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北宋立国的生命线(北宋词与大运河阅读理解)
中国大运河开挖于春秋时期,至隋朝时已基本完成工程,但大运河对于中国政治、社会、经济的强大塑造力,则要到北宋时才完整呈现出来。
大运河奠定了开封的国都地位,也撑起了北宋的社会繁华。
定都开封,顺应大势
赵宋立国,继承后周的政治遗产,以汴梁为首都。但宋太祖赵匡胤打心底不希望定都于汴梁,因为开封乃是“四战之地”,并无天险可据,易攻难守,从军事上考虑,确实不是建都的首选。为了守卫国都,必须在京师驻以重兵,成本非常高。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时距宋朝开国不过16年,赵匡胤到西京洛阳祭祖,留洛期间,便与近臣发生了一次是否要迁都的辩论。
原来赵匡胤出生于洛阳夹马营,有意迁都于洛,祭祀完毕,便在洛阳行宫住了下来,不欲回东京汴梁。随行的群臣不知如何是好。
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进言:“东京有汴渠之漕,岁致江淮米数百万斛,都下兵数十万人咸仰给焉。陛下居此,将安取之?若虑迁都,臣实未见其便。”李怀忠的意思是,东京纵有千般不是,但毕竟得运河之便,每年可以从江淮运入漕粮数百万石,京师数十万驻军,全靠它吃饭。陛下如果搬居洛阳,得从哪里弄到这么多的粮食?因此,迁都之事,极不可行。
但赵匡胤不听,“上亦弗从”。看来很难改变皇上的主意了。此时,太祖之弟、晋王赵光义从容说道:“迁都未便。”
赵匡胤说:“迁都洛阳也非长远之计,最好是迁至长安。”赵光义“叩头切谏”,决心要打消太祖迁都的念头。
赵匡胤又说:“我之所以想西迁,并无他意,只是要据山河之胜,守卫国都,这样便可以裁撤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
赵光义说:“国家之守,在德不在险。”
赵匡胤沉默半晌,没有说话。等赵光义离开后,赵匡胤对左右近侍说:“晋王所言,也有他的道理,我就听他一回吧。只是……”太祖深叹了一口气,悠悠道,“只怕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太祖皇帝听从了其弟晋王的劝告,实际上也是迁就于时势。赵匡胤并不是一名固执的君王,他通达,既能尊重传统,也愿意承认现实,顺应时势。南宋时,朱熹与朋友回忆起太祖开国创制的往事,朋友问朱熹:“太祖受命,尽除五代弊法,用能易乱为治。”朱熹说:“不然。只是去其甚者,其他法令条目多仍其旧。大凡做事底人,多是先其大纲,其他节目可因则因,此方是英雄手段。”换成现在的说法,正是保守主义的改进路径。
说回迁都的事。赵匡胤内心虽有“循周汉故事”、定都长安的情结,但他也不能不尊重现实,在他所处的10世纪,已经全然不同于周汉之世。经长年战乱摧残,长安等北方都城早已不复旧日繁华,东晋时衣冠南渡,南方获得大开发,中国的经济、文化重心逐渐转移至江南,而军事、政治重心则依旧保留在北方,一南一北两个重心彼此分离。如果缺乏发达的交通网络将南北连接起来,南方的经济资源无法输送到北方,北方那些军政重镇势必难以维持,进而危及整个王朝的安全。
在铁路与火车被发明出来之前,水运线无疑是最为经济、快捷的运输网络。但中国的黄河、长江大体上都是东西走向,南北之间找不到贯通的水运线。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当然并不是为了下扬州看琼花美女,而是要打通南北的补给线。
大运河凿成,南北贯通,中华帝国才可能形成紧密的共同体,富庶的南方才能够成为源源不断地向北方输送物资的大后院。位于运河线上的汴梁,近水楼台先得月,其地位便日益重要,五代的后梁、后晋、后汉与后周政权,均定都于汴梁。宋承五代之旧,也以开封府为首都,因为不能不顺应历史趋势。
北宋立国的生命线
北宋时期的汴京开封府,漕运网络远比洛阳、长安发达。汴河、惠民河、金水河与广济河流贯城内,并与城外的河运系统相衔接,合称“漕运四渠”。来自陕西的物资可从黄河—汴河运至汴梁,蔡州的物资直接由惠民河入汴,山东的物资可通过黄河—广济河抵京,东南六路的物资,可以借道大运河北上,转入汴水,运达京师。
其中连接东南六路的汴河—大运河是北宋最重要的漕运线,因此,北宋立国未久,便设立了一个叫作“发运司”的机构,来统筹东南六路的物资运输:“所领六路七十六州之广,凡赋敛之多少,山川之远近,舟楫之往来,均节转徙,视江湖数千里之外,如运诸其掌。”
那么,每一年从东南六路经大运河运入汴梁的物资有多少呢?据沈括《梦溪笔谈》的记录:“发运司岁供京师米,以六百万石为额。淮南一百三十万石;江南东路九十九万一千一百石;江南西路一百二十万八千九百石;荆湖南路六十五万石;荆湖北路三十五万石;两浙路一百五十万石。通羡余,岁入六百二十万石。”仅仅官运的漕粮一项,每年就以600万石为常额,多时竟达800万石。如果作为口粮,可供六七十万人一年之需。
除了漕粮,汴河—大运河运输线每一年还从南方运入大量的其他物资,用于政府消费。宋仁宗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知制诰富弼在一份报告上说:“朝廷用度,如军食、币帛、茶、盐、泉货、金、铜、铅、银,以至羽毛、胶、漆,尽出此九道(指东南六路加上福建、广南东、广南西)。朝廷所以能安然理天下而不匮者,得此九道供亿使之然尔。此九道者,朝廷所仰给也。”
因此,我们说汴河—大运河是北宋立国的生命线,并无半点儿夸张。实际上宋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北宋著名的政治学家张方平说:“今日之势,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漕运以河渠为主……汴河废,则大众不可聚,汴河之于京师,乃是建国之本,非可与区区沟洫水利同言也。”
商业繁华的动力源
对宋王朝来说,大运河不仅仅是一条维系帝国政治安全的补给线。运河的功能被完全调动起来之后,便触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深刻塑造了宋代的社会经济发展方向。
日本汉学家宫崎市定提出,中国的古代至中世,是“内陆中心”的时代,从宋代开始,变为“运河中心”的时代,“大运河的机能是交通运输,所谓运河时代就是商业时代。事实上由中世进入近世后,中国的商业发展得面目一新”。宋代的立国者迁就于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分离的现实,不得不定都于运河线上的汴梁,却也在无意中顺应了“运河中心”时代来临的历史大势。
运河的运输功能并不是由国家独享,它是一个开放、公共的水上交通网络。在运河中往来的不仅有漕运官船,无数民间的商船、货船、客船也日夜穿梭于运河线。货物的流通、客商的往返、人烟的汇聚,自然而然产生了庞大的餐饮、住宿、仓储、搬运、商品交易、娱乐、脚力服务等诸方面的市场需求,于是在运河沿线,无数市镇应运而生。
宋神宗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访问宋朝的日本僧人成寻,沿着运河从泗州乘船前往汴梁,他的日记详细记录了沿河见到的繁华市镇,如船至宋州,在大桥下停宿,成寻看到“大桥上并店家灯炉火千万也,伎乐之声遥闻之”;“辰时拽船从桥下过店家,买卖不可记尽”。宋代这些商业性市镇的格局,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行政性城市,行政性城市是国家构建出来的政治中心,市镇则是民间自发生成的工商业中心、制造业中心、运输中心。
运河两岸的城市,如亳州、宋州、郑州、青州、宿州、徐州、泗州、扬州、真州、常州、苏州、秀州、越州、明州、杭州,也因运河经济的辐射力而形成繁盛的区域市场,八方辐辏,商旅云集,人烟稠密。《宋史·地理志》收录有近50个人口在10万以上的城市,其中位于运河沿线的有15个,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处于运河网络中心的汴京,人口更达百万之巨,“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
汴京的商业布局,也因为运河表现出全新的面貌。看过《清明上河图》长卷的朋友应该会发现,宋人喜欢临河开店,沿着河岸,商铺、酒楼、茶坊、邸店、瓦舍勾栏栉比鳞次,连桥道两边也摆满小摊,形成了繁荣的街市,行人、商客、小贩、脚夫、马车拥挤于街道,入夜之后,市井间热闹仍不减白昼。
《东京梦华录》这么介绍汴梁的夜市:“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熝肉、干脯……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皆用梅红匣儿盛贮;冬月,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脍、煎角子、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州桥夜市之所以这么喧闹,是因为仓场建于这一带,汴河上的货船驶至州桥码头后,需要靠岸卸货、仓储,物资在这里集散,人流也在这里汇合。
商业性市镇、热闹夜市、临街开设的商铺,在“唐宋大变革”发生之前,几乎都是不可想象的。比如在所谓的盛唐,县以下不设市;城市实行坊市制,即居民区(坊)与商业区(市)严格隔开,商贾只能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做生意;入夜则实施宵禁。这些带有明显中世色彩的商业限制,到了“运河中心”时代,都瓦解了。因此,海外一部分汉学家相信,宋代发生了一场“城市革命”。我们也不妨说,此一“城市革命”,乃是运河经济的辐射力所促成。
运河代表的水运网络的开发,也使得大宗的长途贸易成为可能。宋朝之前的商人,还秉承着“千里不贩籴”的古老习惯,因为将粮米运至千里外销售,成本太高了。但在宋代,发达的水运网络将“千里贩籴”的成本大幅降了下来,于是“富商大贾,自江淮贱市粳稻,转至京师,坐邀厚利”。两浙路的太湖流域,“号为产米去处,丰年大抵舟车四出”,这些“舟车”,都是收购商品粮的商队。
运河经济触发的连锁反应
大宗交易、长途贸易的出现,又不能不催生出发达的商业信用。宋朝以铜钱为主要货币,但铜钱笨重,不方便携带——你总不能从京师运着一船铜钱到江南进货吧?因此,宋人发展出一套商业信用,包括便钱、交引等,用以支持远距离交易。
便钱是京师便钱务出具的汇票,商人只要在便钱务存入现钱,即可获得一张汇票,凭票可到各州政府开设的汇兑机构兑换成现钱。这样,假设京师的商人要到江淮收购商品粮,他大可不必押运一船沉重的铜钱前往,只需要带一纸便钱就行了。
交引是政府支付的有价证券。商人到边郡入纳粮草等,政府估价后,即以高于市场价的收购价发给交引,商人凭交引可赴京城或产地领取钱或者茶、盐、矾、香药等货品。京师的折中仓也接受商人输粟,然后优价给予交引,凭引可至江淮领取茶、盐。交引有面额,人们往往不用交引提货,而是当成货币用于交易支付。又由于交引面额蕴藏着巨大的利润空间,交引本身也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有价证券)被买入卖出,京师与“冲要州府”都出现了交易交引的交引铺,类似今天的证券交易所。
水运网络—长途贸易—商业信用,这是运河经济触发的连锁反应。运河还有另一项功能,也被宋朝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沿漕运线建设大型磨坊,用来加工粮食与茶叶(宋人饮茶,并非用茶叶浸泡,而是将茶叶研成茶末,冲泡而饮。此法后传入日本,是为末茶)。漕河便于磨坊原料与产品的运输,而且水流可以驱动水磨,达成自动化生产。《闸口盘车图》描绘的便是一个大型的官营磨面作坊,四五十个磨坊工人正在从事磨面、筛面、扛粮、扬簸、净淘、挑水、引渡、赶车等工序,而作坊的核心部件——磨面的机械即由水力带动。
宋政府对水力磨坊抱有强烈的兴趣,在京师与一部分州设立了“水磨务”,管理水磨加工业。汴河之上,更是遍置官营水磨。水磨之多,甚至影响了汴河的航运与沿岸的农业灌溉,导致各方展开了对水资源的争夺。放在大历史中,这样的冲突显得意味深长,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英国工业革命初期的“羊吃人”冲突。
从某种意义上,英国的工业革命可以说就是水运推动出来的。中国经济史学家全汉昇先生认为,英国的煤矿之所以能够大规模生产,以满足工业化的需要,是因为这些煤矿都位于海岸线或河流附近。因此,在铁路网建设成功之前,可以利用便宜的水运将煤大量运输至各地市场出售。“在工业革命以前的英国,假如没有便宜而有效的水运,而只是用落后的交通工具在陆上运输,那么,煤矿开采出来的煤只能在附近10至15英里的地方出售,如再运远一点儿,就要因为运费负担高昂而卖价太高,从而卖不出去了。”如果这样,工业革命便失去了产生的动力。
有时候,历史性的巨变就蕴藏在毫不起眼的细节当中,就如绚烂的烟花在爆发之前,不过是一枚小小的炮筒。我们的遗憾是,宋朝的烟花绽放了,却又熄灭了。
(来源丨《看不够的中国史》 作者丨国家人文历史 四川人民出版社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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