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奴婢看上你了(皇上的奴婢叫什么)
我替暴君挡了一剑,结果他不为所动,还夸我眼睛好看。
我忍着痛,刚想挽出一个笑,却听他改口。
「可惜笑得太狰狞可怖」
一口气没顺过来,我成功昏了过去。
就别指望暴君能说出啥好话!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1
我是暴君的婢女,刚替暴君挡了一剑。剑从我的腹间穿过,疼痛几乎要让我瞬间昏厥过去。我仰倒在暴君的怀里,还能瞧见暴君低头看我的模样。
暴君生得好,高鼻薄唇、一双凤眼比庙里的观音还观音,却能笑搂美人下令屠杀一城。他下颌苍白削瘦,眉眼却有怠懒,玄底红边的冕服衬得他这样喜怒不定的疯子也有了分帝王威仪。
丝竹靡靡的宴会上来了这么一出,歌舞声早已停却,四座尖叫声骤起,反应过来的侍卫早已把刺客制服住了,众人都在等他的命令,可他却眼也不抬,这突来的刺杀没让他有半分惊慌,反倒兴味盎然地打量着我,有血溅在他冷白的脸侧,像雪里藏桃花,观音落下红尘。
暴君往下凑近我,说是暴君,身上却十分清冽,反倒是我,一身的血腥味。我疼痛不能自已,才几瞬的功夫已经疼得冷汗淋漓。
尺寸之间,他从玄色的袍袖间伸出手指,修长指尖落在我的唇畔,要不是场景不太对,恐怕就如同情人间的轻抚一般,他挑去我沾在眼前的一缕发丝,抬手时指尖却因为擦过了血而晕上红色。
“眼睛不错。”
他含笑说道,凤眼微弯,笑意却影影绰绰见不着真切。
我颤着唇,忍着十分的痛,刚想挽出一个笑。成为暴君侍婢的第一条便是,侍奉时必笑如三月春花。就见这暴君把我往外一推,我一口血呕出来,他倒是把旁边吓得瑟瑟发抖的不知道哪位美人拥入怀中。
他垂下眼来瞧我,眉梢带了零星笑意,我分明见到那美人被他安慰后抖得愈发厉害了,他瞧着我这个片刻前为他挡了一剑的救命恩人,浅浅地吐字:“可惜笑得太狰狞可怖。”
我腥气上涌,唇齿沾血,一口气没顺过来,昏了过去。
暴君啊暴君,你不仅是暴君,还是个昏君。
2
暴君名为姬洵,据说那次刺杀后,宫外被清理了一波人,宫里也少了一波人,还好冬末下了场雪,把下头的血和污秽都掩藏了个一干二净。
我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估计被暴君害得在阴曹地府,谁想一睁眼却是瑰丽的寝宫,再细看,原来就是暴君的寝宫。受了剑伤的腰腹仍然疼痛,但尚且还可以忍受。我一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的暴君。
他在窗边站着,半扇红梅在他身后探着。姬洵向来爱穿玄底红纹的衣饰,长发却没有冠起,面色较常人要苍白些,风都挟着雪落在他的鬓间肩上,清俊里徒生一分病弱的风流。暴君一双凤眼生得格外别致,第一面见他的人是万万不知道这个疯子发起疯来是何等的狠戾。
“太医已经赐死了五个,孤原本想着,你要是还没醒,也就不必醒了。”
我打算再闭一会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惊恐地看着他。姬洵这个人是有些神经质在身上的,上一瞬谈笑风生,下一瞬要了人家的命的事时有发生。我十分确信,他说我再不醒就不用醒的话是真的。
他半侧过身来,一簇梅花刚好抵在他的鬓边,姬洵抬起眼来瞧我,淡淡说道:“还好你醒了。”
我吓得一哆嗦。
姬洵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这么怕孤?”不轻不重地添上后半句,“却敢为孤以身挡剑。”
我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我除却小衣掩胸,腹部只缠了一圈圈的白纱布,腰腹间露出一截白皙,我伏地行了礼,玉石筑成的地面触之生温,我说:“我不怕您。”
他“噢?”了一声,我只看见他黑底云纹的鞋在我面前停住,下一瞬我的脖颈一凉,暴君那向来用来执剑的手就停在我的后颈上,轻轻地摩挲着,我有种错觉,只要他一用力,我就会被掐死。
我其实并非暴君宫中一个简单的洒水婢女,其实是万花谷里修炼五十年的海棠花精,谷内的长者婆婆说我有大机缘,只要能保住人间暴君姬洵忍住暴戾之气、免他造乱世间,就离我飞升不远了,我被封印了灵力出谷,原本想学先辈妲己当一个乱世妖妃,却阴差阳错混成了外殿洒水的婢女,直到这次挡剑,才能靠近姬洵。
姬洵半俯下身,我被迫半包在他的怀中,他在我耳旁吐息:“那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我面不改色:“我天生畏寒。”
他唔了声,放在我脖颈上的手却移开了,我顿感轻松了些。
姬洵直起身来,似笑非笑,站在我面前时压迫感很重,他说:“救驾有功,你要什么?”
我想了想,十分恳切地仰起头:“我能当您贴身的大宫女吗?”
姬洵以为自己听错了,眉眼难得露出分疑惑。
我忍不住哭诉:“殿外的宫女比侍卫还累,每日起得比启明星还早,睡得又格外的迟,我好不容易受了这样重的伤,殿内的职位清闲些,恐怕比我适合些养伤。”
我很恳切地思量过,怎样才能让这位被称为天煞孤星的帝王收敛些他的好杀善虐之风,让我这个小小的花妖能够积攒一些功德,早日飞升。当他的妃子,我恐怕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总要离他近一些才好。
姬洵细细打量了我一会,倒是笑了,他笑起来便不如平日里那样莫测,他轻声:“人人都想离孤远一些,你倒是好,想孤近一些。”
我张口就胡来:“陛下是天佑福泽之人,远离的都该是怕被您的光辉灼伤的阴暗小人。”
他伸出指尖,挑起我的下颌,他的手指冰凉,我忍不住一颤。
姬洵含笑道:“鬼话说到你这个份上,看来孤不得不留下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下颌被他碰着的地方有些细痒,像是我路过凡间时瞧着女儿家逗弄狸奴一般,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回答他:“棠宁。”想了想,又忍不住得意地添上句,“海棠的棠。”
我在万花谷时,里头的花精都和善,大家时常夸赞我的海棠林一树比一树漂亮,我经常自得。这暴君纵然再怎么高贵,终究只是个寿命短暂的凡人。若非出谷入世要封尽了法力,眼下不知道谁跪谁呢。
他落在我下颌上的手轻轻一勾,声音带了分邪诡的惑人感,我正好迎上他垂下来的眼睛,他重复一遍道:“棠宁。”
我被叫得一个激灵,被他看着却有一种被恶鬼盯上的感觉,再看看他的脸,分明瞧着不过是一副带了点蛊惑的菩萨容貌。
他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掀了掀薄唇:“那你便是孤的贴身婢女了。”
3
我从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正式开始上工,还十分得意地从外殿那些婢女前头晃过去,我长居万花谷,人情世故是不太清明的,当初在外殿侍奉时,受了她们好多的刁难排挤。这下升职了,总要炫耀给她们看看。
谁晓得她们见了我一个个眼里都是惋惜,连往日里对我的嘲讽也不见得,瞧着都是看死人的神情。
姬洵贴身侍奉的婢女大约也就只我一个。看不过眼的小婢女拉着我到角落里头,大致总结一下就是,在我之前侍奉姬洵的婢女大概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暴君身旁人,存活率极低。怪不得她们的神情那样了呢,就算我替这暴君挡了一剑,那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进殿也不想进殿了,靠着廊柱揪着花、叹着气,心想着飞升果然也不是好飞升的,譬如劝向来残暴的君王从善,我一个不过活了五十载的海棠花精,觉得这任务实在是道阻且长。
我正叹着气呢,却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叠糕点,用了油纸细细包住,现下却已被油纸被揭开了个口子,露出里边莹白的糕点,捧着这叠糕点的人就站在我面前,是个穿着官服的俊秀青年。
我好奇地抬起头,见到他脸上略带着些局促,像是不好意思般解释道:“下官看姑娘忧愁许久,想着吃些甜能高兴些。”
果然人间自有真情在,我接过糕点,拣了一粒吃了,甜津津的果然令人忘却忧愁。
我弯着眼道了谢,咽下满口的甜后问道:“大人随身带的糕点吗?”
他想起了什么一样,眉眼和煦,微微一笑:“舍妹年幼嗜甜,下官每每回去都要给她带一份。”
我噢了一声,他作揖告辞,说是要去向王上汇报事务了。我瞧着他沿着长廊远去的身影,感叹道,真是个好人。又拣起一粒糕点,愤愤不平地想,要是暴君也这么柔和、不那么阴晴不定便好了。
别的不说,在姬洵身边侍奉,活是少了很多,譬如眼下他在批阅公文,我只需要为他研墨就好了。
暴君素日里瞧着是极好看的,侧颜秀致,握着朱笔的手修长,仿佛玉雕刻的一般精致,我就这样瞟过去一眼,却见到这样好看的手握着的朱笔落下,在奏折上写了个猩红的杀字,朱色蔓延开,他眉眼却还淡淡的。我心一冷,急忙收回目光,却还是来不及,和暴君笑意盈盈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姬洵笑着问:“棠宁,这是什么字?”
我连忙摇摇头,怪自己眼睛乱瞟,我讪笑说:“奴婢不识字,奴婢不识字。”
暴君还未收回他的目光,似笑非笑:“你的眼睛,生得像孤从前养的一只狸奴。”
见他态度柔和,没有再计较我看的那一个死字,我顺着话说:“王上养的狸奴,必定聪慧可爱。”
他唇角微弯,倒是多了分阴冷气息:“是好,可惜死了。”暴君还嫌我吓得不够厉害,又慢悠悠地补上句,“孤杀的。那样圆的一双眼,死了之后也是和鱼目一眼浑浊难看。”
他冷眼从上往下地打量我,眼神如刃,像是遇到猎物时思忖从哪一处下手好一些。
我睁大了眼睛,脑子空白一片,眼泪都快吓出来了,突然想起从前高僧路过万花谷顺手传授的佛家咒语,不知道收这个暴君有没有用。我又想了想自己被封住的法力,觉得还是给自己念大悲咒现实一些。
暴君看了看我茫然失措的模样,定了定,忽然往后仰,朱笔被他扔在案上,他伸出手半遮住眼睛,露出弯起的唇,笑得连肩膀都在轻颤。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暴君,在吓我,并以此为乐。
我咬着唇,往日里在万花谷,花灵们都和善平乐,大家相处得都十分好,到了这块地方,婢女们之间排挤我就算了,本来侍奉暴君、完成任务就心惊胆颤,结果还要被这样戏弄。
姬洵笑完,支着下巴瞧我发红的眼圈,大约难得有那么分怜悯心:“宫里人打赌,赌你在孤这能活几日。大多数人猜半月,孤赌半年。”
我十分诧异地抬起头,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询问:“意思是奴婢可以至少活半年?”
姬洵却轻笑:“不一定。”
暴君!
4
我时常觉得暴君自称孤是很有道理的,因着这王宫很大,端肃堂皇。然而却静悄悄的,一点也没有万花谷轻灵可爱。暴君也没有什么亲人,我曾听闻原来是有的,后来都被他杀了。只是听说最角落里的宫殿住着个太后,只是常年礼佛不出。
我在外殿侍奉时人人都不敢提起暴君,我还以为这殿里住着的是什么怪物,直到有一日风和日丽,我正当值,姬洵从殿里出来,玄底红纹的冕服下削肩窄腰,十二旒白珠晃动,分明长着一张菩萨面容。
生得这样好,却是个暴君。
那日那位年轻官员的糕点给了我很大安慰,我想着多吃些甜,暴君也许就不会这样想杀人了。
我又绞尽脑汁重新回想了佛祖家的清心经,又温习了许多遍。
跟着暴君多日,我总算是瞧见了他一点古怪脾气的变化轨迹。譬如他的指尖敲在桌子上、嘴角的笑不冷不热的时候,他大概下的命令就是不那么让人如意。他舔舔牙,顿一下再说的话恐怕就要狠戾些。
他若三分真笑起来,多半有许多人的项上人头不保了。
暴君常在殿内谈论政事、召见朝臣,我作为他的婢女侍奉在侧。于是出现了这种情况,跪着的朝臣战战兢兢、冷汗直流,姬洵似笑非笑、指尖敲着桌面,我低着头不声不响,妄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小碟糕点推到他的指尖旁。
姬洵一顿,顺手捻起一小块糕点,蹙着眉咬了一小口,眉头稍稍舒展开,要出口的话到底柔和些。我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再听见“株连九族”等残暴词汇了。
等到姬洵三分笑起来,笑得朝臣心中发慌,我便在轻声背着清心经,我找小太监试验过,听过的人都说十分清心净神。静悄悄的殿里,跪在地上的朝臣汗滴在地上的声音恐怕都听得见,我这独门清心经的轻诵在这样的环境下发挥出了格外好的效果。姬洵这回倒是没要谁的项上人头了,朝臣感恩戴德、连滚带爬地离开殿内。
我深觉有效。
谁知道下一瞬姬洵就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看我。
指尖敲着桌面,嘴角的笑不冷不热,他舔了舔牙,顿了一会,问我:“棠宁。”
“外头有人打赌,赌你能在孤这活几日。半个月快到了,许多人改赌半年去了。”他笑起来,凤眼狭长,“你猜,孤现在赌多久?”
我喜滋滋地说:“一年?三年??”
姬洵定定地瞧着我,吐字:“不。孤赌半个月。”
我面色惨败,上去就要抱着姬洵的腿哭,他抵着我的肩,我半步都靠近不了。我含泪:“王上,奴婢都可以解释。”
姬洵眉眼懒散,他支起下巴看我:“一个一个开始吧。从这碟糕点开始。”
我哭着摸了一个入嘴,绵软香甜、入口即化,我说:“奴婢想着王上说了这么久话,肯定饿了。奴婢亲手做的糕点,里头还有海棠的香呢。况且,奴婢斗胆,王上面色不虞,吃些甜的,心情总是要好一些的。”
“再来这个清心经,听过的人都说好。王上为政务烦心,奴婢是练过的,念经就像诗里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好听,王上听了会舒服许多。王上,棠宁对您,真的是一片赤胆忠心哪。”
姬洵噢一声,柔和地问:“这样关心孤。还有呢,你昨夜梦里吐出的‘暴君’二字,怎么解释呢?”
我哑口无言,日有所思,谁能想到我在梦里都在骂姬洵呢。我艰难开口:“许是,听错了。王上英明神武,怎么会是暴君,一定是听错了。”
我越说越绝望,谁知道姬洵话头接着一转,含笑道:“不过看着尚有些作用的份上,此次便饶了你,只是那个清心经,你要是再念,孤就把你送到尼姑庵去。”
逃过一劫,我松了口气,然而我心中实在是忧愁,按照这样,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握住我的大机缘呢。
我这样忧愁着忧愁着,姬洵又见了新的官员,来劝他祭天祭拜祖先的。
暴君之所以名声不好,大抵还有个原因,他不信鬼神。
胡子花白的太常卿说话不怎么动听,伏在阶下唾沫横飞地陈词,听到“王上向来荒唐,即位不正也就罢了,自然要求得上天庇佑”的时候我低垂的眼皮都忍不住一跳。
幸好旁边一同来的年轻官员扯了老大臣一把,为他圆了个场,我听着声音清润熟悉,悄悄抬起眼一瞧,侧颜隐隐约约的熟悉,我忽然想起来,那不是数日前曾给予我一块糕点的俊秀官员吗。听他自称,大概姓顾,单名一个渭。
暴君耐着性子听完,支着鬓角神色淡淡,他抬了抬下颌:“孤向来福薄,纵然真有神明,也只会给孤降下苦厄。”
我忍不住看看他,大家都希望自己福气多一点、再多一点,我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淡然地陈述自己不受诸神眷顾,是福薄之人。
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对暴君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缘何如此。
顾渭和老大臣走之后,暴君倚着塌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忍痛从袖中舍出两块软糯的糕点,献宝一样地呈现在姬洵面前。
他难得带上分讶异的神情。
我笑盈盈地说:“苦厄太多,就该多吃些甜的。”
姬洵顿了顿,拣了一块入口,慢条斯理地咽下去了,十分得体地评价:“难吃。”
气死我了!暴君!
5
我饭后左右无事,有心无心、转悠着转悠着就到了宫里最角落的那个宫殿。一重重的门迈进去,愈发的阴暗,整个王宫已经没什么生气,这里还要再冷一些。
最终我停在一个佛堂面前,佛像本是慈悲相,可这佛像瞧着是被打碎了再修合的模样,倒是添了分狰狞,妇人跪在佛像下,呢喃着经书。
我心中猜测,这必然是那位久居不出的太后娘娘。
说是太后也不准确,姬洵并没有给她明确的封号,只是宫中的老人都知晓,这是那位暴君的生母。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擦过杂草发出的声音细细簌簌的。正是天色将暗的时候,前面的妇人在佛像下静跪不动,佛像又生得狰狞可怕;身后风轻轻地吹,把那脚步声吹得似有似无的。我不敢回头,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今天又是想回谷的一天。
我正害怕的时候,风被挡住了,姬洵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来:“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如蒙大赦,伸出手拽住姬洵的一截衣袖,往日里觉得他可怕,现下怎么瞧怎么面善,摇摇头:“不小心走丢了。”
刚刚还跪的和假人一样的妇人猛然转过头,瞧起来年过四十,生得和姬洵一般凤眼,挂她脸上却多一分刻薄和清高。她带着恨意地喊一声:“贱种。”
我被骂得糊涂了,却看见我身旁的姬洵,才明白过来,原来骂的是他,他不声不响地垂着眼瞧我:“回去吧。天要黑了。”
我们刚转过身,那妇人又尖声叫道:“我日日诵经拜佛,求你早死暴毙,你这野种怎么还活着?”
姬洵面上神色如故,甚至还衔了分笑意,瞧着是和没听见一般,因着我仍抓着他一截衣袖的缘故,我分明看见他手用力地蜷起,筋络发白,然而一瞬之后就恢复了原样。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叉着腰就破口大骂:“你拜的是佛吗?你自己看看那是佛吗?你再瞧瞧自己有一副人样吗?这样黑漆漆的人心拜着鬼一样的佛。一口一个野种,你骂谁啊,骂我们王朝最尊贵的皇上吗?你也配,呸!”
我十分气壮地骂完,她给我说愣住了,我扯着姬洵就往前走。出了这阴暗的宫殿,外头的月色果然要好上许多。
我仰头看姬洵,夜色像水一样流淌在他的发间,他垂眼瞧着我的手,我才意识到刚刚因着扯袖子不方便,我勾了他几根手指在手心,我讪笑着放开,他却反勾住。
月亮从云里透出来。
约莫月色是真的好,姬洵的眉眼我也能看出分柔和。
他突然说:“孤改变主意了,孤要去祭天。”
我心中暗忖顾渭说的那一通大道理还是有效果的,至少这位很有想法的暴君是听进去了的。
我笑着问:“为百姓祈福,为自己求庇佑,那也该是好事。”
姬洵却摇了摇头,只手抬我下颌,凤眼在月色下透出一点诡魅,他收敛了笑意:
“不。孤要问上苍一件事情。”
6
祭天大典这日,姬洵着玄衣朱裳的冕服,威仪不可直视。看着不像是凡间的帝王,更像天上神仙才有的模样。
祭坛在城郊,去时还风和日丽,结果他一登上祭坛,却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来得突然,众人都被这大雨砸得不知所措,有人颤巍巍地叫嚷:“暴君当政,天降大雨以示上苍不满。”
姬洵眉眼都沾了雨,他在高坛之上孤零零地回望,下方是他的臣民,被这场大雨打得人心涣散。
他与他的臣民被雨帘割裂成了两半。
日子是钦天监千挑万选的好日子,挑的那是一个吉时,谁能想到姬洵一上去就是大雨。旁的帝王求雨是为了一个风调雨顺、一个稳定民心,偏偏到了姬洵这里,是反着来的。
雨顺着姬洵的冕冠往下渗,淌过他冷淡的眉眼、削瘦苍白的下颌。黑云压在他头顶上,雷霆乍惊照亮他的神情。上一刻还似菩萨般善笑,这一刻瞧着像是鬼魅般阴冷。
真如他所言,他乃福薄之人,上苍向来只会刁难他。
我逾矩上前两步,为他撑开了一把伞,姬洵垂下眼,抹去我脸上沾的雨水。
太常史顾渭冒着雨前来,一张脸在雨里几乎睁不开眼:“陛下,今天这雨,恐怕祭天进行不下去了。”姬洵还没说话,只见顾渭袖中银光闪过,短刃出鞘直往姬洵捅来。
我惊愕地睁大眼,我分明记得第一次见顾渭时,他的眉眼是那样柔和羞涩,他说家中有个幼妹、幼妹嗜甜,那时阳光和煦,却不曾想到现在有这样狰狞的面孔。
他这一动像是释放了什么信号,四面八方都有埋伏的刺客涌出,祭坛上姬洵并未带侍卫护身,动作很快地将我揽在怀中,脚尖一踢顾渭的刀便落了地,回身迎向更多的攻击。
伞落倒在地上,我从未觉得自己这么聪明过。
什么瓢泼大雨,什么祭祀先祖,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场谋杀做预备。
我被姬洵护在怀中,大雨砸在身上很凉,我却感觉有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淡淡的腥味,我睁开眼看,原来是血。我仰头看只能见到他苍白的下颌。
大概嫌我碍事,姬洵将我推了出去,哑声一句“躲好”。我惊惶未定地在旁边缩下,刺客的目标不是我,也不会有人对我来上一剑。空拳难敌四手,又何况是那么多人,支援的人又迟迟未来,下面也乱成一片,不知哪家乱臣贼子在兴风作浪。
我怔怔的看着我手上沾的血,殷红的痛,我才想到,人不仅寿命短暂,还很容易死的。
我出世的时候,长者婆婆再三叮嘱我,不要乱动灵力,不然沾染了世间尘气、于修行有碍不说,其次还是于法则不许,我若在世间施法,是会多倍反噬自己的。我本是为我成仙机缘来,若是这暴君就这么死了,那也算是变相完成任务了。
趁此机会,提早回谷,也是件好事。
可是我偷偷摸摸地转身准备离去,不经意回头时就看见那样一双眼。姬洵倒在雨里,千尊万贵的帝王就这样在祭坛上倒下,他向来不信神佛,却偏偏不得不在神鬼的牌下低了头。
周遭血融于水,乃是大雨连绵也冲不散的黑红色。刀剑就悬在他之上,只要几息,便可了结他这不受诸神眷顾、不受母亲期待、不为百姓信赖的一生。他隔着雨帘远远地和我对视,我没办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我避开人转身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咬了咬牙,催动灵力冲破封印,瞬息之间就到了姬洵面前,刀剑无法再落下来,我又捏了个缩地成寸的术法,拎起暴君就逃之夭夭了。
7
我拎着暴君找到了个破庙,外头的雨还在下,这暴君伤得很重。我拨开覆在他面上的乌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怎么一开始那样庄重的祭祀会发展成这副乱糟糟的模样。
他伤得实在是重,冕服之下血肉狰狞,连心口上都挨了一刀,按他们人间的说法来看,这就是回天无力的程度。
我叹了口气,总归是要送佛送到西,虽然姬洵素日里是喜怒无常了一些,但若非我心血来潮跑到那个破落的宫殿,他大抵也不会改了主意要来祭天,只是可惜,我到现在也不知晓,他要问的究竟是个什么。
我捏了个诀,输送着灵力为他疗伤,原本发黑外翻的伤口渐成粉色的新痂。我却喉间涌上一口腥甜,原来婆婆说得不错,在凡间用了法术,确实要得反噬的,只是我不知道这反噬这样厉害,我感觉自己以一种可见的速度虚弱下来。
雨还没停,敲在破瓦上滴滴答答的。我得了空闲,头一遭这样正大光明地打量这个暴君。他阖着目,睫毛很长,因为失血的缘故,唇色格外苍白,现下是真的有那么两分病弱美人的脆弱感了。
我忍不住伸出手点了点他的唇,不知道被我蹂躏了会不会红润一些。我刚要落上去,手腕却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攥住了,素日里冰凉的手此刻却滚烫得厉害,暴君半睁开眼,声音微哑:“……妖怪?”
本来在刀枪箭雨之中救了他,我便没打算圆过去,这一遭过了我便放弃了这个大机缘准备打道回府了,没想到他醒来第一句就称我为妖怪。虽然万花谷内都是花灵精怪,只是凡间所传的妖怪总是不那么正面。
我瞪圆了眼睛:“为什么不是神仙?”
他闭上眼,闷笑两句:“神仙才不会救孤。”
也是,神仙哪,才不会救这个暴君。可是往日里只会欺负我的暴君现下虚弱得像个病美人,我生了欺负他的心,伸出食指笑吟吟地按上他的唇,早就看他这张嘴不爽许久了。
“是啊,我们精怪最喜欢吃人了,尤其是你这种阴晴不定的暴君。我想想啊,我们吃人都得先掏心拿肺,再……”我这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吓一吓他,却眼睁睁看着暴君那苍白的唇微张,温热的舌尖探出来舔了舔我的指尖。
我僵住了。姬洵还懒散着眉头,引诱道:“再然后呢?怎么吃?”
他吐气间我的指尖带有温热的湿意,我猛然收回手。
他漫不经意地开口,眉眼流转笑意,尾音上扬:“嗯?怎么脸红了?”
我就知道,和这种暴君打交道,被欺负的肯定是自己。他又咳了声,唇角有血渗出,玉面沾血,乃是别样的风流。
他不在意地抹去,我却心疼得紧,这每一滴血,都是我灵力输送换成的。我也不和他讲话了,让姬洵好好睡大觉养身子。
姬洵难得有这样听话的时候,闭上了眼,只是一只手仍然扣着我的手腕,攥得紧,像是怕我跑了似的。
8
暴雨停歇了之后的夜晚,却是星满长天的。破庙对着的是一片田野,晚风吹过十分宁静。我坐在门槛上吹着风,施法反噬加重了许多,我已经时刻感觉到力竭了。谷内的长者婆婆曾告诫我,要是真不得已动用了灵力,务必在半月内回到万花谷里去修养。
从这些事里面看,我委实是个不大聪明的花灵,却五十年能修成人身,我曾听闻九重天上有位杀神曾路过万花谷,大约泄露了几分清气,让我也开了灵智。
我这边想着,却听见身后有慌乱的脚步声传来。
姬洵在我身边也席地坐下,眉宇间还藏有几分惊惶,我看了十分惊奇。看见我在之后那分慌乱便隐去了,好像十分安心一般。
今夜的星星又多又亮,在这样开阔的地方看夜空实在动人。我仰起头,难得看姬洵也顺眼了起来。
“星星可真多啊。真好看。”
“星辰都好看吗?”
我点了点头。
姬洵随意地一指:“那颗呢?也好看吗?”
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星?”
他侧过脸微笑,笑意与那粒星辰的光芒一样忽明忽暗,远山沦做他的背景,说出来的话却带了冷意:“天煞孤星。”
这位暴君还有个称号就是天煞孤星,我做了他婢女这样久,亲近之人也没见着。我念着自己要走了,临了倒是对他起了分怜悯。
我翻开手掌,轻轻吹了口气,大风吹过,吹过草木,吹到九重天去。那一瞬间星辰都掉落。从九重天上往下落,像是下了一场短暂热烈的星雨,草木间荧光点点,旷野今夜寂静。长天之上再没有一颗星星,那样干净而纯真。
这其实是最拙劣的障眼法,却迷惑住了这个凡人帝王。我托着腮看他,星辰坠落了,姬洵的长睫轻轻颤动,一瞬间什么伪装都去除了,他像是一个稚嫩的儿童,第一次接受来自世界的善意。
我笑意盈盈:“我的王上呀。哪来的天煞孤星,整个银河的星子,都是你的呀。”
他重新转过来看我,眼里倒映了一点一点的绚烂,像是燎原的火,烧不尽野草的野蛮。他哑声,我头一次发现他其实不过是个年方十九的少年郎罢了,尚且还有一分青涩。
他闭了闭眼,幻术还没有结束,星尘悬浮在周围,哑声唤我:“棠宁。”
“你要什么。”
我托着腮想了想,不知道这样一遭下来他还能不能再回去当上皇帝了,指尖接过一点荧光,那粒荧光又飞到姬洵的长发上去了,我说:“那你不要当暴君啦。”
我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再,要你福气多一些吧。”
姬洵垂下眼看我,周遭荧光浮动、星光清浅,像是溃不成军一般眼角染上些红,他低声说:“好。”
风还在吹,我的长发被风吹动,和他的交缠在一起,我听见这个回答一面笑、一面伸手去捉回我的头发,我漫不经心地说:“等我离开后,希望你也说到做到。福气呐,又不是非要神明赠予,都是自己抓住的,是也不是?”
正是此时,障眼法的时间到了,星辰坠落的幻境冰消雪融,一眨眼已是从前模样,那颗不讨喜的天煞孤星还不明不暗地挂在那。
我好久没听见他的回应,忍不住抬眼瞧他,他出口,混在风中竟然有些冷,姬洵神情不明晰:“你要离开?”
我静坐着,棠色的裙摆铺展开来,因动用幻术而愈发严重的反噬啃噬着我的内丹,我仰头看星空,轻声道:“对啊,我要回家了。”
姬洵的眼角一抹戾红愈发明显,嘶哑着说道:“你若归去,孤便当个彻头彻尾的暴君,杀尽天下忠义之人。”
我歪了头忍不住笑:“凡间的事情可再和我没有关系。暴君,你可留不住我。”
暴君无力般阖目,放轻了声音,怕吓到我似的:“对啊。孤留不住你。”
9
我与暴君在这破庙里待了两日,到了第三日的时候,便有他的暗卫找上门了,我就说他心思深沉,原是设了个局中局,自己躲破庙里偷闲了两日,倒把有谋逆之心的都给一网打尽了。
恐怕那时候我没出手,他也有办法活下来。只是可怜我为机缘而来,到头是损耗了自己修为。
路走到这里,我便打算和姬洵分道扬镳了。我能陪他两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毕竟我已经被天道发现,再逗留此处,不过是嫌活得长。
姬洵却扯过我的手,低眉敛目地给我套上个镯子,镯子生得精巧,他微弯了眼笑:“孤现在还留得住你吗?”
我皱了眉,深觉不妙,随手捏个诀,却捏不出来。
我想摘下那镯子,金筑银造的精巧物什,却半分挣不开。我心惊胆颤,约莫是什么法器,我连灵力都不能动用半分。
姬洵垂眼瞧我,菩萨面下,谁知晓藏了个恶鬼偏执的性,他将我打横抱起,薄唇衔了分带着凉意的笑:“福气呐,又不是都要神佛赠与,自己也可以抓住的,是也不是?”
他将我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又被带回了熟悉的寝宫。
我一句话都不愿和他多说。
他用两根玉一样的指头掰过我的下颌,案上一溜的糕点,我简直想要冷笑,区区凡人,竟然想用这些留住我。我再偷眼看他,发现他正一个个地往下咽,眉间还时不时地蹙起。
姬洵也不多限制我,仍然和大典前一般,让我静静地在旁侍奉他。人人都说陛下脾气好上许多,再坚持坚持,就能摘下暴君的名头了。
我心里却恐慌,我一日比一日虚弱了。然而不知姬洵这里要怎么办才好。
某日夜里,侍女奉了姬洵的命来请我,我站起来的时候,几乎站不稳,要摔了出去,我就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夜里清寒,殿前的百层玉阶却五步一盏灯悬着,我停住,粉色的花和雪在我足边轻滚。这是不逊于那日星辰相坠的情景,不知道姬洵从哪寻来这样多的海棠花,在这个时令还开着。
这一夜,雪和海棠都盛大,刚弱冠的年轻帝王立于玉阶之上,眉眼落了细雪,肩上垂了海棠,灯火流转,唇色潋滟。
他唤我:“棠宁。”
他别过眼去,遮掩掉那分自己都看不下的卑劣,哑涩道:“凡人的命短,你再陪陪我。”
姬洵连孤都不说了。
你再陪陪我,好不好?
我曾为他在大雨中撑伞,破庙田野中吹落漫天星辰,连我自己都不知晓,里头是否有那么些真心。而此刻,我却生出了一分动摇。
“那日祭坛之上,我不信神佛,却也痴了心,想问一问,究竟是否怜惜我一回。棠宁。”他眼眶微红,向来不懂怜悯的君王竟然也含了泪,“别离开我。”
他拾阶而下,棠花飞落,他朝我伸出手。
反噬的术法每时每刻都在加重,我不能再逗留了。我抿着唇,摇了摇头。
可是我又想了想,正见到一朵棠花飞落在姬洵的指尖,我却又点了点头。
我把手落在姬洵手上,他像是没听清,反应过来时眼里骤开十分的欢喜,我仰起头,轻声道:“你再等等我,我被术法反噬了,要回去养伤,不然会死的。”
“等我好了,我一定回来找你。”
姬洵抬起眼,攥紧我的手,仔细瞧好我的每一处容貌,像是要刻进骨子里。良久,他松开我的手,轻声说:“好。我放你走。”
10
我回了万花谷,伤得极重,被好久不见的花灵们拥簇着,却难受得呕出一口血来,这机缘可真不是那么容易好得的,我去一趟半条命险些没了。
谷里的长者婆婆替我疗伤,我昏昏沉沉的,勉强支起眼让她快些。婆婆敲了敲我的头,骂道:“快不了。”
我昏沉睡去,这一睡醒来却不知今夕何夕。谷中不辨时间,我醒了之后被团团围住,一个个花灵们眉开眼笑,说出谷一趟,醒来已是功德满身,不日就有人来接我去天上了。我不明所以,兴冲冲地出谷,按着记忆中的模样来到暴君王宫,却发现并非记忆中的模样。
我这一觉睡过去,人间已过了百年,早已是物是人非。我茫然地走着,走进了一间茶馆,说书人正讲到激烈处,唾沫横飞。
“说到这前朝皇帝啊,一生痴迷长生不老之术、寻仙问道,空置后宫多年,临了了江山移了他姓。”
我听得失神。
这百年于我而言不过是睡了一觉,梦醒之后却是他人空等了多年。
我面上一凉,我伸手去碰,才发现不知何时流了泪。却听见旁边有声音传来:“姑娘因何落泪?”
我转过身,姬洵支着脸,笑吟吟地瞧着我。
台上的说书人还在说着他的故事,他却在台下漫不经心地笑着。
“在下不才,九重天上杀神一介,因故沉睡,来人间历劫一遭,却被人骗了空守六十年,含恨而逝。你瞧瞧,后世怎么笑话我这个昏庸的君王的。”
我不知如何回应。
他却落了笑意,勾起我的一截手指,眉眼落了几分缱绻,微笑道:“好在,尚有未尽的千千万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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