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说,他这条命就是为文学准备的。村上春树也是。

1、

阿乙说,他这条命就是为文学准备的。村上春树也是。

阿乙胖了。

坐在下面,看阿乙脸部的轮廓,能明显感到这一点。阿乙坦承是激素吃的。治病要吃激素。2012年的时候,阿乙开始写一部小说,写到一半,肺部出了毛病,住院。后来阿乙回忆,“从我这里动手术进去,后来提着引流管,提着一个桶子,桶子都是你的血浆。”

出院后,阿乙知道惜命了。

他戒了烟,也不再熬夜写小说了。作息开始规律起来,晚上十一睡,早上六点起。起来就是写作,一直到11点。接下来,这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以接电话,处理其他事情了。阿乙也开始自己买菜做饭,努力生活得更健康一些。

阿乙从前不这样的。

像他小说《意外杀人事件》里的“艾国柱”,阿乙从家乡的瑞昌县逃了出来,去了大城市,开始他的写作道路。

在郑州的出租屋里,一个晚上熬夜,就能写几千字的小说。这样的努力终究有了起色,周围开始有了欣赏阿乙的人。2008年,在罗永浩的张罗下,阿乙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

2010年的春节,阿乙形容,“非常意外,我接到北岛的电话。”北岛在电话里叮嘱他好好读书,珍惜他的文学才华。

再后来,也就是这一年的十月,阿乙在《人民文学》发表《意外杀人事件》,一举成名。

由于小镇图书资源的匮乏,阿乙没看过几本书。来到大城市后当体育编辑,和同事一聊,才发现自己养料的匮乏。于是阿乙开始疯狂的读书,别人组织饭局,阿乙去了,捧本书,说不上话或者感到无聊,就坐旁边开始读。甚至连去厕所,“如果我上厕所不拿一本书进去,我认为上厕所的功能就变得非常剥夺我存在的意义,在浪费我的时间。我就要看书,不看书的话我就拉不出屎。”阿乙甚至期待科学家可以发明一个药丸,每天吃一个,也不用排泄,保证营养的摄入,这样一整天都可以用来阅读和写作。

很像八十年代刚刚放开的时候人们对书籍的狂热,或焦虑。

生病的时候,医生不让阿乙写作,阿乙就看电影。但其实,就连看电影,阿乙都是在汲取营养,“看电影其实不是为了娱乐,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学习,看电影是为了摄取营养。每天带着书也是为了摄取营养。”

他否定路遥,写的一点都不真实,认为现实怎么可能是那个样子的,“县长的女儿和矿工谈恋爱,这个怎么可能,连句话可能都说不上。”还有余华,对县城的处理“实际上是一个寓言”。

阿乙也来自小县城,瑞昌县,他欣赏贾樟柯处理小县城的经验。阿乙看电影,学习贾樟柯如何在电影里处理他的汾阳县。

阿乙赞叹《站台》的结尾,壶里热着水,冒气,女人抱着孩子转,男人靠在沙发上,拿着扇子,打盹睡着了。他们再也不是年轻时候追着火车跑的青年了。时间对人的影响被贾樟柯表达得如此细腻又灵动。

余华比之阿乙,如同张艺谋比之贾樟柯。寓言对现实。

自从正式决定开始写作,可以说,阿乙整个生活的主题都是阅读,写作,阅读,写作。稍微浪费一点时间,阿乙就会负罪感严重。

他把自己比作茨威格《象棋的故事》里的B博士,陷进象棋里,阿乙是陷进写作里,每天24小时的主题都是写作,他形容自己“4小时写作,剩下20小时都在焦虑,甚至做梦的时候都在解决写作问题。”

直到阿乙身体出了毛病,去了医院。

阿乙回忆,“化验后,女大夫看着我的化验单发愣,突然焦急地说,你别在我们这里治了,一周化验,出一个结果,时间不够了,你快去大医院综合医院吧。”

医生是按照恶性肿瘤来对待的。

后来去领化验结果,阿乙都要在手心写一行字,叫,“是又如何。”

2、

阿乙说,他这条命就是为文学准备的。村上春树也是。

村上春树在二十九岁开始写作之前,完全是个不良少年,以及带着不良少年的生活习惯,随心度日。

与《麦田守望者》里的霍尔顿相同,村上对那个叫学校的机构缺乏好感。不喜欢学习,考试成绩也不够出色。村上初中唯一的印象就是挨老师打,到了高中,玩麻将,滥交女朋友,抽烟,翘课,上课读小说,不一而足。

就这么一直晃晃悠悠到了大学,还是一如既往地厌倦学校的课程,书也不好好念,空闲都去了爵士乐酒吧打工,再用打工挣得的钱买唱片。在集体宿舍住了不到半年就搬了出来,带着书和唱片,住进了一间地板几乎塌陷的廉价公寓。

整个情况确如村上所述,“我在高中基本不学习,在大学可是压根儿不学习。”

由于不太去学校,各类活动和日程都不太清楚,因此也就常常缺考。当然拿不够学分,拖拖拉拉念了七年大学。

因为实在不喜欢上班,加之自己又十分喜欢音乐——村上之前思忖,自己无论如何成为不了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小说家,阅读就当作爱好好了,工作还是到别的领域去找,最终选定了音乐作为职业。

于是1974年,村上借了些钱,在东京一个叫国分寺的地方开了家爵士酒吧。白天做咖啡厅,晚上做酒吧,还提供食物,每周邀请一次乐队演出。虽说有些累,还得熬夜,可毕竟能尽情听爵士了。就这么着吧还不错。

本来,村上就一直这么干下去了。

1978年4月1日,村上去看了次棒球比赛。村上本人是“养乐多燕子队”的支持者。这天下午,他躺在草地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比赛。万里无云,风也暖暖的。这时是一点半,比赛进行到了后半场,第一击球手迪布·希尔顿打出了一个左线安打,球棒准确击中了棒球,清脆的声音响彻全场。也就在这个时候,村上下决心说“写篇小说试试”。后来村上再次回想那个场景“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静静地从天空飘落而下,我明白无误地接受了它。”

这时村上才发现他连一支钢笔都没有。于是去了新宿的一家书店,买回来一沓稿纸,以及一支一千多日元的钢笔。

前两部作品都是在工作间隙写成的。得空的时候,就趴在吧台写,断断续续写上半小时或一小时。深更半夜店铺打烊后,再回到家里,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写稿子,一直写到昏昏欲睡,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将近三年。“我觉得自己活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两倍的人生。”

后来《且听风吟》获奖,村上又写了第二部《1973年的弹子球》,但村上自己对这两部并不太满意。村上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写出更好的小说。

于是在酒吧开了七年之后,村上和阳子决定卖掉爵士乐酒吧。村上从此成为专业作家,这一年他三十二岁。

刚开始写作,村上还保留着旧日的习惯,一天要抽六十支香烟,手指都熏成了黄色,而且每天伏案写作,体力也逐渐下降。

于是为长久计,村上决定开始戒烟,锻炼身体,规律作息。

村上无疑是励志偶像。多少人反复多次,想戒也戒不了的香烟,村上说戒就戒了。从原来的一天三包到现在一根不抽。

写完《寻羊冒险记》之后不久,村上开始跑步。之后的每年都参加一次马拉松,几乎每天都坚持慢跑。极度自律。

生活也来了个大转变,十点睡觉,五点起床。听的音乐也是古典的越来越多,还跟夫人阳子一起在庭院里种菜。

此后村上进入他文学生涯的高产期。上午写自己的小说随笔游记,写累了,到下午就搞点翻译权当放松和消遣。

于是,这世上少了一个爵士乐酒吧老板,多了一个小说家。而这个总是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的酷酷小说家,他的潮流即将席卷整个世界。

3、

阿乙说,他这条命就是为文学准备的。村上春树也是。

查病的过程让人恐惧。每次去领化验结果,阿乙都要在手心写一行字,叫,“是又如何”,以防止出现不幸的结果。

阿乙还记得,一次去查PET-CT,就两个人,阿乙在前,一个老同志在后。“他竟然还插队。我当时就跺脚,想说,死你妈比的也要插队吗。”

其实不是肿瘤。

阿乙活了下来。

出院后的阿乙知道惜命了。

他开始把文学,把写作当作一项长期的工作来对待,不再像得病前那样,熬夜写小说,持续地焦虑,不断地压榨自己。

阿乙以前很焦虑,一半是别人的期待,一半是自己的要求。《鸟,看见我了》的序言,题目是,《我比我活得久》。这句害羞的话语其实隐藏极大的野心,这是太上三不朽的“立言”,阿乙要在文学史上建功立业。但其实细想之下,这样的话,恰恰也正是他这样的对文学极热忱,对写作有着圣徒式追求的写作者才能说出。

阿乙现在早睡早起,不再熬夜。起得早了就可以多写一会,多一点一天可以写上两千字,少一点五六百字。也戒了烟,自己买菜做饭,锻炼身体,散步。阿乙把散步当成一个任务,试图每天走路10000步,为了活得久一点。

出院后的阿乙不那么着急了,身体的原因是一方面,同时也是由于对自己的信心。在和许知远谈话时,阿乙表示:“我觉得我现在处在这样一个状态:我不写,我也不担心别人写出什么东西来,每年有那么多新作家,我从来不担心。”

“现在大家都是法厄同,一年不知道烧了多少纸,每年出了那么多大部头,都是把有限的才气浪费在一次准备不太充分的操作上,包括我住院的那一次写作,所以我不急,我综合考量它在我整个生命中所处的位置,还不足以让我安心去死。我以前跟叶三开玩笑,写出一个好作品,就可以去死了,绝不留恋一天。”

其实不是开玩笑,阿乙大概真得是这么想得。他把自己献给了文学。像上个世纪的老同志,锻炼身体不是因为想锻炼,而是这样可以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继续为祖国为党做贡献。

阿乙也是这么想得,但是是为了文学和写作。“人活着,就是为了写出一个巨大的作品,让自己满意。”

“我认为我这条命或者我这个人是为了最重要的事情来准备的,过去是为了某个女人来准备的,现在是为了文学的事业来准备的。驱使我的不是钱,推动我的是文学史上有所建功立业的虚荣心。这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4、

阿乙说,他这条命就是为文学准备的。村上春树也是。

在《寻羊冒险记》快写完的时候,村上成功戒了烟。1982年的秋天,村上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决定开始跑步。

之前说过,写作长篇小说更接近一个体力活,你要先花上一年时间积累素材,再用一年写作,然后下一年再修改个“十遍或十五遍”。在《1Q84》里面村上借青豆之口告诉读者:“肉体才是人的圣殿。”

戒烟不是真得想戒,跑步也不是单单只是为了锻炼身体,或许有一小部分因素,但能做出这一转变,其中最重要的、占据决定性的,是村上发现了他的天赋所在,他不想浪费他的文学才华,他要对自己负责。或许文学史上的确有短暂但如流星一般耀眼的天才所在,但村上不想做流星,他要做一颗温和但可以一直持续发光的恒星。

其实成功也就这么简单,发现自己的天赋所在,然后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它。再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地投入其中。

当初村上关闭爵士酒吧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即使当时经营酒吧的收入远远高于写小说,而且写小说看起来也远不如已经有了一定规模和顾客的酒吧那么稳定。

要是换我们,可能大多数人都不会关闭酒吧罢,正在盈利上升期,而且有了固定的一批顾客。关键可能有这么一个心理:我既能一边开酒吧,还能一边写小说,还获奖了,业余的打败了专业的,我多厉害。这很像我们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态,贬低勤奋努力的意义,而看重天赋。看我玩着游戏还考了第一,我多厉害。但村上不要这样:

“无论做什么事儿,一旦去做,我非得全力以赴不可,否则不得安心。将店铺随意交托给某个人,自己躲到别处去写小说,这种讨巧的事情我做不来。竭尽全力埋头苦干,还是干不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撂开手了。然而,如果因为模棱两可、半心半意而以失败告终,懊悔之情只怕久久无法拂去。”

1994年,村上呆在美国的坎布里奇写《奇鸟行状录》,10月22日晚接受了一个以他为题写博士毕业论文的研究生采访,采访时村上头一次明显露出了疲惫的神情。于是来访者问村上,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长时期地坚持辛苦工作。

的确,村上所做的一切很少有跟他的写作完全无关的。可以说,自二十九岁决定写小说开始,村上就这么陀螺一样地一直转了三十八年,到现在。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是写作,所有一切都是围绕写作转的。

他将体育运动当做保持身体健康以便更好写作的手段。即使旅行,也是带着任务去的,往往是受杂志所托,这意味着他不能像普通观光客那么悠闲,而必须用心去看,去听,去感受,再写成文字。

就是作为写作支撑的跑步,村上也在空闲认真记录他的“跑步日志”,过后再把这些集结成册,出一本谈跑步的集子。九十年代去了美国坎布里奇教授日本文学,他也利用这次的经验写了一本书:《为年轻读者讲解短篇小说》,真得是“天生不肯浪费任何写作机会”。

极度的自律。就跑步来说,村上决定就当每天只有23个小时,不管多忙,他都会雷打不动的将那一个小时用于运动。每次跑完马拉松,村上都很累,但下一次还是继续。

而他的成功戒烟,他雷打不动的每天跑步,这一切都是为了文学,为了他的写作事业。

1991年的时候村上由日本飞赴美国。就在这之后的一年后,传来了他的好友中上健次逝世的消息,这使他不胜震惊。村上和中上健次可以说是同龄人,村上原本假定还有十年的时间可以上下求索,而这次中上健次的逝世使他结实地感到死亡脚步的临近。

他不想像菲茨杰拉德那样——《最后的大亨》未及完成,就因心脏病的发作而猝死。他想,菲茨杰拉德在生命最后关头最痛心的莫过于这部已经构思成熟的小说,最终却没来得及完成。

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一辈子真得太过短暂。而村上还有太多作品有待完成(这次在美国,耗费几年时间最终完成的三卷本正是构成他创作转折点的,也许也是他创作生涯最伟大作品的《奇鸟行状录》)。所以村上在决定正式踏上写作道路以后,下决定戒烟,每天慢跑,规律作息,把生活的重心放到写作上,所有一切都为能更好地写作而服务。而这次好友中上健次的逝世更使他感到了时间的紧迫。

他在《凌晨三点五十四分的小型死亡》中写下这样的自述:

“我想我可以说写一部长篇对我而言是一种绝对异常的行为……只要我提笔写一部长篇,我头脑中的某个角落就一直在想到死。一直要等到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得解脱。”

“每次总是这样。我会一边写一边对自己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至少要等我把这部小说写完,我绝对不想死。单单想到有小说未完而身先死的可能就让我泪流满面。我写的这部小说也许不会成为文学史上的伟大作品,但至少它就是我本身。’”

村上说,有时一早醒来,他会发现自己在默默祈祷:“请让我再活一小会儿。”他祈祷“请别让我在十字路口被一个心不在焉的菲亚特司机撞上;请别让我被那个站在一边闲聊的警察因为无聊玩弄自动手枪走火击中;请别让排在五楼栏杆上那些摇摇欲坠的花盆掉下来砸到我头上;请别让哪个发了狂的疯子或瘾君子从背后捅我一刀……”

5、

阿乙和村上都怕死。这不是因为他们懦弱或其他什么,因为比起死亡,他们都还有着更重要的文学事业,尚未完成。

一辈子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真得太过短暂。陈忠实的垫棺之作,也就是一部《白鹿原》。钱锺书就是《谈艺录》《管锥编》这几本。最近博尔赫斯出了全集,也就那十几本,不会再有了。卡尔维诺也是。像村上这般勤奋的写作者算比较多的了,二十多部左右。而村上今年已经67了。

阿乙说,他这条命就是为文学准备的。村上春树也是。

阿乙觉得,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丁、普鲁斯特、托尔斯泰、莎士比亚这些作家是真的巨人,而他自己缺乏那种巨大的力气,想都不敢想。“有时候能看见自己一生的成就,也很难过。”

或许成就有大小,可他们的的确确都把自己献给了文学。

阿乙写:“但我觉得自己是献身的。倘若什么希望也看不到,或者什么回报也不到来,那么我还会写。”

村上说:“有时一早醒来,我会发现自己在默默祈祷:‘请让我再活一小会儿。’我会一边写一边对自己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至少要等我把这部小说写完,我绝对不想死。”

阿乙写:“我想我死的时候,我的桌子上摆满我的作品,这就是我的人生意义。”

村上说:“我但求能活着写完这本小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阿乙写:“我这条命就是为文学准备的。”

村上说:“单单想到有小说未完而身先死的可能就让我泪流满面。”

人的一生是有一件主要的事要做的,全力以赴,投入其中,或许足以挣脱掉时间锁链的束缚,直至超越死亡。

这也是阿乙所说的,我比我活得久。

——哪怕只有一季稻子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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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阿乙部分:

1.赵颖慧,阿乙:像存钱一样存小说,直到死亡,潇湘晨报,转引自http://dwz.cn/3vvmNp

2.吴丹,作家阿乙:我看见死神对我的逼近,一财网,http://dwz.cn/3vvnXO

3.刘雅麒,阿乙:死亡从中年就开始侵蚀一个人,北京青年报,转引自http://dwz.cn/3vvpmG

8.阿乙:北岛先生就像一艘船,捎上了我,深圳晚报,http://dwz.cn/3vvv2J

10.阿乙,鸟,看见我了[M],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11、图片来自界面,摄影:叶三。其余来自百科。

村上春树部分:

1.杰·鲁宾《洗耳倾听:村上春树的世界》

2.村上春树《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3.村上春树《无比芜杂的心绪》

4.村上春树《碎片,令人怀念的1980年代》

拓展阅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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