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自传,心若菩提,第一章,贫困童年,因顽皮辍学(曹德旺自传心若菩提在线阅读)
曹德旺自传,心若菩提,第一章,贫困童年,因顽皮辍学。
记得在我9岁时,就是1954年初夏的一个傍晚。下了一天的雨,到了傍晚才停了。院子里有知了在“知……知……”地叫,似乎在唤我出去。于是着急就想往外跑,但一脚刚跨出房门,就被母亲叫住了。母亲说,外面很湿,在家待着吧。我就收回了跨出去的腿。
不一会儿,长福伯来了。长福伯总是穿一身长袍,鼻子很挺,是村里的先生。长福伯很喜欢抽水烟。他一进门,母亲就递上一个烟简,为他点上了烟。长福伯吧嗒吧嗒猛吸了两口,问:“叔公有信回来?”母亲小声地:“好久没有信了,您看小印度都九岁了,学堂都上不了。5角的报名费还凑不齐,最急的是,他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名字,他长福伯,您帮帮忙,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学,无论如何都要上的。”长福伯顺着母亲接了一句,然后接着抽烟,抽完了,他把烟简搁在一边,对母亲说:“没钱,就慢慢来吧,小印度的定时纸你拿给我,先把名字给取了吧。”母亲起身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上就拿着一张红纸,红纸上有用毛笔写着我的出生年月日时。这张纸,就叫定时纸,我们这里,给孩子取名、找对象都要先看时辰。过了几天,长福伯来了,见到母亲就说:“名字我取好了,叫德旺。他是德字辈,依他的生辰,人很聪明,点子很多,所以就叫德旺吧。聪明又有德,必然兴旺啊……"
母亲高兴地谢谢他,又一路送出了院门。我呢,一连高兴了好几天,德旺。德旺。德旺。我反复地叫着自己的名字。相信自己一定会有新生活。
果然,那年夏季,母亲就送我去学校了。领到课本那一天,我开心极了,书上的每个字都让我觉得新颖。看着其他同学的书都用画报包得漂溉亮亮的,回到家,我也让姐姐帮忙包。后来我的书也都包上了画报纸,当然我都是姐姐包的。
新鲜归新鲜,新鲜劲儿一过,孩子的天性就出来了。
还记得小时候玩的“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吗?在这个游戏里,一个人在前面背对着大家,数着数1,2,3,4,5,……后面的人则在他数数时一步一步地快速前进,不过得时刻握防着数数的人回头,因为他一回头,被他看到的正在动的人,就得出局被罚。我就在课堂上与老师玩着“水头人”游戏: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时不时地会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我呢,老师一转身,我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模仿老师写字的姿势,我学得很像,班上的同学看着笑得前俯后仰,老师一回头,我立即就坐回到座位上,双手交叉搁在课桌上,一副很认真听讲的模样。刚开始老师很狐疑,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老师发现了,是我在学他的动作,老师很生气,说我很坏。上学才一个月,老师就来家访,说我上课不专心,不是好孩子。母亲听了就很生气,一个劲儿地对老师说对不起。老师走了后,我以为母亲会拿起竹子打我,但没有,母亲坐在那儿,很久不说话,哭了。我吓坏了,—连声地对母亲说: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因为经常不遵守课堂纪律,经常在学校里闹出些事来,再加上家里穷,我背上了坏该子的名声,但有一个女教师却不这么认为,她对母亲说,德旺不是坏孩子,他只是调皮,好动。
这个老师林再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漂亮的女老师。
9岁以前,我都在田野里路,每天还要捡树叶回家当柴烧。一下子要安安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几个小时,自然就觉得凳子上扎着钉子似的,怎么坐都不舒服。虽然如此,我的学习成绩却都还可以。那时的学分,是5分制,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我的成绩总是在3分和4分之间,最好的也就是4分了,从来没有拿过5分。
1956年夏日的一个晚上,父亲从上海回来了。父亲是骑自行车回到村里的,到家里时已经是半夜时分,我正在睡梦中呢,母亲推着我把我叫醒。“你爸爸回来了。你赶紧穿衣服起来见你爸。”
一听到爸爸回来了,我一骨碌就从床上跳了下来。爸爸!自从爸爸再次去上海后,就没有回来过。我冲下楼。在大堂里见到母亲正在和一个人小声地说着话。那个人度叟高高的,和记忆中的父亲无法重叠了。我怯怯地上前,父亲看到我,把我叫到跟前。“啊哈!小印度,你长高长大了,再长下去,就和你爸爸一样高了。”父亲笑眯眯地低头看着我,“你到镇上,去帮爸爸买点酒。”我从母亲手里接过买酒的钱和空瓶子,与寄住在家里的另一个孩子一起,到镇上去,敲开酒家的门,给父亲打回了他要喝的酒。那时,我们乡下,大人们喝的都是农村家庭里酿制的烧酒。有的是用米酿制的,有的是用地瓜酿制的。所以在我们当地,也叫米烧,地瓜烧。
从那以后,父亲要喝酒,就让我去买。这是我每天傍晚必做的作业。我的酒量也在这一来一去买酒的路上得到了提高——我总是会偷着喝一口,刚开始是好奇,父亲为什么爱喝这东西,后来则是习惯.买到酒就会拧开酒瓶喝一口。也奇怪,父亲从来没有觉出酒有什么不同,或者,他觉得有不同,但却不想追究我。所以后来,当我有了钱,我总是给父亲提供最好的酒。
父亲喝着酒,常常要求我站在一旁,对我“摆龙门”。父亲的皮夹子里总夹着一张剪报,是上海的《新民晚报》,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给我看过,因为那上面,有报道他的文章,我那时也没在意,只记得上面写着“旅日归侨代表曹胜美”(这是父亲在上海时用的洋名)这么几个字眼。那应该是父亲最骄傲的事了。我若想跑开不听,父亲就会开揍。所以,我就是在实在不想听,又不得不听的状态中,听了很多当时并不怎么明白,后来逐渐领悟的人生道理。
父亲的叙述,时常重复,有时说他当年去日本当学徒的事,有时说他在上海经商的事,有时则同我谈人生的哲理。
那时父亲应是处在生活的逆境期:父亲不会务农,家中没有强劳力。在农村,没有强劳动力的家庭是会被人瞧不起甚至受欺凌的。父亲因而脾气较大,时常发火。而我调皮捣蛋,使我成为父亲的出气简——每遇有乡亲到家里告状,父亲就会不问青红皂白地用皮带抽打我。有时不是我的错,但也一样要承受父亲的鞭打。这时我就很委屈。每每在我委屈申诉,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时,母亲总会一边安抚我,一边告诫我:“被爸爸打,哭是可以的,但千万不要和你爸爸顶嘴,也别还手或逃跑。即使你是被冤枉的,也不能。因为打你的人是你的亲爸爸。”
母亲抚着我的鞭痕,轻轻地用蛇油涂抹着。“孩子你要记住,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一生,直到将来老了,死了,你都是妈妈和爸爸的孩子。这个事实,即便你跑到天涯海角,甚至改了名字,也不会改变。”
母亲这么说时眼里总是鸣着泪。
直到今天,我都记着母亲的这些话,记得母亲说这些话时的情景。
小学5年级后,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到附近的山野去捡树枝扒树叶或者茅草,背回家,匆匆地吃点稀饭地瓜什么的,抓起书包就跑到学校上课。下课后,吃完饭再去捡树枝扒树叶或者茅草回家。早上捡的,是供母亲中午烧饭菜用的,中午捡的是供母亲晚上烧饭菜用的。冬天还好,夏天的时候,南方的太阳很大,又是正午,捡完树叶就会出一身汗,我就跳进浅水沟里洗澡,穿上衣服再直接跑回学校上下午的课。天天如此。
一个孩子,每天天蒙蒙亮起床干活,接着上一上午的课,然后再干一个中午的活,到了下午上课时,自然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扛不住了,就趴在桌面上睡着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老师当然生气。初一上学期的一天,我又在课中睡着了,下课后,老师把我拎到教导主任面前,请求处置我。我站在老师办公室里,低着头,不说话。教导主任让我伸出胳膊,然后用指甲在我的胳膊上划拉一下就划出了一道道白色的印痕(注:能划出白痕说明下水玩过)。
放学了,同学们都走出教室。教导主任召集所有同学集中在操场上,把我拎到队列前,在同学面前,划拉着,让大家看我胳膊上的白痕。
“你们看,这小不点儿,中午不午休,天天跑到小沟里玩水,哪天淹死了,家长还要找我们的麻烦。你们可不能像他这样!”教导主任说。
周围的同学们“鲧”地笑了。我看着教导主任,心中憎恶着他所说的话。
队伍散后,同学们都急急忙跑回家吃饭,我磨磨叽叽地,留在教室里等了一个多小时,看见教导主任叼着牙签往厕所方向走,我就捡了块石头放进书包里。心想,逮着机会,就用石头砸他。
农村的则所,多是三合土的土墙围着半截高,里面的坑一字儿排开,背靠背,中间矮墙稍稍隔着。主任旁若无人地走进厕所,自顾自地解开裤带,蹲在坑位上大便。我溜到背面,爬到墙头上,正想拿出石头往下砸,可又一想,若砸坏了,家里没有钱赔,手又收了回来。不砸,又不甘心。阵阵臭味扑鼻而来,我捂着鼻,脑袋里怒然灵光一闪,为什么不尿他呢?心到意到动作到,嘘嘘就尿到他的脑袋上面去了。主任跳了起来,屁股也没擦,提上裤子就要抓我,我慌忙跳下墙,撒腿就跑。
老师如何跑得过如猴一样的我呢?—溜烟地,我就跑没影了。跑进家门还不停步,一气儿跑上楼,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知道,我闯大祸了。
但我那时不知道,跑是没有用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教导主任找到村里来,通过知情人的带路,找到了我家。
听了教导主任气急败坏地漫骂,母亲连连哈腰:“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做了对不起您的事,是我当妈的错,对不起。不过孩子不午休跑水沟里,可能不是玩水。我家穷,孩子要捡树叶当柴烧,可能是天气热觉得身上脏不好上课才跑到沟里洗澡的。对不起啊,老师!”
教导主任撇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径直走出了院门。第二天我却不敢上学了。那是初中一年级上学期。虽然学校并没再给我什么处分,教导主任也没有再到家里来,但我还是不愿再回学校:对老师做了那样的事,我怎么还敢回去呢?
就这样,我辍学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得非常伤心。委屈、惭愧、懊恼、悔恨,各种滋味都有吧。
书不能读了。日子却还得过下去。母亲从队里牵了一头牛回来,14岁的我,皮了队里的放牛娃。一天两个工分。一个工分8分钱,一天有1角6分钱的收入。现在到装市场买菜,1角2角经常被忽略不计的,那时的1角6分钱却很大,相当于现在的几元钱,可以买到1.4斤大米或者3两猪肉。
我每天—早起床捡柴,挑水,白天放牛,傍晚将牛牵回栏里后再去捡柴。有时,还要到田里帮舅舅种地。冬天地瓜收成的日子,则负责到地里翻捡薯蒂,补充家里不足的口粮。
离开了学校,仍然想读书,怎么办呢?我就捡哥哥读过的书念。哥哥大我两岁。但和我不同,他从小就是一个垂孩子,很听话。母亲和老师都喜欢他。
还想读书却不能读了。我就把哥哥读过的书带在身边,过股下边捡柴之余边自学。看不懂的字,就问哥哥。哥哥不在身边时,就用《新华字典》和《辞海》查找。那时的《字典》一本8角钱,是割了一年多的马草攒下的;《辞海》3元钱,是割了三年多的马草才插步了钱买下的。我靠字典自学读书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一个一个的字,从它们认得我到我认得它们,也是这么一字一字查出彩的。那时,只要是印有字的纸,我都会拿起来读,我的很多知识的积累,都来自于这样的自学。一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各种书籍,并有一个怪癖,到我家千万别向我借书或要书,再好的朋友我都不会给,真是有一点爱书如命。
放牛的日子不过一年。与后来的日子比起来,并不算苦,也不算累,却让我在幼小的年纪就体验了成人世界的险恶与底层百姓受欺凌的兹味。这个苦,我没对母亲说,怕她伤心。不过,这样的人情冷暖,也成为我后来处世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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