中的振动提醒迟迟不到,手机屏幕黯淡下来,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房间没有开灯,唯一的一点光源熄灭,一片漆黑。四个人,一个躺在床上孤独地等着手机那端的女人消息,一个歪在藤椅上不动,一个缩在沙发上没有声响,一个靠在床边眯着眼,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极其诡异的气氛。

时间一秒秒过去,我没有看表,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不规律的跳动在寂静的夜晚被放大,每一声咚咚的响声都敲打在寂静的夜里,从这个小小的房间如水纹般激荡开。

手机嗡嗡直响,有新的消息:“我知道。”

我忽然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那些还在支撑我继续向前、努力向上的信仰和力量一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人软软地瘫在厚厚的床垫上,思绪的海洋被狂风再次掀起巨大的波涛,那个孤独的划着独木船寻找海底宝藏的人被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掀到半空,又重重落下,一次又一次要将他粉碎在乌黑深沉随时都要吞噬人的海洋里。

“你自己要当心。”又是一条消息,桀骜不驯的海洋突然像被制服的巨兽,变得温顺可爱,漫天的风暴化为一片风和日丽,暖阳当空照耀,天空清澄如碧,独木舟上的人儿奋力挥桨,向着远方一点点划去。

她终究还是担心我的,我想着,心里像放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仅有的一点遗憾似乎也不再,如此纵使飞出天幕防御圈直面外星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努力收拾心情,沉沉地睡去,那里应该会有一个甜甜的梦在等我,我猜。


济南西站人头攒动,诺大的侯车厅被送站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我甚至怀疑若是外星人的火力重点攻击到这里,也许可能会造成开战以来的最大伤亡。

第一批要撤离的群众已经登上火车,家属们在车下纷纷挥手致意。透明车窗前,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粉红纱质公主裙的小姑娘,正在妈妈怀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努力拍打车窗,喊着:“我不要爸爸走,我要和爸爸在一起。”如此这般,妻儿送别丈夫,子女送别父母,丈夫送别妻儿的场景比比皆是。出于一定考虑,作战部要求群众撤离时,每一个家庭都拆开,分乘不同批次列车。

撤离全城群众是个大工程,警备区的人手已经不够,天军系统的火炮手又都被抽走保障高铁沿线安全,我们飞行员们作为P计划的执行者,都在机场待命,济南西站的图像被实时传输过来。

屏幕上,一名军官被拥挤的人群挤得七晕八素,原先布置的警戒线早已不见踪影。虽然早就做好了宣传解释工作,但中国人抢火车、抢地铁、抢公交车,总之一切都要努力抢一下的优良传统在这次大撤退中依然发挥得淋漓尽致,警备区维持秩序的士兵们一下子就被人群冲了个七零八落,这些新兵们没有得到上级允许,不敢运用橡胶棍驱敢人群,只好用防暴盾牌努力维持被挤压得已经变形的警戒线,保证火车能顺利开出站台。

“大家好,我是本次人员撤退计划的总负责人,济南警备区司令员马一航,请大家保持良好秩序……”广播里传来浓厚的中年男人声音,拥挤喧嚣的人群略微迟滞,吵闹声、叫骂声也少了许多。

“妈的,最受不了这种分别的场景,不知道领导们怎么想的,非得把人家一家人拆开运送。”大虎一脸愤懑,耳机里对我讲,我吓了一跳,虽然平时不少说领导们的坏话,但公开场合讲总归是不太合适。

“放心,我没用公共通信频道。”大虎似乎隔着电波都能猜透我的想法。

听到大虎的牢骚,我又看了看屏幕,说:“知足吧,你看咱们所的老马,肩章都被人撕掉了。”

老马和信息中心的阿琪在视频上正指挥警戒线,军帽不知被谁挤掉滚进了站台下面,右肩的上尉军衔也在对峙中被激动的人们撕落,他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努力向大家解释,一边拿袖子擦脸,天蓝色的制服被人群七手八脚抓得皱皱巴巴,被一身大汗渍湿后贴在身上,像一团乱糟糟的抹布。


“第一批一般是最危险的,运动式电磁炮和激光炮能不能发挥足够的效能并没有实战检验,我们的火力密度能否抵御外星人的攻击也不好说。”大虎嘟嘟囔囔地说。

听到他的话,我忽然想到一部反映斯大格勒战役的电影《兵临城下》,从苏联牧羊人成长为狙击手的瓦西里与德军“措森狙击学校”的校长埃尔温.柯尼格少校之间的对决那一幕忽然在脑子里鲜活起来:明知矣尔温在埋伏,瓦西里和师傅两次跳过断楼,都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之下,他们关于谁先跳可能承受更大的危险做过选择。眼前的一切和电影里的画面不断重叠,甚至更加真实、立体。

生命无比珍贵,却也无比脆弱。站台广播里还回荡着司令员的声音,我却觉得整个世界恍惚起来,屏幕上每个站在眼前的人,穿名牌西装提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打扮时尚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紧紧依偎相互拥抱的情侣,白发苍苍手拄拐杖的老人,都化成一个个符号,一串串数字,一页页姓名,在我眼前铺排。

耳边如同打了响雷,震天彻地,黑云翻滚,狂风怒号,浑杂着工业时代气息的雨水噼哩叭啦打了下来,激起一片片尘土,继而又埋葬它们,在水泥地上冲刷成一条条水流,呼号着,雀跃着,带着裹胁的枯叶杂草浩浩荡荡奔流而去。

站台的秩序终于稳定下来,狂热的人群们逐渐变得冷静,随着一声现场总指挥的命令发出,子弹头设计的“和谐号”缓缓驶出站台,向南部的目的地泰安驶去。透过两侧的玻璃车窗可以看到,车厢里挤满了人,一些把脸使劲贴在厚厚的钢化玻璃上,被挤成摊大的一圈,他们使劲向外面送行的亲人们挥手,一个年轻的姑娘泪流满面,也许列车外有她的心上人,或者年迈的父母。

我扭过头,战争时期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人心也变硬了。



24

天边闪过一道亮光,像碎玻璃碴反射阳光一般,划破天空,迅猛地朝下飞来,背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雨后蔚蓝的天空划下一道长长的轨迹。继而两道、三道、十道、百道光向着地面进击,像沐浴头喷出的道道水线,密密麻麻划落。

迎着那些光的方向,伴随着尖锐的快速飞行划破空气的尖鸣声,更多数量的亮光迎击而上,在高空中相撞,爆裂的音波破散开来,即使身处万米之下的地面依然能感受到遥远的高空场战斗的惨烈。

外星人并没有给我们一丝侥幸的机会,就在南去的列车刚刚驶出站台,即将脱离天幕系统防御范围时,他们的攻击铺天盖地而来。敌人无时无刻不紧盯下方这座城市的一举一动,打击之精准、时机之恰当,连人类最聪明的计算机也未必能把握准。

防空警报全城大作,车站附近刚刚稳定下来的人群秩序突然崩溃,人们四处逃散,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维持秩序的警备区官兵被冲得七零八落,值班军官连续鸣枪才防止事态继续恶化。车站属于天幕系统重点防护区域,不会受到外星攻击较大冲击,但突然的恐慌极易造成人群踩踏伤亡,人类面对外敌时如果自行溃散造成伤亡所引发的恐慌性情绪甚至比受到外星攻击更可怕。

十二架装载电磁炮的核动力战机早已升空,外星攻击发起的同时接到指挥部命令,向外星舰队母舰发起了攻击,力图实现围魏救赵之效。随着天空中的白色线条越来越密集,外星人的攻击几乎以肉眼可见的情形不断提升等级,预想中的以主动出击吸引敌方火力的计划似乎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

“I计划暂停,所有人员立即执行P计划。”公共频道里传来中将浑厚的声音。这个经历过战火的军人,在如此紧急关头发布的命令里依然带着他惯有的沉静镇定。

P,Project,所有战机必须保护列车安全。12架战机掉转航向,快速朝济南西站呼啸而来。列车制动需要滑行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足以让所有人暴露在天幕防御圈外,战机必须第一时间到现场,以机载火力努力形成小小的防御圈,尽可能为列车反向撤回站内赢得时间。

我拼命控制飞机,手心里全是汗,之前虽然参加过很多次训练,但真正加入实战还是不一样,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嗓子里一片干哑,飞机从机场起飞至西站只需要很短时间,急速飞行造成的过载将我死死摁在座椅上,视野里一片狭窄,两侧逐渐变得模糊。

“提升高度,提升高度,缩短对敌接触时间,为天幕系统争取防御纵深。”中将不断在公共频道发布命令,耳机里传来嗞啦嗞啦的电流声。随着中将不断下达命令,不远处的几架飞机逐渐调整姿态,机首向上,机尾喷射淡蓝色火焰,机身垂直向上冲刺而去,蔚蓝色的天空像倒扣的大海扑面而来。

“滴滴滴!滴滴滴!”警告器响起尖锐的声音,液晶屏上弹出一行大字:“即将到达天幕边界,飞机即将调整为平飞模式。”我切换飞行模式为人工模式,蜂鸣的警告声不再响起,战机已经穿过“保护罩”——我们喜欢把天幕叫做“保护罩”,一下子扎进外星人的打击范围。在这里,除了另外11架战机,我不会得到任何支持,而他们也未必有能力对我进行支持,大家自保都很困难,面对铺天盖地的“飞蚁”——外星人的导弹或者其他的能打到地球上并造成破坏的东西,生的希望渺茫,成仁概率大增。

离开保护罩,将自己无遮无掩地暴露在外星人的火力之下,开战初期即使最疯狂的军事家也未必会有这样的想法。雷达图上可以清楚看到,我们每三架构成一个小组,成倒三角形继续上升,4个小组又在更大范围上组成菱形,这样的布置便于相互火力支援。作战前进行过无数次推演,根据以往外星人火力打击模式制作出最节省弹药、便于保护自己的作战模式。

拖着长长尾巴的飞弹迎面飞来,机身轻颤,火力控制系统自动发射迎击,两颗飞弹在离我几百米的地方撞击,耀眼的光芒如人世最强的烟花般炫烂,弹壳破裂的碎片四处迸射,稀薄的空气中一片震荡,随后如雷的响声震彻长空。雷达图上,其他几组周围也同样出现了类似情景,一个又一个爆炸点在图上不断显现,近距离直接接触这种对战,我心里一阵震撼,后背上如蚂蚁啃噬,汗水顺着脊背滑落,浸透飞行服贴在身上,形成小小的蒸锅般难受。

密密麻麻的飞弹连续迎头飞来,机载电磁炮不断发射,在不间断的振颤中战机继续提升高度,就在弹药即将耗尽之时,耳机里传来飞行教练铁头的声音:“大家注意,切换火力控制系统为手动模式,未经许可不再发射弹药!立即转为平飞模式。”

来不及想为什么,我照着命令做完一系列操作,才发现外面开始变得安静,爆炸声不再响起,前一刻还一片嘈杂的天空如内向的人一般突然沉默下来,不再有飞弹袭来,自然无需开启防御系统自我保护。

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嘈杂的电流声音,嗞嗞啦啦一阵乱响,通讯系统又受到强烈干扰。

“头,怎么回事?”我对着耳麦向铁头狂喊,他那边同样一片嘈杂,听不清楚,但从雷达图上来看12架战机都飞行正常,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靠,往头顶看!”铁羊连喊好几遍,我才从断断续续的喊话声中听清楚大概意思,仰头望去,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蜘蛛”们从天而降,长长的机械触须在风中飘荡,却无一根与其它的触须碰撞,它们有着高度的智慧。硕大的电子眼一开一合间隐约有红光闪烁,似乎死神凝视人间。“蜘蛛”们体型巨大,每一只几乎可以控制至少400平方米的天空,铺天盖地而来,隐隐结成一张巨大的网一般,覆盖所有战机上方天空,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想到了小时侯院子里那棵老树上结网捕虫的蜘蛛,只不过如今我们是飞虫,“蜘蛛”们成为了真正的蜘蛛。

飞行路线上畅通无阻,外星人似乎怕误伤同类,不再对我们进行火力打击,“蜘蛛”们形成的包围圈却越来越紧,如一个巨大的口袋从身后套来,只等将我们全部装进去就扎紧袋口。电脑显示还剩3颗炮弹,另外还有一架机载机枪,这就是我全部火力,其他战机估计也不会比我好多少,之前防御对方的猛烈攻击已经耗尽我们几乎全部火力,能够如此而不损伤己方战机已经算是奇迹,不能再奢求太多。

密密麻麻的“蜘蛛”们越飞越近,透过玻璃舷窗,我甚至可以看到一些机械触须已经快要飘荡在我眼前,它们如最肮脏水域里的水草,纠结交缠,努力吞噬深入这片水域的一切生命。

几只“蜘蛛”已经飞越战机,堵在我们的前进路线上,它们的同伴们正一个个从大部队中脱离出来,加入封堵的队伍,战机四周和上方全是这些丑陋的铁家伙,它们狰狞着绕开大口,挥舞着灵活的触须,如希腊神话里时刻准备择人而噬的蛇妖,静待猎物送上门来。

战机飞行速度很快,突然间两道白光从领头的战机发射出去,选择最短的路线正中前方的两只铁家伙:铁头发射了两枚激光。不等他下达命令,所有人仿佛突然开窍一般,几乎一瞬间,剩余的十一架战机上都分别发出两道、三道不等的激光,直奔前方阻挡路线的入侵者们。

激光近距离命中目标的效果无比壮观:随着一声声巨响,耀眼的火光在天空大放,如最炫丽的烟花盛开,金属碎片在空中迸射,高速飞行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蜂鸣声。“蜘蛛”们的触须节节断裂,打着旋坠落。爆炸点附近的入侵者们被强大的气流掀转,向后倒飞出去,眼前的路线上瞬间打开了一个缺口。

“加速!撤退!”耳机里传来铁头嘶哑的声音,12架战机成突击阵型,像一把尖刀向前冲去,轰鸣声阵阵,蓝色火焰燃烧,空气被前方战机发动机喷射的高温火焰炙烤变形,眼前一切都变得扭曲。

我紧拉操纵杆,跟上前进步伐。一只“蜘蛛”挥舞着长长的触须急速向我靠近,机械触须被它甩得像鞭子一样,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圆弧,顶头向我的驾驶舱打来。周围全是敌人,已经没有空间躲避,高速飞行的战机很难承受这种打击,我只能拼命狠拉操纵杆,力争在鞭子甩下来之前冲出去。

又是一道白色轨迹,就在我眼看入侵者的机械触须如夺命铡刀一般向我剪来时,一道白光准确命中对方,挥舞鞭子的大家伙被欣翻出去,可以将战机打断的触须被调转方向,从垂直打落变为横扫,贴着战机外壳平平挥了过去,发出机械刮擦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声。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我一身冷汗,逃出包围圈后,才发现是后边的老万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一命。

“靠!老万,我又欠你一条命!”我在耳机里对他喊。

“嗯,回去请我吃饭,要海主任的标准。”真服了他,这么紧要的时刻,还能拿海乔打趣我。

“想得美!”我哈哈大笑,跟随前面的战机,做出马赫俯冲动作,像游泳健将突然扎了一个猛子,大家齐刷刷向下飞去。

受到袭击的“蜘蛛”们度过最初一阵混乱后,又开始密密麻麻尾随而来。战机已经俯冲加速,甩开追击者们一段距离,我甚至有时间观察一下它们的追击队形:领头的几只体型较小,速度应该也是最快的,它们成箭矢形冲击,长长的触须被收起来,紧贴在圆圆的身体上,紧随其后的是无数只体型巨大的“蜘蛛”,它们行动略显迟缓,但冲击力无比骇人,高速飞行中掀起巨大的声浪。

战机俯冲向下,入侵者们紧追不舍,太空版的疯狂赛车上演,几只入侵者已经快要追上最后几架战机,长长的触须再次挥舞,挟着骇人的力量打断了一架战机尾翼,被打断尾翼的战机突然失控,从原本的俯冲阵型里脱离开来,歪歪扭扭地画着爬虫样的轨迹在空中不断翻滚。

空中突然成形一朵白色伞花,被击中的战机飞行员选择了跳伞,突然间无遮无掩地暴露在满是入侵者的空中,没有任何火力支援,没有逃生技能,等待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敌人和难以揣测的命运。


25

计划完成近乎圆满,如果最后跳伞的老万没有牺牲的话。

升空的12架战机成功吸引了入侵者火力,执行I计划输送人员的列车得以安全撤回济南西站。虽然没有实现打击敌人母舰的最初目的-----说实话我们也没有人认为能够通过12架战机就能打击敌人强大的母舰,11架战机逃脱“蜘蛛”们的追击安全返航,这甚至可以说是济南保卫战以来天军的一次伟大胜利也不为过。

庆功会在南郊宾馆举行,规格很高。现场人声鼎沸,彩旗飘飘,军地两方的大佬们悉数到场,天军济南站的副站长宣读了表彰通报,一个个身着军礼服的军官们上台领奖,执行计划的11架战机飞行员也在其中。

我随着领奖人群的脚步,机械地走上台,面向主席台站定。一众大佬们从漂亮的颁奖小姐手中接过军功章为我们戴上,热烈亲切地与大家握手,台下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一阵闪烁,明天省内各大报纸、网站头版头条就会出现大佬们与受奖人员亲切合影的大幅照片。镁光灯下我一阵恍惚,巨大的水晶吊顶灯下一切都被映衬得如此不真实,前一刻我还在战机里差点被“蜘蛛”的机械触须打落,下一瞬却已身在众人聚焦之下享受掌声。

眼前鲜花簇簇,礼堂富丽堂皇,脑海却一片混乱,各种画面交织出现,老万牺牲前的景象愈加清晰:湛蓝的天空下,战机被入侵者打断尾翼,飞行员选择跳伞逃生。洁白的伞花在空中绽放,英雄的战士孤身面对钢铁猛兽,战士身陷重围,却依然向着地面--回家的方向,竖起大拇指,然后以手比枪,面对丑陋的“蜘蛛”做了一个射击的姿势。

被激怒的入侵者们并没有善待这位人类的英雄,其中一只用长长的触须轻而易举穿透了万成的身体,随后如南美丛林的蟒蛇一般,紧紧将他缠绕。老万嘴里不断地吐出鲜血,鲜艳的红色泡沫在嘴角不断泛起,顺着脖颈滑落,把天蓝色的飞行服浸泡得一片昏黑,随后一只“蜘蛛”用利刃般的触须轻松割断万成身上的背带,他从几千米高空瞬间跌落下来,如纸片般在空中飘荡。我们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许在空中已经偏离这座城市太远太远,降落伞上的高清摄像头记录下了一切。

“蜘蛛”们在离地面10千米的高空不停游走,经过多次交锋,它们已经摸清人类防御圈的边界,黑乎乎一片飞行过去,如暴雨前的乌云,堵塞天空,令人压抑。

就在入侵者们在它们自认为的安全地带嚣张地游走时,从它们脚下的这座城市里,突然升腾起400余道白光----准确说应该是437道激光炮发射,耀眼的光芒照耀天空,如古战场上如林的枪阵突然抬起,高温高能量的激光瞬间穿透众多丑陋钢铁巨兽的身体,如烧红的刀子扎进奶酪般轻松。短暂停滞后,入侵者们纷纷坠落,黑压压的乌云像被风吹开一个缺口,金色的阳光洒落,部分侥幸逃脱的“蜘蛛”纷纷提升高度,飞回母舰,逃离死神之剑的一击。

兄弟,我说过等你遇到危险时也要救你一命的。

可是我没做到。

我恍恍惚惚走下台,刚刚坐定,主持人念到一个令我印象无比深刻的名字:吴传。这次防御保卫战的胜利,最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吴传的妙着。战机高速俯冲时,他负责的能源部门切断了天幕系统电量传输线路,把所有的电能积蓄在地堡系统,利用激光速度远远高于电磁炮的优势,做了一次超距离远激光炮发射,原本用来防御5千米以下空域的地堡系统如一枝凭空伸长的枪头刺了出去,将来犯的敌人杀得片甲不留。

作为开战以来获得的最大战果,P计划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绩,因此才有了这番庆功会,军地两方领导都希望以此重振士气,鼓舞全市人民坚定信心,给长期萎靡颓废的城市注入一针强心剂。

吴传步履铿锵有力,瘦瘦的身形穿军礼服格外显得俊朗,虽然我平时很看不惯,可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英俊的人。尤其是长年治学积淀的儒雅气质,配上一身笔挺的军装,更显神采飞扬。金色的绶带和上校军衔在灯光下光彩夺目,无边框眼镜下的那双眼睛看起来睿智、自信,这是一个骄傲的男人,也许是我永远比不上的,我自惭地想。

中将起身为吴传颁奖,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们再次噼里啪啦照个不停。穿着漂亮低胸纱质晚礼服的女主持人把话筒放到吴传跟前,希望这位集才华与热血于一身的军中新秀为全市人民讲几句。

肩挂上校军衔的男人顿了顿,略作思考,向会场扫视一番,沉着地说:“刚刚,我和我的战友们,取得了一场胜利,一场对外星侵略者的胜利。它们妄图屠杀我百姓、占领我城市,我们天军济南站的全体官兵,用一场漂亮的反击战回应了嚣张的入侵者们。作为一名男人,一名共和国军人,我所能奉献的唯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当前,我们所面临的将是一场极其严酷的考验,敌我双方力量不对等,不容置疑,将来我们会面临更加残酷的考验。但请诸位放心,人类自诞生以来,已传承数十万年,济南作为历史名城也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在这里,英勇的斗士同侵略者们作过无数次的斗争,最后无不以人民的胜利而告终。今天,我们同样面对如此的险境,但我们不是被动挨打,人类一样有能力以弱胜强。如今,电磁炮、激光炮技术经历实战检验,核能战斗机初具作战规模,济南不但有了自保的能力,还能进行一定程度的反击,虽然前路漫漫,道阻且长,追求胜利的脚步必定不会顺利,寻找光明的努力必须百倍付出,但我相信,只要大家尽全力,怀着人类必胜的信念,向来自外太空的黑恶势力抗争到底,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取胜利——不惧一切恐怖,去夺取胜利——不论前路如何漫长、如何艰苦,去夺取胜利,我们也终将获得胜利。天军济南站所有官兵,都已经精神百倍、满怀信心地承担起属于自己的任务。我相信,每一名驻守在济南的共和国战士,每一名济南市民,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同仇敌忾,一心对外,必将取得人类最终的伟大胜利!”

不得不说,吴传既具有专家的智慧,又具有政客的煽动力,他的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人们在外星人无数次的打击中信心渐失,整个城市弥漫着厌战情绪,悲观、绝望笼罩数百万人口,在自杀事件已经开始频频出现的关口,吴传率领部队打出一次漂亮的歼灭战,一举取得开战以来对外星人作战的最大战果,打破了外星人不可战胜的神话。如今,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又作出如此有煽动力的演讲,对振奋抗战士气无疑极为有利。


坐在我前排的三吉突然起身,转身向后走去,路过身边时顺手拉了我一下,我会意,起身跟了出来。

走出会场,阳光直直照了下来,光线的变化令我短时有点目眩,顺手打起了眼帘,这才发现,不只三吉走了出来,铁头、大虎他们早就在外面。看到我出来,不等我张嘴问什么事,铁头一声不吭朝外面走去,其余人鱼贯跟了过去,个个面色凝重,气氛有些压抑,我不好多问,跟上队伍一起走了出去。

铁头步子很大,走得很快,我走在队形最后。整个队伍是11个人——驾机执行P计划的12人中的11人,除了牺牲的老万。穿过南郊宾馆的一道小门,铁头沿着一条小路七拐八拐急走,两侧是茂密的绿化树林,有些带着密密麻麻的小刺,刮在大家的衣服上,高级绸料的军礼服被刮出一道道难看的痕迹,每个人都如浑不知觉,转了几个弯之后,在一处小土丘前停了下来。

大家自觉排成两队,铁头站在最前,我才发现土丘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方桌,上面有一套崭新的蓝色军装,姓名牌上赫然写着“万成”。铁头点燃三柱香,摆在小桌上的香炉里,随后带头脱下军帽,对着军装连鞠三躬,把刚刚得到的奖章摘下,放在军装旁边。其余人跟随铁头,如他一般动作,陆续鞠躬、放奖章。

待到我最后做完,站回队列,铁头低哑的嗓音响起:“这件事情本来属于秘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可是作为突击队队长,P计划的实际执行负责人,我带领大家从鬼门关走了一遭,12个人去,11个人回,万成兄弟牺牲了。”他越说声音越颤,隐隐有了哭腔,稳定一下情绪后,才接着说:“我觉得大家有权利知道真实情况:万成的战机被“蜘蛛”们的触须打到尾翼时,已经进入了9千米空域。”

“9千米?”我心中一阵疑惑,天网、地堡系统设计防空范围分别是5-10千米、0-5千米高空,9千米应该属于天幕防御范围,为什么却没有发挥作用?

也许是看出我的疑惑,或者大家都有同样的疑惑,铁头回应似地说:“吴传为了保证地堡系统能量供应,超过设计限定的5千米防御范围,大量歼灭入侵者,关闭了天网系统能源输送线路,为地堡系统积蓄大量电能,集中一次发射,这次地堡系统歼灭战是在7千米高空左右。”

我瞬间理解铁头的意思:如果不是关闭了天幕系统,我们全队都已进入防御范围,老万根本不会被入侵者打落战机被逼跳伞,自然也不会有后续的牺牲。无尽的悲哀从心头涌上。万成比我小两岁,今年才25,将来还有无限的美好等着他体验,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25岁时济南的9千米高空,组织在准备一场歼灭战的时候并没有考虑他——也许包括我们所有突击队员的生死。

“大家不要对吴传有什么看法,计划并非他一人制定,也是经过作战部批准的。作为军人,自当奋勇向前,敢为天下人先。战争时期,我们原本就是这棋盘上的一粒子,这是军人的宿命,或生或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现场一片沉默,只有铁头沙哑的声音在林间回荡,风吹过,树叶哗啦啦作响,到处一片呜呜的风声。

“吴传,你个大傻逼!”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26

和海乔吵架

我敲了敲门,“请进。”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挺了挺身子,推门而进。

心理辅导室空间很大,十几张圆形小桌摆在中间,每个桌上都有一盆绿植,栀子花,芦荟,观音竹,虎皮兰,一个个造型各异,都是好养活又耐看的品种。白的、黑的、黄的、橙的,各种颜色的椅子围着桌子摆放,墙壁也被涂成了浅蓝色。

南面的窗子宽大整洁,深秋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略有一些暖意。窗台上摆放几盆绿萝,长长的枝叶沿墙搭下,和窗外的金黄一片相映衬,更显绿意盎然。

我感受着最近这段时间难得的一次静谧,心中如千年古井,毫无波澜,直到看见绿植后面那双弯弯如月的眼睛。

我推门时,她正伏案对着电脑敲打键盘,十指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并不显单调枯燥,反而略有一些美感。看到有人进来,她站起来,剪裁合体的天蓝色空军制服勾勒出窈窕身材,一步裙下小腿纤细,肌肉匀称,整个人在绿植环抱中,如含苞待放的牵牛花——不,更像一枝娇艳的蓝色玫瑰,美丽却带着不可亵渎的尖刺,狂风暴雨中亭亭玉立,执着而又坚强。

“是你值班?可是通知我来的人不是你啊。”我问。

“通知你来做心理创作修复的是我们组里的另一名同志,临时有事去司令部了,我暂时替她完成对你的诊疗工作。”她还是和以往一般,说话不带感情色彩,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我经常怀疑她如何用这般模样胜任心理诊疗师的岗位。

她泡了两杯清茶,摆在一张精致的小桌上,两个人相对而坐。我盯着棕色方格亚麻质的桌布,开水滚泡的茶叶在茶杯里翻腾,一个个小小的嫩芽逐渐舒展身体,贪婪地吮吸着周围的一切。

“最近是不是经常容易出现一些幻觉,感觉现实和过去一些痛苦的经历区分不开?比如连续两次与入侵者的战斗?”也许发觉我注意力一直在茶杯上,她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是两次,是P计划以后。”我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那里弯弯如月,清澈如水,干干净净如水晶般无瑕,却又像隔着一层缥缈的云,认识以来我看了两年却依然模模糊糊看不透。

“吴传的计划你知道吗?”我反问。

“你是指关闭天网系统,集中电力输送到地堡系统的事?”面对我的突然发问,她并不慌乱,脸上依然古井不波,轻啜一口香茗,对着我字清句晰地说。

真是奇怪,我心里想,那双弯弯如月的眼睛原本应该是可爱的、生动的,可是在她的脸上却仿佛深秋霜降过后的冷月,月弦如钩,月光清冷,到处透露着一股凛冽的看透人生般的凛冽感。

“是他害死了老万!”她这种看似无所谓的态度让人大为恼火,所有的不快近乎一瞬间爆发,我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掼在桌上,罕见地对她发了火,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我手背上,留下红色的痕迹,刚刚舒展身体的茶叶挂在桌布垂下来的角下,随着桌布在风中摆动,像生了一个难看的疤。

面对我的愤怒,她没有生气,仍然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金色的阳光照进来,在蓝色的制服上面洒下一层光晕,没有被拢紧的一部分发丝在风中起舞,那一刻我感觉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冬日午后,在星巴克里的那场交谈。从那时起,我们的命运便开始纠缠。

“事情的大概经过我都清楚。但你我都是军人,应该明白这个计划并不会是吴传自己制定的,一定是决策层反复思量后做出的决定,而且这也是当时唯一的选择,不然以我们的防御层次,很难抵御如此数量众多的外星机甲攻击。高层们铁了心要打一场漂亮的反击战,不然士气颓废已久,济南能不能撑下去也未可知。”她终于放下茶杯,声音冰冷,如本人一般没有任何温度。

“为了一个所谓的提振士气就可以牺牲老万吗?”她的话不无道理,可是我终究迈不过那道坎,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一样的东西横在那里,垫的我的胸口发闷,如鲠在喉。

“不要说牺牲一个人,就算是整个突击队全部牺牲,这个计划也会按司令部意图严格执行下去。与一人、一队比,全城的近千万人口毕竟份量更重一些。”

这个可怕的女人就像一台精密的天平,生命中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放在上面秤量,在她心里谁的份量更重一些谁就可以更加值得守护。虽然我并不赞同她的观点,可是却又没办法找出合适的理由反驳她。

“可是这样公平吗?你觉得对老万公平吗?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为上层的计划白白送掉性命!我不能接受!”我不知道怎样反驳,只能一再喧泄着情绪。

“不公平!可人生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有的人生来含着金钥匙,有的人却一辈子食不裹腹,有的人身体健壮智力超群,有的人生来残疾发育不良,谁又比谁公平呢?战争时期,首先牺牲的不永远是军人吗?觉得不公平就不要穿这身军装,不能接受就不要加入这个组织,谁当初又逼着你呢?”她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将我扎得体无完肤,我仿佛看到红色娇艳的血沫如盛开的牡丹在心口绽放。

“而且,万成是知道这个计划的。”她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什么?”我有点震惊。

“万成是你们当中飞行作战技术最好的,组织安排他在最后一个小组的主力攻击机,撤退时又担任你们的保护任务,包括天网系统电力切断集中供应地堡,他都知情。”

“不可能!”

“计划实施前,我给他做过心理疏导。”她背对着我,声音低沉冰冷,“你们12人当中,不仅他技术最好,还只有他不是独生子。”

讲到这里,大脑似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计划实施前老万开始不停地写信。


海乔顿了顿,接着说:“对于万成的牺牲我也感到很难过,可这是我们军人的宿命。战争时期,谁又比谁好过呢?生离死别才刚开始,现在肯定不是结局。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加残酷的考验。就像我们,今天还在这里喝茶谈心,也许明天就会阴阳相隔。”

“够了!你不要和我讲这些大道理!所有的这一些,都是你为吴传开脱罢了!是他一手主导了这个计划!是啊,他在追求你,眼下立下如此大功,马上又要升职了吧?年轻的海外归国专家,济南保卫战的城市英雄,升职加薪就在眼前,堂堂的青年才俊、天军之光,你海大小姐和他喜结连理必定生活幸福前途光明,你就替他开脱,为你将来的乘龙快婿开脱!我比不了他,学历没有他高,脑袋没有他聪明,当兵没有他官大,可又怎么样?难道蚂蚁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我恶狠狠地说完这几句话,自己都惊呆了。这还是我吗?怎么能对海乔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难道这才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一直在吴传的影子下活得卑微、难过,始终躲在阴影里不敢去触碰阳光下的花朵吗?我知道这些话已经开始跟老万没有太多关系,纵使有一万个理由,我也不能接受老万的牺牲,尤其是吴传跟这件事有直接的关系。

她没有说话,只是冷冰冰地盯着我,眼睛里有太多东西,我勇敢地直接对看回去,也死死地盯着这双弯月般的眼睛,那里一泓秋水,藏了许多故事。

“你说完了吗?说高兴了吗?是啊,你就是没有吴传学历高,也不如他脑子好,还不如他职务高,他才32岁,已经是正团职军官,负责天军济南站的核心部门,而你只不过是一个天天忙着伤春悲秋缠绵悱恻想尽办法讨女孩子喜欢的傻大兵!他爱我我爱他有错吗?试问谁不愿意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呢?难道天天哄着另一半跟孩子一样才是应该选择的?南木,你只不过是一个懦夫而已,当初你逃避军旅,现在你又逃避眼下应当承担的责任!担不起就早退出,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你不觉得现在太晚了吗?”

短暂的沉默后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提问,我顶不住她凌厉的眼神,弯弯的月亮开始变得锐利,如钩如枪,仿佛要从我身上穿出两个洞,看看心里到底怎么想。

我的眼神败下阵来,不自觉地离开她的目光,转而继续盯着那只挂在桌布上的茶叶:“我是想退出的,可是你和我谈话后我才留下来的。”这句话说得既轻且弱,完全没有刚才的气势。

“南木,当时我就觉得你不适合走这样一条路,没有劝你留下的意思。你不是经常抱怨不公平吗?你觉得自己聪明,一直在努力、拼搏,走入军营就算是磨炼了,可是你错了!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努力不拼搏呢?人这一辈子,要面对太多太多的事情,经历太多太多的风雨才会成长,才能明白我们很难活成自己最初想象的模样。而你却一直在自我想象里活着。”她站起身,理了理军装,两只翅膀标示的军种符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了我的眼。

“其实,我的任务应该是全力做通每一名干部的思想工作,解决他们心中的疙瘩,为军队留下每一个可塑之才。南木,你很聪明,也能吃苦,但是却很容易情绪化,容易被小事乱了心志。你是个有个性的人,这是好事,但在军队里有时也会是缺点。我们常说军队是个大熔炉,炼铁为钢培养人才,可是熔炉也会抹平每个人的棱角,你原本是不太适合的。”她继续说道。

“我知道,只是在那之后觉得这里有值得留恋的人。”这句话出口,牌已摊开箭已射出,我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她起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凝神望向窗外。太阳已经西落,隐在高高低低的钢筋水泥建筑身后,红晕裹着黄芯,透过窗户照得满屋一片红彤彤。阳光打在海乔身上,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投出一个长长的影子,那一刻,我恍惚间觉得她的身影有些落寞。

“南木,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她突然发问。

“我已经27岁了,不只是个孩子。我上学的时候也有喜欢的女孩子。”我觉得和她进行这样的对话就像打一场不对称战争,一方熟识人心,而另一方懦弱胆怯,毫无胜算。

“爱和喜欢不一样。”海乔向右稍微转了转身,光迎着她的脸照过来,阳光被百叶窗式的窗帘分割开,投下明暗相间的影子。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沉默。

“喜欢一个人很容易,一个姑娘,如果是肤白貌美大长腿你可以喜欢她,或者你觉得温柔贤淑会疼人也可以喜欢她,有时候你发现女孩子冰雪聪明脑子好还可以喜欢她,甚至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就可以喜欢她,这都没有问题。但爱不一样,喜欢是欣赏,是对一个姑娘某一点的认同,爱是责任,是付出,是比喜欢高级很多很多的东西。喜欢一个人是她有吸引你的地方,你想和她在一起,可以热烈奔放,低调含蓄,可以无所顾忌,但爱是喜欢以后,无论她失去什么,你还愿意和她在一起,不管她的过去如何不堪,无论她的经历怎样丑陋,你能做到吗?”

她已经转过身来,面对我问得又急又快,微微喘着粗气,眼睛里满是冷漠的光,如医院里的X光透视仪一般,穿过我的胸膛,照出心的模样。

她的一连串发问像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我是一条被卷到岸上的鱼,鼓着鳃瞪大眼张着嘴大口吸气,在苟延残喘中等待命运最后的宣判。

“喜欢是心动,而爱却是心痛。喜欢只需要花前月下,缠绵悱恻,爱却是要生死相守,不离不弃,你有想过吗?”

我没有回答,海乔又是一串发问。夜风吹过,她的头发散乱开来,有几缕飘在眼前,遮住了眼睛,那一瞬似暴风过后大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我才有机会在这利刃般的目光里得以喘息。

她顿了顿,说:“你现在还小,将来也许会明白,人生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你是否有幸遇到一个爱你的人或者你爱的人,又有幸能与他或她相知、相爱都是很奇妙的东西。你站在哪里,就要承担哪里的责任,很多事情,无能为力的时候,就要认命。”

听到这些话,我有些疑惑,她正在向大佛的方向望去,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不知道这些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她自言自语。还是熟悉的眼神和装扮,可是又好像这个人我不曾认识,一种若有若无的陌生感横亘我们中间。

小时候我妈就告诉我,人是要信命的,有的人得到的多,那是因为前世里别人欠他的,或者后世里他要还回去的。一个人不管做什么,对别人伤害也好,付出也罢 ,总的来说是一样的。一辈子喜欢一个人的话,如果她还不喜欢你,那么一定会有另外一个人在别的地方默默爱着你,就是要看你知不知道,会不会也喜欢她。

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妈是封建迷信,这都是大人唬小孩的话,可是现在我觉得也有可能她早就发现我在追女孩子这事上非常不靠谱,提前敲打敲打我,让我不至于因为持续地当单身狗而受伤害。

在海乔面前,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每次努力想证明已经足够成熟足够理智足够担得起爱她的这份责任,却总是在她的眼神她的冷漠她的沉默中败下阵来。在感情的世界里,我一直是个没有盔甲的战士,拿着一枝没有枪头只剩枪杆的破枪,孤独又绝望地一次次向爱情的高地发起冲锋,像极了那个骑着老马与风车战斗的堂吉诃德。

我推门而出,她转过身来,眼帘低垂,睫毛颤动,眼睛里似乎有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雾里星光点点,雾外朦胧一片。

天渐渐暗了下来,窗外日色昏黄,出口的楼梯疏于管理,大理石材质的瓷板有些地方已经损坏,露出斑驳的一片,一级一级向下,通向没有光的所在。


27


“我曾经爱过你,用我自以为是的方式,也许对你造成了误会和伤害。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想了很多,可是还是想不明白。有些话再不说我怕没有机会告诉你,也不愿我们的关系在相互憎恶中结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在手机里打下长长的一段文字,心里像有块石头终于要放下。


把这条消息发出去,电波到达海乔手机,只需要短短几秒钟,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是庆幸终于少了一个经常纠缠她的人而开心呢,还是会暗自感叹年轻人果然是靠不住,所谓的喜欢啊爱啊都是一时冲动头脑发热云云,又或许她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我在她的生命里原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手指停留在“发送”键许久,带着些许潮湿和工业化时代独有的雾霾呛鼻气息的热风呼呼啦啦吹进来,天蓝色的窗帘起起落落,一如我此刻的心情。楼下的太阳能路灯发出昏黄的灯光,投在斑驳的马路上。汗水打湿了我的制服衬衫,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从眉毛上划过,又轻巧地躲地眼眶的堵截,打在手机屏幕上,于是我看到的是一片晕着光圈的一串串文字。

终究还是不能按下发送键,我挥手用衣袖擦掉汗珠,又不由自主地按下了返回键。面对她,我总是非常怯懦,不够勇敢。既不敢面对她,也不敢面对吴传,更重要的,就像三吉所说,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感情这东西最是麻烦,有的人一开始就碰到自己的所爱,有的人活了大半辈子才会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的人走到人生尽头也没找到自己欠她她也欠自己的那个人。人世间的爱情要是像为什么不能像打地基一样,挖一个坑就就立一个桩,所有的桩都能找到他的那个坑,没有失望,没有失败,没有遗恨,永不落空。

一阵风吹过,那颗智齿又隐隐发疼。


张爱玲说:“世界像蛀了的牙齿,麻麻木木,平常不知道,风一吹才有一点痛。”


“有熟悉的牙科大夫吗?”我给三吉发了一条信息。

“干吗?牙齿整形啊?不是我说你,这会功夫了,命都不一定能保住,花那冤枉钱干啥。”三吉一如既往和我打着嘴炮。

“拔智齿。”

“噢,我发给你名片。”

按照三吉给的地址,我找到这家诊所。大夫简单了解情况后,安排我躺到手术椅上。无影灯亮起来,8个小小的led灯头直直地照过来,两名助理用一面绿色带一个大洞的布蒙住我全身,洞口处露出嘴巴。

“这是无菌布,防止感染的。”大夫边准备工具边向我解释,“等一下可能会稍微有点疼,不过不要紧,放轻松。”

细细的针管扎进牙床,麻药被缓缓推进,几分钟后就开始生效,大夫手中的镊子、钻子、钳子轮番上场,在那个早已留下豁口的地方再打出一个新的洞来。

眼睛被盖住,我只能从鼻子下面略微看到一点光,手术室的窗帘早拉上,墙壁隔音效果很好,只能听到大夫与助理的交谈,各种器械挨个与牙齿较劲。我躲在冰冷的手术椅上,忽然有点恍惚,带着略微的疲惫,仿佛这一刻宇宙舰队、济南保卫战、“天网”突然很远。也许是麻药的作用,大明湖、千佛山、趵突泉,还有九如山的瀑布,浆水泉的玻璃栈道,漫山烂漫的红叶谷,在脑子里的印象越来越清晰,它们一个个向我扑面而来,又一个个快速离我而去,一个个在脑子里切换,最后定格在了2025年6月科大那个看竹子的女军官身上。

“好了。”大夫给我塞入一块止血棉,交代了注意事项,让我继续在观察区等等观察半小时。

“对了,把这个给你作纪念吧。”大夫递过一个托盘,里面是一颗清醒干净的牙齿,应该就是我刚刚拔掉的这颗。

“不要了。”嘴里塞着止血棉,我说得含糊不清。

“留着吧,虽说受了不少罪,但好歹也算缘份一场,当个念想。这小东西就和谈恋爱一样,平时没事的时候觉不出什么来,一犯起毛病来让你头疼欲裂,好不容易下了狠心决定拔了,再也不想受这痛苦劲了,却发现总归有个地方空洞洞的,只不过一个是嘴里,一个是心里。”大夫依然坚持。

我去,这年头大夫都成情感专家了,说话这么有哲理。


麻药开始渐渐消退,疼痛感逐渐强烈,原本牙齿的位置被止血棉代替,肿、痛的的感觉像几只蚂蚁同时噬咬,我掏出手机,玩了会游戏,希望转移注意力,可是越玩越心浮气燥,最终还是打开熟悉的头像,“我拔了一颗牙”,编辑好文字,想发送出去,转念一想,自己拔牙和她有什么关系,又删了这段文字。

等到结束观察,吐掉止血棉,依然没有编辑好消息,心里很烦躁。我走出医务室,身上没有力气,脚步软绵绵的,那颗发炎的牙齿最近几天没法让我正常进食,肚子里空空荡荡,心里也空空荡荡。天气已经开始转冷,树叶渐渐变黄,偶尔一阵吹过,有些不愿在树上再做停留的打着旋从空中落下,保洁还来不及清扫,便黄灿灿的一片铺满了院子。

回到宾馆已是晚饭时节,大夫嘱咐不能吃太热太凉的东西,尽量多吃流食,以小米粥、面条为佳。这时期小米已经是奢侈品,满济南估计也找不出多少来,所幸口感一般的面条指挥部这里还能保证供应。等面条下锅、出水,“叮”的一声,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有一条微信消息。

“怎么了?”是三吉,“拔牙了?”。

“智齿,发炎了。”看到是三吉的消息,我有点失望,心像浮标,在水上漂着。

“还需要再补吗?”过了一会儿,又有新的消息。

“不用,大夫说本来也是多余的,拔了也就拔了。”

“噢,好的。”

微信提醒连续响了几次后,手机沉寂下去,屏幕也暗了下来,不再亮起。我等了约莫半个小时,它像熟睡的婴儿般安静,房间里只有我的呼吸声,和那个被拔掉坚硬牙齿留下的空洞,在夜里舔噬着我。

我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终于想起我的面,走到厨房,发现已经冰凉,在锅里乱成一团。


我和海乔吵架以后,很久没有联系。多少次我拿起手机想给她发个信息,却在最后一瞬又失去了勇气,不知如何开口,怎样面对彼此尴尬的她和我。




28

“南木,你最近干什么呢?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你是不是不想还本姑娘的车了?”手机刚开机,就进来一串短信,最新的一条是林青藤的。

靠!把这事忘了。

P计划成功后,外星人开始又连续猛攻几次,整个天军站人手捉襟见肘,我和三吉、大虎都连续作战,再加上后来和海乔发生的冲突,这些事仿佛抽干了我全身力气,整个人像缺少润滑油的轮轴,每天只是机械地转着,发出吱呀呀的响声。

这段时间我和三吉、大虎又被编入新的飞行作战小组,每天在模拟作战仪器上训练,与外界处于信息隔绝状态,估计林青藤就是这些天没有联系到我。最近局势渐渐缓和,站里允许飞行员们轮流休整,手机才发回我们手中。

“没事,最近在值班。”我回了一条,“你还好吗?”想了想,又问了一句。

“南木,你现在哪呢?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刚回复消息,林青藤接着打了过来。

“好,是你请我吗?”

“小气!本大小姐请你!别忘了把车给我开回来。”林青藤拖着长音。我甚至能猜想到电话后她一脸嫌弃的表情。

“谢谢林大小姐,小生恭敬不如从命!”我也拖着长腔,挂断电话,又发了一个咧嘴大笑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阴霾终于被驱散一些,朝阳透过云层,洒下一片明亮。

林青藤选的地方在恒隆广场刚开的一家日本料理。花费肯定不低,我一如既往地厚着脸皮接受,战争时期这算非常奢侈的消费,不过好在近期局势比较平稳,她也是不差钱的主,这样一顿饭她还请得起。

“南木!”

“嗯?”

“没事。”

“噢。”

我们俩之间经常重复这样的对话,一个喊名字,另一个下意识答应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两个人面对面窝在沙发里,好像纯粹是为了让对方答应一声而已,仿佛两个在黑夜里前行的路人,四周不见光,听见对方的声音能够壮胆结伴勇敢走完剩下的旅程。


吃完饭,我们两个在附近溜达。

“南木!”

“嗯?”

又是重复这样的对话,不过这次等来的不是林青藤惯常的一句:“没事,给我讲个故事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从已经研究了无数次的指纹图样上转出头来,看她一脸期待的样子。

“听故事?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讨厌!我才不是小孩。你吃我一顿饭,给我讲个故事作为回报,总不过分吧?”林青藤理由很充分。

我一想确实是这样,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找了张长椅,两人坐下,林青藤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整个人深深地融进无边的黑夜里,只有两个精致的耳钉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反着光。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突然心中一动,她的眼睛好像月亮,会发光。


我给她讲了大白的故事。

“不会吧,大小姐,这么烂俗的故事你都会听得如此动情?”他们都说这个故事烂俗,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让林青藤潸然泪下。

“南木,我听着感觉太惨了。你怎么会讲这么虐的故事?”她一边擦眼泪一边问。

“嗨,这有什么虐的?还不是你们小女生们天天情啊爱啊的,没事伤春悲秋,这种明显编造的故事有什么好虐的?”我还是有点不理解。

“哼,南木,你也才只比我大两岁而已,怎么我就成小女生了?你以为自己很成熟吗?在我眼里,你也只不过是个小男生而已!”林青藤听了我的话,抹了两把泪,转而愤怒状。

“嗨,我怎么就小男生了?我今年27岁了,四舍五入约等于30,而立之年了,也就是现在要求晚婚晚育,要是搁古代,说不定我就膝下儿女成群了已经。”我不服气她说我小男生,如果在她眼里我都是小男生,那岂不是在海乔眼里我更小了。

“哼!就说你就说你!”林青藤不依不饶。

“好了好了,大小姐,我怕了你了!本上尉本着军民鱼水情深,军爱民,民拥军的优良传统,不和你计较。”

“嘁!”

我们俩就这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毫无营养的话,漫步在秋后的济南。天已经渐渐凉了下来,路上行人不多,她的薄底小皮靴质地柔软,走在路上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乖巧的猫跟在我身边。路灯隔很远才亮一盏,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旁边白色墙壁上,胡同里回想着我的军用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对了,上次光忙着吃烧烤了,忘了问你,怎么想到会来济南呢?”这种气氛让我有点别扭,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当前的沉默。

“喜欢啊,这里多好啊。”她回答得也比较含糊。我反倒一下来了兴趣,“What?美女您好,我是山东电视台采编记者,请问您能列出喜欢济南的几条理由吗?”我卷起报纸,放到她身前作话筒状。

“济南是历史名城,有厚重的人文气息。据说舜当年就在这里耕种,著名景区千佛山在隋唐时期就开始兴盛。”林青藤正啃着哈根达斯的冰淇淋球,随手用笼纱裙衣袖擦了擦嘴巴,一本正经配合我的表演。

“可是千佛山上的各种古迹毁于战火,大多数是后来修的。”我随即拆台。

林青藤翻个白眼,没有计较我打断她话的错误,继续说:“济南风景优美,古人曾经评价‘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那是以前,现在可是‘四面修路三面堵,一城雾霾半城土’”我哈哈大笑,继续反驳。

她已经懒得理我,稍作思考:“济南有七十二名泉,还有大大小小的不知名泉眼1000多个,泉城闻名天下。”

“近些年工业用水、生活用水大幅上升,地下水位下降,好多泉水已经干涸,如果不是最近降水增多,趵突泉都准备要人工复涌啦。”她每讲一条,我就努力反驳一条。

“济南曾经有好多传教士居住,很多具有异国风情的建筑非常出名,比如洪家楼天主教堂,德国人建的老济南火车站。”

“可是老火车站已经被拆啦。”

“这里的冬天很美,老舍先生就写过《济南的冬天》,专门称赞这里的生活,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里面的一段话:‘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阳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你看,老舍先生写得多美啊。”林青藤背诵老舍先生文章片断的时候,眼睛里甚至多了一份向往,一对如水的眸子闪闪发亮,一脸陶醉。

“那是以前啊,你看现在春如四季、四季如春的说法,好多人都说济南只有夏天和冬天,夏天高温直逼几大火炉,冬天雾霾呼吸不顺,现在还能适应吗?”我依然和她喋喋不休,一条一条反驳林青藤的理由。

“南木,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很讨厌?”林青藤终于受不了我的针锋相对,准备和我吵起来。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你别当真嘛!你啊,还是个孩子心性,看事物喜欢看表象。”见她发怒,我和她打着哈哈。

林青藤眼中的光黯淡下来,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弯曲,淡红的眼妆在灯光下看起来比实际要鲜艳一些,长发被扎成两条辫子盘在脑后,上面别着一只小猪佩奇的卡通发卡。

她喜欢这些卡通的东西,今天HELLO KITTY,明天芭比娃娃,后天蝴蝶少女,总之什么流行她喜欢什么,什么看起来最FASHION她戴什么,每个月的生活费比我一年还要多,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她家里有钱。

“算了,不想玩了,我要回去了。”林青藤一脸意兴阑珊,精神顿时萎顿。

路灯隔很远才亮一盏,开战前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也都漆黑一片,没有了人造光的影响,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久违的星空,小时候才能见的各类星座高高挂在天空,俯视着千百年来人类的变迁,以及目前所遭遇的这场危机。

夜风习习,刚下过雨,略带泥土气息的微风从身边拂过,精神为之一振,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个机会可以享受这样宁静的夜晚。有时我甚至想,人类真是可笑,和平的日子不知道珍惜,一昧追求功名利禄,等到朝不保夕之际才开始珍视眼前的一切,可恨所剩时间不多,余生不长。

我心里天马行空地想。

“好,我送你。”


“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伸手拦了一车出租车,不等我回答,钻进车里。出租车师傅酷酷地把“空车”的红色牌子按倒,换成“载客”的绿色标识,熟练地挂档、起步。

“到家了跟我说一声。”隔着车窗,我冲林青藤喊了一嗓子,又怕她没听清楚,拿出手机一阵比划,这时车子窜了出去,留下两道浓烟和在烟尘中目瞪口呆的我。

“靠!出租车都这么拽啦!”我恨恨地朝空气虚踢一脚,心里却不知道该埋怨谁。

“哎,你的车!”望着远去的尾灯,我想起来今天原本是要归还林青藤的车,可是她却自己打车走了。


青藤很少发火,今天这样忽然让我想起海乔。

我拿出手机,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睡了吗?”,编辑好消息,又删了,这么晚给人发这样一条没话找话的消息,任谁都会觉得莫名其妙。连续编辑好几条,我都觉得不适合,毕竟才吵过架,还没有和解。

无所事事之下,我只好顺着马路朝停车的地方走,今晚月色很好,照在县西巷的青石板上,反射出一片清冷的光。


“叮”的一声微信消息提醒打乱了思绪。我兴奋地滑开屏幕,却不是海乔,是林青藤发来的消息:“我到家了,你放心吧。”

“好的,早点休息。”

“嗯。”

过了一会,又一条消息进来,还是林青藤:“另外,忘了告诉你,喜欢一个城市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也许就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值得等的人。”

我抬头一看,已经走到停车的地方。

我没有回复林青藤的消息。


29大虎的秘密


“明天叫上吉吉吉和大虎,到我家里吃年夜饭。”老大看完我交上的数据分析情况报告,冷不丁说了一句。

“啊?”听他一说,我才想起来快过年了,天天脑子里都是机甲、外星舰队,对时间没了概念,一转眼已经大半年过去了。

“啊什么啊,这几天太平,早点过去帮你嫂子包水饺。”

“噢!”我闷闷地说。我不会包水饺,海乔应该是会的,算起来,已经快2个月没联系了。

“把女朋友也带上。”我刚要出门,老大又说了一句。

“我哪有女朋友?”我有点慒,心想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老大都累糊涂了。

“没有?”老大两眼瞪着我。

那一瞬间我隐隐觉得老大像美杜莎女王一样可怕,对上他的目光,我整个人就要石化,心里的一点小九九在他面前无处可藏。

“那个胶东的小姑娘呢?我听说最近你和人家经常一起吃饭。据说她的车也是你在开啊。”

我去,虚惊一场,不过估计肯定是三吉和大虎在老大面前走漏了风声,回头找他们算账。

“过什么年啊,怪麻烦的,以后日子还不一定什么样呢,搞这么复杂,还不如咱们几个在这里弄盘花生米喝瓶啤酒算了。”我嘟嘟囔囔。

“滚蛋!就你屁话多!你懂什么?越是往后的日子不确定,越要珍惜在一起的这些时间。你嫂子喜欢热闹,你们几个都来。”

“噢,原来是为了嫂子啊!”我作恍然大悟状。


老大对我一通批判后,我下了楼,打开微信,在“屌丝青年欢乐多”三人小群里给大虎和三吉发了消息:“明天到老大家吃年夜饭,三吉带上小溪。”

我们三个只有三吉有女朋友。

大虎高中时候谈过一个女朋友,虽然他长得彪悍,但一手吉它弹起民谣可热烈奔放,可婉转悠扬,凭借这一把妹绝技成功骗到妹子,两人如胶似漆两年多,高考以后和平分手。

毕业到了部队,也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女友,但他都找各种理由婉拒了。他倒也看得开,说反正也不知道啥时候就与城市共存亡了,找不找女朋友也没什么打紧,也没必要去祸害人家女孩了。但我知道,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听从父母之命留在国外的姑娘,她买的那条暗紫色格子围巾依然在大虎衣柜里摆着,在那个挂着军礼服的衣架上。


天渐渐暗下来,远处的鞭炮声噼哩叭啦响起,战争时期市政府对烟花的管制也松了下来,长期灰暗心情压抑下的人们在这盛大的节日需要点热情的气氛扫除战争的阴云。

“遵命!”三吉回复。

“不醉不归!”大虎回复,连带一个形象猥琐气质更加猥琐的卡通大叔头像。

“南木首长你不带上知心姐姐吗?”三吉又发一条,还专门@了我。

“就是就是,要不就小溪一个女孩子多别扭!”大虎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是有老大家嫂子在吗?”我和他们耍着贫嘴。

“嗨,嫂子毕竟是70后,和咱们不一代人啊,人家小溪00后,会拘束的。”三吉极力想说服我,在女朋友和兄弟之间,他一直非常坚定,总是不带任何犹豫地抛弃朋友,我和大虎曾经形象地称呼他为“插刀教”教主。

“我靠,以前都不知道小溪是00后,你这真是老牛吃嫩草啊!”我迅速回击。

“不要转移话题,现在讨论的是邀请知心姐姐的问题,能不能请到天军第一冰山美人,就看你南木首长的魅力了!”三吉一眼看出我的意图。

“就是就是,南木首长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气质超群卓尔不凡,别说是冰山美人,就算是冰山木乃伊,也会被南木首长打动的!”

几个人在群里打了半天嘴炮,我懒得再理他们,独自走在寒冷的步行街上,道路两旁的商店挂出庆新春的减价大酬宾的横幅。恒隆广场前有人放烟花,伴随着清脆的爆破声,焰火沿着最近的道路直飞天空,在到达最高点的那一刹那爆裂开来,璀璨明亮五颜六色的光芒铺天盖地散落开来,映得驻足观看的人们脸上一阵明暗。

炫丽的烟花效果让人心情一阵大好,我走过广场上的喷泉,倚在一棵被彩色装饰灯打扮起来的小树上,脑子里满是老大的话:“越是往后的日子不确定,越要珍惜在一起的这些时间。”像有人拿着一张鼓棰在我耳边猛敲,突然有一点亮光样的东西在脑袋里炸裂出来,是啊,往后的日子不一定怎么样呢,但越是不确定,越应该珍惜眼前的日子啊。

我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或者以为自己想明白了,更有可能是以前就想明白了,现在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借口而已,迅速拿出手机,给海乔发出消息:“老大约我们明天一起去他那里过春节。”

这是两个月以来我给她发的第一条消息。

寒风呼号,过路的行人们纷纷裹紧大衣,从我旁边走过一对情侣,男孩摘下自己的围巾,细心地为女孩围上。我握着手机,对着早已僵硬的手指不停哈气,想起小时候在那个小村子上学路上每天顶风冒雪的日子,不同那时,现在心中有团小火苗在风中摇曳,等着手机那头给它希望。

“明天有事,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被冻得不停擦手跺脚哈气搓耳朵的时候,海乔回复消息。两个月以来她发给我的第一条消息。

心中刚刚燃烧的火焰如广场上的烟花一般,在长久的等待和刹那的绽放中化成灰烬,在半空中飘飘扬扬洒落,只留满地空壳。

小火苗没了踪影,我忽然一阵懊恼,对啊,明天她肯定会有事啊,既然是年夜饭,没理由她不和吴传在一块啊,今天我才想明白的道理,吴传那么聪明,肯定早就想明白了。

可老大的话一阵阵敲在我心里,我忽然很想见海乔。


这时,我并不知道,我们会在一天后的大战中再次相遇。

“南木,晚上打游戏?”三吉的消息。

“不玩,我还有事。”我确实有事,海乔今晚应该值班,我想去趟心理辅导站,吵架以后总归是要和解的,而且,她说的其实并没有错,只是老万的牺牲让我不能接受这些而已。

“你又不值班,现在又不能外出,你能有啥事?”三吉依然好奇心严重。

“要你管!”

“那自然,我是副组长,对下属的思想情况、工作情况、战备值班情况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不然怎么向党和人民交代。”前段时间由于八爪的两次偷袭,站里修改了战备方案,重新编配了人员作战构成,我和三吉一个小组,他确实是我的副组长。

“一边去,小小一个副组长也好意思拿出来唬人,你个闷骚男。”

三吉总喜欢标榜自己古风文艺,虽然我和大虎一致认为他是闷骚,三吉听到并不生气,有时候听我们说多了往往会大言不惭回复一句:“闷骚与文艺只是才华的一体两面。”

虽然我们三个是损友,但我不得不佩服三吉还是有文艺青年的潜质的,即使他真的是假装文艺也比我会装:他会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能记得住中国每一个传统节日的起源、美好故事,会做古风版的笔记本,时不时还会在朋友圈里发个诗词之类的,甚至连手机屏幕都是一个田园文艺型的背景,我曾一度怀疑那是他暗恋女生的照片作成的:

太阳隐隐落入西方群山之后,天空满是流云,靠近西方日落的地方被镶成红彤彤一片。漫天云霞下,一个年轻的女孩迎着夕阳,踩在浅浅的河滩里,被一大片野生蒿草包围。河滩的水面波光粼粼,闪着金色的光。女孩手举一支火把,应该是刚刚熄灭,还有浓浓的烟尘散发出来,画出一道曲折的痕迹。

整个画面曝光略有不足,显得有些灰暗,女孩站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手举火把的样子看起来有种蓬勃的青春洋溢的感觉,但不知为什么,每次我看到那支熄灭的火把又感觉这画面多了一分萧索,而女孩的背影也似乎有点孤独。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女孩是小溪,浪潮集团的一名数据分析师,帮助站里适配天幕系统的数据分析软件,平时和三吉工作对接最多,三吉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来二去俩人谈起恋爱。


“哎,这就是你南木同志思想上的问题了,豆包也是干粮,狐狸能假虎威,我这个副组长是组织任命、全员公示的,怎么就不能领导你了?”

他不会想到就在这片刻之间,我已经腹诽他多次。

“行了行了,我怕你了不成?晚上我确实有事,要去趟千佛山那边。”看他不依不饶,非得问出个结果的样子,我只好说了。

“这会那里都戒严了,游人都不让上山了,你去干嘛?”

“无聊,想去看看大佛好不好?”我有点生气,三吉真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噢!”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明白的样子,“晓得了,听说心理辅导站最近在千佛山那边有任务。”

我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等细想,有人推门,大虎探着脑袋问:“南木,听说你要去千佛山?”

“靠,三吉的嘴够快!”

“我去二所,路过千佛山,要不捎你一程?”

“不用。”

“放心,不会打扰你会见知心姐姐的。”大虎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奸相。

“滚!”

大虎有一辆二手哈弗,是他从司令部一名团职参谋手里淘换来的。

我半躺在副驾驶位上,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原来是车上的小摆件换了。

大虎是典型的肌肉男,在军校时候就是我们学员队里有名的训练尖子,特别崇尚暴力美学,曾经一直为苏联的解体而到惋惜不已,不过他倒不是对苏联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纯粹觉得后来的继承者们没有再能把前苏联的暴力美学继承发扬光大。

原来的摆件是一颗掏光火药的子弹,子弹壳黄澄澄发亮,大虎很是宝贝。现在摆件的位置则是一只精美的玻璃孔雀,体型修长,通体绿色和铜色相间,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尾屏没有张开,看起来缺少了百鸟之王的霸气,不过高耸的羽冠让人感觉隐隐有股傲气。

“别动它。”我刚想把这小玩艺拿到手里仔细研究一下,大虎冷不丁一嗓子吓了我一跳。

“靠,那么激动干嘛,不就是一个小玩艺吗,有什么不能动的。”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情绪突然变化,“不会是女孩子送的吧?把自己那么宝贝的子弹都换了,再说这东西于怎么看也不符合你郑大勇士的尿性啊!”

他没再吱声,只是努力把着方向盘,脚下又不自觉地加大了油门,这辆老破哈弗像一头走入暮年的老牛,在主人的鞭打下发出沉重的嘶吼声,拱着身子一点点向前奔走。

车里一阵沉默,他不说话,表情有点凝重,我忽然有点后悔问他的那些话,身上一阵燥热。济南九月里的夜晚已经有了很重的凉意,风从打开的车窗呼呼啦啦灌进来,吹到我身上,浑身一激灵,我突然有点回过味来。

“她寄给我的。”大虎左手打着方向盘,手肘顶在车门上,右手抓了抓头发,有些落寞。

“噢。”我这时候真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干嘛问他那么愚蠢的话题,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段过往,只不过时间太久,以为那些灼热的回忆在他心里早已冷却。

“她每年都给我寄东西。”

“还在英国?”我努力回忆了一下,上一次听大虎说起她已经很久远的感觉,大概那会应该是在英国。

“对。这几年她每年都给我寄东西,今年又给我寄了件毛衣,不过他不知道我来济南了,寄到老部队那里了,战友告诉我的。”

“那还是想着你呗?我有时候吧挺想不明白的,你看她这心里还有你,你呢其实也没放下她,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在一块。”我不太理解大虎的脑回路。

“谁说我没放下她?”过了一阵,大虎反问我一句。

“啊?要是放下了干嘛还收人家东西。”我觉得他有点又当又立。

“不是想收,是她寄过来的东西都没写过名字。”

“What?那你怎么知道是她寄过来的?”我现在甚至怀疑大虎有没有脑回路。

“每次寄的衣服都是一个风格,那个审美,一看就是她挑的。上军校那会,我经常穿的一件绿色的外套,就是她买的。”大虎突然转过头,冲我笑了一下,看起来有点自嘲,又满是落寞与无奈。

我想起来上学那会每逢周末能够请假外出的时候,他就会穿一件绿色的涤纶外套,背上印一个大大的66号,正面则是一只非常咔哇咿的乖乖免,粉色的,长长的耳朵上一圈碎钻样的装饰,看起来Blingbling的,大虎这么个肌肉猛男穿这件外套总有种李逵绣花、武松描红的感觉,哪哪都透着股别扭,如果不是大家知道读军校政审体检很严格,都要怀疑他人格分裂了。

据说他有个高中时期就在一起的女孩,女孩的学号是66,属兔,在北京读大学,两人异地恋,很是辛苦,女孩送他这件衣服,还很有情调地抄了一首诗给他:


“她长得挺好看的,个子高,差不多170吧,正好比我矮12公分,貌似最美身高差。”

“她脾气也不错,比较温柔,虽然有时候也会刁蛮。”

“她喜欢旅游,每到一个地方都拍照,只拍风景,不拍人,她说风景是万年甚至亿年来形成的,把人拍进去就俗了,照片就没有灵气了。我们高中那会相约考同一所大学,可以一起去旅游,去九寨沟、茶卡盐湖、长白山、大理,不过阴差阳错地我就上了军校,她听家里人的话到了北京,后来就出了国。”

“我们相约要去的那些地方,我都去了,不过是自己一个人,每去一个地方,我就带一张冰箱贴回来,慢慢的,我的冰箱都快没地方贴了。”

“她出国以后回来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是圣诞节前后,咱们也不放假,她想到部队来看我,但那会我都在参加演习,保密纪律严格,没让她来。”

“不过她也有缺点,做饭不好吃,高考结束后她在家里做饭喊我去吃,结果跟黑暗料理差不多。”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换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又长长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去找她?”我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忍不住打断他,真是受够了大虎这种婆婆妈妈的调调了,爱就努力去追寻,不爱就直接放手,这样粘粘糊糊不清不楚感动自己的把戏,我光是听就受够了,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够身在其中这许多年而不崩溃的。

“配不上吧,我就是一个穷当兵的,一个月几千块钱,她在海外读博士,将来回来也是要赚大钱的,而且她家里也不会同意。”他回答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对我诉说,却更像自言自语,犹如一只蜜蜂在我耳边扇动翅膀,有律动却更令我躁动。

“要是觉得不合适,那还不如直接断了念想,找别人重新开始就是了。”我突然很厌烦这种谈话,头一次有了那种想快刀斩乱麻的感觉,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合适,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底升腾起来,脑子里像绷了一根弦。我这是怎么了,虽然平时和他打打闹闹,但这种情形下说这些话总归有些不太合适。

“没地方了。”他没有理睬我的无礼,只是淡淡回应。

“啊?”我有点慒,感觉那根弦绷得又紧了些,那种吱吱呀呀的声音听起来让人牙酸,胸膛里满满的,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我打开车窗,想透一口气,天气闷得厉害,空气潮潮的,虽然车里开了空调,迎面而来的热气还是怼得人难受。

“心里没有地方了,就像那张贴满了的电冰箱一样,再没有地方给别的冰箱贴了。你的心就只有那么大,总有填满的时候,而我的,早在七年前那个夏天就填满了。”大虎话音落下,脚下似乎要配合他的话一样,发动机轰鸣,猎豹陡然加速,我被突如其来的加速摁在座椅上,脑子里一片乱哄哄,车内刚才的对话,车外潮热的空气,都在炙烤我的心。


真的不舒服,哪都不舒服。

我突然没了见海乔的勇气。


手机震动,是林青藤的信息:“南木,晚上一起吃饭。本大小姐过生日。”

林青藤的消息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在一片沼泽里不再绝望,鬼使神差地,我回复:“好!发位置给我。”


30

两个人的飞行

服务员端上生日蛋糕,林青藤插了两根蜡烛,我不解:“为什么两根蜡烛?”

“笨!一根代表十岁,寓意永远二十岁。”

原来如此,算下来,林青藤应该是二十四岁了。

我点燃火柴 ,又点燃两根蜡烛。微弱的烛光后,我看到林青藤两眼紧闭,双手合十,两耳之后的几根乱发被晕染上金色的光泽,那么纯真、无邪,又有种别样的真诚,这一刻,我突然有点感动,感动于她的认真。

我心里一动,再有两个月零十一天,海乔就要满二十九岁了。


“啊!”

“怎么了?”林青藤睁开双眼,很惊慌地问我。

“没什么,火柴烧到了手指。”打断她的许愿,我很不好意思。

“没事,反正关键时候你掉链子这件事,我已经习惯了。”林青藤倒是一阵坦然。

汗!


我和林青藤吃完饭,坐在沙发上对望发呆。

“南木,谢谢你。”

“啊?谢我什么?按理说该我谢谢你,每次都是你请我吃饭。”我在琢磨她是不是反讽我,不过我也不在乎,对我来说,面子没有里子重要。

“从我一出生,每次过生日都会有爸爸陪我,他会留心我每年想要的礼物,等我生日时送给我。大三那年,我在巴黎作交换生,那时我非常不习惯留学生活,一个人在外,身边没有要好的朋友,学习也差强人意。本以为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就这么在远离家乡上万公里的地方度过自己的二十岁生日,没想到他抛下手头所有工作,专程赶到巴黎陪着我,像他这样的大忙人,我很难想像他能抽出几天时间来专门陪我,从我记事起就没有。他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送我名贵的生日礼物,给我钱让我去各地旅游,但是专程陪我几天,我真的想像不到。”

林青藤的爸爸是知名企业家,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据说还有幸在北京参加会议,和中央的大佬们一块合影,像这样的成功人士,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时间陪妻儿,我一时间也有点分不清到底应该怎样才能安慰她,心里一阵怅然。

“我妈妈去世早,他一个人把我带大,其实也挺不容易的。现在我长大了,开始能够慢慢理解他的心情。前几天二叔给来消息,说我爸身体不太好,让我要多关心他,凡事不要再像以前任性,要多体谅他。虽然我很排斥他到处托人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但有时候不应付一下,走走过场,又怕伤了他的心。”

我们两个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主要是她说,自顾自地说,我认认真真地听,脑子里突然蹦出来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一句话: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乱且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是啊,唯有孤独永恒,现在的一切都是暂时的,虚幻的,泡沫一般的,父母会老去,朋友会远离,爱人会走散,眼前的一切繁华终会化为泡影,只有孤独永远伴随着我们。

我突然想送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给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上了车。


牧马人的LED大灯射出两道雪亮的光,照向深秋的田野,车内温度升高,甚至有些燥热。我扭头看林青藤,她蜷缩的身体渐渐舒展,双腿屈在身下,蹬在车座上,两手托腮伏于腿上,像古罗马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

我打开音乐,歌声回荡,车内两人无话,约莫半个小时后,牧马人猛地停在一处守卫森严的大门前,留下两道深深的刹车痕。门口摆着钢制拒马,一名哨兵用强光手电照过来,冲我们喊:“干什么的?”

“天军济南站第三指挥所飞行员,南木。”我一边回答,一边掏出军官证。哨兵走到跟前,把证件放在读卡器上验证后没有问题,但仍然一脸狐疑,我回头看到林青藤才明白过来,赶紧找她要过工作证,向哨兵解释:“这是省电视台的采编记者,站里请她过来做一个夜间训练的宣传片。”

我对哨兵撒了谎。

查验过她的证件,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没有问题,林青藤是货真价实的记者,只不过夜间宣传片这事是我编的。

哨兵打开人行通道,没有车辆通行证,牧马人不能开进去,我和林青藤只好下车步行进入营区。这里原先是空军的训练基地,后来天军济南站成立,又成为天军歼30系列的训练场。

两旁绿化树高大挺直,虽然已近深秋时节,不少树木依然郁郁葱葱,不时有风吹过,间杂的几棵杨树、梧桐上的黄叶飘飘扬扬洒落下来。院子里路灯没有点亮,月光洒在地上,一片清冷。

我和林青藤借着月光,穿过花园,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去。她没有问为什么来这里,依然一片沉默,只有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嗒嗒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旷,远远地传了出去。

走到青石板小路尽头是一片巨大的空地,几架飞机在那里安静地沉睡。走到靠里的一架下面,我通过虹膜验证器检验,告诉青藤:“跟我上去。”

“干什么?”她终于开了口,一路上的疑问终于说了出来。

“送你的生日礼物。”不等她回答,我拉着她从舷梯爬进驾驶舱,待她坐好,我按照之前的操作,点火,启动,两台巨大的发动机轰鸣阵阵,黑夜里可以明显看到尾部喷出的白色火焰,滑行一段时间后,借着巨大的空气推力稳稳起飞。

林青藤第一次坐在战斗机上,巨大的加速度使她整个人躺在座椅上,随着飞机渐渐匀速飞行,起飞阶段的过载消失,她也度过起初因手足无措导致的慌乱,渐渐镇定下来,由惊愕变成喜悦,满心欢喜起来。

林青藤很聪明,我简单介绍了一下视景系统、航电仪表系统和通讯系统后,她大概就对飞机的基本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我诧异于她的聪明,她倒干脆,说自己曾经练习过一款叫《驾驶飞机》的模拟游戏,上面的操作基本和这个看起来也差不多。

我们两个坐在驾驶舱里,看着舷窗外黑蒙蒙的天,向下看去只有零星的灯光点缀这座城市,如一件黑色的礼服上面挂饰的碎钻,舱内闪烁着仪表的光,朦胧地照在我们两个脸上。

在将所有的操作装置基本熟悉一遍后,林青藤突然问我:“南木,这个红色的按钮是干嘛用的?”

“红色按钮?”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脑子还在刚才的情境沉浸,待目光转向她手指的方向时,吓得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大小姐!停住!”顾不及飞行安全,我慌不迭把她即将触碰到按钮的手拉了回来。

“死南木!你那么粗鲁干嘛!”

“哎呦我的小祖宗啊,那是弹射装按钮,你手再往前一点就把你弹出去了!我开着飞机,你就这么哧溜一下蹦到飞机外面了,然后一朵洁白的伞花在空中绽放,没有学习过降落的林大小姐可能就此香消玉殒了!”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让你不跟我早说清楚。”虽然嘴上还是不饶人,不过就我对林青藤的认知来看,这已经算是她承认错误了。嘴硬并不代表不心虚,她立刻把身子往我这边侧了侧,努力让自己远离那个看起来可怕的红色按钮。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我突然意识到今天的举动有点疯狂,这种严重违反作战纪律的行为不应该出现在一名合格的军人身上。

十几分钟后,我们降落在机场。

“南木,谢谢你!”林青藤表现的很真诚。

在我记忆里,她很少对我说谢谢,但我却觉得这很自然,反而海乔对我说过很多谢谢,我却非常不习惯,她突如其来的客气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谢谢你陪我过生日。”林青藤不待我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走着。

两旁路灯投出昏黄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有些萧瑟。我跟在她身旁一侧一米远的地方,可以借着光,隐约看到两个亮晶晶的耳钉在夜里偶尔一闪一闪。

我们两个没有再说话,只是这样一前一后得走,济南的这个秋日的夜里满是寂寞的气息,只有林青藤高跟鞋鞋跟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悠悠扬扬地向远处荡开。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就这样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我只需要快走一步就能和她肩并肩一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突然觉得这样是当时最合适的相处方式,保持适当的距离,却又不会过于遥远,我快走一步或者她停留一步我们两个就可以处于一条平行的线上。

长长的一段青石板路就在这样沉默的氛围中走到尽头,她突然停下,转过身子,说:“南木,咱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猛然间我有点应对不急,这个问题好像简单得不得了,可是似乎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略作思考,“应该有四五年了,我大三时去你们学校组织军训认识你,我现在也已经毕业三年多了,接近五年吧。”

她笑了笑,迎着光看起来有点无奈,“确切地说应该是五年一个月十二天,南木,你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记在心上,什么事都只会说个大概,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在你心里是有个精确的概念。”

我觉得她的笑里有嘲讽的意思,心想才不是呢,好多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比如我第一次见到海乔是毕业分配那时候,她在假山后面的竹林里一个人默默发呆;我和她第一次相识是三年前的8月10日,她穿的是……还有好多好多我记得很清楚的事情,但貌似都是和海乔相关的。想到这儿,我心里突然感到一丝悲哀,它们就像这秋夜的凉意,一点一点敲打我的心。

我还没有从刚刚意识到的这个发现里回过神来,脑子里有点混乱,不过林青藤应该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


“南木,谢谢你,听我了说这么多啰哩叭嗦的废话。”她自顾自地说了好久,突然又停下脚步对我说,路灯下,她的眸子里有一束光,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这样的夜里格外明亮耀眼。

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二次向我说谢谢,我还是有点不太适应,应对起来略显慌乱,只好呵呵一笑,说“嗨,没什么,我这人没什么本事,长得不帅,学历不高,飞机也开不好,就会架个电线杆,修修线路啥的,平时也给你帮不上忙,难得你把我当朋友倾吐心里话,我挺荣幸的。”

“噢,是吗?当朋友啊?”也许是错觉,我感到她眼里的那束光迅速黯淡下来,那团小小的火焰也在瞬间熄灭。

她竖起衣领,紧了紧大衣,声音略显低沉地说:“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明天你还要上班。”情绪好像有些低落。

我有点懊恼,也许刚才我说错话了?我这二十几年最痛苦的就是想不通女孩子的心思,上学的时候这样,毕业好几年了还这样,估计一辈子可能都这样了,女孩子的心思远比天幕系统的电力分配计算来得更复杂。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林青藤依然像只贪睡的小猫,一上车就蜷在副驾驶位上,紧紧地裹着大衣,只有镶满碎钻的舞台鞋在呼啸而过的路灯下不时一闪一闪,变幻五彩斑斓的光。

我开着车,像童话故事里的马车夫,载着公主去参加盛大的宴会,锦绣繁华,梦幻泡影。


31

“你们几个都别客气,这段时间估计在部队里也没什么好吃的,今天好好尝尝嫂子手艺,以后有空多来家里做客。”老大爱人是山财的教授,留着齐耳短发,说话干练却不失温柔,据老大介绍她评上教授以后对学术也没什么太大追求,除必须的每周一次课堂教学外,其余时间都放在相夫教子上了。

菜倒是也简单,一盆鲁西南风味羊汤,一份五谷杂粮包,一道九转大肠,一个狮子头,其余几个都是素菜,但也非常难得。开战以来济南市里物资一度紧张,新鲜肉、蛋、蔬菜严重匮乏,军队和平民一度靠储备的单兵作战干粮充饥,那硬硬的咬一口就能填满肚子的压缩饼干虽然保证了必需的营养,但吃起来委实难以下咽。

老大坐在餐桌正中,叼着一根烟,不着急动筷子,嫂子在他旁边。三吉带小溪一起来的,在女朋友面前他努力保持一定的形像,正殷勤地为她盛汤布菜。

我们几个不是第一次到老大家里,和嫂子也比较熟络,没等主人让座,我和大虎分坐餐桌两头,已经各自盛上一碗羊汤,放了胡椒香菜,美美地喝了起来。

倒上红酒,老大举起了酒杯,我和大虎识相地赶紧放下已经见底的汤碗。

“今晚是除夕,万家团圆的日子,不过你们几个只能在这里陪着我这老头子过年了。第一杯酒,祝大家新春快乐。”不等我们几个感慨一下,老大一仰脖子把酒干了,随后是一阵咳嗽。

坐在旁边的嫂子赶紧放下酒杯帮他拍打后背,一边嘴里埋怨:“自己不能喝干嘛这样硬撑,你不怕血压又高啊,少喝点吧。”

“血压高就高吧,这辈子注意这个警惕那个的,酒不能喝烟不让抽,这不行那不行,活得真是憋屈。现在好了,外星人来了,再不喝点抽点放纵一下自己,将来可能就没机会了。”老大闷闷地说。

他酒量极好,参谋部的小林从毕业就跟在他身边,据小林说老大日常“白酒一斤半,啤酒随便灌”,当年曾经有过1钱1的杯子连干十八杯的壮举,因此人称“火十八”。不过这几年随着年龄增长,血压血脂逐渐升高,每年体检表上的+号越来越多,这才慢慢不沾酒。

饭桌上一片沉闷,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三吉对着我和大虎眨巴眼,他举起酒杯,开口说:“老大,还是嫂子说得对,注意身体总归是好的。将来等我们打败外星人,还要等着老大加官晋爵照顾我们几个呢。”回过神来的我俩陪着他一同干了杯中酒。

看着大家情绪一般,嫂子岔开话题:“小溪,你夹菜啊,别客气,他们几个来这习惯了,你头一次来,不要拘束,这几个小子都是好孩子,就是一个个天天活得太糙,他们当兵的都这样,不会照顾自己,你以后对三吉得费不少心,不过也不能太放纵他,得管得严着点。”

小溪脸上笑颜如花,一如拿到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一旁的三吉吐了吐舌头,努力把脑袋缩到脖子里。老大是济南人,我们三个都来自外地,平时加班熬夜时候嫂子给老大送宵夜总是捎带给我们都带一份,于我们亦嫂亦母的感觉,虽说平时和颜悦色,但真要敲打起我们来也是不手软,大家还是有点怕她。

“我得去趟厕所。”大虎眼见下个目标就到自己,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开溜。

我暗自感叹又被大虎抢了先,每次都是他比我快一拍,这下火力又会集中到我的身上。老大和三吉已经见怪不怪,小溪一旁捂着嘴笑,嫂子轻轻啐了一口:“这个臭小子,一到关键时刻就开溜。小南啊,不是嫂子说你,你也不小了吧,别以为27还是小孩,这一转眼啊就30,然后又一转眼就40岁的关口了,你看我和你们头,感觉20多岁还是昨天的事,这突然之间都成老头老太太了。怎么样?有没有交女朋友?没有的话嫂子给你介绍一个,我们学院今年刚来几个老师都挺好的,我给你牵牵线。”

网上说40岁以后的女人特别喜欢给人介绍对象,而业余时间极多的40多岁女大学老师比网上说的还要喜欢给人介绍对象,在和小溪恋爱之前,嫂子重点火力在三吉身上。如今眼看三个老大难中的大难已经解决,二难和三难的问题又摆上她的议事日程。

“饶命饶命!你们的老师最低也是博士吧,我这小小的本科生和人家差的太多啦!嫂子,你可别耽误人家好姑娘发展。”我一顿求饶。

“你这孩子天天没个正形。本科怎么啦?你们头也是本科,我是博士,不也和他过得很好啊。现在还盯着学历,价值观有问题。不要老是想着非得男人比女人学历高才行。”

“对,嫂子说得对,你啊就是三观不正,男权思想太严重。”三吉一旁火上浇油。

我苦着脸,说:“嫂子,不是这个意思。您看啊,我这一当兵的,工资不高,没车子没房子没票子,唯一比别人多的就是革命军人核心价值观了,光靠这个也养不起媳妇啊。你们那里的老师好多还是海外回来的,白富美加海归,哪能看上我们穷当兵的啊。”

“你这臭小子,我不也是看上你们头这个穷当兵的了。当兵怎么了,当兵才有男人味啊,社会上那么多小姑娘就喜欢嫁给当兵的呢。”嫂子一脸愤恨。

“嫂子,你不了解情况。南首长的意思呢,就是当兵的娶当兵的就没有祸害人家社会上小姑娘的问题了。”不知什么时候大虎已经坐回餐桌旁,带着一脸坏笑插了一句话。

“你们女人啊就是麻烦,就知道介绍对象,三吉这小子最近心思就已经不怎么集中了,大虎和南木再要是天天忙活情啊爱啊的,谁给我干活。外星人打进来怎么办?”老大闷了半天,终于发话,我暗自庆幸给我解了围。小溪一脸尴尬,三吉缩在一旁嘿嘿嘿地笑。

“死老头子,你说什么呢!”嫂子见小溪尴尬,连忙打断老大,两人又不免一番唇枪舌剑。大虎趁机又给老大倒上酒,话题渐渐被岔开,我也乐得清静。

几杯过后,酒桌上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小溪少了起初的拘谨,和嫂子热络地聊天。不得不说,女人总是天生自带聊天属性,她们可以在口红色号、新款服装、钻戒大小、结婚育儿、保养皮肤等任何方面都迅速找到共同话题。

羊汤盆里咕嘟咕嘟冒着翻滚的热泡,老大和大虎已经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色的军用背心,两个人行起酒令来。三吉正在一旁做出一幅态度端正的样子,聆听两个女人的教诲。

老大住的山财教职工公寓楼,视野一片开阔。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看去,对面的学府蓝山小区不停有烟花窜上天空,在漆黑的夜里留下一片冲锋的轨迹,又在空中绽放出美丽的形状。

窗外寒风呼号,片片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室内一片温暖,雾汽氤氲,人声嘈杂,酒精渐渐涌上头,餐桌上觥筹交错,嫂子对着老大一片叮咛,小溪依偎三吉,大虎满脸通红,一切都变得模糊,在淡黄色的氛围灯下被打上昏暗的光晕,渐渐幻化成一张脸,在满屋的热气里缥缈起来,透过厚厚的雾气我努力看清那张脸:雪落,声停,那张脸上有世间最灿烂的笑容,还有弯弯如月亮的眼睛。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房间里一阵铃声大作,我找手机的片刻,余光里发现老大、大虎、三吉也在手忙脚乱地看手机。

“千佛山!”我抬起头,和大虎、三吉异口同声地喊出来,几乎都愣在原地,我感觉此时此刻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空白。我们三个又同时看向老大,他瞪了我们一眼,恶狠狠地吼:“愣着干什么,准备准备,出发!”

三次连续三个短音,是第二高等级紧急状态,手机短信内容是千佛山,说明事发地点在那附近,不出意外的话,按照应急准备通知要求,随后会有第二条更详细内容的短信进来,我盯着手机,生怕错过第一时间收到信息的瞬间。

“千佛山发生敌袭,第二分队赶赴事发地点应对,附近5公里内待班人员速速支援,第三分队继续执行城市巡逻任务,所有在岗人员严密监视值班区域并随时做好应对。”不到一分钟,第二条短信接着进来,我边看边读,待我读完,发现他们几个已经全副武装,大虎甚至在自动步枪上挂好了一支枪榴弹,胸前的子弹袋里鼓鼓囊囊装着四个满匣的弹夹,三吉端着一支班用轻机枪,腰上坠着4个手雷,就连老大手里也紧紧握着小口径的军官手枪。

我看得目瞪口呆,“我去,老大,你家怎么跟个军火库似的!”

“手枪和手雷是配发给将官的,班用轻机枪、自动步枪和枪榴弹是我和弹药库的郝主任要的,当年那小子是我带的新兵,我一个堂堂将军开这点后门没啥问题吧!别废话,赶紧出发!”我敢打赌,如果老大早生几十年,绝对能跟史泰龙有得一比,我顺手伸出大拇指,给老大点了一个赞:“老大,你太牛了!”

“给你,接着!”老大一脸不屑,顺手扔给我一支81杠自动步枪的枪刺。

“不会吧,老大,你们三个都全副武装,就给我一个枪刺,有什么用?我总不能拿这玩意跟蜘蛛们拼刺刀吧,再说了,就算我能近身跟他们拼刺刀,你们觉得我这小匕首能划开人家的高强度合金机甲吗?”如果不是碍于嫂子和小溪都在,我早就准备把他们的装备抢过来了。

“想什么呢?那不是让你跟蜘蛛们战斗用的。”老大语调平稳冰冷。

“呃,总不成是让我顺便帮你们带上水果,战斗间隙切几块西瓜的吧。”

“你就负责开车,就你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弱不禁风的样子,也没指望你跟机甲们战斗,这枪刺是让你逃跑不能的时候抹脖子用的,省得让外星人俘虏了你。”老大边往外走边说,嘴里打着趣,手里却不慢,随手递给我一枝03自动步枪。我们几个匆匆出了门,嫂子追到门口喊了一声:“老火,你今天还回来吗?”

“肯定回来啊,菜先别收,干死蜘蛛们,我们回来接着吃,就当庆功宴。”老大头也不回,只是摆摆手,走路的气势颇有一股雄壮的意思。不得不说,老大之所以是老大,这股霸道的气势,那种天下舍我其谁的感觉就不一样,怪不得当年能轻松追到嫂子这样的大美人,据三吉说嫂子当年也是校花级别,愣是被老大这个大头兵给俘获芳心,没点手段是不行的。

天军系统的将军们都有配车,站里原本给老大配了一辆红旗H300,不过他不喜欢轿车,主动要求把配车改成一辆大排量的猎豹,比我平时给总站送报告开的那辆体型更大动力更强。我试了下动力,确实不错,一脚油门下去,声音像小狮子低吼,随时准备向着目标发起攻击。

猎豹从山财南门冲出来,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冲过那个红绿灯的时候,老大吼了一声:“别停,冲过去!”

“老大,闯红灯可是要扣6分的!”

“滚蛋,那你现在还是酒驾呢!”

我缩缩脑袋,不敢继续跟老大揶揄,毕竟交警还是没火老大可怕。就在即将转出第一个拐角的时候,我抬头一瞥,远远地看到老大家的那里,窗户大开,两个女人探出身子来,其中一个手里挥着一条红围巾,很鲜艳的那种红,在漫天大雪里,犹如一点正在努力燃烧的火焰,很有一点点燃希望之火的味道。她们嘴里应该还在喊着什么,不过风太大,关着车窗就更听不清了,不过估计也不外乎“注意安全,我们等你们回来”,或者“男儿前方去打仗,女子后方守家乡”之类的。

“老大,你跟嫂子这么多年还跟小情侣似的哪!”我又嘴欠地来了一句。

“那是自然,别看你们小年轻一个个情啊爱啊的,海誓山盟的,其实在追女孩子这件事上,一个个都不靠谱,还不如我们这一代人,真要比起浪漫啊示爱啊什么的,你们和我比还真就是个弟弟。”老大倒一点也不含糊,我从后视镜里看过去,老大正在后座上眯眼养神,双手揣在胸前,表情平淡不已。

顿了顿,他接着说:“这追女人啊,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但话说回来,就算再难,也不会比打蜘蛛们难吧,但要是说难呢,可能真比打蜘蛛们难,甚至比干掉太空舰队难,毕竟我们有机会击败太空舰队,但不一定能保证你爱的女人就爱上你。”

我去,老大果然就是老大,说出来的话不光哲理丰富,寓意深刻,洋洋洒洒说了半天,听起来玄乎,但又特别有道理,再仔细想一下,好像什么也没说,果然能当将军的人就是不一样。


先把老大送到三所指挥部,然后猛士车一路嘶吼着冲向事发地点。还没停下车,远远看到的场景已经令我们几个人都已经倒抽一口冷气:原本的正门已经不见,烫金的牌匾摔在地上,上山的青石板台阶已经一片稀碎,断裂的石板横七竖八挡在上山的路上,郁郁葱葱的树木仿佛被飓风扫过,巨大的树干横亘在地,几处地方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多油的松柏树叶噼哩啪啦烧得正旺,虽然天气寒冷,但烈火已经烤得空气变了形,浓烟滚滚,偶有一阵风吹过,随风飘荡远远地散开。

“我去,这是核武器实验吗?”三吉惊呼。

“扯淡,核武器实验的话这个山头早没了,咱们几个离这里这么近,哪还有命在这里胡扯。”郑东对三吉的话表示不屑。

消防队早已赶到,高压水枪对准着火点一阵狂喷,负责救援的队伍已经漫山遍野撒开,搜寻遇难者和伤员。一名上尉正在门口警戒,从佩戴的臂章看应该隶属济南警备区。我们跳下车,一阵快跑冲到他身前站定,三吉急乎乎地开口问:“什么情况?”

上尉穿迷彩服、作战靴,全身武装披挂,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三吉,没有回答。

“上尉同志,我是天军济南站作战部心理辅导室主任海乔,接一级战备命令前来报到。”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她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

“作战部飞行组正连职飞行员胡三吉,作战部正连职飞行员郑东,作战部正连职飞行员南木,接一级战备命令前来报到。”我们三个回过神来,报出单位名号,掏出军官证,执勤上尉在不知道我们身份前不敢贸然透露情况。

这会我还没心思琢磨怎么和她好好交流的问题,偷偷瞄了一眼,忽然有一种淡淡的悲哀:一股看不见的陌生感恒亘我们中间。。

年轻的上尉作立正状,向海乔敬礼:“山东省军区济南警备区司令部警通连连长马友山,现执行人员搜救任务。”海乔是正营职,少校军衔,上尉连长自然要见她敬礼,我们三个才中尉,还享受不了这样的待遇。

马连长接下来详细介绍了具体情况:“今天下午15时左右,外星人持续对济南进行攻击,这次攻击持续时间比较长,强度也逐渐提升,整个天幕系统均提升应战等级,原本没什么大问题,最近这样的攻击强度也常见,天幕应对也比较正常。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两只“蜘蛛”成功突破两大系统防御网,进入千佛山指挥部,连续轰击作战中心室,应急指挥中心已经派出预备队利用激光炮将它们击溃,现在正在搜救幸存者,清点遇难者。”

“可它们怎么能突进来呢?”三吉在一旁插嘴。

上尉看了三吉一眼,脸色有些不悦,应该是对这名军衔比自己低的年轻军官的质疑不满。

“上次芙蓉街发生机甲突入事件后,司令部不是提升防范等级了吗?理论上不应该存在这种可以突破的情况啊。”海乔眉头紧锁,也提出疑问。

“具体还不清楚,不过听说有可能强行超功率使用地堡系统造成部分核聚变设施过载,严重影响发电效果,也许这才造成天网和地堡系统衔接出现问题,防范密度降低,火力强度减弱,给了‘蜘蛛’们可乘之机。”马上尉对海乔的提问没有怠慢,暂时将对三吉的不快搁在一边。

“伤亡大吗?”海乔继续向马上尉了解情况。

“ 千佛山景区自开战以来就封闭了,主峰上有一个天军指挥部的指挥平台,平时只有天军几十个人在这里,看情况我估计应该问题不大,但是现在和他们的联络已经中断,具体伤亡情况也不好说。”

“为什么不抓紧进去查看情况?”海乔有点不悦。

听到海乔略微不礼貌的话语,马上尉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少校同志,该指挥所保密级别为绝密,非经批准我们是不能进入的。”

“放屁!”我还是头一次听她嘴里骂出脏话来,海乔一转身向景区冲了进去,马上尉刚反应过来,准备阻拦,三吉急忙跟上:“兄弟,我们也是天军指挥部的,虽说保密级别还不够,但是这会就别计较这个了,再晚会里面的人命可能就没了,到时候上级怪罪下来,您这责任也担不起。”

也许是三吉的话起了作用,马上尉略微犹豫,趁这功夫,我和郑东跟着海乔、三吉身后冲了进去。

整个景区到处是断壁残垣,精美的石雕散落一地,刚在路上看到一只石佛手,一转身又碰到半个佛头,我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蹦蹦跳跳躲开它们。海乔走得既急且快,我只有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千佛山景区我来的次数不少,战争没爆发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来这里溜达,据说山上的兴国禅寺香火旺盛,来这里许愿可以梦想成真,我喜欢周末一大早跑到,除了许愿外,主要是这里不收费。

我脑里天马行空地想着,前面的海乔一转身,走进了万佛洞。三吉和郑东正在门口张望,一副想拦不敢拦的模样。

我来不及细想,紧跟着海乔进了山洞。洞里黑漆漆一片,估计是照明系统在这次冲击中已经损坏。海乔并不开灯,深一脚浅一脚在前面疾走,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照亮她前方的路。我没记错的话,她今天应该是在心理辅导站值班,作战靴踩在石板路上,黑暗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在狭小的山洞里回荡,山洞愈显幽深可怕。

大虎跟在我身边,小心地冲我嘀咕:“咱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啊?你这女神怎么还急呼呼往前走啊?”

“大概还有几十米就要到另一个出口了。”

“我靠,这么黑的地方你也知道具体位置?南木我太崇拜你了。”大虎永远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我默默计算走过的路,这里我来过几次,黑暗中虽然不能辩认方向,但大概的路程从经过的几尊佛像风格变化中也能推算出来。

“闭嘴吧,你看这周围的佛像,就能看出来了。”我对他的无知表示鄙视。

“看佛像还能定位?”他把手电筒照向自己,做一个惊讶的表情。

“万佛洞完成于唐代永隆元年(公元680年),后来政府又整修重建,吸取了敦煌、龙门、麦积山、云冈我国四大石窟的佛像特点,仿造了2万多尊佛祖、菩萨、弟子、天王石像,分别是莫高集锦、龙门精华、麦积奇观、云冈荟萃四大板块,刚刚看到的几尊佛像面相方圆,眼大眉细,半披肩袈裟,应该是麦积石窟中北魏佛像风格,这么算下来,再走一小段就到出口了。”三吉听到我们的对话,发现我懒得理郑东,替我作了回答。

我一心想着海乔,前面漆黑一片,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虽然我俩已经好久处于冷战状态,碍于面子还是不想主动开口,但这会也顾不得这些了。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我忍不住,冲上去拉住她的胳膊。

“你干什么?”她很愤怒。

我心里想我想干嘛难道你不知道?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想追你,我希望你把吴传那个大个子甩了,然后和我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让我们之间演绎一出冷酷御姐爱上呆萌学弟的好故事。反正眼下这局势还不知道哪天世界末日就来了,有些话再不说了口就来不及了,有些事再不做也许连后悔都没有机会了。借着石壁反射手电筒的余光,我看着她涨红的脸,眼睛略微含着泪光,心里刚刚涌起来的那股劲像泄了气的皮球,倏忽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什么,没什么。”喏喏之下,我松开了那只抓紧她的手,颓然垂下,像只战败的斗鸡。

她好像来不及理会我的无礼,开始小跑,作战靴鞋跟敲打石板声越来越密,三吉和大虎已经跟了上来,越过我的时候,三吉还顺手拉了我一下,小声嘀咕一句:“别犯愣啊,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追上去。”

我一晃神,他们已经拐了弯,消失在手电筒照耀之处。我来不及再作多想,赶忙跟上去。却不曾想,迎接我的将是这辈子未曾见过的诡异场景。

一具方头大耳的石佛倒塌在石道里,原本石佛矗立的地方露出一人多高的洞口,隐隐有光透出来,海乔、三吉、大虎他们已经到达这里,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仿佛石佛的雕像特性传给了他们一样,我顺着他们的目光向洞口望去,终于明白为什么现在如此沉默。

石佛或许是被这波冲击崩坍的,但我们都没想到竟然别有洞天。透过洞口能看到,巨大的环形地下室像古罗马斗兽场一般,周围似看台一样的位置上摆放着无数玻璃容器,每个容器里面都盛满了粘稠状的液体,里面浸泡着一些蝙蝠状的生物,但却比我认知里的蝙蝠要大的多。

玻璃容器之间通过一系列复杂的透明管道连接,错综复杂,宛如黑暗神话里的迷宫。斗兽场正中间的位置,则是一堆堆巨大的计算机,电子显示屏则沿着天花板排开,那些玻璃容器里的蝙蝠状生物的样子就在上面被放大显示,我看见那些丑陋生物真实的样子:两只大而长的耳朵边缘呈锯齿状,前凸呈猪嘴状的鼻子,搭配上两个小而狡黠的眼睛,整个五官紧紧地挤在一起。但最令我不舒适的是这些丑陋生物的嘴巴,长而尖,有些张大了嘴巴,能看到上下两排尖尖的牙齿,我能想到形容他们的生物就是西方神话里的吸血鬼。

“南木,咱们是不是快挂了,怎么全是这玩意,这么丑的家伙我可没见过。”大虎掐我一把,喃喃自语。

“胡说什么,什么叫快挂了,往好里想一想,也许咱们就是挂了呢,才能到这里。”三吉这家伙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开玩笑,我确实佩服。

“扯淡,地狱里也会有计算机?”大虎不服气,反驳三吉。

“不好说,说不定地狱也有工业革命呢,不能光让阳间发展不让阴间进步啊。小鬼也有提高生产力的需求。”我喃喃道。

里面是一个宛如足球场般设置的实验室,不同的是,密密麻麻的屏幕替代了草坪,一个又一个玻璃罩替代了观众座席,玻璃罩里赫然是一只又一只蝙蝠样的生物,虽然隔得很远看不清楚,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狰狞模样的丑陋生物带来的阵阵寒意,尤其是数不清的巨型丑陋生物同时出现在眼前的冲击,让我瞬间有种不适,如果不是顾及海乔面前的形像,我才能咬紧牙关,估计一瞬间我就会吐出来。



32

青黑色的合金体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神殿,缓缓拔地而起。先是一个庞大的基座缓缓展开,大概有十个足球场大,金属制成的主体在夕阳照射下隐隐泛着青色的光芒,继而在基座上又缓缓升起一个略小一点的基座。

“这是‘塔’的第一层升阶,叫做‘一阶’。”大虎在旁边介绍。

接下来就是不停重复同样的步骤,一个又一个“二阶”“三阶”不断升起,直到“十九阶”缓缓升起,这种重复的步骤才告完成。

夕阳照射下,巨大的合金塔身巍峨耸立,近百米的层高在略显空旷的广场上看起来高大壮丽,塔顶一根高高尖尖的乌金色状物体似乎高耸入云,如果留心看的话,会发现在它周围隐隐约约有零星的电火花。四周的云层被即将落山的太阳镶上金色的边,在风的作用下缓缓变幻形状,逐渐向塔流动。周围寂静无声,平时熙熙攘攘的广场空无一人,只有成队负责“塔”的士兵值守,他们严阵以待的样子很有一种肃杀的气氛。这样的情形下,如果请张艺谋来,一定会拍一部宏大叙事的电影出来,可惜,我和三吉、大虎却没有欣赏宏大叙事的雅兴,我们三个此时此刻就在泉城广场对面的银行楼顶上,吃着泡面,红烧牛肉的。

“南木,你猜这玩意能挡得住外星舰队的攻击?”三吉一边往嘴里扒拉着泡面,一边问我。

“切,我哪知道,你这号称三所小诸葛都不知道,我更看不明白。能不能挡住外星舰队攻击我不知道,但看这高度这架势,顶上再装根大铁棍,埋个地线,避雷效果肯定不差。”说实话,对这东西的认知超出了我的理解,确实不能想象它怎么发挥作用。

“嗨,我说你们啊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咱们仨的级别,这事还轮不到咱们来操心吧,总站还有那么多聪明的老头子呢,一个个都是肩膀上扛着大豆豆的人,混到这个位置,哪个不比咱们聪明,他们觉得行就肯定行,反正咱们只需要按照老头子们的要求干就行了。你们啊,一个个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依我说,眼下这会就是好好吃面好好享受难得的幸福时光最是重要,过几天估计连想吃口面都不容易。”大虎喝了一大口泡面汤,打个饱嗝,大喊一声:“爽!”

“饭桶!”我和三吉难得又一次达成默契,同时向大虎竖起中指,翻了白眼。


直升机螺旋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我们三个小中尉就在银行大楼顶上,喝着泡面,看着巨大的“深井”拔地而起,作为为数不多能够亲自见证这一伟大时刻的我们当时还不自知,这也已经是当时和未来许多年里我们三个能够在一起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最快乐的时刻了。

无知,无畏,或许更多的是无所谓,因为无知所以无畏,因为无畏所以无所谓,或者是因为无所谓所以无畏,因为无畏所以才显得无知。其实最后都是无所谓,反正知道越多人越痛苦,活得慒懂一点的人才容易快乐,就好像我知道海乔其实一点都不爱我之后,我一点也不快乐一样。


“深井其实并不只是简单的保护装置,还是冰封计划的核心。必要时刻,深井可以被改造成巨大的休眠舱,在现有基础上通过机械结构调整变形,成为一个十九层的诺亚方舟。”老大嘴里叼着烟走在前面,两手插在裤兜,步伐铿锵有力,我们三个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很有一种港片黑社会老大出场的范。

我知道“深井”很大,但没想到会这么大,毕竟从外面看起来占地不大,只有置身其中,才会感觉自己的渺小。高强度合金材料制造的框架结构气势恢宏,空空荡荡的大厅里看起来远比实际还要辽阔。

“深井的主体是合金材料,导电性强,核心位置有6个核聚变发电机,平时一般只有4个工作,另外2个作备用电源,防止最坏的可能性。每一层都配备大约50万个休眠舱,呶,就是这个小玩艺。”老大努努嘴,手指向天花板上的一个小凸起。

我抬头看过去,头顶上一片密密麻麻半圆形凸起,相互间隔不到半米,大小和普通饭碗差不多。

“不会吧?这么点个小玩艺也能成休眠舱?老大,您是说人可以在这个碗大小的东西里休眠?”大虎一脸不可思议,迫不及待地说出心中疑问。

“老大,其实要是说它们是骨灰盒,我更能接受一点。”三吉也随着大虎附和,看来他也一样,心里不大相信这是休眠舱。

其实我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如果不是老大平时为人还可以,人品值得依赖,我甚至会怀疑他是故意这么骗我们给他卖命的。

老大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的嘴边延伸,“那些凸起是折叠后的休眠舱,需要时自然可以通过电脑控制它们打开,充气,成为成年人大小。这些休眠舱是用完全绝缘材料制成的,人躺进去之后,深井的智能控制系统会根据人体年龄、体重自动释放休眠气体。”

“形势这么紧急?天幕系统应该还能抵挡一阵吧,现在这个方案会不会过于仓促?”我小心地问。

“上次你们在万佛洞看到的那些蝙蝠,就是芙蓉街那一战里,在被击毁的机甲内部发现的,身上携带某种病毒,能传染人。”老大琢磨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个秘密。

“几个蝙蝠就逼得我们必须启用决战计划?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坚持下去,应该对我们更有利啊。”我还有点不太明白老大的意思。

“传染性太强,城市又是封闭的,必须切断传播途径,而且近期机甲们的攻击强度开始有明显的提升,站里作战会上,一致认为‘天幕’未必能撑住。你们误入的那个基地,是我们研究疫苗的秘密实验基地,本来只有高层才有资格得知的,不成想让你们几个臭小子误打误撞进去。”

“我去!老大,您把我们几个带进来,不会是准备把我们灭口吧?”大虎在一旁作惊恐状。

“滚蛋!真要打算灭你们口还用得着跑这么远?直接派你们驾机飞出‘天幕’探测一下外星机甲的动向不就行了,那些机甲们估计现在巴不得有人飞出这个保护罩,和他们来个近距离接触。”

“不过”,老大话锋一转,“带你们来这儿还真和闯入秘密基地有点关系。”

老大说了半截子话,突然不再言语,只是一个劲地快步疾走,剩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借着合金墙壁反射的冷光,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脸上都是一脸狐疑。

一愣神,老大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罢了罢了,就算是阎罗殿,今天也要闯一闯。”三吉咬牙切齿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就不信老大还真能吃了我们不成!”话音落下,我们三人紧紧跟了上去。

老大虽然快50的人,脚下却非常利索,几个人不大会就走到电梯口。老大通过虹膜验证,率先进了电梯。

“愣着干什么?赶快进来!”老大转过身看到我们三人站在电梯外面,不敢动弹,冲我们吼了一嗓子。

“老大,我看您这是虹膜验证啊,我们三个还不够权限啊。”我赶紧解释。

“废话!要是没有权限我会带你们来吗?”老大怒气冲冲,“你们的信息早就输入这里的控制系统了,别磨叽,赶快上来。”

依次通过虹膜验证,进了电梯,我们三人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这么核心的地方也给我们开放权限了。

“不用瞎琢磨了,总站给我们三所4个名额,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把你们三个带过来比较合适。”老大还在抽烟,电梯间里一阵呛人的气味。

“呃,老大,听您这意思怎么有种抽调敢死队员的感觉呢?”大虎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跟着一阵尬笑,听起来格外猥琐。

“虽然你小子一向胡言乱语,不过这一次猜得也差不多,说对了差不多一半。”老大说话的时候酷酷的,仿佛与人生死相关的事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太大意义。

电梯上升速度很快,透过玻璃罩,能看到每一层的构造和第一层差别不大,除了空间大小略有差异,看起来没什么不同。指示电梯楼层的数字不断变化,当屏幕上的数字最后变成一个太阳图案的时候,电梯停了下来,老大率先迈步出去,我们三个相视一眼,跟出去,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我不断打量这一层空间,视线被遮挡得厉害,只能看到一道又一道的管线铺满整个楼层,密密麻麻的管线中间,有一圈闪烁着蓝光的仪器围成一圈,看起来很有科技感。

“我的天!”三吉张大了嘴巴,大得可以塞下三所食堂刚出锅的一个馒头,当然是他不怕热的话。

“靠!你一惊一乍干什么!”大虎对着三吉脑袋轻轻扇了一下,一边后着胸口一边说,“吓我一跳!不就是一圈会发光的管子,有什么可惊讶的。”

“大虎,你小子天天不学习,让三吉好好教育教育你。”我看得吃惊,帮着三吉一起怼大虎。

“我的东东同学啊,这是核聚变反应堆!那些蓝色的发光管道,应该就是超导线圈吧?”三吉转向老大,试探性地问。

“不错,这是济南现有功率最大的核聚变反应堆,大概相当于天幕系统其他所有反应堆总功率的三分之一,和这个同样的,我们还有五座,分别在这栋楼的不同楼层。总功率能达到现在全城运行的天幕系统动力的2倍。”老大回应三吉的问题,顿了顿,“深井自带防御装置和动力系统,就火力配置密度来讲,大概能够达到济南目前的80倍左右。”

“我噻!”我们三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80倍?那岂不是跟刺猬一样,还是会发射电磁弹的那种?”我不禁出口问老大。

“深井理论上可以同时容纳700万人休眠,而且实现了高度智能化控制,只需要15个人进行日常巡查、维护即可,火力防御系统就目前来看足以应对外星机甲的打击。”老大边走边说,我们跟着他很快又走回电梯。

“可是,老大……”三吉吞了吞口水,一脸疑惑但又不想说出来的样子。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大霸气得很。

“按照目前的外星机甲攻击频率,深井的火力系统抗疲劳能力不知道能不能达到一定标准?”

其实,我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深井确实足够强大足够震撼,但是,唯一的问题在于,目前还没有听说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启用这样的防御系统,这可能是世界上第一次启用深井,火力发射系统的抗疲劳能力能不能达到我们的设计理论值,这始终是个令人担心的问题。我不怀疑设计人员对火力密度和强度的研究,既然他们能够研发出大功率核聚变反应堆,他们就算能星际旅行载人穿越太阳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但就发射系统的抗疲劳能力来说,我不认为地球上有哪种材料能够承受这样的密集发射。

“不用担心,发射部分没有实质的材料,全是磁场约束能量,类似高能对撞机一样,所以不存在抗疲劳的问题。每一层都装置几十万休眠胶囊舱,人一旦进入,系统会自动释放休眠气体,吸食休眠气体后,人就可以进入类似动物的冬眠状态,最大程度降低能量需求,深井本身自带的小生物系统可以提供足够的氧气和其他生存环境所必须的一切。”老大语速很慢,沉稳且有力量,“组织几百万人进入这样一个系统,需要时间,而且将能源供应从天幕切换到‘深井’,也需要时间,而我们,就是要争取这一个时间。”

这一次任务内容听起来很简单,和P任务一样,继续派遣小队吸引敌机火力,为全城百姓撤退进入“深井”预留足够的时间。

老大告诉我们,北京、长春、济南、上海、福州、广州、成都、西安、乌鲁木齐、拉萨都各自有一座“深井”,这些城市基本覆盖全国东西南北中各个方向地域,当时中央军委的考虑是既要尽量辐射全国,又要相互之间保持足够距离,确保安全稳定。

“可是太空人突然之间攻击咱们,就为了这些技术?这也太不上档次了。难道咱们的技术比他们还要先进不成?”我还不太能理解老大说的这些话,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战争,无非就是抢地抢粮抢钱,自古以来就是,不管是原始人拿着石头木棒追着猛兽砸,还是奴隶社会青铜剑砍,抑或封建社会骑兵步兵作战,还是近现代社会冷兵器、热兵器不断发展,人类战争的本质永远是抢资源,只不过是战争形式变化不同而已,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竞争关系根本没有本质变化。你能看到的文明社会是资源充足且有足够秩序稳定情况下的现象,真要有一天缺吃少穿,现在那些口吐莲花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不介意亲自提枪下场抢粮。虽然我们不知道外星人近些年的发展情况,但他们突然展露出敌意,并对我们挑起如此高强度战争,我觉得应该是近些年他们的发展遇到了瓶颈,也许是现有能源不足以维持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要不然也不会看上济南这样的三线城市。”老大讲出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并不凝重,好像在诉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那我们会死吗?”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感觉问了一个特别傻的问题。

“战争就会死人,是人就会死,只不过早一点晚一点而已,如果真要躲在那样的地洞里像耗子一样过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宁愿能在这坚实的大地上,拥抱蓝天,壮烈地面对死亡。”老家伙并没有嘲笑我,他点起一支烟,说完这句话,猛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一个烟圈,似乎很享受。


33

三吉、大虎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都耷头耷脑,三个人就这么无精打采地往会议室的方向走。

“哎呀,再看看这世间的美好吧,以后难喽!”三吉突然低低说了一句,像是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别那么丧气,作战手册上不是说我战机和机甲对抗,至少有30%生还概率吗?”大虎比三吉乐观,不过这话听起来还是有点底气不足。

“那是理论值,而且是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计算出来的数据,眼下这个方案你又不是不知道,时间紧,任务重,作战人员也不充分,听作战部的哥们说,前段时间还组织部分符合条件人员紧急入伍,包括预备役也动员起来了。”三吉和作战部那边联系比较多,往往是我们三个当中消息最灵通的。

“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形势到现在这一步,我们其实每一步都没有做错过,上边那些老头子们做出的选择基本上每次都是最优方案,不是我方不努力,奈何敌军有高达啊!”大虎一声叹息,确实,在硬实力的差距面前,战略战术再得当,也难以弥补巨大的科技差距,毕竟,拿着弓箭长矛的印第安人再努力也难以抵挡用机枪大炮武装到牙齿的盎格鲁撒克逊侵略者们。

我听着他们两个在那里忧国忧民,分析形势,自己却一言不发,因为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海乔和一个上校正肩并肩走过来,她还没看见我,和上校有说有笑,我静静立在原地,扭过了头。

上校是吴传。

那些过往破碎的零星的记忆瞬间都串了起来,我在二所对面餐厅里,看到和海乔一块出来的那个男人也是他,身形是一样的,走路的姿势也是一样的,虽然我当时没有看清楚,但有一股感觉在心里不断冲击,它不停告诉我这就是吴传。

我躲在三吉和大虎背后,他们两个高大的个子给了我一个不那么难堪的屏障。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和我相错,又渐渐远去。我拧过头,没有看向脚步声的主人,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也许没看见,也许看见了,不过在吴传面前不愿和我打招呼,毕竟站里关于我们的传言也不少,估计她也没想好怎样在上校面前介绍我。


会议室里又是一片人声鼎沸,组织撤退的方案计划早已经传达到每一名天军部队现役军官,警备区和地勤系统也已经接到通知,准备做好保障工作。来到会议室的这些人,都是方案里明确要参加“F”计划的。

F,虚假,我们需要为能源转换期间的无保护状态提供掩护,吸引敌人火力。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次任务极为危险,但一个个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每个人脸上看起来都很轻松,甚至比平时氛围要舒缓很多,我曾在一瞬间有一个错觉,似乎大家就是和平常一样,来参加一次普普通通的会议,听领导们讲一番很无聊的话,大家很无聊的表一表态,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和三吉、大虎凑在一块,仍然在会议室的角落里,那个破旧的空调吱呀呀地转着,远远看向主席台,海乔就在前排坐着,一切都像一年前我们刚来时的那样,如果不是她旁边坐着的那个戴金丝眼镜上校的话。

我突然想要是时光能回到那个时候该多好,我心里只有海乔的影子,想到她时全是竹林里刻字的样子,星巴克里和我谈人生、聊理想的邻家大姐的样子,不会说南木你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南木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南木你是军人要有担当等等之类的话。

“各位,下面我对F计划的实施提几点要求。”会议室里突然静了下来,作战部长走上主席台,开始布置T计划具体实施工作:“今天到场47人,其中天军站现役军官40人,预备役7人……”

作战部长详细介绍了F计划的实施要求,把需要驾机作战的47人分配开,我和大虎、三吉编成一组,各自驾一架歼30,配备一个预备役副手,这我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海乔也被编入我们这一组,她单独驾一架改装后的空警3000,既伴随我们三个进行保障,随时发布敌情,同时也是我们这一组的指挥员,根据战况随机调整小组作战计划。

会后小组成员见面,倒也没那么尴尬,无非是她说我们三个听,然后定下明后两天的模拟训练计划,休整一天后,第四天就要开始执行F计划。

她比我矮了接近一头,又把帽檐压得很低,整个小组会里,我都看不见她的眼睛,只有帽子后面的几缕没拢起的发丝轻轻随风摇摆。有那么一瞬她略微抬起头,却也眼帘低垂,像一泓古井,满含忧郁,再也看不见之前的弯弯明月。

没有对话,没有交流,自始至终她说我们听,大虎和三吉很罕见,或者说是很配合地没有说话,和我一样默默接受我们这位组长的命令。


如果说F计划里她会驾机上天并指挥我们三个已经足够令我意外,更令我意外的是林青藤竟然是我的副手,说实话,我宁愿相信海乔会爱上我,我也不会相信林青藤这个娇滴滴的姑娘会成为一名战斗机副驾驶。

“大小姐,这个玩笑开不得!”我还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离开海乔,我感觉少了许多压迫感,和林青藤说话多了一份轻松。

“谁跟你开玩笑了!”她也不示弱,“再说了,就算我开玩笑,这一身军装也作不得假啊!”说完,她还转了个圈,仿佛身上不是宽大的军装,而是精美的公主裙。

不得不说,林青藤穿军装也很美,和海乔的英气不同,更多的是一种娇艳。像是为了和我叫板,林青藤还专门指了指自己的军衔,“南木,你看这么多年你才混个小中尉,我这一进预备役就成中尉啦,也比你没差多少啊!”

“切!你那预备役能和我们正规军比吗?不过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加入预备役的?”我嘴上也不示弱,但对她加入预备役的事还是觉得有点意外,从来没听她说过。

“你忘了?你还是我的引路人呢,说起来,多亏了你呢。”

“我?引路人?你别逗了,你说我能以肉体之身单挑外星机甲更可信一些。”

“你不是给过我一张你们的宣传单吗,就是招收预备役人员的那个。”她挑挑眉,一副死小子你还嘴硬,看来老娘不把证据摆不出来让你撞撞南墙你是不回头的样子。

我努力回忆的同时,也惊诧于林青藤身上某种隐秘而又显而易见的变化,自从她的生日那次飞行之后,她整个人似乎变得更有主见,更加有攻击性。你以为她是温室里万千呵护下才能娇艳盛开的鲜花,不成想,等到移出温室,才发现除了娇艳,原来她还是能够独自面对风雨挺身而立,虽不及周围的大树能遮风挡雨,但至少可以同小草般坚韧。

“宣传单?”我在感受她这种变化的同时,努力搜索关于那个所谓的宣传单的记忆。

“就是咱们吃烧烤那次,你拿着给我垫啤酒杯的,看了看,觉得我应该也符合条件,所以就报名了,而且很顺利地通过了。”她一脸狡黠,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我去,想起来了!可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她挑了挑眉毛,很有一丝挑衅的味道。

是啊,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关于这个问题的界定,我一时有点拿不准。


“不过,就算你进了预备役,也不能成为我的副手啊?”我又问。

“南木,还别说,你这个人就是会转移话题,多少次了都这样,一个问题说不清楚,就开始说另一个。你以为这样可以暂时回避矛盾,可是矛盾依然在那里,你回避只是躲过了暂时的问题,这个问题却不会因为你回避而自行消解。”林青藤不依不饶,我感觉到她逐渐凸显的攻击性。

我顿时哑口无言,是啊,我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因为她说得太对了,对海乔也是这样,她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一时间,我竟然有些分不清她们两个人,不同的形像逐渐重合,分开,变化……

“唉!”她叹了一口气,“不难为你了,你一直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其实我之前就有过小型飞机驾照,我在法国时候学的,我爸那时候飞去法国陪我过生日,后来他又忙于生意,不能经常飞来飞去,怕我无聊,就给我了我一笔钱,让我去飞行、潜水,什么都学,什么贵学什么,什么费时间学什么。”

“我去,你强!”

是啊,林青藤她爸有好多好多钱,足够填满她无聊的生活,有钱人的生活果然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


我们两个就这样在泉城广场溜达,顺便打着嘴炮。

司令部给所有参加F计划的飞行员都放了一晚上假,大虎说这和古代壮行酒一样,吃饱喝好随时准备在前线以身殉国。

天空晴朗无云,夜色清凉如水,此情此景很适合吟诗一首,可惜我是个只会开飞机算数据扛步枪的粗人,活不出文人的精致与浪漫,估计这也是我比不过吴传的一点吧。

想着这些,心里就乱,东南方的天空有流星一样的东西划过,不多时,那片天空下有同样明亮的一道光迎风而上,继而第二道、第三道,直至数十数百道或明或暗的光线在夜色里迎头碰撞、交汇,来自不同方向的亮光迎头碰撞时,像最美的焰火突然迸裂,随后传来一阵阵轰隆隆的打雷一般的响声。

“外星机甲又进行攻击了?”林青藤问。

“真漂亮,像流星。”她喃喃道,继而又双手合十,两眼紧闭。

“在干吗?”我有点疑惑。

“许愿,前几天生日许愿还没完成就被你打断了,大家不都说看到流星许愿都会心想事成吗。”她眨巴着大眼睛,眼底有星光闪烁。

“可是这不是真的流星,只是外星机甲发射的高能弹药被天幕系统的激光炮拦截时产生的强烈爆炸。”我耐心地做着科普。

“南木,你真的很讨厌啊。”她忽然瞪了我一眼。

搞黄了她的生日许愿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这毕竟不是真的流星,我好像没有说错什么,但看她这么生气,我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只好使用应对尴尬的看家本领——沉默。

幸好这份尴尬不至于持续太长时间,电话铃声响起,她接起电话,身形忽然顿住。


“南木,我爸爸去世了。”

“啊?”

我仿佛听清了她的话,又好像没有听清,短短几个字带来的信息在那一刻将我冲击得无所适从。

“爸爸,他,去世了……”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前后只有短短几秒,我接收到这个信息宛如跨越一个世纪。

彼时外星机甲和天幕系统对抗爆发出烟火般的炫烂,在这阵阵轰鸣的爆裂声中,我却觉得这声音听得无比清晰。林青藤站在夜色里,昏黄的路灯从她身后投过来,映得脚面附近的水池一片红彤彤,她像站在一片火里,看起来那么轻,那么远。

风吹过,掀起她的裙角,整个人像是随时会在这即将燃烧的熊熊大火里化成一股青烟,就那么在我眼前淡淡飘散。

她就站在我面前,却像隔了一个大洋,说完那句话后,人一下子萎顿下来,那个我习惯看到的活泼的、可爱的元气少女如一朵昙花,刚刚绽放就忽地枯萎。

她的眼神慌乱又茫然,我看着她,脑袋里像有云爆弹炸裂,瞬间抽光了所有氧气,唯留一片空白。

我们俩就这么对望着,好大一会儿,我心里忽然没来由得一颤,踏上一步,抱住了她。

“别怕,还有我。”我知道此时不管怎样都不能抚慰她心中的伤痛,机械地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继而慢慢变得剧烈,我能感觉到有泪水划过我的脖颈,冰凉倏忽一道,紧接着是一阵低声的呜咽,如同小猫的哀鸣,在风中飘荡。

我用力抱紧她,那个瘦弱的身体显得如此孤独和无助,她在渐渐颤抖,低声的呜咽逐渐变成不能压抑的嚎啕大哭,天空中有无数道明亮不一烟火般的轨迹划破黑夜,在视力所及并不远的高空与突然迸现出的白色电光相撞,继而再散落成无数小小的火花,如最美的烟火。

烟火下面,我和林青藤紧紧相拥,那一刻,我想我能感受她的痛苦,体会她的无奈,理解她的孤独。我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紧紧拥抱她,我不知道当时并非情侣的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正确,战争结束以后的多年里仍然不知道,我想可能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但当时似乎只有这样才是面对这巨大悲痛的唯一方法。

2032年初春的一个夜晚,我和林青藤相拥,她伏在我的肩头哭泣,周围人潮拥挤如水,我们像矗立在海洋中的孤岛,潮水和夜色慢慢将我们吞噬。



34

老大脚踏在天台边上,又点起一根烟,烟雾缭绕里,看起来他的面容有些虚幻。

“南木,你说人是不是很贱?我刚来济南的时候,看哪都不顺眼。雾霾严重,尤其冬天,经常透不过气来。到处都堵,施工队天天挖啊挖,每逢下雨,经十路和各条环线都成了大型停车场。夏天热得要死,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灰扑扑的,我那时候真是讨厌这个城市。”老大不看我,自顾自地絮叨。

“以前就想恨不得立刻、马上逃离这里,不过眼下又有点舍不得了。”他苦笑一下,仿佛自嘲,“你看”,他指着千佛山的方向,“站在千佛山上,就能看到大明湖,天气好的时候,在湖边能看到千佛山的倒影。所谓‘一城山色半城湖’,一大半都是在说这一山一湖了。”

我心里想老大真是老了,这都是哪朝哪代的皇历了,千佛山和大明湖中间建了好多的楼,现在就算天气好,在大明湖边上也看不到千佛山的倒影了。就像有些事有些人,你习惯了在你身边可你却视而不见,等你幡然悔悟准备回头再看时,却再也不见她的踪影。

“南木,你今年多大了?”

“27了,2005年出生的。老大,我和你说过好多次了。”我又想老大真是老糊涂了,连这个也记不住了。

“噢,真是老糊涂了,你就比老万大两岁而已。”老大又自嘲地说。

真是该死,有些事有些人即使不在你身边,你却能长久地将他们印在心里,像一颗小心翼翼藏在盒子里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只要不经意间漏出一条缝,它的光就会再次照耀你。

老大不再说话,两根手指夹着快要燃尽的烟,脚下是山航大厦,二环东路高架像一条带子横亘眼前,远处是千佛山,大佛依然醉卧。天上白云滚滚,初升的太阳把光打在老大背上,伴着若有若无的青烟笼在脸上,那一刻,我觉得老大像一个神。

“好好活。”就在烟头燃尽,即将烫到手指的时候,老大突然转过身,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中指轻弹,烟头从天台飞出,划出一道红色的轨迹。

“老大,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半小时后,参与执行F计划的飞行员们要集合,进行战前最后一次模拟训练。

他挥了挥手,什么都没说,依然背对我。

“活下去。”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话,声音很轻很小,像一朵云漂在空中。

你也是,我心里想。



“E组各成员汇报起飞前准备情况。”海乔在通话机里下命令。

“E组1号机准备就绪,可以起飞。”大虎的声音。

“E组2号机准备就绪,可以起飞。”三吉的声音。

“E组3号机准备就绪,可以起飞。”我回答。

“收到,E组各成员准备就绪,1分钟后起飞,执行F计划。”

按照计划,47人被编成9个小组参加执行F计划,29名技术娴熟的飞行员单独驾机,4名站机关人员被编入预警指挥分队,海乔就是预警分队中的一员。像我这样作战飞行技术略有不足的,还分别配备一名预备役飞行员作副手,我的副手就是林青藤。大虎、三吉、我,还有海乔组成一个三战斗机配一预警机的E组,四架飞机组成三角突击阵形,三吉担任突击手,在战斗阵形最前端,大虎和我分居两翼,海乔会在阵形中心位,发号施令、协调战斗。

我坐在机舱里,听到通话机里传来她的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哦不,不是一片空白,总是有一个影子不经意间闯进来,我使劲摇头,努力把她的样子赶出去,现在不是缠绵悱恻的时候,外星人的舰队随时可能发动攻击,几百万济南人可能在转瞬之间被死神的镰刀收割。

我知道她现在就在我身前300米的那架空警2000里,如果不是防护罩遮挡,我有机会看见她的背影。

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我扭头看去,林青藤双手竖大拇指,“呆子,起飞了!”

林青藤就坐在我旁边,全身飞行服,她现在是我的副手。我诧异于她的自我调整能力,虽然脸上还有哀戚之意,但整个人精神状态已经算是不错。如果不是那晚我真真切切地拥抱她,不会想到她刚刚经历丧父之痛。

我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经她这一提醒,我忽然惊了一下,脑子里的那个影子倏忽消失,抬眼望去,300米远处的那架空警2000已经开始滑行。

脑子里很乱,现在必须想点什么来集中注意力,把她在我脑子里的那片空间占据。有人说脑子空间是有限的,装得了这个就装不了那个,对,对,对,想点别的什么东西,把她的那块地方占了。海乔,你可别怪我无情,我这也算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了吧,也算是为国尽忠对党忠诚了,你平时喜欢用这样的口吻教育我。

可是想什么呢?不知道这场战争后我们能活几个人,要是海乔和我都死了,呸呸呸,干嘛想这么不吉利的事!换个角度,要是海乔和我都活着,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嗨,好像都能全身而退的概率也不大,算了算了,不瞎想了!哎,怎么又想到海乔身上来了,想点别的。

想点什么,对了,战争之后估计当兵的待遇能提高点吧,要是涨了工资,我就厚着脸皮和爸妈再要点钱,在郊区买个小房子,那边房价还不算很高,凑个首付应该没没问题。买了房子干嘛?找媳妇,找谁?嗨,坚决不能想到海乔。再想点其他的。

不买房子了,那攒钱干嘛?要不出去旅游,爸妈辛苦一辈子了,从来没出去转转,我从上军校就一直待在部队里,也没机会出来,等战争过后要好好放松一下自己,带他们去看看儿子辛苦奋战保卫的大好河山。说起这个,其实海乔最喜欢旅游了,她有一台价格不菲的徕卡相机,人人网上的那些图片都是她游历时拍摄的,我觉得每一张都可以拿来作电脑或者手机背景图。这年头,大家都玩微博、朋友圈、,只有海乔还坚持用人人网,那里全是她拍摄的风景照,还有一大堆人生感悟类的文字。

现在用人人网的已经很少了,我是她主页的第999个访客,为了刚好成为这个预示能“长长久久”的数字,我从“访客”栏变成900就每天盯着电脑,生怕错过这一历史性时刻。鼠标点下去,看着数字从998变成999那一刹那,仿佛暴发户花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一个无比吉利的手机号码,隐约有股兴奋,好像在这件事上又压了吴传一头。

无聊的时候,我喜欢划拉她的人人网,里面有她的生活她的心情她的状态。相册里有凌晨三点半空空荡荡的马路,雪后的洪家楼天主教堂,深秋时节彩色缤纷的红叶谷,华山狭窄的上山小道,没有雾霾清透澄澈的天空。

她喜欢摄影,闲暇之余就背着单反到处跑,什么都拍:驻足的风景,流浪的小猫,笑容满脸的环卫工人,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子。我曾经想,如果能够打赢这场战争,而我和她侥幸活下来,真希望两个人一起背起相机流浪天涯,爬上最雄壮的山,趟过最奇峻的河,看人世间最美的风景,一直到老了走不动那天,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等待人生最终的归宿。咦,怎么又提到她了?不能提旅游,继续想点别的。

不买房子,也不旅游,那攒钱干嘛呢?人活着总要有点追求,不能混吃等死,我爸妈喜欢拿这个话来教育我。说起爸妈,这辈子也不容易,年轻时候拼命工作,才在我家乡那个五线都不够的小城市买了一套房,等到我好不容易考上军校,以为可以让他们轻松一下的时候,发现父母养育孩子的万里长征才刚开始第一步,接下来的买房、成家,没想到一件比一件难,每一件都比高考难多了。要说对不起的话,我如果真牺牲在这场战争里,应该算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了,也算对得起海乔了吧,有我这样的校友,应该不算太丢人,她也常常说我要努力学着长大,学会独自面对现在的将来的残酷的一切,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我的葬礼上为我自豪。

不过,最对不起的应该还是爸妈,好不容易把我养大,没想到参了军,又稀里糊涂和外星人打了仗,将来我的葬礼上就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淡光景。一想到爸妈,我就心里不痛快起来,这些年求学在外,毕业以后又一直待在部队,亏欠他们确实太多。

心里的郁闷情绪一积攒,反而感觉脑子清醒了一点,集中注意力盯着外面的情况,双手自然而然地条件反射般操纵仪器,飞机平稳地飞行,两只巨大的发动机轰鸣阵阵,淡蓝色的火焰带来的安全感让我稍稍心安。


但我没想到,仅仅几分钟后,我们就陷入了绝境。


35

9个战斗小组分别按照预定作战方向突进,整个城市人群已经进入“深井”,700多万个休眠舱开始运行,15分钟后,“天幕”系统将逐步关闭,所有能源开始供应“深井”防御系统,整个能源切换的过程将持续14分钟,我们的任务就是坚持14分钟,吸引“蜘蛛”们的火力,只要“深井”防御系统完全运行,9个战斗小组的任务即算圆满完成。

但显然“蜘蛛”们并不打算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完成这样的计划。

能源切换开始的第二分钟,铺天盖地的“蜘蛛”就黑压压一片压了过来。

没有对“天幕”的顾忌,它们似乎也对我们多了点耐心,不像往常一样直接攻击,无数只的“蜘蛛”组成一个口袋,漂浮在我们飞行路线上,很有一番请君入袋的架势,也许还想邀请我们参观一下它们的阵型。

可惜海大美女没有这样的觉悟,“E组1、2、3号,超高功率激光炮发射,打通前面通道。”通话机里传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

“1号收到!”

“2号收到!”

“3号收到!”

我话音刚落,12道白光就从三架战机发出,像12枝凭空探出的刺枪,在前面的“蜘蛛”墙上狠狠捅出一堆窟窿。

林青藤动作还挺快,我心里想。


“冲过去!”又是通话机里冷冷的声音。

4架战机呼啸着冲过挡在面前已经残破不堪的“蜘蛛”墙,继续保持突击阵型。

“向城外飞。”海乔的指令一道接一道。

领头的1号机划过一道巨大的弧线,掉转航向,飞向东北,2号和我护卫指挥机随后转向。


被打了突然袭击的“蜘蛛”们显然被激怒了,像在平静的鱼群里投了一个石子,鱼群变得骚乱,度过最初一段时间的无序状态后,它们开始向我们追击。

“蜂”比“蜘蛛”有速度优势,原本就处于高速飞行状态,在它们措手不及情况下,“蜂”把“蜘蛛”拉开更大差距,整个“蜘蛛”群远远缀在后面,只有几只小型机甲冲在前面,应该是它们的先锋队伍。


但海乔的指挥机速度并不占优势,肉眼可见地落在了我们后面。几只高速飞行的“蜘蛛”像紧紧缀在狮群后面的鬣狗,随时准备向眼前肥美的猎物露出獠牙。

我觉得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不等我调整航向,通话机里又传来海乔冷冷的声音:“1号、2号、3号保持队形,航向不变,持续吸引对方火力,保护‘深井’。”

有时候我会想,她是不是真的有一具望远镜,能一直看到我的心里,明白我所有的想法。搭在操纵杆的双手稍微有些迟疑,雷达显示几只“蜘蛛”已经和她的指挥机非常接近。

我知道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继续向前飞,不管指挥机的生死,也就是放弃海乔的生死,努力给“深井”的700多万人更多的希望,一条是回头打掉那些如鬣狗般讨厌的东西,给指挥机一点点生的希望,但吸引敌方火力的计划未必能完成,700万人的生命现在似乎在我手中。

我突然觉得位高权重也未必都是好的体验,虽然我位不高,但目前来看权还是挺重的。

700万是个很大的数字,大到我不敢想象他们全都集中在“深井”的休眠舱里是怎样的景象,一定像蚁穴一样,到处密密麻麻挂着小小的休眠胶囊,人们躺在里面被休眠,就像睡了一觉,等睡醒这一觉,外面可能没有铺天盖地的“蜘蛛”,没有外星侵略者,恒隆广场前依然车水马龙,千佛山上也会游人如织,大明湖依然流传着夏雨荷的传说,也许没有醒来,在睡梦中一切都会结束……

700万人,真的很重要。

可是,她,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啊……


我扭头看向林青藤,她也扭头看我,隔着飞行头盔的透明面罩,恍惚中她似乎对我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操纵杆在我手中转动,“蜂”在高速飞行抬起机头,像冲浪的帆板,划出一个巨大的半圆,头下脚上,就在领头的一只“蜘蛛”巨大的机械臂向海乔的指挥机机尾重重挥下时,林青藤按下了激光炮的按钮,纯净的能量瞬间倾泻而出,对方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硬生生止住了高速冲击飞行,与身后的两只来不及躲避的同伴撞在一起。

调整机身,我向林青藤竖起大拇指,她回一个略显冷峻的笑脸。

指挥机呼啸着从我们下方飞过。

“南木,你干什么?为什么不听命令?”还是那个冷冷的声音,带了一丝愤怒。

这个女人好奇怪,拜托,都什么时候了,还对我耍官威,还以为我是那个永远不成熟的毛头小子,带着她一贯教训的口气对我说话。

干什么?我能干什么,肯定是救你啊,难不成我是过家家。


十余只“蜘蛛”一起向我围拢的时候,我知道这次肯定完蛋了。

“对不起!”我打开面罩,冲林青藤大喊,“连累你了。”

“别说没用的,好好开飞机。”她也打开面罩,“谁说就连累了?”

操纵杆上的力量越来越重,迎着“蜘蛛”们的方向,“蜂”以最大加速直直冲撞过去,四道白光同时射向对方,准确击中对面的追击队伍。

我确实没有想到林青藤技术如此精湛。

几只同伴被击中从半空坠落后,对方队伍里剩余的几只“蜘蛛”仍然向我们包围过来。

连续两次射击,激光炮再次蓄能需要一点间隔,这个间隔里,用手无寸铁来形容我们并不过分。

雷达图上,大虎和三吉也被“蜘蛛”们纠缠住,不可能指望他们回来救援我,眼下真是前有追兵,后有堵截。只要“蜘蛛”们长长的机械臂甩在“蜂”上,高速对撞冲击之下的能量会轻而易举将我们的机身撕裂……


隔着巨大的机舱防护罩,依然能听清楚战机高速飞行带来的呼啸声,就在“蜘蛛”向我扑面而来时,死里逃生的指挥机去而复返,宽大的机体掠过天空,仿佛一片云飘过,乌泱泱的“蜘蛛”们忽然失去了对我的兴趣,纷纷调转头向她而去。

看来敌人很清楚我们的核心所在。

“你干什么?为什么又冲回来?”我很生气,虽然生气并没什么用,我知道不可能约束她。

“做好你自己的事,南木!”还是那冷冰冰的声音,这个女人仿佛没有情感的机器。

大虎和三吉还在和“蜘蛛”们缠斗,一阵射击之后,1号机、2号机也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追击队伍里还有“蜘蛛”们源源不断赶来,我忽然觉得这场景特别像蚂蚁大军发现毛毛虫,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喊着号子抬着战利品回巢。


“能源供应系统紊乱!能源供应系统紊乱!”显示屏上不断提示,刺耳的警报声同时响起,“激光发射系统不能正常操作了。”林青藤说。

人走背运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铁头说新改的机型不稳定,可能会出问题,没想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发生故障。

一支近二十支组成的“蜘蛛”队伍成冲锋阵形向指挥机发起冲击。

“救她,不然她会死的。”林青藤看着上方的天空,声音像从她骨头里迸出来。

“我知道,可我们没办法了,激光炮不能发射了。”我喃喃道,世界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吧,看着她在你面前像一朵花凋零,你却没有办法,无能为力,你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已经足够成熟已经非常强大,哪怕不能许她一生也可以保护她一时,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可怜虫,她为了你回来了,她没有接受你的好意,她想救你而置自己于险境,南木,你真是个什么都不行的LOSER!

“也许还有办法。”林青藤轻轻说。她摘下飞行头盔,探过身来,俯在我耳旁,“南木,我等你一天。”

“什么?”我心里满是疑惑,她的手突然按向那个红色按钮。

“不要!”我反应过来,可是来不及阻止她,巨大的推力将我冲出驾驶舱,眼前一片漆黑,突然的加速带来一阵眩晕,我看见林青藤接过操纵杆,“蜂”又一次仰起机头,咆哮着向“蜘蛛”们的冲击队形狠狠地撞过去。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鸟,一只很大很大的鸟,能够飞到三万英尺的距离。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鸟,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在三万英尺的距离,什么也做不了。

“蜂”和“蜘蛛”们撞在一起,巨大的碰撞声传来,火花四射,时间仿佛凝固。短暂的平静后,突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狠狠地炸裂开,天地失色,强烈的冲击波像一把凶猛的锤子对着我的胸口掼下,意识一片模糊。

我像一只鸟飞在这三万英尺的距离,身体很轻很轻。

模模糊糊能看到,1号、2号和指挥机身上都有“蜘蛛”攀附,他们三个像背着蚂蚁大军爬行的毛毛虫,笨拙而凄惨,在天空沿着歪歪扭扭的轨迹飞行。


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还是熟悉的声音:“自爆吧。”

巨大的爆炸声再次传来,三朵娇艳的火之花在空中绽放,同时埋葬了海量的“蜘蛛”大军。


再见,济南。

再见,大虎。

再见,三吉。

再见,海乔。

再见,只需要一天。

湖北一神秘山洞,常年 吐鱼 上万斤,专家赶来一看既心痛又害怕

★《布宫号》提醒您:民俗信仰仅供参考,请勿过度迷信!

本文经用户投稿或网站收集转载,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

发表评论

0条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