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

嘉靖年间,在北京房山居住着一家农户,家中因父母早逝只余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兄长王侃相貌平平身无长物,每日早出晚归辛苦耕耘,到二十一岁尚未婚娶。而他的妹妹王氏才十七岁,出落得是亭亭玉立俊俏可人,虽说她容貌娇美却因为家中贫穷也一直未嫁,平时待兄长出门自己就在家中缝补炊洗做些家务。这年早春时节万物复苏,一日王侃早早便扛上锄头去田里松土,到日上三竿兀自挥汗如雨辛勤劳作,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只吹得飞沙走石草叶纷飞,一时间连眼睛都睁不开。王侃见状便欲回到田旁的芦棚中躲避一下,不料刚走了两步忽见一个黄衫女子披头散发赤着双足逆风而来,一见王侃便急忙大声呼道:“王郎救我!”王侃正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举步维艰,听得求救声心中一惊,待抬头一看见这女子楚楚可怜狼狈万分,不由起了怜惜之意,一时也不及细问,急忙对她道:“如何才能救你?”女子道:“只需让我藏身在芦棚下就行了。等会即有一阵旋风卷来,那就是追我的人,你只需对他说我已经向西去了。”说毕便匆匆钻进芦棚中躲在小床下面。 王侃正在错愕间又见果然从东北方向吹来一阵旋风,一时势如奔马扶摇万里,围着自己的农田绕了数圈,附近之落叶沙石尽数被席卷而飞。王侃见状大惊,站在芦棚门口急忙按女子所言抬手指着西边道:“已经向西而去了。”说来也怪,这阵旋风似乎能听懂人语,王侃话音将落它便按言所指迅即向西而去,一路风声雷动好不骇人。王侃眼见旋风远去,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惊愕不已,半天方才回过神来,这才转身进入芦棚中,见女子已经坐在他的床上,正将裙子撕下一角来缠着自己的芊足,一见王侃进来便抬起头看着他,面上杏眼含笑口中还喘息未定。王侃见这女子生的螓首蛾眉齿白唇红,绰约多姿娇艳无匹,心中不由又惊又喜,当即好言宽慰她道:“追者已经走远了,你也无须再害怕。”女子一边挽着发髻一边站起身对他拜道:“您的深恩大德,我永难忘记。”王侃问道:“既是如此你将如何回报我呢?”女子道:“金帛珠玉您想要什么尽管说就是了。”王侃见这女子确实有如画中仙人,心中早就春意大动,于是笑着对她说道:“我所想要的可不是这些东西。”女子问他道:“那不知您心中到底想要什么呢?”王侃听罢也不回答,只是盯着她笑而不言。女子见状脸上一红随即对他怒目而视,转眼又笑道:“您真是不安好心。如此的话我却不得不作个负心人了。”说毕便欲离去。王侃急忙将双臂张开拦在门口,不让她出去,不料女子却忽然缩下身子从他腋下钻了出去,动作轻灵迅捷无比,王侃猝不及防被她夺门而出,眼睁睁的看着她衣裙带风急奔逃去,转眼即没了踪影。 他心中大失所望,对这黄衣女子不由有些怨恨,于是扛上锄头怏怏而回。不料走到途中他正准备经过一座小木桥的时候,忽见方才那位黄衫女子竟然坐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一见他便笑道:“您该不会认为我是中山狼吧?”王侃不意她居然在这里等着自己,方才之郁闷早已化作惊喜,只是脸上故意装出一幅生气的样子问她道:“你既然已经躲过灾祸了,为何不去找一个安乐之地,还在这等我作甚?”女子听罢娇笑一声,随即起身上前将他手轻轻拉住对他道:“刚才我只不过是和您开玩笑而已,您何必要为此而生气呢,居然还真以为我是负心人。您对我恩德深厚,作为报答我愿以身相许,如不嫌弃的话请允许我和您一起回家吧。”王侃一听此言心中狂喜,如此艳遇岂能放过,于是便带着她一起回到了家中。王侃的妹妹一见哥哥带着一位如此美貌的年轻女子回家,心中很是吃惊,待兄长将今日之事一说她才了然,随即笑道:“象这么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我见犹怜,何况是兄长呢。”王侃皱着眉头道:“如此好是好,只是蜚短流长人言可畏,若是有人腹诽该当如何是好?”王氏道:“此事无忧。我们附近好说是非的只有一个住在东边的邻居钟八耳,只是此人已经远走他乡了,当不足为虑。我看嫂子媚曼婉妙秀外慧中,正好能和兄长你相依度日,只恐你福薄不能消受啊。”女子听罢此言,当即对着她拜了一拜说道:“郎君对我有大恩德,委身侍奉那是情理宜然,我所忧虑的只是您不能相容。若是您能怜悯收留我,诸事多多包涵,那么家中定然能和气致祥安于磐石,人言也更不为虑了。”王氏听她一说心中更喜,当即便杀了一只鸡下厨烧好,让二人行了合卺之礼。当晚洞房花烛春意浓浓,王侃与女子颠暖倒凤两情相洽,正式作了夫妻。 枕席间王侃问女子的来历,女子自言白姓,家住在良乡,今年一十九岁,自幼便没了爹娘,孤苦飘零孑然一生。昨日偶然出游,不意被一阵妖风所逐,若不是遇见王侃恐怕已被阎王召见了,言讫泪水涟涟。王侃闻听心中怜惜,又问她道所居何处,白氏道:“家中房屋早已破落,妾无枝可栖,每日四处飘泊无以为家,所幸每次都能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所以还不至于被人欺辱。”王侃一听大奇,不由问道:“那你又何以为生呢?”白氏道:“日常寻点针线活来糊口罢了。”第二日一早,王侃将白氏身世给妹妹说了,王氏听罢也唏嘘不已,随即对他们说道:“只要嫂子人好,自此就不要担心无家可归。以后兄长耕地,嫂子在家做饭,我给兄长送饭,自然能将日子过好。今日兄长应先去集上置办几匹布,给嫂子做身衣裳,几曾见过农家媳妇穿着如此艳丽的?”王侃听后深以为然,可是却因为家中贫穷实在拿不出买布的钱来。 正在发愁间忽听白氏对他道:“无需为此忧虑,妾平日积攒了十匹布,就藏在小溪旁边土地祠的香案下,你此刻只需过去取来就是了。”王侃听罢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一时并不相信。白氏再三催促他,他才半信半疑的去了,不料到了土地祠一找香案下果然藏着十匹布,他心中惊喜万分,急忙将布匹拿了回来,并将此事告诉了妹妹。王氏听罢也很惊讶,问白氏道:“那个土地祠地处偏僻荒凉已久,嫂子何时在那里藏了布匹?”白氏道:“那只是偶然路过随便藏的。”王氏一听虽没有再问,可是心中却有了疑惑。好在白氏心灵手巧,尤其工于女红,不到数日便将衣服作了出来,不仅身材合体而且做工精良,王氏见了也不禁大为赞叹。姑嫂二人自此尽心尽力操持家务,将家中收拾的井井有条,日子也逐渐好了起来。可是好景不不长,过了几个月忽然起了蝗灾,每亩田地的收成锐减,只有往年的十之二三。此时又逢官府催收,兄妹二人为此每日在家中愁眉不展焦虑万分,唯独白氏神情自若似乎不以为意。 一日王侃与妹妹商议,准备去村中大户牛家去借点钱,先将这眼前的难关度过再说。不想白氏听后劝阻他们道:“你们兄妹二人这次只怕想错了。牛家只是一个守财奴罢了,若是没有权势相迫,纵然是至亲好友相请他也不肯借一文钱,何况一个外人呢?我看你要上门相求的话不仅自取其辱而且无济于事,依我看不如顺天应命随遇而安,事情到了危急之时,必然有解救的办法,你们还是先等等看吧。”王侃兄妹二人听罢均不以为然,不听她的劝阻仍然去向牛家借钱,果然不出白氏所料不仅被讥刺羞辱了一番,而且一文钱也没借到便空手而返。及至王侃郁郁不乐的回到家,发现催捐的官吏已经等在他家门口了,一见王侃便抓住他的领口,让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税银交出,否则的话就要抓他去见官。王侃一边极力争辩一边好言相求,请官吏先在外面等等,让他进屋去再想想办法。 待他一进门白氏便问他所差税银几何,王侃回道:“加上往年所欠的旧账,一共是七两多银子。”白氏听罢嗤笑道:“妾还以为欠了多少呢,还须让你们愁得数日寝食难安。这点银子有何为难,你此刻再去一次土地祠,在西北角的地砖下面藏有一坛银子,你全都取来。除了税银之外,剩下的都做为家中日常所需之用。”王侃一听大为欢喜,可转念一想白氏一个孤苦女子如何能有这么多银子,于是又觉得是白氏在戏弄他,此时王氏对他道:“兄长莫非忘了上次十匹布的事情了吗?值此紧急时刻,不要再犹豫了,赶紧去吧。”王侃听罢这才悄悄从后院矮墙纵身跃过,向土地庙急奔而去。 待到了庙中一找,果然如白氏所言挖出了一个黑色的坛子,里面白银磊磊夺人眼目。王侃心中狂喜,犹如范进中举一般,急忙将衣服脱下将白银包裹进去背在身后回到家中,他先取出八两银子交给小吏,声言多出的是给他的,小吏见状自然喜笑颜开,当即便告辞离去了。王氏随即便问白氏这银子从何而来,白氏却笑而不语,王侃虽觉奇怪,却因有了巨财不欲追问,而王氏却更觉疑惑了。待第二日一早王侃便拿出五百两银子买了良田,随即又修起了巨宅豪院,将田地全都租了出去,自己也不再劳作,又听取白氏的建议做点小生意,如此不到两年,家中日进斗金钱财滚滚,逐渐也成为了当地富甲一方的大户。 只是白氏数年尚未育有子嗣,王侃心中一直以此为念,有次偶然提起,白氏便脸有不豫之色道:“郎君刚得温饱便欲纳妾了吗?为何薄情到这种地步呢?”王侃一听急忙赔罪道:“不是我忘恩负义,实是怕王家的先人自我开始断了祭祀。”女子听罢轻笑一声道:“若是如此的话你就休要再啰嗦了,妾马上为您生个儿子就是了。”王侃闻言大笑,以为这是白氏在戏谑自己罢了。到了晚间上床之时,白氏让王侃先不要睡觉,自己登床将帘幔放下,也不知她在里面做什么,王侃正在纳闷间,忽听帘内呱呱之声大作,白氏随即挑帘而出对王侃道:“还不去看你的儿子?”王侃闻言心中大骇,急忙探身向床上看去,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白胖小子正躺在床帐中手舞足蹈。王侃惊喜交加,急忙将妹妹王氏叫来,王氏见嫂子生子也是喜笑颜开,可是随即又想平日也未见白氏大腹便便,如何转瞬之间便妊娠生子,心中不由疑窦丛生。王侃见白氏虽生了孩子,可言笑之间和平日殊无两样,也不由疑惑起来,兄妹二人都觉得这孩子来历有异,于是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异生。 此时乡中还有一家富户姓刘,刘翁有一个独子名璇,年方二十尚未婚娶,还是国子监学生。刘家听说王氏不仅容貌美艳而且品性淑娴,于是便找了个媒人上门提亲。王侃觉得彼此门当户对,便欲将妹妹许配给刘家,只是唯独白氏神色沮丧,极力阻止。王侃对她道:“刘家富而好礼,刘璇也是一表人才,让妹妹嫁过去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又何必从中作梗呢?”于是不听白氏的劝阻将妹妹许给了刘家。白氏见状长叹一口气道:“姻缘天定,违天不详。只是我和刘家的儿子有点过节,虽为亲戚,仍要避开。若是刘璇到时,切勿让我和他相见,否则的话便会有祸患发生了。”王侃听罢便随口应允了。等到王氏嫁过去,夫妻二人果然感情和睦如鼓琴瑟,只是每次王氏和夫君回娘家白氏便会托故不出,即使相见也是在闺房中单独和王氏聊聊家常,时间长了刘璇不由心中生疑,于是数次请求王侃,希望能见见白氏,可是王侃每次都找各种理由予以拒绝。刘璇心中奇怪万分,回家后便问妻子,可王氏也说不知为何,他心中更加纳闷,想来想去便和妻子谋划了一策,先设下酒宴邀请王侃来赴宴,待酒酣耳热之际他假装如厕,实则快步悄悄来到王家。这天适逢白氏正抱着孩子在院中散步,刘璇突然推门而入上前便向白氏做了个揖。白氏见状大惊失色,仓促之间不及回避,急忙用衣袖将脸遮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刘璇却在这瞬间看见了白氏的容貌,忽然脸色煞白呆若木鸡,半响方惊叫一声返身踉跄而回,及至到家犹惊魂未定,面色如同死灰一般。 王侃兄妹见状非常惊讶,便问道刘璇这是何故。刘璇定过神来方问王侃道:“尊嫂不知是谁家的女儿?芳龄几何,与您成亲几年了?这其中大有异常,还希望您能如实相告,千万不要隐瞒。”王侃不知他为何发问,所以一开始支支吾吾不肯明言,刘璇见状又正色道:“你我都是至亲骨肉,还请不要欺骗。我之所以这样说,自然是有深意,兄长为何如此见外呢?”王氏心中本对嫂子怀疑已久,闻听此言也想知道个究竟,于是也在旁极力附和,王侃实在不得已,这才将白氏所来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不料刘璇听罢脸色一变道:“如此说来,兄长定然是遇见了妖物啊。”王侃闻听大不相信,问他道:“何以见得?”刘璇道:“在兄长面前实不敢相欺。弟久慕嫂嫂贤淑,只是一直不得相见,心中深以为憾。刚才留您在这饮酒之时,我已趁便去了一趟您的府邸,正巧和嫂嫂在庭院相遇。可我仔细一看,这嫂嫂白氏不是别人,却正是三年前祸害我的人啊。三年前的清明,我给先人扫墓,回家的途中遇见了白氏,此女只说和我有夙愿,愿意侍奉枕席,也是我色迷双眼神魂俱失,于是便带她回家住在了一起。可两月过去,我虽和她日日欢好,但身体却逐渐变得瘦弱起来,每日也是神情恍惚无精打采,后来居然得了病卧床不起。父母见状心中生疑,知道我被妖邪所祟,于是千方百计的想给我驱邪,可是每次却总是不能成功,白氏一直在我左右形影不离,眼看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父母不由心急如焚焦虑万分。 正当束手无策之时偶然听说在山东有个姓姜的道士,驱魔逐妖法术如神,父母便派人厚礼将其请到家中,乞求他做法将白氏驱走。姜道士当即便书写了两道朱符,让先将一道符咒在中堂焚烧,另一道却好生保藏起来,言道数年后尚有大用。这一道符咒刚刚烧毕,我便见到一个神将进入房中,相貌如同庙中所塑的灵官一样,一进来便去捉拿白氏。白氏见状花容失色,急忙御风而逃,神将也紧跟其后化作一阵狂风而去,此后白氏也再未见返,如此我的病才逐渐痊愈。今天听兄长一说,我方掐指算来,兄长遇见嫂嫂之日恰好是神将逐妖之日。只是兄长此时对她颇为溺爱,必然不信我的话。而今朱符虽在却不足为凭,我听说倘若嫂嫂为妖女,定然体有异香,而且会经常护住自己的尻骨,不许别人摸。您可先回想一下,若尊嫂确实是这样的话,那就定然是妖邪无异了。”这一席话直将王侃听得是目瞪口呆惊愕不已,数次张口欲言,可是想想却又将话咽了回去。此时王氏在旁说道:“尻骨我倒是不知道,只是体香却是不妄。兄长宜早做计议,切勿到时后悔啊。”王侃听罢半天方徐徐叹口气道:“若是按妹丈所言,其为妖女无疑。但是自我和她相好以来,家中因她而富,儿子也赖她所养,就连妹妹也因她而嫁给了你,所以她对我王家实有大恩啊。我曾经听说过有以德报怨的,却很少听说过有以怨报德的。况且内人柔婉贤淑,必非蛇蝎心肠,就算她是异类,我也不忍心将她抛弃。这话自今以后你们休要再提,我也不想再听了。”刘璇闻听急道:“黄蜂尚且有毒,何况是妖魅呢?如若不听我的良言相劝,死期就会不远了。”王侃听罢脸色一变,随即拂袖而起径直出去离去,这一场筵席最终是不欢而散。 待王侃离开后,王氏心中惦念兄长的安危,终究是放心不下,于是便让丈夫将朱符拿出,自己悄悄回到娘家。此时王侃和白氏正在房中和孩子嬉戏,王氏将朱符放在二人寝室门前引燃,瞬间便觉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随即便见白氏惊慌失措的从房中冲出,左右四顾之后忽然倒地化作一只黑狐冲门而去,在她身后却有一道旋风疾如飞电紧追不舍,转眼即不知所向。王侃在房中一时震惊不已,待妹妹给他说明缘由,他悲伤欲绝心中大恸,任凭王氏百般劝慰也无用,自此不吃不喝数日便气绝身亡了,而白氏也再没有回来过,家中只余异生仅存。王氏见兄长殉情而死,心中悔恨无以复加,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最后只得将异生抱回家中好生抚养。异生天资聪颖勤学好读,到了十八岁即中了举,最终也算光大了王家的门庭,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多次派人寻找自己的生母,可是却再没有过白氏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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