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故事之:那时星辰,那时月(春节小故事)

(小说)


春节故事之:那时星辰,那时月

吱—呀—

这是一扇扇木门被打开的声音。这声音有时从村子西头传出,有时从村子后面那几户人家响起,但也可能总是从村子西头或者后头,先于报晓鸡啼而唤醒整个沉睡的村庄。最先传出这声响的人家一定是勤快的。随着这一声让你无法逃避的难忍的吱呀声,一洞洞低矮的草房的门被打开,屋子里昏黄如豆的灯光便一泻而出,瞬间点亮了村庄——是的,天亮了。


最先走出屋门的往往是小孩或者老人。他们拎着尿罐,或碎步小跑,或步履蹒跚,走向村子东南角那片筑着几座"金字塔"的土杂肥场,等着生产队妇女队长怀志娘和村后的刘四爷过秤,然后把斤数记在一个面目全非的,沾着全村人屎尿味的塑料蓝皮日记本上。年终决算,那些斤数可以变成工分,工分可以变成糊口养家的粮食。


尿罐里,盛着一家人一个夜晚共同的付出。一个小小的土屋,沿墙摆着几张或大或小的床,中间就会放着这么一个足足可以盛二十斤水的土黄色陶罐。这种陶罐,在沿浍岸边的任何一家土窑都可以买到,也不过三毛两毛,半斤猪肉的价钱。漫长的冬夜,这样的尿罐就会变成每家每户的乐器——陶乐,或叮叮咚咚,或哗哗啦啦,且顿挫抑扬,铿锵有韵,如宋词元曲长短句,听起来荡气回肠,足以让你后半夜无心再眠,想象着不几日之后的新春大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红的春联,雪白的全麦面馒头,飘满整个村子的猪肉炖葫芦条的香,新新的衣裳,还有付出的或者收到的三毛两毛的压岁钱——庄稼人一整年的全部的盼头!


小孩早起,是因为父母们劳作了一年,漫长的冬季可以修复疲惫的身子,在沉重的鼾声中积蓄下一个年头所要付出的力气,所以得把顽皮的孩子早早赶起,去肥场交尿,拾粪。拾粪是乡村早晨的一大景观。背着畚箕挟着粪铲的男人们,大人或者小孩,天一放亮,就满村满湖里转悠。村头田尾土路旁,前一天夜里跑出圈的猪、牛,闲逛的野狗,到处拉屎,还有不会过日子的男人们拉下的野屎,夜里一上冻,象是长了白胡子。早起拾粪的人发现了这么硬棒棒的一坨,便是一个小小的惊喜,咔咔两声,用粪铲小心地将它请到粪筐里。一个早上,这样的小惊喜捡满了一粪筐,就可以倒在自家的粪池里,也可以交到生产队的土杂肥场过秤记斤数换工分。拾粪的人必须早起,晚了就捡不到了。天刚蒙蒙亮,村子里便人影憧憧,口里喷着热气,胡须眼眉或头发上结满冰渣,在村里村外寻寻觅觅。他们仿佛从圣诞老人的冰雪世界里走来,这是村子里一个早晨的童话。


老人们的早起是睡不着。后半夜往往是在回忆中挣扎。最后掙扎着起床。拎着尿罐,用手杖挑开单薄的房门。拐杖咚咚有声,捣着被一夜寒冷冻僵了的土路,挪向土杂肥场。老人拐杖的咚咚声响,和着响彻小村的咳嗽声,使得整个小村都在颤抖。声响惊醒了枝丫上的麻雀,山喳子(灰喜鹊)的美梦被打扰,破口大骂,扑楞着翅膀冲出小村,远走高飞。


妇女队长怀志娘和刘四爷肩上抬着根细细的棍子。棍子下面是杆可以打一百五十斤的杆秤。秤下面是每家每户的尿罐,或者男人们盛满小惊喜的粪筐。到得早的随到随称,记账走人。晚了,日上三竿,人聚多了,就得排队等候。怀志娘看着秤前一字排开的长龙,觉得自己象个统率三军的穆桂英。她不急不躁,缓声道,都别挤别挤,小心晃洒到衣裳上,可要过一个骚年了。对面的刘四爷想笑,忍住了,粗短的手指在秤杆上找着秤星子拔动砣绳,心里骂道,这骚娘们!


秤是怀志娘家的。它是村子里的秤王,也是怀志娘的骄傲。这杆秤是怀志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村西南十六里浍河边上王家圩子修下的。王家圩子是个方圆百里有名的集镇,镇上有家修秤的铺子"徐记秤行"。店主徐掌柜的从祖上继承下修秤的绝活,并且在他这辈子手里发扬光大。修出的秤,刀口薄厚均匀,坚韧灵敏,斤、两、钱、毫,分厘不差。村子里过得好的人家,有两户也有修了秤的,秤砣捋到杆屁股,最多也就秤得三五十斤,所以庄户人家,买只羊,卖头猪,给新场里打下的芝麻绿豆过过秤,就要求到怀志娘门下。多数情况下怀志娘的心情是好的,笑逐颜开,努努嘴:呶,薄帐子上挂着呢,拿去用。小心秤砣咂到脚噢。遇到心里烦着的时候,比如刚和怀志爷吵过架,心里一万个不爽,这时候你去借秤,惨了。怀志娘上眼皮窗帘似的往下一拉:借出去了。看也不看你一眼,扭身转到屋里去了。只剩下你牛桩似的杵在那儿,哭也不得,笑也不是。因此,村子里的人,见了怀志娘,都陪着小心,带着恭敬,老远就得打着招呼问个安。欠着人家一份情呢,有谁不知个情长理短的。怀志娘享受着秤王的美誉,以及由此带来的全村人的崇敬,并在村里选举妇女队长的时候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高票当选。


眼前的长龙在半个时辰后变成了短尾巴泥鳅。还剩下三两户人家的尿罐子没过秤。这时候一个年轻女人,一手提着尿罐子,一手在腋下搭那件天蓝色偏襟褂子的布扭扣,她头发散乱着,三步并着两步,匆匆而来。这人是村子里有名的懒婆娘胜利家的。胜利家的名叫张怀兰,东北二十五里沿浍边上张家湾张老头子的独生女,嫁过来十多年了,养着一个八岁的女儿。但几乎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是胜利的女人,就都跟着长辈们称她胜利家的。胜利家的一到,就插进队伍中稍大点的空隙。这时候她褂子的扭扣已经搭扣整齐了,拢了拢零乱的头发,从左手脖子上取下根皮筋,套上,连声说,晚了晚了,又晚了,明天一定早起。


胜利家的后面,站着个十岁模样的黑瘦黑瘦的男孩,他是生产队里牛头(饲养员)黑子的儿子,名叫海起。海起看到胜利家的站到自己前面,立马不爽起来,嫂子,你也知道晚了?晚了就排到后面去。胜利家的转回头,看了看这个黑瘦矮小的男孩:咦,臭小子,跟嫂子较起真了。嫂子忙着回去给你姐姐做饭,你小屁孩忙着回去,还不是个玩啊!在这儿玩,你还可以看看谁家尿得多。


胜利家里的嘴,村里同辈妯娌们说她是破锅煮屎,一开口就咕嘟咕嘟,没个停下的时候。她一句话,把大伙逗乐了。怀志娘说,胜利家的,谁家尿得多,瞒谁也瞒不了我,这本本上都记着呢。她扬了扬手里的塑料绿皮日记本,你家的斤数,天天都是最多的,不信,你来瞧瞧。


海起也在看。他看的不是妇女队长手里的本本,而是胜利家的脚边的大尿罐。越看,海起的眼珠子睁得越大:哎呦嫂子,不对吧?你家才三口人,咋比咱家五口人尿得还多呢?光喝水不吃饭,也尿不出这么多尿来。


大家先是一阵轰笑,然后就都沉默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便开口。刘四爷嘴唇动了几下,又忍住了,他把那句将要出口的话咽到肚子里:懒婆娘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胜利家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干咳两声,对海起说:臭小子,这尿里还掺假了不成?尿就是尿,水就是水,再笨的人也一眼看得出,颜色它就不一样,不信啊?海启,你过来,亲口尝尝。胜利家的揪着海起的厚实的耳朵,假装往前拉。有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跟着起哄:海起,你就尝尝呗,尝尝你嫂子尿的尿是啥味道。


笑声没落地呢,海起挣脱了胜利家的那只大手,放大了声音:不用尝我也知道,罐子里是老母猪的味道!


话一出口,语惊四座。大家先是发愣,明白过来便是大笑,便是狂笑:村里的小子,海起最厉害,骂他同辈嫂子是老母猪呢!一个同辈分的小伙子跟着和:啥叫老母猪?擓擓就倒下呗,爱睡觉!


胜利家的红着脸,从排着的队伍跑过去,追那个同辈兄弟。追赶的时候,两只奶子在蓝布衫子下面蠢蠢欲动,老想比主人跑得快些。


小伙子围着那座用土杂肥堆积起来的"金字塔",猫捉老鼠似的。追累了,大家也笑累了,便又回到怀志娘那杆大秤前。海起立马就来了句:你们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前天傍晚,我和怀志在胜利哥家屋后用弹弓打麻雀,就见胜利嫂子在老母猪屁股后面接尿,往他们家尿罐里兑。


众人恍然大悟。胜利家的三人尿过海起家五人,谜底终于解开了。一头母猪,至少也抵得上三人的尿量吧。


刘四爷在秤杆子的另一端,不阴不阳地笑笑,仍没作声。几个交尿的媳妇大婶不再说笑。悄悄私语中不时将目光转向胜利家的。


胜利家的意识到了什么,正色道,母猪尿也是尿,兴许比人尿还肥田呢,又不是兑水,兑水是作假,投机取巧,母猪尿不是。


怀志娘开始说公道话了:你说不是就不是?生产队里收的是人尿,尿罐子里的东西,三斤人尿算一分工,没说收母猪尿。胜利家的,母猪尿要是可以,那母牛尿也行了,一泡能尿个半水桶,他嫂子,你说是不是?全村二百多口子,眼睁睁都盯着呢,咱可不能让大家心里不得劲。


胜利家的没说话。她不敢跟妇女队长怀志娘顶嘴。全村人都不敢,所以她也不敢。


先前跟胜利家的开玩笑的小伙子,名叫闺女。可笑吧?分明一个真男孩纯爷们,却取名叫闺女。闺女他娘一顺边生下四个女儿,第五胎降生前,闺女他爹说,这一胎,要是老天爷赏脸,给个男孩,咱就取名叫闺女。乡下人迷信,认为女人命贱,取了个女人名字,阎王爷就不会收了他,就能保他长命百岁。


闺女倒也伶俐,在村西南那片高地上的破庙改建的学校上的小学,又在二十里外的公社读了两年初中。读到第三年,学校老组织学生到附近生产队劳动。割麦子,掰玉米,播春豆,插山芋,没有不干的。平时很少上课。不上课的时候,老师就分配任务给学生,每人每学期拾粪五百斤,割青草晒干二百斤,交给学校的学农基地。学校的学农基地有一百亩土地,六头黄牛十多只山羊。闺女觉得在学校里干农活,在家里呆着也还是干农活,没多大区别,就不上了。正巧大队部的批判队缺少年轻有文化的队员,闺女就撂下书包成了一名光荣队员。平时活动不多,只是遇到地富反坏右,或者现形反革命分子,需要批判的时候,才在信纸上写上批判会的发言稿,把批斗对象押上村头田边,戴上纸糊的高帽子,双手反绑着,胸前挂着写上姓名罪名的牌子。批判队员一起举举拳头,喊几句口号,然后批判队员出列,把批判稿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念一遍。队员们把各自的稿子都念完了,批判会也宣告结束。之后,再转到另一村头田边,故技重演。闺女感觉到成为队员以来,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到各生产队里瞎转悠,不用干农活还可记最高的工分。还有,还有可以吃一顿饱饭。批判队里的饭,是闺女从小长到十七八岁从未吃过的好饭,甚至还有点肉星。


妇女队长怀志娘的一番话,让胜利家的无言以对。闺女就跟在怀志娘后面乘胜追击。他把批判地富反坏右的招数拿出来了,说:人尿跟猪尿差不多,猪尿跟牛尿差不多。有意思。我说人跟猿差不多,猿根猴差不多,猴跟狗差不多,嫂子你说,狗跟人是不是也差不多?差得太多了!


刘四爷一脸意义不明的笑。几个娘们的窃窃私语变成大声议论。


胜利家的彻底忍不住了,冲到海起跟前:小王八羔子,你这破嘴,尽瞎胡说,什么事都能让你看到,再说说,你还看到个啥?!


你真让我说啊?海起仰面盯着胜利家的被气得春意盎然的脸:我可真说了?说吧,身正不怕影子斜!


海起说,你这么大人了,姚书记一爬上去,你就叫唤,真是不经压。胜利哥那天晩上去大队部站岗,我和怀志去屋檐下掏麻雀,在你们家后窗口听到的,不信你问怀志,你们还咬得吧唧吧唧响……


所有的眼睛都瞪得铜铃似的,没一个人言语。怀志娘说,都散了吧,该干啥干啥去,别听一个吃屎孩子瞎说。胜利家的脸红透了,象落地的桃子。她把一罐子的尿就地一倒:你个吃屎孩子,我跟你没法说,我找你娘去。说完,扭动着屁股,一阵风似的去了。


刘四爷终于笑出声来。闺女指着他的脑袋壳:你个糟老头子,心里坏得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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