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贵晨文集(第一卷):文学数理批评(3)
“天道”与“人文”
以今人的理解,“天道”即自然,“人文”指人类社会各种文化现象。人作为自然物并在自然的环境中创造文化,从而“人文”与“天道”有必然的联系。中国古人对“天道”“人文”概念的理解与现代有不同,但是很早就意识到二者之间有密切联系,以对这一联系的不断丰富和加深的认识指导人文活动,从而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化。因此,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研究,不能不注意古人对“天道”与“人文”关系的认识。某种意义上,正是古人对“天道”与“人文”关系的认识决定了中国文化的特点。
中国古代是农耕为主的社会。农耕比较渔猎等生产方式对光照、气候等天象的变化更为敏感,“靠天吃饭”根本上决定了中国古人敬天的传统。《说文》:“天,巅也。至高无上,从一大。”《敕勒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古代中国人首先感到的是在“天”下生活,处处受制于天;进而以为人受命于天,“天”是有意志的,冥冥中决定人世的一切;人不仅靠天吃饭,而且一切都要体会“天”的意志行事,从而中国文明开化之初,“究天人之际”就在实际上成为一切思想和学术的中心。自《易·贲·彖传》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天”与“观乎人”并举,天人关系在先秦受到最多的关注。这可以从“天”“人”二字在先秦最重要典籍中出现的次数看出。今据尹小林《国学宝典》检得:
书 字 | 周易 | 尚书 | 诗经 | 周礼 | 礼记 | 左传 | 老子 | 论语 | 庄子 | 孟子 |
天 | 215 | 277 | 170 | 79 | 673 | 361 | 92 | 49 | 679 | 294 |
人 | 211 | 245 | 270 | 1695 | 1143 | 2576 | 101 | 219 | 1003 | 614 |
这在各书中单字使用都肯定是最高或很高的频率。从中可以看出,除《周礼》言职官、《左传》讲史,以及《论语》因为孔子于“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少言“天”而“天”“人”字数比例悬殊外,其他各书中“天”“人”字数均约相当或在二比一左右;最早的《周易》《尚书》中甚至“天”字多于“人”字,可见其对“天”和天人关系的高度关注。至于汉代大儒董仲舒作《春秋繁露》,用“天”字高达971次,用“人”字才771次,更是汉代大一统帝国真正形成初期,天道崇拜和“究天人之际”思想学术新的发展。所以,一部作为中国人文奠基开山的先秦两汉学术史,诸子百家,林林总总,其实都在“天人之学”的笼罩之下。
先秦两汉天人之学有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强调“天人之分”的思想一脉流传,但是多数的思想家和学人都主张“天人合一”,从而天人合一成为数千年间中国人文思想传统的主流和大宗。
“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最富创造性的思想,就其根本而言是人类最高的智慧。但是,任何一种思想都有一个发展完善和升华的过程。“天人合一”在它早期曾经有过不少很幼稚的表现,最突出之点就是把它简单地理解为天人同构,以此确证“人文”取法“天道”。
天人同构即天人相类。从《吕氏春秋·有始览·有始》:“天地万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谓大同。”到汉儒董仲舒《春秋繁露》比附人天之象与数,得出“天亦人之曾祖父也”(《为人者天》),“以类合之,天人一也”(《阴阳义》)等结论,到宋明理学家们或言“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朱子语类》卷九十四),或言“心即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陆九渊《杂说》),“天人合一”思想虽固守着唯心的立场,并且未尽脱机械比附之习,但对“天道”与“人文”同一性的认识逐步加强和深化,其影响也渐以从物质的层面而深入人心,积淀为民族的心理定式和审美理想,那就是拟天道以成人文。
拟天道以成人文是《周易》《老子》《论语》等都以不同方式反复表达过的各家各说的共识,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根本的思想基础,它如源头活水般地滋养后世中国一切人文活动,给一切物质的、精神的人文现象打上了“天”的烙印,甚至整体上就是“天”的象征。兹就中国古代人文物质的、制度的和文化的三个基本层面,分别举出建筑、官制、文学等略加说明。
中国古代建筑是一种象征的艺术,在哲学意义上它可以说是宇宙上天在人间的成像。这从原始先民的居住遗址,已经可以见到端倪。考古成果表明,原始先民村落居室排列大都作圆形。这一方面是为了聚族而居内部交往与管理的方便,更重要的是这种圆形排列结构应合“天道圆”的形象。后世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进一步把这种建筑思想和原则发挥到淋漓尽致。《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克殷分封后,虑及的第一件大事就是 “定天保,依天室。”事又见《逸周书·度邑》。“天保”即天之中心,对应的是地之中心“土中”;“天室”是以“天保”为中心所建上帝之都。武王的话是说,确定上应“天保”的“土中”,以建立“无远天室”的国都,即《诗·大雅·民劳》“惠此中国”之中国(古代中国自称“天朝”,盖源于此)。这个思想后世总结为“象天设都”。《考工记》:“明堂五室称九室者,取象阳数也。八牖取六甲也,取象八风。三十六户牖取六甲之爻,六六三十六也。上圆象天,下方法地。……皆无明文,先儒以意释之。”班固《白虎通义·京师》:“布政之宫,在国之阳。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北京的故宫整体格局特别是三大殿的布置以及天坛,是今存古代象天设都的典型代表。至于中国古代官民居宅“三进三间”的通常格局,也应当是象天的安排。董仲舒《春秋繁露·官制象天》曰:“三而一成,天之大经也。”
古代职官制度,最上的“王”或“皇帝”,以得“天命”者自居,通称“天子”,来治理以“天”为“曾祖父”的普通的“人”;以天子为中心的职官设置,则模仿想像中上天的秩序。即如宋代赵蕃《众星环北极赋》云:“天道恒象,人事或遵,北极足以比圣,众星足以喻臣。”《周礼·天官冢宰第一》贾《疏》云:“天官冢宰,郑目录云:‘象天所立之官。’”陆德明《释》曰:“郑云象天者,周天有三百六十余度,天官亦总摄三百六十官,故云象天也。”于《地官》则称“象地所立之官。”于《春官》则云“象春所立之官。”等等。这些记载虽不尽可信,但大致可知周官的制度,就是《周礼》作者心目中宇宙上天秩序的翻版;又《史记·天官书》言“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帝星)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馀三星,后宫之属也。环之匡卫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宫。”又曰:“北斗七星,所谓‘旋玑玉衡以齐七政。”又曰:“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城。”等等,讲天文,却拿天子后妃藩臣相比附,实际是人间象天设官的制度的倒影。总之,一部《周礼》和《史记·天官书》,以天官比称人官,或以人官比称天官,都显示古代职官制度“天人合一”、天道决定人文的根本特征。
象天设官是一个悠久的传统,至汉代董仲舒《春秋繁露·官制象天》,把《周礼》以来(还应更早)这一政治传统理论化。后世崇儒,率由旧章,就大都恪守这一制度。所以,吏部别称“天官”,应不只由于它职掌官员的任免考课等,也许还是从“官制象天”的观念生发而来。“象天设官”至封建社会晚期也还被引据实行。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六有两处记载,一是《周忱》条曰:“进士改庶常,相传自永乐甲申始。是科命解学士缙选得二十八人,以应列宿。文襄(周忱)自陈年少,乞读秘书,时人谓之换宿云。”此事见《明史·选举二》;又《晏铎》条曰:“时宣宗方隆儒术,合前科丁未,是科庚戌,后科癸丑,进士共选得二十八人,比列宿数。以先朝选士,亦尝若是也。”甚至册立后妃也援以为据,《坚瓠广集》卷四《王夏两相国》载:“世宗既废张后,属意于方妃,而意莫决。密问于言,言对曰:‘臣请为陛下贺:夫天员(圆)地方者也。’世宗喜,遂立方妃为后。”这在今人看来,近乎拿政治开玩笑。但千古之事,难以情测。能比列星宿选庶常、进士,当时人大概看得比寻常中进士加倍地荣耀罢;而夏言以“天员地方”迎合帝意,也算得上拍马屁的一绝,后来因此被杀,却是他万万不曾想到。附带说到古代家庭的组织,除了祖宗是一族的“天”,“父为子纲,夫为妇纲”,也是“天”与“地”对应的关系。所以,从国至家,一人有一人之“天”,一物有一物之“天”;“天道”崇拜观念对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社会秩序乃至家庭生活的渗透,真是无所不至。
作为广义文学的文字著作是人文集中的体现,古人视为神圣的事业。这首先因为文字本身就是神圣的。《易传·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天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就是说,包牺(伏羲)氏始作八卦(最初的文字符号),乃得自天地万物的感召;换句话说是体“天道”而为文,作为“文”的著作是天道自然的象征——因源于天,而与天同构。据《易传》所说,《易》就是这样一部“天书”:“《易》与天地准。”“与天地相似。”“《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而作为《易》之核心的八卦实乃此书给予的宇宙最简的模型。此即《文心雕龙·原道》所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
拟天道而为文,具体操作上是以“数”定“象”。《易传·系辞上》:“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参(三)”“伍(五)”都是天数。“错综其数”以成“文”,“极其数”以定“象”,就是以“数”定“象”,拟“天道”以成人文。所以,除却《周易》有“宇宙代数学”之称,《春秋》《周礼》《吕氏春秋》等诸子书以及《史记》也都明显地拟“天道”以成文。后世著作往往以偶数结卷而避免“数奇”,也是为了附合于“一阴一阳之为道”的天“理”[]。
以“数”定“象”表现于中国纯文学,就是数字的大量运用。这无论在诗歌、散文、小说、戏曲中都是明显的存在。谨以诗歌和小说作为代表。我国古代诗歌,《楚辞》有“九”体,汉赋有“七”体;而由最初的四言发展为五言、七言,间有三言、六言和杂言,五、七言句式为其主流,大约因为在四个字和六个字中间增加一个字,便于表意的丰富和曲折自如;但是,律诗的形成和长期牢不可破的传统,却可能与古人潜意识中以“数”定“象”观念有一定的联系。这是有待深入探讨的问题。诗歌语言中喜用数字的现象则比较容易了解,程千帆先生有《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一文[],从古代诗歌中数字运用对立统一的角度作有细致深入的分析。这里单说这一现象之普遍。兹据尹小林《国学宝典》,统计先秦至唐代最重要诗人诗作运用数字的情况列表如下:
书 | 数 篇 | 一 | 二(两) | 三 | 四 | 五 | 六 | 七 | 八 | 九 | 十 | 百 | 千 | 万 | 总计 | |||
诗经 | 305 | 35 | 19 | 46 | 94 | 12 | 23 | 15 | 12 | 15 | 18 | 70 | 13 | 47 | 419 | |||
楚辞 | 63 | 21 | 9 | 20 | 22 | 14 | 12 | 7 | 11 | 106 | 4 | 11 | 14 | 9 | 260 | |||
李白 | 1166 | 489 | 195 | 264 | 103 | 204 | 71 | 30 | 41 | 104 | 110 | 118 | 241 | 268 | 2238 | |||
杜甫 | 1482 | 447 | 148 | 188 | 102 | 99 | 38 | 20 | 49 | 67 | 128 | 182 | 132 | 275 | 1875 | |||
合计 | 3016 | 992 | 371 | 518 | 321 | 329 | 144 | 72 | 113 | 292 | 260 | 381 | 400 | 599 | 4792 |
从表中可以看出,四家作品全部3016篇中,出现上列各数字达4792次之多;每篇中约有数字1.59个;将其中“十二”“三千”“百万”等一定量数词减半计,每篇用数字也当在1.55个以上。其中数字运用次数最多的依次是“一”“万”“三”“千”“百”等。这个统计应当可以代表中国古典诗歌运用数字的一般情况,除了用量之大,在概率的意义上还从一个侧面证明,程千帆先生所说“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现象是大量的客观的存在。这里笔者认为,包括“一与多”现象在内的中国古典诗歌对数字的大量运用,是明显不同于外国诗歌的一个民族特点。这一特点,固然为反映生活的需要所决定,在创作观念上却不免中国人以“数”定“象”思维与表达方式的影响,尽管作者可能是不自觉的。
中国古代诗歌以“数”定“象”,极大地提高了诗的意境和艺术表现力。这可以从唐诗的一个例子得到说明。杜甫《绝句》四首之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试把诗中数量词去掉,就成了:
黄鹂鸣翠柳,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雪,门泊东吴船。
古云“诗是有声画”。相比之下可以看出,原作较改作不仅画面鲜明,意境深邃,而且情味悠长,却正是得自数量词的恰当运用。又如近代第一位诗人龚自珍《己亥杂诗》之二一一首:
万绿无人嘒一蝉,三层阁子俯秋烟。
安排写集三千卷,料理看山五十年。
本篇因恰当运用数量词而得为佳作,去掉则不止于减色,而不成诗矣。
中国古代小说除大量运用数字外,更注重“错综其数”和“极其数”以成全书之框架布局和情节设计。这除了结卷尚偶数以外,章回小说还往往以若干个“十回”为率,名著则往往为“百回”“百二十回”;情节设计有“三顾茅庐”式的“三复情节”“三足鼎立”式的“三极建构”,以及“天人感应”为特征的“圆形框架”和“大团圆”结局,等等。这些,笔者已专文论列[],而有所未尽,兹补说如下:
一.“三复情节”源于八卦之三画即《易》之“三才(天、地、人)观念,直接得之于《礼记·曲礼上》“卜筮不过三”和东汉王肃注云“礼以三为成”。但是,阐发此义比王肃更早且更详尽的是董仲舒,所著《春秋繁露·官制象天》云:
三公者,王者所以自持也。天以三成之,王以三自持。立成数以为植,而四重之。
又曰:
何谓天之大经?三起而成日,三日而成规,三旬而成月,三月而成时,三时而成功。寒暑与和,三而成物;日月与显,三而成光;天地与人,三而成德。自此观之,三而一成,天之大经也。以此为天制,是故礼三让而成一节,官三人而成一选:三公一选,三卿一选,三大夫一选,三士一选。凡四选三臣,应天之制凡四时之三月也。是故其以三为选,取诸天之经。
所以,“三而一成,天之大经”,就是中国古代几乎每事“三进位”的思想渊源。后世“事不过三”和小说的“三复情节”,就都源于这个植根“天道”的思想。其影响是如此地普遍,甚至权臣和平夺权的篡位也须“三让”而行,见《三国志·魏书·文帝纪》注引《献帝传》“载禅代众事”;又同篇下注引《魏氏春秋》曰:“(文)帝升坛礼毕,顾谓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而由此可以看出此一政治游戏规则的不可动摇。直到北宋,英宗因有憾于蔡襄,蔡乞守杭州,“英宗即允所请。韩魏公时为相,因奏曰:‘自来两制请郡,须三两章。今一请而允,礼数似太简。’英宗曰:‘使襄不再乞,则如之何?’卒与杭州。”(《宋人轶事汇编》引《东轩笔录》)可知宋代“礼以三为成”也还在朝廷有所实行,而这就是民间“事不过三”观念和小说中“三复情节”的社会基础。
附带说到,中国古代小说以若干个“十回”结卷的传统,源于“十者,数之极”进而以“十”为全为美的观念。其实,这一观念的形成也与“天道”相关。董仲舒《春秋繁露·阳尊阴卑》:
天之大数毕于十旬,旬天地之间,十而毕反;旬生长之功,十而毕成;十者,天数之所止也。古之圣人因天数之所止而为数,纪十如更始,民世世传之,而不知省其所起;知省其所起,则见天数之所始;……人亦十月而成,合于天道也。……天数毕于十,……十者,天之数也。
这应当就是从古至今天下流行“十景病”的深层思想原因了。
二.关于“三极建构”,笔者在《“天人合一”与古代小说结构的若干模式》一文中曾经认为:
它的实质是一点为中心,两极为主线,第三极为参照。参照乃所以反作用于两极。有参照,两极之主构之关系以至三极之成面才有变化。其在原理上是一分为二,操作上是一分为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三极建构”逻辑上就是这种动态的开放性的组合。它是“天人合一”在小说构思上的投影,一切好的小说故事或简或繁,都是或者可以约简为是这样的组合。因此,作为小说情节结构艺术的基本形式,三极建构是有普遍和永久的意义。
这里,“三极建构……普遍和永久的意义”,实在是为社会生活的复杂形势所决定。近读《通鉴》南朝梁太清二年(548)侯景之乱,景为梁将慕容绍宗追击:
(景)使谓绍宗曰:“景若就擒,公复何用?”绍宗乃纵之。(胡注曰:“人臣苟有才,必养寇以自资。”)
略过道德的评价,慕容绍宗所言,不为无见;汉初韩信,明初胡、蓝等人之命运遭际,都是反面的证明。大而言国家间关系也是如此。如北宋末年宋朝联合金国以灭辽,随之而来是金灭北宋;南宋末年宋朝联合元蒙以灭金,随之而来是元蒙灭南宋而占了全部中国。由此可知,世间一切较为复杂之事,都是或都可以化简为是“三极建构”;把握态势走向的关键是在两极对立之下正确处理与第三方的关系。历史上三国时代刘备放弃“联吴抗魏”是绝大的失策,而毛泽东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以打击最主要的敌人的思想,无疑是高妙的致胜之道,后来发展为“三个世界”的理论。至当今世界政治“打XX牌”的策略,都足以证明笔者所认为的“(三极建构)原理上是一分为二,操作上是一分为三”,乃人事运作和小说故事构造最基本和普遍的原则。
三.关于“圆形框架”和“大团圆”结局。中国古代对“天”的崇拜和“天道圆”的观念衍生出以“圆”为完美的艺术观。但是,从生活、思想到艺术,以“圆”为美的艺术观经过了长期发展的过程。从《易传·系辞上》论“蓍之德圆而神”发端,汉儒进一步认识到“圆则行”的特点。清褚人获《坚瓠余集》卷一《赵歧解圆字》曰:
《说储》:汉儒赵歧《孟子注》云:“凡物圆则行,方则止。”此解最明彻。尝试广其义:惟圆则无障碍,故曰圆通;惟圆则无 爲缺,故曰圆满;惟圆其机尝活变化出焉,故曰圆转,又曰圆融。盖至竺乾之教极于圆满觉,大《易》之用妙于圆神,天下之能事毕矣。”
至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圆”乃成为谈艺之术语概念。如《总术》谓文学创作观察生活要“圆鉴区域,大判条理”,《体性》篇讲构思要“思转自圆”,《论说》称文思“义贵圆通”,《杂文》篇论连珠须“事圆而音泽”,《丽辞》称“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熔裁》称“首尾圆合,条贯统序”,《知音》讲“圆照之象,务先博观”,等等,“圆”作为刘勰论文无所不使的美学标准,是对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发展。英国哲学家罗素《西方哲学史》第十七章《柏拉图的宇宙生成论》认为:“圆的运动是最完美的。”[]格罗塞《艺术的起源》第四章《艺术》认为:“我们若要一目了然于实际活动、游戏活动和艺术活动的关系,可以用一种简单的方法来帮一点忙,我们用直线来表示实际活动,用曲线来表示游戏,用圆圈来表示艺术。”[]刘勰从古先中国人“天道圆”思想发展出的“圆”的艺术观,暗合于前后某些西方重要美学家的论断,而运用发挥之妙,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勰之后,以“圆”为美之艺术观逐渐成为中国文学创作、评论的的重要思想和常用的概念。以古代小说、戏曲为例,毛宗岗《读三国志法》一则曰:“《三国》一书,有首尾大照应,中间大关锁处,如首卷以十常侍为起,而末卷有刘禅之宠中贵以结之,又有孙皓之宠中贵以双结之:此一大照应也;又如首卷以黄巾妖术为起,而末卷以刘禅信师婆以结之,又有孙皓之信术士以双结之:此又一大照应也。照应既在首尾,而中间百余回之内若无有与前后相关合者,则不成章法矣。于是有……,凡若此者,皆天造地设,以成全篇之结构者。”二则曰:“前能留步以应后,后能回照以应前,令人读之,真一篇如一句。”此“首尾大照应”“一篇如一句”云云,实际指出了《三国演义》总体艺术构思求“圆”得“圆”的特点与成就;又,李渔《闲情偶寄》卷二《大收煞》论戏曲结局曰:“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这里,李渔从戏曲的收场,提出了文学叙事结末求“团圆之趣”的美学理想。可知如同“戴圆履方”的成语所显示的,中国人一如其所认为的人“头圆象天”, 思维与表达上也总是把“圆”作为美的最高境界,即清张英《聪训斋语》卷上所说:“天体至圆,……万物做到极精妙者,无有不圆者。圣人之至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至一艺一术,必极圆而后登峰造极。”[]
以上,我们举三事以证中国古代人文本于天道的民族传统及其在物质、制度、文学诸社会层面的影响表现,就个别而言不少属于常识;但是,多方面常识的相互印证更有助于说明中国古代“拟天道以成人文”是一个悠久的无所不在的传统。认识这一传统,既是全面把握中华人文面貌及其成因的根本,又是中华人文各分支学科研究的基础。由此出发,才有可能总结出中国特色的人文科学理论。如在本文力图说明的“拟天道以成人文”这一根本传统之下,笔者继个人以往的研究再次强调的“三复情节”“三极建构”“圆形框架”“团圆结局”等提法,虽未必尽是,却希望能对推动建立关于中国人文传统的自己的理论,有抛砖引玉的意义。
(原载《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
★《布宫号》提醒您:民俗信仰仅供参考,请勿过度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