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鹦鹉第十二、十三、十四章(订正)(血鹦鹉和十间能混养吗)
第十二章 血 奴
鹦鹉,鹦鹉——血奴是鸟,也是人。
鹦鹉当然是鸟,是不是也是人?
这个人又是谁?
这个人现在又在何方?
鹦鹉是谁?
鹦鹉又在何方?
王风忍不住揭起了一块承尘。
他只望甘老头并未断气,并且能够回答他这两个问题。
他看准了落脚的地方,正要跳下去,忽然又将身子缩回,将承尘放下。
是什么令他改变主意?
夜深风更急。
风吹衣袂悉索,一个人像风飘入了堂中。
血奴!
是人不是鸟。
是鹦鹉的血奴。
她的面色苍白一如大病初愈,却另有一种难言的美态。
目光落在甘老头的身上,她的眼睑中就有了悲哀。
一转向李大娘,她的跟神却又冷如春冰。
李大娘是她母亲,甘老头是她的什么人?
“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
这是孝经上面的说法。
这些说法并不一定有道理。
天下间的父母并非完全都是好东西。
不过在那时候,悖礼的儿女到底还少。
女孩尤其孝顺。
那种孝顺又岂祗爱,岂祗敬。
她们甚至不惜牺牲一生的幸福来服从父母,孝顺父母。
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下嫁行将就木的老翁,已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金钱,供父母挥霍,让父母安度余年不也是。
这种悲剧,一直到现在仍然不时上演。
天下间一直有那种父母,有那种女儿。
“迫不得已”四个字,永远是那种人的借口。
这虽然可耻,只可惜有些人,根本已不知道什么叫做耻辱。
李大娘又是怎样的一个母亲?血奴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儿?
王风不知道。
这个地方人事的复杂,已不是他能够想像。
但无论如何,李大娘总不致于要血奴出卖肉体来维持生活。
只看这座庄院,已可想像李大娘的财富。
安子豪曾经告诉他,血奴是自己喜欢住进鹦鹉楼,李大娘根本管她不住。
这句话他却一直怀疑。
甘愿做妓女的女孩子到现在还是第一个遇上。
相识的日子虽短,但绝不相信血奴是那种女孩子。
世间上是不是真的有由得自己的女儿去做妓女而不肯加以阻止的母亲?他同样怀疑。
他现在甚至怀疑这一对母女是不是真正的母女。
血奴纵身跳过了陷阱,走到甘老头身旁,俯身轻抚他的苍苍白发。
她虽然没有任何说话,那一种惋借已在这一下举劝之中表露无遗。
然后她走向李大娘。
她再次伸出手,而且是两只手。
这两只手都握上了李大娘的咽喉。
这个时候绝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她更是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冷如春冰的眼瞳透出了怨毒之色,她同样没有说话,那一种愤恨亦已然从她的神情在她的动作之中显露。
看来她真的要扼杀李大娘。
这样的女儿实在少有。
王风第一次见到。
他看不到血奴面上的神情,但只看血奴的举劝,已经吓了一大跳。
他几乎没有撞开承尘扑落。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有恩怨,他也不想血奴变成一个杀母的凶手。
他却连出声喝止也没有。
因为血奴那双手并没有扼下去。
手背的青筋已暴起,血奴的面色更可怕。
她恨得咬牙切齿,一双手始终没有扼落。
看来她好像有所顾虑。
是不是因为母女之间的亲情?
不少人的前半生毁在父母的手中,后半生毁在儿女的手中,但杀儿女的固然罕有,杀父母的人同样少见。
就因为其间还有亲情。
那些例外的如果不是穷凶极恶,就多数因为要杀的人实在不是东西。
血奴看来并不怎样的凶恶,李大娘似乎也还不致于完全不是东西。
她双手终于松开。
王风这才松过一口气。
李大娘却始终没反应,真的已昏迷得完全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血奴双手抽开,右掌连同掴下,掴在李大娘左半边面颊之上。
掌一掴而过,又带过,反掴李大娘的右半边面颊。
她的出手极快,左一掌,右一掌,一连掴了李大娘好几巴掌。
她掴得并不重,但也并不轻。
到她将右手停下,李大娘左右面颊已被她掴得发红。
这几巴掌也应足以将李大娘掴醒。
李大娘果然醒了。
她悠悠睁开双眼,缓缓抬起双手,轻抚面颊,轻揉面颊。
目光只一转,就落在血奴面上。
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血奴的脸庞却已板起。
李大娘笑笑,道:“除了掌掴,你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将我弄醒?”
血奴冷冷道:“没有。”
李大娘揉着面颊,说道:“你掴得倒也不轻。”
血奴道:“我就觉得实在太轻了。”
李大娘道:“看你的样子,好像要杀了我才甘心。”
血奴没有作声。
李大娘道:“方才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下手?”
血奴道:“我怎敢?”
李大娘笑道:“你的确不敢,”她坐直了身子,转问道:“韦七娘呢?”
血奴道:“不知道。”
李大娘奇怪道:“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血奴道:“不是。”
李大娘道:“将你藏起来总该是她了。”
血奴道:“是她。”
李大娘又问:“她将你藏在什么地方?”
血奴道:“后花园那座小楼的夹壁。”
李大娘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血奴道:“大概是午后三刻。”
李大娘道:“你居然老老实实在那里待了半天?”
血奴道:“她封住了我的穴道,我就想不待在那里也不成。”
李大娘道:“她突然出手?”
血奴道:“当然。”
李大娘道:“到现在才打开穴道出来?”
血奴道:“我也想早一点出来瞧瞧热闹,只可惜我的内力实在太不济。”
李大娘道:“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否则你现在可能已成刀下之鬼。”
血奴道:“这一点我倒很放心,武三爷如果真的要毁我,我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李大娘道:“他一直不打你的主意,只不过时机尚未成熟。”她目光环扫大堂,道:“时机成熟,他就再不会留情。”
鲜血已洒遍大堂。
风从堂外吹入,风中带着血腥。
堂外死亡的气味并不比堂内稍淡。
整个庄院都已在死亡的笼罩下。
时机一成熟,武三爷就血洗这个庄院。
只可惜对于这个庄院他不够熟悉,对于这里的人们,他认识得也不够透澈。
棋差一着,全军覆没。
李大娘方面剩下来的似乎也不过只她们母女两人。
韦七娘现在仍是生死未卜。
这一战实在已够惨烈。
李大娘的眉字之间不觉充满了落寞之意。
她唉叹接道:“他虽然未必会杀你,落在他的手中,你也绝不会好受。”
血奴道:“哦?”
李大娘道:“你其实不该叫做血奴的,你也根本就不是个血奴。”
叫做血奴的人不是血奴,不叫做血奴的人反而就是血奴。
这岂非又很奇怪?
王风现在更不想跳下去了。
因为他一跳下去,两人的说话一定不会再继续下去。
血奴冷笑:“这又有什么关系?”
李大娘道:“血奴是血鹦鹉的奴才,他既然一心要追查血鹦鹉的秘密,找不到血鹦鹉,又怎会不追问你这个血奴?”她笑笑又道:“好像他这种人,要追问他人,一定有很多办法,一定会不择手段。”
血奴冷冷道:“你不择手段,还是他不择手段?”
李大娘道:“比较起来,我的不择手段好得多了,最低限度我很少使用武力。”
血奴冷笑道:“你根本不敢使用武力。”
李大娘一笑,也不与血奴争论,转回话题道:“所以你应该感激韦七娘才是。”
血奴没有作声,眼圈好像有些红了。
韦七娘对她的照顾她岂会完全不知道?
李大娘目光转向门外,道:“只不知她现在死了没有?”
血奴冷笑道:“你很想她死?”
李大娘道:“不想现在正是我需要用人的时候。”
血奴道:“你肯定她会听你的吩咐?”
李大娘笑道:“但无论如何,她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不会让你被人伤害,你留在我身旁,她就算不想保护我也不成,何况还有另一个她必须保护我的理由。”
血奴知道另一个是什么理由,却仍道:“我似乎没有留在你身旁的必要。”
李大娘道:“我看就有了。”
血奴冷笑。
李大娘接着道:“因为我随时都已准备离开。”
血奴急问道:“一个人离开?”
李大娘道:“不是一个人。”她笑笑,又问道:“你是不是还肯留在我身旁?”
血奴没有回答,神情却已变得紧张。
她紧盯着李大娘,好一会才道:“难道不怕我们将人半途抢走?”
李大娘反问道:“你可会见我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
血奴不答她,轻叹道:“你真的这样贪心,到现在仍不满足?”
李大娘亦自轻叹:“你们已经很接近目的了,为什么不努力完成它?”血奴闭上了嘴巴。
这一番说话,根本已不像是母女之间的说话。
其实无论怎样来看,两人都已不像一双母女。
她们之间却有母女的名份。
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得她们势成水火?
王风一面听,一面想,一个脑袋几乎已变成两个。
他听到的说话已经不少的了,可是到现在为止,仍然想不透。
她们的说话似乎就只有她们明白。
从那些说话听来,李大娘有李大娘的一伙,血奴跟韦七娘、甘老头又是一伙,他们正在进行着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却是为了李大娘而做。
他们已许下诺言,李大娘也非要他们将那件事情完成不可。
她所以能够支配他们,是因为她抓住了他们的一个人,那也许只是一只鸟。
如果是个人,那个人就不叫做鹦鹉,也必然有一个外号叫做鹦鹉——血鹦鹉!
血鹦鹉正巧对他们显然非常重要,为了血鹦鹉,他们甚至不借奉献自己宝贵的生命。
除了血鹦鹉之外,李大娘的手中,还有一张纸。
那张纸与血鹦鹉似乎同样重要。
那又是一张什么纸?
血鹦鹉又是谁?
韦七娘,甘老头都是十三血奴之一,血奴是血鹦鹉的奴才,他们将生命奉献给血鹦鹉,也许还是他们的光荣。
鹦鹉楼的血奴呢?
她虽然叫做血奴,却并不是那十三血奴之一,并不是血鹦鹉的奴才,她又为什么不惜反叛她自己的母亲,与那十三血奴共同为那一件事情努力?
她与血鹦鹉又有什么关系?
那到底又是什么事情?
王风的脑袋已快要变成三个。
他不想还好,一想脑袋就大了。
现在他只希望李大娘与血奴继续说下去,将整件事情完全说出来。
他这样希望当然也就只有失望。
李大娘不单止没有说下去,而且站起了身子。
她的一双手仍按在椅背之上,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
灯光虽已更暗淡,堂中的景物依然清晰可见。
暗淡的灯光照耀之下,竟然显得更加妩媚。
鲜血斑驳,尸体狼藉,阳光暗淡下去,这地方就阴森起来。
华丽的厅堂仿佛已变成恐怖的地狱。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气氛,对于她居然没有影响。
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部一样的迷人。
这岂只因为她窈窕的身材,因为她漂亮的面庞。
她简直就是天生尤物。
那种美丽已不像人间所有。
随随便便的一站,她就已使人心荡神摇。
血奴已经够美丽的了,尤其是她只穿半边衣裳,只粉饰半边脸庞之时,那种美丽何止美丽而且妖异。
可是这下她跟李大娘站在一起,跟李大娘一比较,她虽不至于像个圣女,却像个尚未懂人事的处女。
灯光照在她的面上。
她又板着脸庞,眼睛的深处,始终冷如春冰。
她仍站在李大娘身旁,两人的面庞虽没有紧靠住一起,已经很接近,已不难作出比较。
两人的相貌并不相似,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
很多母女都相貌迥异,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只是两人的年纪。
两人的年纪显得有段距离,这一段距离却并不大。
以李大娘的年纪,似乎还没有可能有一个血奴那么大的女儿。
莫非她驻颜有术,实际的年纪已不能从她的外表判断?
风飘血腥。
天地间杀气仍重。
大堂中的杀气也未散。
李大娘的眼瞳却并无杀气,目光温柔得有如春风,她的面上也春意毕露。
春意浓如酒。
她浑身都充满了一种强烈的诱惑。
这里头如果还有男人,只是一个男人,他如果还能够抵受得注这种诱惑,不扑到她的身上,除非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否则他已有资格叫做圣人。
王风不是一个圣人,他是真正的男人。
只可惜他爬得实在太高,李大娘既不知道他的存在,眼睛也没有往上望。
在她的眼前也就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那一种诱惑虽然连女人都难以抗拒,无奈血奴对于她似乎心怀怨恨。
一个人对于一个人心怀怨恨,即使那个人怎么美丽,也总会瞧不顺眼,只觉得讨厌。
血奴的面上一片厌恶之色。
李大娘却似乎并不在乎血奴对自己的感觉,居然还在笑。
这也许就是她对血奴的一种惩罚。
对于一个憎恨自己的人越表现得不在乎,往往就越使那个人愤怒。
那一种愤怒如果长久不得以宣泄,已足以摧残那个人的精神,毁减那个人的健康。
要惩罚一个憎恨自己的人,还有什么办法,好得过使那个人经常陷入一种愤怒的不安之中?
这种惩罚虽然好,可是能够用这种方法来惩罚他人的人,大都有足够的能力毁灭对方,因为憎恨的本身已足使一个人杀人,愤怒的结果更往往不堪设想。
是以只有对敢怒而不敢言,虽恨而不敢动的人,才能够采取这种方法惩罚。
是以采取这种方法来惩罚他人的人,如果他不是心理变态,一颗心势必如魔鬼一样恶毒。
李大娘看来就是一个女魔。
她目光一转,倏地轻叹道:“这些尸体就是这样好了。”
血奴的目光应声一落,忽问道:“武三爷又怎样了?李大娘道:”你没有看见?“
血奴道:“看见什么?”
李大娘道:“甘老头的一铁锤将他打下陷阱了。”
血奴摇头再问道:“甘老头又是死在谁人的手下?”
李大娘道:“武三爷。”
血奴道:“我老远听到他狂呼鹦鹉,却没有听到打斗之声。”
李大娘道:“他将武三爷当场杀死,武三爷的两拳却没有当场要他命。”
血奴沉吟了一下,又间道:“武三爷杀进这里找你,就为了想知道鹦鹉的秘密?”
李大娘点头。
血奴道:“不是为土地的问题?”
李大娘笑道:“这里一共有多大?才不过几斤肉,值得这样子拼命?”她一声冷哼,道:“我早就怀疑他的动机并非那么简单。”
血奴淡应一声:“是么?”
李大娘冷笑道:“来这地方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为了追查鹦鹉的秘密?”
血奴道:“也有只是路过的。”
李大娘道:“你是说那个王风?”
血奴道:“他来这地方,只不过因为他要将他朋友的尸体送返故乡,这地方是他必经之地。”
李大娘道:“这是他对你说的?”
血奴道:“未入鹦鹉楼之前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人跟我说过他的事,除了他自己。”
李大娘道:“你相信他的说话?”
血奴道:“他说得非常诚实。”
李大娘一笑,忽问道:“你可知躺在棺材里面的他那个朋友是谁?”
血奴不假思索道:“铁恨。李大娘笑道:”你莫非忘记了铁恨的故乡在什么地方?“
血奴道:“没有忘记。”
李大娘又问道:“铁恨的故乡离开这里有多远?”
血奴思索道:“二三千里路大概也有。”
李大娘冷笑道:“他托着棺材那样步行,二三千里路要多少天才可以走得到?”
血奴答不出,她没有那种经验。
王风也没有那种经验。
承尘离开地面已够高,暗淡的灯光几乎已不能将函桁庆照亮,再透过承尘的通花照上去,哪里再还有亮光?
月却已来到瓦面的缺口之上,月光从缺口射入,虽然也非常微弱,已足以照清楚王风的脸庞。
王风正目定口呆。
将铁恨的棺材送返铁恨的故乡本来并不是他的主意。
建议他这样做的人是萧百草。
他并没有推辞,因为他一生佩服铁恨这个人,何况铁恨现在更已是他的朋友。
——铁恨是三家村的人。
——三家村离开平安镇约莫十来里,其间一片荒凉,并没有第二处可供歇息的地方,到了平安镇,你在那里歇宿一夜。
萧百草还怕他错过了宿头,特别这样加以叮嘱。
他当然不会怀疑萧百草的说,所以他才会带着铁恨的棺材走来这个平安镇,才会歇宿在平安镇。
他打算第二日就继续上路,到现在他们仍然留在这地方。
棺材虽然仍在,尸体已变做僵尸,消失无踪。
他最低限度也得将他朋友的尸体寻回来。
尸体还未寻回来,他所遇到的意外,所见的人已不少。
每个人多少都有些问题。
他却想不到萧百草都是问题人物。
他已打听过,平安镇再过十来里路,的确有一个三家村。
铁恨的故乡却远在二三千里之外,那又怎会是三家村的人?
二三千里之外甚至已非中土。
血奴和李大娘井没有理由说谎,那就是萧百草欺骗他的了。
萧百草那样做,似乎是有意要他将铁恨的棺材送来这个地方,用意何在?
是不是那副棺材暗藏秘密?
棺材如果成问题,铁恨的尸体只怕也更成问题的了。
他不由生出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感觉。
欺骗他利用他的人是不是确是萧百草?
主谋如果不是萧百草又是谁?
这又是问题,没有解答的问题。
他不禁苦笑。
李大娘又在冷笑,道:“你可想过托着棺材奔波千里的人?”
血奴摇摇头。
李大娘道:“这只是他的一个借口,可能从铁恨的口中知道了什么,才将铁恨的棺材托来,借此捣乱,以便乘机混水摸鱼。”
血奴没有表示意见。
李大娘接道:“铁恨的尸体变成僵尸只怕亦是他弄的把戏。”她又道:“也许,这并不是他的主意,是铁恨的主意,铁恨也许已死,也许根本就没有死,这尸变之中别有阴谋。”
李大娘继续说下去:“铁恨这小子头脑灵活,本来就什么鬼主意都想得出来。”
血奴忍不住开口问道:“王风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李大娘一笑,道:“鹦鹉的好处已经足够的了,他还要什么好处?”
血奴道:“所以你派人去杀他?”
李大娘道:“对付觊觎鹦鹉藏宝的人,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血奴忽一声冷笑,道:“这两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你知道的到底有几多?”
李大娘道:“已够多。”
血奴道:“王风这个人又如何?”
李大娘道:“知道的很少。”
血奴道:“如果你知道的也够多,保管你绝不会再有那种想法。”
李大娘道:“听你说话的语气,你倒像是他的知己。”
血奴道:“不是知己,只是知道的已足以证明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李大娘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血奴说道:“真正的侠客,正直勇敢的侠客。”她的语声忽变兴奋,接着道:“谁认识这种朋友,都不会后悔,他会为朋友卖命,却绝不会卖朋友。”
李大娘道:“你是说他对于鹦鹉的事情是完全不知道的了?”
血奴肯定的点头,道:“因为我已经试探过他。”
李大娘不由地笑了,笑着道:“这也就是说,这个人如果不是疯子就是笨蛋,如果不是笨蛋就是糊涂虫。”
血奴闭上了嘴巴。
李大娘接道:“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卖命,只有笨蛋才会这样被骗,只有糊涂虫才会这样被人利用。”
王风不禁又苦笑。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疯子,是笨蛋,抑或是一个糊涂虫。
李大娘连随又道:“无论他是什么也不要紧,只要他不是为了鹦鹉的事情而来,我就放心。”她叹息一声,又道:“落到这个地步已经够危险的了,如果他也是,现在闯进来,你叫我如何是好?”
血奴又道:“就算他也是现在闯进来,以他的为人,相信亦不会将你怎样。”
李大娘道:“你认识他才不过几天,这么知道他的为人?”
血奴冷冷说道:“没有人叫你相信我的说话。”
李大李并不在乎血奴说话的态度,笑间道:“你是否因为看见他人长得老实所以那么说话?”
血奴不作声。
李大娘笑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常笑这个人你见过的了,表面上看来他岂非和蔼可亲,可是他的心又是怎样恶毒?”
血奴道:“例外的人当然是有的,何必说常笑,就拿你自己来说岂非已经足够?”
李大娘若无其事地道:“所以你怎能说得那么肯定?”
血奴又不作声。
李大娘自语道:“但无论如何,拿他们两人来比较,我也是认为常笑危险得多。”她不觉叹一口气道:“这个活阎王也的确有几下,毒既毒不倒,王风疯狂之下追杀亦被他躲开,就连我埋伏在那座小楼之外的三把刀追上去,也死在他手下。”
血奴脱口道:“他现在哪里去了?”
李大娘道:“这地方并不大,到处都有我的人。”
血奴道:“武三爷那里也有?”
李大娘道:“也有。”
血奴“哦”一声,道:“这就奇怪了,你在武三爷那里的人居然完全不知道武三爷要对你采取行动,预先通知你一声。”
李大娘道:“武三爷本就是一条老狐狸,他准备怎样,事先只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出发之时才肯透露,其时我的人纵想给我通知,也已来不及的了。”她冷笑,又道:“只可惜他虽然出其不意,到头来还是全军覆没。”
血奴淡淡道:“你这边好像也差不多。”
李大娘没有否认。
血奴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他如果不是那么心急,应该可以做一个得利的渔人,不过现在来,也仍然还有机会。”
李大娘冷冷的说道:“他还敢留在这个地方?”
血奴道:“哦?”
李大娘道:“他就像是只螃蟹多十三个官差便是他的爪螯,没有了爪螫的螃蟹非独不能横行霸道,简直已不知怎办了。”
血奴道:“我看就不像。”
李大娘道:“的确是有些不像,否则他就死定了,他现在却还能逃得动。”
血奴道:“以他的武功,对付你相信还不成问题。”
李大娘道:“只可惜他并不知道这里会变成这个样子。”
血奴道:“他迟早总会回来。”
李大娘道:“这个理所当然,他再来之时,甚至已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个庄院夷为平地,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血奴道:“凭他的身份,的确可以调动附近的官兵杀奔平安镇,官府的力量,自然不是这个小小的庄院所能抵抗。”
李大娘道:“好在他最快也要七八天之后才能再来。”
血奴道:“哦?”
李大娘道:“这附近数百里,官阶最高的一个官,你应该知道是哪一个。”
血奴道:“安子豪。”
李大娘冷声道:“他这个驿丞,手下只得两把刀。”
血奴道:“两把刀的力量虽然单薄一点,也不是全无作用。”
李大娘道:“对我们来说却是,在常笑眼中更加微不足道,他十三个手下死在这里,再来之时,我看他就算不带来一千三百个,最少也带来一千个官兵。”
血奴并不怀疑李大娘的说话。
李大娘笑接道:“即使一万三千个官兵也不要紧,哪怕征集一百个官兵,他也要走出百里之外,到他将人带到来,我离开这里少说也已有二百里。”
血奴道:“你真的准备完全放弃这个庄院了?”
李大娘道:“在知道常笑要来这个地方之时,我已有这个打算。”她转问血奴:“你可知他怎会找来这个地方?”
血奴道:“不知道。”
李大娘道:“我也不知道,但毫无疑问,事情已经出了一个很大的漏洞,现在才来弥补这个漏洞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地方已不再成秘密,已不能继续住下去。”她微喟,又道:“我本以为将他们完全消灭就可以保存这个秘密,可是现在再细心一想,根本行不通。”
血奴道:“是不是因为常笑走脱?”
李大娘道:“这只是一部份的原因。”
血奴道:“还有的那部份呢?”
李大娘道:“常笑这个人虽说好大喜功,尚不审慎,绝不会孤单犯险。来这里之前势必早已有所安排,既然连他也在这里,其后一定还有人前来追究,这里尽管四面荒凉,官府方面几乎已全放弃,要管起来仍是可以管得到,所以只有离开才是办法。”
血奴忽然道:“我虽然厌恶你这个人,有时却又不能不佩服……”
李大娘道:“你佩服我什么?”
血奴道:“经过几年的扩建修饰,这个庄院也不止只具规模,你居然能够将它放弃,像这种胸襟,在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罕见的了。”
李大娘道:“不放弃无疑就是等死,我只不过珍惜自己的生命。”
血奴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李大娘轻移莲步,说道:“要收拾的东西,我都已收拾妥当,你现在最好去替我准备车马。”
血奴一怔,道:“现在就走?”
李大娘正色道:“现在就走!”
“要不要我来帮忙一下?”
一个声音突然从厅堂中响了起来。
阴阴森森的声音,缥缥缈缈地浮游空中,好像从陷阱下升起,又好像从天而降。
这到底是人的声音还是鬼魂的呼唤?
在这个厅堂之中死的人已经不少,如果全部成了鬼魂出现,那还得了?
灯光已又暗了很多,这声音突然响起,周围更变得阴森。
李大娘移动的脚步立即停下,她张目四顾,连声音的方向都抓不住。
面色虽然未变,她的眼色已先乱了。
血奴亦目定口呆。
发直的眼瞳之中,隐约有一丝疑惧。
那声音在她听来,并不很陌生,仿佛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但一时之间,她却又想不起来。
说话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王风?
她忽然想起了王风。
第十三章 艺高人胆大
并不是王风。
那声音入耳,王风同样大吃一惊,这一惊而且比血奴和李大娘所吃的那一惊更大。
因为那声音与他实在太接近,他听得实在太清楚。
那声音正是发自承尘的上面,他身旁不远的地方。
他也是并不陌生。
声音入耳的刹那,他就想起了常笑。
毒剑常笑。
阴森的声音飘忽未去,喀一声,一块承尘突然破碎飞散,一个人从缺口中飞落。
身轻如燕,这个人赫然就是毒剑常笑。
昨夜他在雨中消失,今夜却竟在这里出现。
是什么时候偷进这里,躲藏在承尘之上?
王风也不知道。
常笑显然在更早之前就已来了,是以虽然离开他不远,他也没有觉察。
常笑却一定知道他的偷入。
这正如他先进入,常笑是后来,就不是在他身旁,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下,他也绝对没有理由不知道一样。
暗中是不是也知道他是什么人?
对付可疑的人常笑喜欢用什么办法,王风多少已有印象,可能只因为有所顾虑,恐怕一击不中,惊动下面的人,才没有对他采取行动,但毫无疑问,即使已知道是他,最少也有一段时间准备给他一剑。
一想到常笑的一支毒剑一直窥伺在自己附近,自己一直就在死亡的边缘,他不由捏了一把冷汗。常笑既然知道他的存在,到现在为什么对他仍无表示?
只看身形的灵活,就知道常笑并未负伤,难道他是眼睛耳朵都发生问题,根本不知道他的进入?
他绝不相信。
常笑的耳朵若是发生问题,又怎会看得到下面的情形,听得到下面的说话? 那到底常笑在打什么主意?
他实在想不通。
官服并没有褪色,却已经很久没有洗换,不单有污皱,上面还满布灰尘。
承尘顾名思义本来就是承接灰尘的东西。
厅堂上面的函尘更不会有人打扫,常笑伏卧在上面,衣服不沾上灰尘才怪。
他的面颊上也有灰尘。
这些灰尘却没有掩盖他的威风。
暗淡的灯光之下,官服闪亮的地方仍然滴血也似。
他的眼也布满了血丝,目光却如同火焰一样辉煌。
这目光之中尽是兴奋之色。
在承尘之上,他看到的听到的已不少。
两年多明查暗访,今夜他第一次有收获。
尽管还未掌握到破案的线索,他却已找到了两个知道血鹦鹉秘密的人。
只要找到血鹦鹉——甚至无须找到血鹦鹉,他都已不难知道血鹦鹉的秘密。
只要知道血鹦鹉的秘密,太平王库藏珠宝一夜之间神秘失踪这件案子,就不难水落石出。
想到这些,已够他兴奋的了。
他甚至有这种感觉,血鹦鹉的秘密在他已不成为秘密。
他绝不相信,凭他的身手,对付不了眼前这两个女人。
他更不相信,在他的面前,这两个女人能够再将血鹦鹉的秘密保留。
这十年以来,在他的严刑迫供之下,根本就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他也不相信,这两个女人会像萧百草那样毁灭自己的生命,不惜以死保守秘密。
他不由笑了。
有笑容,没有笑声。
常笑含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辉煌的目光正落在李大娘的面上,仿佛要照亮她的心。
李大娘立时就觉得有一种赤裸的感觉。
她居然能够同报笑容。
这笑容当然已很勉强。
血奴没有笑,脸色已青白。
常笑也不理会她,瞪着李大娘,忽然道:“我虽然已不年轻,力气还是足够的。”
李大娘一怔,道:“我哪来这个胆量要你来帮忙?”
常笑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李大娘轻叹一声,道:“不错,我还没有机会认识常大人,常大人的容貌装束却早已有人向我描述得非常清楚。”
常笑道:“我的行事作风你是否也很清楚?”
李大娘颔首。
常笑道:“好,很好。”
李大娘道:“什么事很好?”
常笑道:“这我就不必多说废活。”
李大娘道:“不知常大人深夜到访,是为了什么事情?”
常笑奇怪道:“怎么,你反而说起废话来了?”
李大娘又一声轻叹,转问道:“常大人在承尘上面已有多久了?”
常笑道:“武三爷杀入这个厅堂不久我就已经在承尘上面。”
李大娘轻叹道:“委屈常大人在上面那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常笑道:“不委屈一下又怎能听到那么多的话?”
李大娘说道:“常大人,你现在还要听些什么?”
常笑一字字道:“血鹦鹉的秘密。”
李大娘道:“血鹦鹉的秘密?”
常笑道:“正是。”
李大娘道:“方才我与武三爷不是已经说得很详细吗?”
常笑沉声道:“我要听的既不是废话,也不是故事,是事实。”
李大娘“哦”的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常笑立即问道:“血鹦鹉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大娘笑笑,只是笑笑。
常笑接问道:“是不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这个人又是谁?”
李大娘还是笑笑。
常笑也笑了,笑问道:“你是不肯跟我合作?”
李大娘这才开口,反问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常笑道:“最低限度我可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这也叫做好处?
李大娘摇摇头道:“你倒是个老实人。”
常笑道:“所以我喜欢听老实话。”
李大娘失声道:“我本来也想跟你老实说话,可惜,你的条件实在太苛刻。”
常笑道:“不算苛刻了。”他一笑,又道:“太平王这件案关系重大,主谋固然罪该万死,同谋甚至窝藏那些宝的人同样也是一条死罪。”他转问:“你是否有办法证明自己与这件案全无关系?李大娘道:”我想就没有了。“
常笑道:“你是否主谋?”
李大娘道:“不是。”
常笑道:“同谋是否有你一份?”
李大娘想一想,道:“好像有。”
常笑忽然问道:“我的话,你相信不相信?”
李大娘道:“要看是什么话。”
常笑道:“我要是将你依法查办,这条罪,得将你凌迟处死。”
李大娘道:“哦?” 常笑接问道:“凌迟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
李大娘点头,脸色已有些变了。
常笑道:“那是最慢的一种杀人方法,前些时,我曾经将一个人凌迟,结果足足杀了差不多两日,才将他杀死。”
李大娘的面色这才变了。
常笑道:“你说这是不是苛刻?”
李大娘苦笑,道:“好像并不是。”
常笑一笑,又再问道:“血鹦鹉是什么东西?”
李大娘道:“我们还未谈妥条件。”
常笑道:“你不想死得舒服一点?”
李大娘道:“反正都是死,痛快不痛快,舒服不舒服,又有何要紧?常笑道:”那你要什么条件?“
李大娘道:“好死不如恶活,第一条件,自然就是让我活下去,至于第二个条件……”
“还有第二个条件?”常笑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条件倒不少。”
李大娘淡笑道:“也不多,就只有两个条件。”
常笑道:“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
李大娘道:“我只能告诉你血鹦鹉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笑挥手道:“不必再谈了。”
李大娘道:“哦?”
常笑道:“因为我已能猜到你的答案。”
李大娘反问他:“血鹦鹉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笑道:“一只鸟,也是一个人。”
李大娘惊奇地道:“真的给你猜对了。”
常笑道:“给我这样的一句话,你就想置身事外?”
李大娘道:“我是这样想。”
常笑道:“你以为我会答应这种条件?”
李大娘道:“不以为。”
常笑道:“除了那句话之外,你还有什么可说?”
李大娘道:“没有了。”
常笑又笑了起来,忽问道:“那给我杀了差不多两日才杀死的那个人,你可知断气之时变成怎样?李大娘皱皱眉头,道:”变成怎样?“
常笑道:“我也说不出。”
李大娘微一愕,说道:“你自己杀的也说不出?”
常笑点点头,道:“我虽然不知道当时他变成了什么东西,却知道无论怎样看他都已不像一个人。”
李大娘倒抽了一口冷气。
常笑笑接道:“事后想起来,连我都觉得太过残忍,所以那之后,一直都没有再用凌迟这种刑法,但需要用到,可也绝不会犹疑。”
李大娘试探问道:“对任何人都一样?”
“都一样。”常笑瞟着李大娘,“像你这样的一个美人,相信很多人都不忍将你伤害,只可惜我天生就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李大娘的面色又变了一变,喃喃道:“两天才断气,未免死得大辛苦,能够不死自然就更好。”
常笑道:“金银珠宝,无疑很贵重,可是与一个人的生命相较,依我看,生命宝贵得多了。”
李大娘道:“这句话好像有道理。”
常笑道:“简直就大有道理。”他一顿,又接道:“命都没有了,金银珠宝再多又有什么用?”
李大娘连连点头,忽然道:“你吓人的本领倒不少。”
常笑盯着他,道:“你当我是在吓你?”
李大娘笑笑。
常笑目光一闪,亦自笑道:“只是说话有时候的确难以令人信服,可惜的是人都已变了死尸,否则我一定在你面前示范一下,保管个用杀两日,就一个时辰之后,你已不再会怀疑我的话。”
李大娘害怕地道:“我胆子小,如果你将一个人杀上半个时辰,已经吓坏我了。”
常笑道:“你要那样才肯说真话?”
李大娘道:“那岂非是一个要人说真话的好办法?”
常笑张目四顾,问道:“你的人真的全死光了?”李大娘道:“武三爷大概不会说谎。”
常笑叹了一口气。
李大娘道:“不过你还要多找一个活人,也不是一件难事,这里就已有一个。”
常笑的目光应声不觉落在血奴的面上。
血奴在冷笑。常笑道:“你是说血奴?”
李大娘笑道:“她难道不是一个话人?常笑道:”谁说她不是?“
李大娘道:“我看你好像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常笑道:“你想我拿她来迫你吐出秘密?”
李大娘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常笑道:“你却是在这样暗示我。”他突然问道:“她真的是你的女儿?”
李大娘没有作声。
常笑也不等她答复,道:“如果是,你这种母亲实在世间少有。”
李大娘仍然沉默。
常笑笑接道:“不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只可惜你这个女儿我开罪不得。”
李大娘奇道:“你也有开罪不得的人?”
常笑道:“即使天下无故,权倾天下的人,亦会有些人开罪不得,何况我——”李大娘道:“你害怕她什么?常笑道:”也说不上害怕,只是我很不想跟人拼命。“
李大娘更加奇怪,道:“她好像还没有跟你拼命的本领。”
常笑道:“她却有一个随时准备跟人拼命的保镖。”
李大娘道:“王风?”
常笑道:“除了他难道还有第二个?李大娘道:”据我所知,他认识血奴,还是这两三天的事情。“
常笑道:“我只知道他真的敢拼命。”
李大娘苦笑道:“这个人就算不是一个疯子,我看也差不多了。”她媚眼一膘道:“他现在可并不在这里。”
常笑道:“在!”
李大娘一怔,道:“在什么地方?常笑不回答,只将头抬高。他望上面承尘。李大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才将头抬起,就看见那上面的一块承尘已经打开,一个人正从那里飞落。一个年轻人,脸色死灰,仿佛带着重病,身形却灵活非常,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这个年轻人当然就是王风。李大娘眼都直了。她并不认识王风,却相信常笑的话。常笑并不像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这个时候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血奴也瞪大了眼睛,瞪着王风。她已不止一次阻止王风去找李大娘,冲动起来甚至要挖掉王风的眼珠。——因为,她是个女主人翁,男人见了她,没有一个能不着魔的,她看见你,一定不会让你走……——我只求你不要见她……她甚至要求王风。王风并没有答应,他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怕一个女魔?他现在来了,血奴也只有干瞪着眼。桌子已给甘老头打裂踢飞,周围陷阱的翻板虽未回复原状,中间的空地已够宽阔。王风伸手踢脚的飞落,居然没有给他打着人,踢着人。他落在血奴的身旁,却不敢正眼望血奴。是不是害怕血奴又来挖他的眼睛?他没有作声。血奴居然也忍得住不作声。常笑看着他们,不禁有些奇怪,道:”你们见面怎么话都没有一句,甚至彼此都不望一眼?“
王风正想回答,血奴已抢在他前面道:“他怎敢望我?”
常笑一愕道:“为什么不敢?”
血奴道:“他不怕我挖掉他的眼睛?”
常笑又一愕,道:“怎么一见面你就要挖掉他的眼睛?”
血奴道:“因为我叫他不要来,他偏偏要来,叫他不要看的东西,他偏偏看。”
常笑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连看你都不许他看?”
血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个人。”
常笑道:“李大娘?血奴默认。常笑追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血奴不答他。
王风忍不住开口说道:“她害怕我被她迷住。”
常笑“哦”一声,笑顾血奴道:“你的醋意倒不少,竞吃到自己母亲头上。”
血奴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常笑笑问道:“你现在真的还想挖掉他的眼睛?”
血奴道:“现在不想了。”
常笑道:“已改变了主意?”
血奴不答反问道:“你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
常笑道:“朋友?”
血奴摇头道:“客人!”
常笑道:“哦!”
血奴道:“我看他这个客人还算不错,所以才一再阻止,甚至动手挖他的眼睛,他却连这都不怕,非要来一趟不可,人家这样不领情,我还好意思再多管闲事?”她冷笑又道:“况且我根本就挖不了他的眼睛,现在人更在他面前,不看都看了,何不由他看个足够?”
王凤却没有看李大娘,他在看常笑。
听到血奴这样说,他的目光就转到血奴面上。
血奴偏开脸。
常笑看在眼里,笑道:“我看他这次到来,倒不是为了要看你的母亲,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
血奴霍地盯着王风应道:“他这么好心?”
王风回答血奴的话:“我的心现在还未开始变坏。”
血奴盯着他:“你不是很想见她?怎么还不将眼睛向着她?”
王风道:“就算我将眼睛向着她,你也不必担心我被她迷住。”
血奴冷冷道:“谁担心你了?”
王风叹口气,道:“她不错,很美,迷人的却并不是她的美色。”
常笑一旁忽然插口说道:“岁月不饶人,一个人纵有十分姿色,一到了三十,最多就只剩八分,女儿都已这么大了,我看她四十都有了。”
李大娘即时一声叹息,道:“我看来真的这么老了?:”常笑赶紧摇头,道:“这还不致于,但说到颠倒众生,已没有那么容易的了,武三爷那种男人虽然很多,例外的男人可也不少。”他笑笑,又接道:“方才武三爷之所以忽变得迷迷惘惘,连你拔剑杀他,也要在手中量天尺落地之后才惊觉,并不是因为你的美色,只因为你的眼睛。”
“我的眼晴?”李大娘笑膘着常笑。“你再看清楚,我的眼睛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她的笑容有如春花,眼神却如春水。
常笑就看着她的眼睛,火焰般辉煌的目光突变得剑一样锐利。
挥刀断水水更流,这剑一样的目光是否就能够切断李大娘眼中的春水?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
目光才接触,春水便流开。
李大娘忽然将头偏侧,转望着王风。
王风的目光亦已转向她。他的面色死白,眼却仍像秋星般闪亮。
荡澜春水突然停止了流动,聚在一起,偏偏聚成了一个春池。
春池已逐渐干涩。
李大娘叹了一口气。
常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大娘的面庞,到这时才道:“你是否觉得有心无力?”
李大娘眨着眼睛,似乎听不懂他的说话。
常笑接着又问道:“你那双眼晴练了多少年?”
李大娘笑道:“你看呢?”
常笑道:“有没有十年?”
李大娘道:“有。”
常笑道:“怪不得以武三爷的修养,一个不提防,也被你迷惑。”
李大娘道:“一般人的眼睛比较脆弱。”
常笑道:“由眼睛转而控制一个人的心神的确比较容易,但遇上高手,就未必一定能够成功。”
李大娘点头道:“高手的心神大都比较坚强。”
常笑道:“出其不意却仍有作为,方才武三爷岂非就是一个例子?”
李大娘道:“方才的事情你们都已看在眼内,现在当然都已知道小心防范。”
常笑道:“所以你不必再打这个主意。”
李大娘道:“我知道你们都是高手。”
常笑转顾血奴道:“所以你也根本就不必害怕王风着魔。”
血奴冷笑道:“他就是见鬼,也与我无关。”
常笑倏地回顾王风道:“李大娘方才那么说你,我本来也有些不服,但现在看来,她说的倒也井非全无道理。”
王风叹了一口气。
常笑道:“你是否还记得她说你什么?”
——这个人如果不是疯子就是笨蛋,如果不是笨蛋就是糊涂虫。
王风当然还记得李大娘的话。
他所以叹气。
常笑接问道:“血奴的话,你是否也听明白了?王风道:”她说的话并不难明白。“
常笑道:“你现在是否准备为她拼命?”
王风道:“我并不是三心两意的人。”
常笑道:“她甚至不在乎你见鬼,你却还要替她拼命,就连我也怀疑你是不是一个疯子了。”
王凤道:“我好像还没有发疯。”
常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道:“我实在不明白。”
王风道:“到底不明白什么?”
常笑道:“你究竟是一个怎样子的人?”
王风道:“其实你早就应该明白了。”
常笑道:“哦?”
王风道:“我只是一个不要命的人。”
常笑瞪着他,摇摇头。
他好像已经明白,又好像还不明白。“王风补充道:”就因为不要命,所以我才敢拼命。“
常笑道:“你好像还很年轻。”
王风道:“最低限度比你年轻。”
常笑道:“你一身武功,将来势必有一番成就,说不定名满天下。”
王风道:“说不定。”
常笑道:“你这就不要命了?”
王风笑笑。
常笑不禁亦叹气,道:“你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王风淡笑道:“好像我这种人本来就绝无仅有。”
伤在阎王针之下的人,他并不是第一个;但仍能保得住性命的,是第一人。
随便什么人伤在“要命阎王针”之下,都绝对活不过半个时辰,他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只因为临死之前遇上了叶天士。
叶天士医术天下第一,行踪也是遍天下,要找到已经不容易,何况他只有半个时辰不到好活。
偏就是这么巧,竟然给他遇上。他实在幸运,这简直已是奇迹。
这种奇迹的确已可谓绝无仅有。
叶天士也只能暂时保住他的命,让他多活一百天。
现在还剩多少天,王风心里有数,但并不在乎能否活足一百天。反正都只是一百天。
所以他悍不畏死,他随时准备拼命。他只求在这一段日子之中,多做几件有意义的事情。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常笑当然束手无策。他虽然不知道那许多,但却知道王风真的不要命,真的敢拼命。因为他们第一次交手,几乎就同归于尽。
他痛恨别人插手干预他的事情。他更加痛恨王风。这个人非独干预他的事情,而且还冒犯他的尊严。
如果他能够拿下王风,最少也杀上十日他才肯将王风杀死。
只可惜他连与王风打一个平手的信心也没有。
他虽然一样可以拼命,也恨不得跟王风拼命,却只是想想。
王风不要命,他要命。
他更无话说。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毫不珍惜的人,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能够要他就范。
他素性就当王风是个疯子。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觉得好过一些。
一个正常人自然不会跟一个疯子计较,更不会跟一个疯子拼命,所以他只是叹气。
王风望着他,眼睛都好像有了笑意,转问道:“你还在叹什么气?”
常笑现在也想挖掉王风的眼珠子了。
他恨得心中滴血,表面上却仍若无其事,道:“我有些感慨。”
王风道:“哦?”
常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像我这样的恶人,运气居然还这么好,有遇上你这个绝无仅有的疯子。”
王风道:“是运气还是霉气?”
常笑道:“本来是霉气,后来,却是运气了。”
王风听不明白。
常笑叹息道:“未遇到你之前我一切都进行得颇为顺利,但见到你之后事情就开始恶化,这不能不说是我倒霉;可是第一次没有死在你剑上,第二次再你乱刀砍杀之下,竞还能逃出生天,却不能说不是我走运。”
王风总算还记得,昨夜在宋妈妈那间魔室里乱刀追斩常笑。
他苦笑道:“当时发疯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常笑道:“到你发疯的时候,却已只剩下你我两个活人,你既要杀人,岂非就只有我一个对象?”
王风忽然变得开心起来,面上的笑容也不再觉得苦涩,道:“我居然没有将你杀死。”
常笑道:“所以我说是走运。”
王风道:“你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常笑道:“平安老店。”
王风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常笑道:“也没有什么好干,只是因为在那里还有我的两个手下。”
王风道:“你还有两个手下?常笑道:”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王风一怔,道:“他们又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上?”
常笑道:“不知道。”
王风道:“你回到平安老店的时候莫非他们已经死亡?”
常笑点头道:“那时候他们已经灰飞烟灭,连骨头都已消蚀。”
王风不由得记起了那个被他用红石击倒,未几在长街之上烟灭灰飞的黑衣人。
他随即转向李大娘,道:“那两个官差当然不是你派人杀的。”
李大娘一愕,道:“你莫忘了我那个被你打倒的手下,也是那佯在人间消失。”
王风根本就没有忘记。
李大娘接道:“好在还有人证明你当时已经神志错乱,否则我倒以为是你干的好事。”
王风道:“我不干这种好事。”
常笑接口道:“不是你,不是她,莫非是武三爷?”
李大娘摇摇头道:“我看也不是武三爷,这个人我倒清楚得很,还没有这种手段。”
常笑淡淡道:“你真的清楚他?”
李大娘闭上嘴巴。如果她真的清楚得很,这个庄院又岂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常笑接道:“我其实也不认为是武三爷所下的毒手,他对付你已经不容易,又岂会再多树强敌?”
王风点头道:“倘换转是我,我也是暂时袖手旁观。”
常笑道:“他应该看出我并不是来找他的麻烦,我与李大娘发生争执,对于他只有好处,以他那种聪明人,在未弄清楚局面变成怎样之时,是绝不会出手的,却一定加派人手严密监视。”
王风道:“所以你这边全军覆没,他那边马上发动攻势。”
“就可惜棋差一着!”常笑一蹙额,接道:“连他也不是,难道这地方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第三势力存在?”
王风转顾李大娘,说道:“这就要问问她了。”
李大娘皱眉道:“我本来除了这个庄院之外,并没有意思再收购这里的任何地方,一直到武三爷的到来,才改变初衷。”
常笑道:“当时你们有没有遭遇到什么困难?”
李大娘道:“完全没有,这里的人都很合作。”
常笑说道:“他们似乎没有出卖土地的必要。”
李大娘道:“这里天气好,土地肥,在这里的人的确不必担心衣食,但白花花的银子,却是没有人不要的。”
常笑道:“你们出的价钱当然也很高。”
李大娘点点头,说道:“他们之间不少人,尤其是年轻人,大都厌倦了困在这里,很想到外面闯闯,只不过没有足够的盘缠,根本走不动。”
常笑道:“他们都没有问题?”
李大娘道:“我决定留在这里之时,已在这里做过了一番审慎的调查功夫。”
常笑道:“你与武三爷于是就将这里的土地一分为二?”
李大娘道:“人也是,所以那之后这平安镇就不再平安,本来善良朴实的人们一变便成了阴险狡猾,不再相互信任,也不能再融洽相处下去。”
常笑道:“金钱的影响力有多大,我一向明白。”
李大娘道:“那一来,每一个人都在邻人的监视之下生活,无论他接待过什么人,他家里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都瞒不过武三爷与我。”
常笑道:“你们这岂非难得有一日耳根清净?”
李大娘道:“这些事都有我的亲信管理,还烦不着我,当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听取我的意见,不过并不是常有,武三爷那边的情形大概也差不多。”
常笑道:“听你这样说,你们两人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第三势力存在的了。李大娘道:”事实不可能。“
常笑忽问:“甘老头你们又如何?”
李大娘笑笑,反问道:“武三爷死在什么人手下?”
常笑一怔。
李大娘道:“他其实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人。”
常笑道:“我看他简直恨你入骨。”
李大娘道:“岂止入骨。”
常笑道:“他们很可能乘机会报复。”
李大娘满怀自信的道:“他们也许会杀害你手下的官差,却绝不会伤害我的人。”
常笑诧异地“哦”了一声。
李大娘道:“这固然因为他们一言九鼎,也因为他们还不敢开罪我。”
常笑道:“甘老头方才不是看着你的人一个个倒在武三爷的脚下?”
李大娘道:“他虽然承诺不杀他们,可没有答应保护他们。”
常笑道:“只是答应保护你?”
李大娘摇头,道:“他救我只是因为不能让我死。”
常笑道:“你不死,反倒他死了,他恨得你要命,却仍替你卖命,送命?”他笑顾王凤接道:“看来他才是一个疯子。”
王风叹息道:“这地方的人全部都似乎不大正常。”
常笑道:“你是不是到了这里才开始不要命,敢拼命?”
王风道:“未到这里我已经随时准备不要命,敢拼命。”
常笑吁了一口气,道:“我还担心这是种病,到这里的人都会感染上。”
王风没有再作声。
常笑将目光带回,喃喃道:“个个都不是,那杀你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问题。
常笑目光转望向堂外。
夜色浓如泼墨,堂外黑沉沉的一片,沉沉夜色中,仿佛蕴藏着重重杀机。
常笑锁眉道:“这里看来还隐藏着一个不寻常的杀手?”
这话说出口,就连王风也不禁心头一凛。
骨肉烟灭灰飞,这杀手的杀人岂止罕见,简直恐怖。
神秘的杀手,恐怖的方式,这杀手到底是什么人?目的又何在?
下一一个要杀的对象又是谁?
这几个问题在王风的脑中闪逝,来得快,去得同样快。
他并没有深思,因为他知道目前怎样想也不会有一个答案。
即使下一个要杀的对象就是他,他也不在乎。死对他来说,现在只是一种美丽的冒险。
他看看常笑,忽问道:“那个杀手在你回到平安老店之前已离开了?”
常笑道:“就算是没有离开,发觉另外有人追杀我,也不会再现身的了。”
王风道:“那追杀你的是李大娘的人?”
常笑点头道:“三个杀手,三把魔刀。”
王风道:“结果却都死在你手下?”
常笑道:“杀他们并不容易。”
王风道:“这之后你跑到什么地方?”
常笑道:“鹦鹉楼。”
王风一怔,李大娘、血奴亦自怔住。
常笑在鹦鹉楼中全军覆没,一个人落荒而逃,谁都认为他高飞远走,离开平安镇,请救兵去了。谁知道平安老店一转,竟又折回鹦鹉楼。
冒险是冒险,却收到意外的效果。这种方法已并不新鲜,很难瞒得过老江湖。尤其是近几年,不少江湖朋友都已晓得用这种手法躲避敌人的追踪。
李大娘也许并不是一个老江湖,但她的左右,大概还不至于一个老江湖都没有。
只可惜追随在她左右的老江湖最少也已有四五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
一个人长时间远离江湖,即使是老江湖,各方面的反应也会变得迟钝的了。他们更没有将常笑当做江湖人看待。在他们的眼中,常笑只是个官,大官。
做大官的人大都贪生畏死。尤其是常笑,手握重权,身居高位,正所谓如日中天,前途锦绣。
像他这样的一个人看来实在没有理由不珍惜生命。何况他的人都已死光,他应已遁出这么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相反,他离开之后,无论哪一县哪一府,凭他的身份,决不难再征集足够的人手卷土重来。
到时莫说这庄院,就算将整个平安镇夷为平地,在他亦易如反掌。
常笑这又怎么肯留在平安镇,又怎么会冒险?
是以,鹦鹉楼不在话下,其他地方,他们亦只是随便查问一下便了事。
他们的确有他们的道理,道理也算得充份,却忘记了一件事。
常笑左右一向只有十三个官差,并不是一百三十个,就算一百三十个也不是一股怎样大的力量。
那十三个官差,各有所长,武功方面却大都不大好,常笑就只是带着他们十三人,走遍天下。
他们所侦查的都是棘手的案件,所应付的多是穷凶极恶的人。
这种人当然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他们无疑就一直都在冒险,常笑更往往首当其冲。
在他来说冒险根本已不是一回事,不过是生活上的一种点缀。
他绝对不怕冒险。
这并非完全因为他的好大喜功,还由于他的武功。
艺高人胆大。
李大娘怔怔地望着常笑,好一会子,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你的胆子倒不小。”
常笑道:“胆小的人根本就不能做我这种官。”
王风即时又插口问道:“你又怎会跑到这里来?”
常笑道:“我是跟着你来的。”
王风又是一怔。
常笑接道:“你在那亭子里面喝酒的时候我已经溜出院子。”
王风道:“武三爷那两个杀手没有发觉你的存在?”
常笑颔首道:“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你的身上。”
王凤道:“我将他们杀死,离开鹦鹉楼之后,你就开始跟踪我?”
常笑再颔首。
王风摇头道:“我居然没有发觉。”
常笑道:“因为你只顾尽快赶来这里。”
王风道:“我掉进水里之时,你又在什么地方?”
常笑道:“在门外,我听到水声,却不知你掉进水里。”
王风道:“我从水里爬上来之际,你大概已进来了?”
常笑道:“已藏在身后树叶之中。”
王风道:“那会子你当然已知那水声是怎么一回事。”
常笑点头笑道:“也知你跟我一样,是第一次进这个庄院,所以索性就自己另外找寻门路,不再追踪你。”
王风道:“你走的一定是一条捷径。”
常笑道:“也不算什么捷径,只不过比你所走的快少许,我藏身承尘上面不久,你就来了。”
王风道:“你大概是在另一边的瓦面进入的?”
常笑道:“好在你没有翻过那边的瓦面,否则看到那边已有一个缺口,势必就从那个缺口跳下。”
王风道:“看到那一个缺口,难道我还想不到已有人在下面?”
常笑道:“应该想得到。”
王风道:“那当然亦想得到,就不是敌人也必然心存敌意,一下去,随时都可能挨上一剑,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常笑道:“嗯。”
王风道:“我那又怎会跳下?”
常笑道:“如果是别人也许会打消那个念头,你却是一定不会。”他嘴角陡裂,道:“因为你漠视生死,随时都准备拼命的了?”
王风道:“我可没有准备糊糊涂涂的送命。”
常笑道:“我也没有准备抽冷子给你一剑。”
王凤道:“你先我而入,在我进入之时的确可以暗算我一剑,而且很可能一击就中的。”
常笑道:“但也有可能落空,那一来你我不免大打出手,惊动武三爷他们。”
王风道:“是不是因为有此顾忌,你的一剑才没有刺出?”
常笑道:“如果惊动了他们,你我就非独听不到这许多说话,更会变成了他们攻击的目标。”
王风点头。
常笑忽问道:“他们的话你是否都已听清楚了?”
王风道:“很清楚。”
常笑又问道:“你是否觉得奇怪?”
王风道:“非常奇怪。”
常笑道:“你可想知道这事情的始未?”
王凤道:“想极了。”
常笑道:“你我一直都在追查血鹦鹉的秘密,现在这里就已有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当然你我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王风不由自主地点头。
常笑道:“最清楚的一个人显然就是李大娘。”
王风又点头。
常笑道:“你大概不会反对我追问她吧?”
王风道:“她与我并没有任何关系。”
常笑道:“我所用的方法也许比较辣。”他叹了一口气,才接道:“你也许看不过眼,我实在有些担心在我快要追问出来的时候,你突然出手阻止。”
王风道:“如你追问别人,也许我真的忍不住出手,追问她,我大概还可以看下去,等到她将血鹦鹉的秘密说出来。”
李大娘一旁竟然幽幽叹道:“我看你也不是一个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人,怎么对我偏就这样狠心?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我受苦?”
王风冷冷道:“对狠心的人,我向来都很狠心。”
李大娘道:“我哪里狠心了?”
王风道:“甘老头武三爷拼命的时候,你是否已经醒转?”
李大娘没有否认,道:“武三爷那一拳对我本就没有发生作用,我并没有昏过去。”
王风道:“就是说你本来可以助甘老头一臂之力,可是你始终没有出手。”
李大娘道:“他们一个对一个,谁都不吃亏,我如果出手相助,便很不公平的了,像他们那种人,就算死也未必会接受这种不公平的结果,一见我出手,说不定甘老头第一个就会对付我,那会子,只怕我不想昏过去也不成了。”
王风道:“即使这是事实,在他临死之前你怎么还要加重他的痛苦?”
李大娘道:“我只不过拒绝了他的要求,就换转是你,你可会跟一个必死之人谈条件?
相信一个必死之人仍能保护你?“
王风道:“他们那边最少还有两个人。”
李大娘道:“你是说血奴和韦七娘?王风道:”血奴的武功虽然不高,韦七娘的神针绝技却是非同小可。“
李大娘忽问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王风答不出来。
李大娘微喟,道:“武三爷今夜的行动,势必将她也计算在内,在采取行动之时,一定已派人去对付她,以武三爷的老谋深算,绝不会低估她的实力,你以为她生还的把握有几分?”
王风同样回答不出来。
李大娘道:“在未见到她的人之前,我也只当她是一个死人。”
王风道:“你只跟活人谈条件。”
李大娘颔首道:“死人我恕不奉陪。王风道:”所以你索性尽快将他气死,省得他罗嗦下去。“
李大娘道:“纵然他没有气死,我看他也很难活得过两个时辰的了。”
她轻叹接道:“他伤得那么厉害,多活两个时辰,岂非就痛苦多两个时辰?”
王风道:“听你说,你倒是做了一个好事了。”
李大娘道:“就算不是好事,也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王风道:“这样的好事,我现在也想做一件。”
李大娘道:“哦?”
王风道:“常笑找到了这条线索,无论如何是不会放手的了,他既然知道了你这个人,就算今日给你跑掉,凭他的势力,迟早都不难将你找到;以他的手段,你落在他的手上,始终都不免吐露事实,我现在袖手旁观,既省却你日夜奔波,也省却他日后麻烦,岂非是一件好事?”
李大娘一声轻叹,正想说什么,常笑已接比笑对王风道:“你做了这么大的好事,怎好意思让你的耳目难受,我保证,不会让人瞧不过眼,听不入耳,也保证,不会令她活不下去。”
王风笑笑道:“瞧不过眼,我尽可以闭上眼睛;听不入耳,我亦可以塞住耳朵。”
常笑道:“看来你真的很想知道血鹦鹉的秘密。”
王风道:“绝对假不了。”
李大娘即时一声冷笑,说道:“方才血奴还说你是一个正直的侠客,我看你,根本就不像。”
王风冷笑道:“我何曾说过自己是一个侠客?”
他的确没有说过,只说过自己敢拼命,是一个不要命的人。
李大娘冷笑道:“就是说血奴瞎了眼。”
血奴一声也不发。
李大娘接道:“也许她对于侠客有她的定义,我只知道一个侠客最低限度也懂得锄强扶弱,绝不会见死不救。”
王风道:“常笑已保证不杀你,你本身也并不见得很弱。”他笑笑又道:“这之前你更是一个土豪,不单止拥有这一半的土地,还拥有一批武艺高强的杀手。”
李大娘闷哼一声。
王风接着又道:“况且常笑不是强盗,也不是恶霸,相反是一个朝廷命官。”
李大娘又是闷哼。
王风沉声道:“血鹦鹉的事件非独神秘,而且充满邪恶,你若是一个正正当当的人,为什么不肯将之说出?”
李大娘忽然笑了起来,道:“就算我愿意,也有人不肯答应。”
常笑一声轻叱道:“谁不肯答应?谁?”
轻叱声中,常笑张目四顾。
李大娘就今夜来说,也已不是第一次陷入这种局面。方才她几乎就已落在武三爷手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甘老头。甘老头来,武三爷非独好梦成空,而且还赔上一条老命。
现在这一次,是不是又有人及时赶至,将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这个人是否又像甘老头一样身怀绝技?
第十四章 恐怖陷阱
夜更静更深,风更萧索。
风声中叮铛之声不绝,清脆而悦耳,就像血奴飞摆时,所带起的那一种怪异而奇特的铃声。
那也并不是铃声,只是前铁马在风中响动。
呻吟声已绝,偌大的一个厅堂,就只有他们四个活人。
常笑目光转回李大娘面上,又一声轻叱:“谁?”
李大娘不理会他,目注血奴道:“我将血鹦鹉的秘密告诉这位常大人,你说好不好?”
血奴面色一变,道:“不好!”
不肯答应的那个人莫非就是她?
常笑转顾血奴,淡淡的道:“是你不肯答应?”
血奴道:“是。”
常笑道:“即使你不肯答应,只要你的母亲答应,你好像也没有办法。”
血奴冷笑道:“她若是胆敢跟你说出那个秘密,我们与她之间的约定就完了。”
常笑追问道:“完了又如何?”
血奴道:“我们便可以放开手,用我们所喜欢的方法处理这件事情。”她又一声冷笑,道:“反正已不再成为秘密,又还有什么顾虑?”
常笑道:“你们一直在顾虑什么?”
血奴不作声。
常笑又问道:“如果她对我说出了那个秘密,你们准备如何对付她?”
血奴仍不作声。
常笑不在乎,再问道:“她是说给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秘密之后,你们是不是连我也要一起解决?”
血奴终于开声,道:“是!”
常笑笑问道:“你们有这个本领?”
血奴冷笑道:“就算我们没有这种本领,让你逃出这个平安镇,将他留下来,相信总可以。”她霎地盯着李大娘,道:“拼不了常笑,总不成也拼不了你!”
李大娘没有答话。
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常笑并没有移动目光,盯稳了血奴,又问道:“你口中的所谓‘我们’,到底包括些什么人?血奴不应,冷笑。常笑接问道:”你们与李大娘之间究竟有什么约定?“
血奴索性闭上了嘴巴。
常笑上下打量了血奴一眼,又看看王风道:“看来我是很难从你那里问出什么了。”他淡笑一下,目光再次回到李大娘面上,道:“你这边大概不成问题。”
李大娘竟还在笑。
她不望常笑,笑对血奴道:“我若落在他的手中,那个秘密十九保不住,秘密一揭露,就不止约定,一切都完了,他即使不杀我,活下去也是没有意思。”
血奴冷冷一哼,道:“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李大娘瞟了一眼王风,又对血奴道:“你那个敢死保镖无疑一定会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却未必会替你杀掉他,只凭你一个人,就算还有其他的血奴及时赶到,能否将他留下来仍是一个问题。”她放缓了声音接下去,“一但被他带着秘密走脱,你仍活下去也都没有意思的了。”
血奴的面色不觉苍白起来。
李大娘语声更缓,道:“到时就不止魔王,血鹦鹉与他的奴才连带那十万神魔只怕也脱不了关系。”
血奴面色更苍白,截口道:“你到底要我怎样?”
李大娘道:“只要有人替我将常笑截下片刻,我便有机会脱身……”
“片刻”两个字出口,血奴已会意,李大娘后面的说话还未接上,她的人已然扑出,左右掌双飞,左截咽喉,右击胸腹。
常笑也同样会意,却想不到李大娘话都未说完,血奴已出手。
他本已蓄势待发,只等李大娘的话一完,就上前尽快将她擒下,血奴这突然出手,立时乱了他原有步骤。
他的心虽未乱,势虽未散,已不能直接扑向李大娘。
血奴正挡在他的前面。
这正是机会。
李大娘当然懂得掌握机会,说到“脱身”两个字,她的身子,已箭一样斜斜地倒射了出去。
常笑一眼瞥见,大喝一声:“哪里走!”双手齐翻,右拒左挡,格开了血奴双掌,身一斜一转,正想从血奴身旁掠过,眼旁黑影一闪,皿奴的一双脚已踢到。
这一脚踢得又快又劲,踢的更是常笑的要害。
常笑嘿一声,转出的身子倏地转回,正好让过那一脚。
血奴一脚落空,手又到了,食中二指勾曲,抢向常笑的眼睛。
她好像很喜欢挖人的眼睛,这一招用得特别灵活。
常笑一皱眉,抽身退步,一退三尺,铮一声,剑已在手,毒蛇般抖得笔直,哧地飞刺血奴的咽喉。
血奴的反应还够敏捷,偏过了常笑的毒剑,身形却非独没有让开,反而倾前。
她的双手已多了一对短剑。
一尺不到的短剑,剑锋霜雪般闪亮。
寒芒袖中一闪,剑已在她手中,仿佛就藏在她的衣袖之内。
她轻盈如燕的身子亦仿佛变成了一支剑,一支箭。
离弦箭,飞剑。
她几乎是脖子擦着常笑的毒剑飞前。
常笑翻腕便可以杀她,她知道,却并不在乎,因为那刹那,她那对短剑亦应刺入常笑的要害。
是什么时候,她学会了王风那种拼命的作风,变成了一个不要命的女孩子?
她并没有身中要命阎王针,也没有吃过必死的毒药,再活上五六十年,说不定也不是一件难事,她却是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
她宁可不要命也要掩护李大娘离开,难道李大娘的性命比她的性命还要紧?
要不是为了李大娘,又为了谁?
是为了魔王?血鹦鹉?还是十三血奴?十万神魔?
魔王据讲与天地同寿,魔域中据讲已无生老病死。
十万神魔翱翔魔域,十三血奴是魔血化身,是魔域中的魔鸟,血鹦鹉,更是魔鸟中的鸟王。
李大娘凭什么能够控制他们?
她到底又是什么妖魔?
王风很想追上去,将她截下来,仔细看清楚。
他却只是想,并没有实行,身形一动,竟反而扑向常笑。
因为常笑的毒剑第二剑已刺出,再刺血奴的咽喉。
这一剑他看出血奴非独挡不住,闪也闪不了。
血奴就算真的想拼命,常笑也不肯跟她拼命。
短剑未刺到,他的人已然飘飞,可是血奴的剑势一老,他便又飘回,毒蛇般的剑一卷一弹,再刺出,仍是刺向血奴的咽喉。
这一剑更毒,更快,更准。
血奴虽然两剑在手,竟无法抵挡,也不知如何闪避。
剑未到,剑气仿佛已刺人了咽喉。
血奴惊呼都无法惊呼出来,眼中终于现出了恐怖之色。
她还年轻,她还有将来。
剑锋并没刺入血奴的咽喉,剑气却反而重了。
多了一支剑,剑气自然更重,何况这支剑的主人,也是一个用剑的高手。
这个高手当然就是王风。他连人带剑一旁飞来,那支短剑与常笑的毒剑同时到达。
叮一声,常笑的毒剑正刺在那支短剑上。
这判断又是何等准确。
血奴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常笑那一剑若是刺入了她的咽喉,她反而不会这样吃惊。
——死人根本就没有感觉。
常笑没有吃惊,第三剑也没有出手。
他冷笑一声,忽然道:“你想知道血鹦鹉的秘密,最好就给我拉住她。”
这句话当然是对王风说的。
也不等王风有所表示,他连人带剑已斜里穿出。
王风没有阻止,亦没有拉住血奴。
他看出以血奴的身手,除非一开始拦在常笑前头,否则根本不能将常笑截下。
皿奴也没有追截常笑,更且将那双短剑收回袖中。
她已完成了她的任务,李大娘已在常笑被截下时,掠过了刀阱,穿人了一面屏风之后。
屏风之后是面宽阔的照壁。
李大娘转入了屏风便不再见出现。
那后面莫非设有暗门?暗道?
王风正怀疑,砰的一下暴响,那面屏风突然飞了起来,凌空飞撞向常笑。
屏风一飞起,李大娘便又重现。
她含笑站在照壁之前。
照壁就只是照壁,上面并没有门房,她脚下的地面也并没有异样。
她却笑得那样子轻松,神态也显得那么镇定。
莫非她自信那一面屏风已足够将常笑接下刀阱?送人地府?
王风实在怀疑。
他偷眼望了一下血奴。
血奴面上的神色同样奇怪。
李大娘的轻功很好,两条脚也够劲,那面屏风给她一踢,竟能飞出了丈多两丈。
如果真的撞上去,也许真的能将常笑撞下刀阱,那下面遍插锋刀,坠下去就不死也难保不重伤的了。
只可惜屏风还未撞到,常笑的身形已然偏侧飞起屏风呼地从他的身旁飞过,他的左手一沉,往屏风上面一拍。
叭一声,屏风给他一掌拍下,他就势借力,身形更迅速,飓地飞落在照壁面前。
他右手握剑护身,左手箕张,却没有抓出去。
李大娘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照壁的两旁各挂着一盏长明灯。
灯光并不怎样明亮,但已足够照亮那面照壁,也已足够照亮照壁上面画着的那个女人。
水蛇般的腰,飞云般的发。
那种美丽并不像人间听有。
她浑身赤裸,只有一条轻纱。
迷朦的轻纱环飞在她的腿臂左右,并没有掩遮她应遮掩的地方。
她的人也在飞舞。
上没有天空,下没有土地,只有风和雾,寒冰和火焰。
她就飞舞在凤雾冰火之中。
王风对照壁上面画着的地方已并不陌生,脱口道:“那照壁画着的地方是不是奇浓嘉嘉普?”
血奴反问道:“除了奇浓嘉嘉普,是不是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飞舞在奇浓嘉嘉普之中的是什么人?
“天魔女!”
天魔女的相貌竟与李大娘完全一样。
天魔女在风雾冰火之中飞舞,李大娘的人也就在冰火雾之中消失。
莫非她就是天魔女的化身,在这危急之中又变回天魔女,飞返奇浓嘉嘉普?
魔域中已无生老病死。
魔域中的来客难道也怕人间的刀剑?
常笑的剑突然高举,斜指着天魔女。
天剑诛魔,魔剑据讲也能够使妖魔化作飞灰。
他这支剑却只是毒剑,并不是天剑,也不是魔剑。
这支剑对大魔女又能够发生什么作用?
剑飕的刺出,刺向天魔女两腿之间。
常笑的面色微现尴尬,那一剑仍然准劲。
他的剑不能不刺向那个地方。
那刹那他人虽在半空,仍看得清楚,李大娘的手一按在天魔女的两腿之间,照壁之上便出现了一道暗门,她闪身而入,暗门又消失。
她的人于是也就此消失。
剑“夺”地刺入。
天魔女诱人的笑容仿佛抹上了一层奇异的痛苦。
她的两条脚倏地向后弯曲。
这一弯,她的小腹便似在向前迎去。
常笑的剑却反而抽出,他的人也飞开。
一飞半丈,左脚踏实,他右脚便踢出,将旁边的一张几子踢向那面照壁。
天魔女那两条腿的确在向后弯,却不止两条腿,画着那两条腿的一方照壁也向后弯,弯出了一道暗门。
暗门还未全开便又缓缓关上。
也就在这时,常笑踢飞的那张儿子就落在暗门的开口之中。
“喀”一声,那道暗门正碰在儿子之上,已不能关回原来的位置。
暗门中并没有暗器射出,常笑等了一会,才移动脚步,走到暗门的前面。
他却没有走进去。
暗门内一片漆黑,里头说不定暗藏杀人的机关,李大娘人进去没有事发生,等到他入去的时候,机关说不定就会发动,他难保便是九死一生。
他瞪着那一片漆黑,踌躇了一会,霍地回头。
王风、血奴已掠过刀阱,站在他后面。
他凌厉的目光连随落在血奴的面上,道:“这道门通向什么地方?”
血奴摇头道:“不知道。”
常笑的目光更凌厉,冷声道:“真的不知道?”
血奴索性闭上嘴巴。
常笑的眼中闪现出狠毒之色,却一闪即逝,转顾王风道:“你说现在怎么办?”
王风道:“追进去。”
常笑忽问道:“你先走还是我先走?” 王风笑道:“当然是你。”
常笑道:“你害怕里头暗藏埋伏?”
王风反问道:“你害怕还是我害怕?”
常笑道:“我。”他笑笑,又道:“你随时都已准备与人拼命,命你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可以使你害怕的?”
王风道:“说我害怕的可又是你。”
常笑道:“你不要命我却还要命,自然得请你在前开路,我随后进入。”
王风笑道:“我虽然不要命,可没有准备给你拼命。”
常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血鹦鹉的秘密吗?”
王风点头,说道:“我很想,不过你比我还想。”
常笑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虽然不怕死,却是死也不肯吃亏。”
王风道:“这要看是为了什么人。”
常笑道:“好像我这种人自然就不在考虑之列。”
王风只是笑。
常笑又叹一口气,身形两个起落,将照壁两旁挂着的长明灯都取下,一灯提在左手,一灯挑在剑锋之上。
他再走到暗门的前面,一脚踩上塞在门口的那张几子,右手剑一伸,将剑上挑着的那盏长明灯送入暗门内。
灯光驱走了门内的黑暗。
他仍没有踏入去。
驱走的只是几尺的黑暗,几尺之后又逐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门并没有尽关,那对于灯光无疑是一种障碍。
他一声轻呼,道:“那边还有一张几子,你替我拿来行不行?他虽然头也不回,这句话的对象除了王风还会是哪一个?这一次王风倒没有拒绝。再多一张几子,门户终于尽开。两盏灯都送入。门内是一条暗道,才不过三四尺宽阔。两盏灯的灯光已足够照亮这来暗道,已可以使他们看得很远。他们却两丈都看不到。这条暗道还不到两丈。尽头是一面墙壁,既没有水火风雾,也没有迷人的天魔女。常笑、王风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目光从墙壁上面移开。他们将目光移到墙壁的前面,只因为那里更令人注目。人门不过一丈,暗道的地面便已下陷,一直到那面墙壁为止。差不多一丈的地方根本已没有地面。那之下昏暗一片。昏暗之中浮着迷朦的光影。灯光?那之下又是什么地方?常笑瞪着那下陷的地面,右腕忽一振,握在他右手之中的那支剑立时”嗡“一声龙吟。龙吟声方响,剑上挑着的长明灯便飞脱,飞入了暗道,流星般投向那下陷的地面。他的人也跟着窜入了暗道,左手仍握着另外的一盏长明灯。这一突破正好一丈,正好落在那下陷的地面的边缘。他左手的长明灯和右手的剑几乎同时下沉,剑护住他下盘的要害,灯照亮了他脚下的地方。他的目光当然亦同时落下。在他的脚下,是一列石级,二三十级石级斜斜地伸展下去。剑上飞出的那盏长明灯已落在石级的尽头,灯身虽在倒翻,灯光仍未媳灭。他左手即使没有第二盏长明灯,落在石级尽头的那一盏已足以将石级以及下面的地方照亮。就算石级尽头的那一盏长明灯已媳灭,下面也并不见得黑暗。他们在门外见到的迷朦光影正是从下面透上来。常笑目光闪动,终于踩上了石级。他脚步放得很慢,剑握得更紧,长明灯不离手。王风是第二个。血奴居然也跟着他们下去。她的眼中仍有疑惑。她到底在疑惑什么?石级的尽头是一条地道,地道的尽头是一扇石门。一丈也不到的地道,两旁的墙壁上各悬着一盏琉璃灯。琉璃灯中油半满,点上灯两三日大概可以。灯光照亮了那扇石门。白石石门,上面刻着奇怪的花纹。那些花纹与鹦鹉楼中宋妈妈那间魔室门户上刻着的竟有些相似。惨绿色的花纹,灯光中,闪耀着异样的寒芒。这莫非也是某种邪恶与不祥的象征?王风的目光落在花纹之上,不由皱起了眉头。宋妈妈那间魔室门户上刻着的花纹他看不懂,眼前这扇石门上的花他一样看不懂。常笑的目光一落下,瞳孔却立时收缩,神色亦变得紧张。紧张之中还透着兴奋。他莫非看得懂这门上的花纹?王风也察觉常笑的神态有些异样,不由就问道:”你看得懂门上的花纹?“
常笑不知不觉地点头。
王风追问道:“那些花纹代表什么?”
常笑道:“那并不是什么花纹。”
王风诧声道:“不是花纹是什么?”
常笑道:“是一种文字。”
王风更诧异,道:“我看就完全不像、常笑忽问道:”你喜欢不喜欢看佛经?“
王风道:“不喜欢,我甚至对和尚都没有好感。”
常笑又问道:“你家中可有人做过官,出使过西域?”
王风道:“一个都没有。”
常笑道:“这就难怪你没有看过这种文字,不懂这种文字的了。”
王风道:“这是西域的文字?”
常笑点头道:“错不了。”
王风道:“西域的文字你也看得懂?”
常笑道:“你似乎忘记了我本来是什么人。”
王风没有忘记。
常笑接道:“我同样不喜欢和尚,所以也没有看过那边传来的佛经。”
王风道:“你只是出使过西域?常笑摇头道:”还没有这种经验。“
王风怔住在那里。
常笑道:“我那个父亲却是经验丰富,他也很为我设想,所以自小教那种文字,好让我长大之后继承他的职位。”
王风说道:“你好像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儿子。”
常笑道:“我现在的职位不是更好?”
王风道:“他那是白费心机的了。”
常笑道:“我本也以为学非所用,浪费了大好的一段日子,但现在看来,倒不是全无用处……”
王风打断了他的说话,道:“石门上的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常笑道:“也没有多大意思,那其实只不过两个字。”
王风道:“哪两个字?”
常笑一字一顿地道:“宝库!‘王风”哦“一声,一个身子突然退开了几尺。常笑盯着他,道:”你在于什么?“
王风道:“据我所知,但凡是宝库,门口如果没有严密的守护。一定暗藏厉害的机关,以狙杀宝库的人。”
常笑大笑道:“是这样的话,早已发动了。”他大笑不绝,接口道:“这丈许不到的地方本就是装置机关最适当的地方。”
王风道:“本就是的。”
话口未完,常笑的笑声已断,突断。
他的人同时飞退。
这一退退得比王风更快更远。
一退他竟退出了地道。
他的目光已转向地道的顶壁。
王风的目光早已停留在那里。
就因为瞥见那里发生变化,他才会突然退开。
他本应当时开声警告常笑,可是说话才到嘴唇便又咽下。
并不是他厌恶常笑这种人,索性让他死于非命,只因为那一退,他立即就觉察根本是多余。
所以他非独没有继续再后退,亦没有警告常笑,而且还跟常笑聊起来。
常笑那下子亦已觉察。
他倒给吓了一跳。
这条地道无疑是装置机关最适当的地方,事实上亦已装置机关。
地道的顶壁不知何时已出现了几排方洞,暗黑的方洞中寒芒闪烁,一列一列的尽是锋利的枪尖。
千百支尖枪一齐落下,地道中的人走避不及不难便成刺猬。
除非是铁人,否则武功即使再高强,亦无法抗拒千百支尖枪同时飞刺。
方洞虽打开,尖枪到现在仍未落下。
王风一脸的疑惑,常笑满目的诧异之色,血奴亦自目定口呆,全都没有作声。
看他们那副样子,简直就像在等候那些尖枪落下。
整条地道竟隐入一种难以言喻的静寂之中。
尖枪始终没有落下。
不过片刻,在他们的感觉却像已过了好几个时辰。
常笑忍不住打破这种静寂,道:“你什么时候发觉这个机关?”
王风应声道:“在你说出‘宝库’两字的时候。”
常笑道:“那个时候顶壁上面的几个洞是否已打开?”
王风道:“已经尽开了。”他想想,又道:“我看我们一踏上地道,那个机关便已开始发动。”
常笑道:“我们踏上这地方之时,顶壁上却没有洞。”他轻叹接道:“这机关布置显然出自高手,是以你我耳目虽灵敏,事先竟也毫无感觉,若是机关一发动,洞口一打开,尖枪便落下,你我现在就不死也已重伤。”
王风点头道:“我一眼瞥见,赶紧退后之时实在已经太迟了。”
常笑的目光又转向顶壁,道:“洞口一打开,尖枪其实就应该落下,莫非这机关出了什么毛病?”
王风道:“我看就是。”
常笑的目光转落向石门,道:“那石门也许亦是由机关控制,如果机关真的失灵,要将它打开,不是很麻烦就一定很容易。”
最后一字说完,他的人已又飞起窜人地道,落在石门之前。
他放下了左手的长明灯,一掌按在石门之上。
石门纹风不动。
王风一个箭步窜到常笑身旁,亦将手按上石门,两只手。
石门仍没有丝毫反应。
正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凄厉已极的惨叫。
惨叫声赫然是从石门之内传出来的。
隔着一道石门,声音已然减弱很多,但在寂静的地道中听来仍觉惊心动魄。
声音凄厉得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他们的耳朵总算够尖,总算还听得出来。
那声音对他们来说,也并不陌生。
常笑这时脱口一声惊呼:“是李大娘!”
王风点点头,道:“莫非她遇上了什么危险?不等他这句话出口,旁边的血奴已变了面色,急忙到身旁,双手连随按到门上。铮一声,常笑的剑已入鞘,空出的右手旋即亦往门上按去。三个人,六只手,以他们的修为一齐用上,就算千斤巨石相信亦可推动的了。他们却椎不动那扇石门。一推再推,还是没有作用。常笑已急得额上直滴汗,血奴更是面色苍白。
王风目光一闪,忽一声轻喝道:“左右推动看!”
左右同样推不动。
三人已急如热锅蚂蚁,王风的额上亦滴下了汗珠。
他双臂猛可往上一翻,暴喝一声,道:“上!”
那扇石门应声竟真的往上升起。
这倒是大出王风意料之外,一个身子立时往门内一栽。
常笑的身子却立时一弯偏开,紧贴着门的石壁,剑同时出鞘,又握在右手。
那纵使门内乱箭射出,也很难射得着他的了。
血奴却只是一呆,便冲了进去。
他冲得那么快,王风想拉都拉不住她,只有跟着冲了进去。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变成刺猬。
门内并没有乱箭射出,什么暗器都没有,却射出了一片迷朦的绿光。
常笑一咬牙,手中剑晃了一个剑花,大喝一声,亦冲入那一片绿光之中。
石门的后面是一个地下石室,宽阔的地下石室,差不多有上面的应堂那么宽阔,高却并不高,才不过丈许高下。
左右一共十六条石柱,每一条都几乎两人合抱那么粗。
柱左右都嵌着莲花般的石灯。
灯是灯,点灯的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在莲花灯座之中冒出来的竟是碧绿色的火焰。
整个石室都笼罩在碧绿色的火光之中,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碧绿的颜色。
人也是一样。
碧绿的火焰之下,三个人的肌肤都浮起了碧绿的光泽,嘴唇亦碧绿,就连头上的黑发,眼中点漆也似的瞳孔,部闪幻着碧绿的色彩。
血奴竟而变得更美。
这种美,美得妖丽,美得迷人,绝不像人间所有。
她就像是变成了一个魔女,天魔女!
这地方莫非就是奇浓嘉嘉普?
王风也仿佛变成了个妖魔。
他的相貌总自带英俊,变成了绿色,也并不觉得怎样难看。
常笑就像一个恶鬼。
他手中的毒剑在火焰之下闪动着碧色的光芒,简直就像是一支魔剑。
石室的两旁排放着一个一个的箱子,形状古雅,雕刻精致,镶金嵌玉,盘龙舞凤,并不像一般富贵人家所有。
只看箱于的表面,已知道价值不菲。
这样珍贵的箱子用来装载的又是何等珍贵东西?
他们的目光都没有落在那些箱子之上。
三个人,六只眼,全都鸽蛋般睁大,瞪着面前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碧色的火焰。
石门的对面也是一面石壁,石壁的正中都向内凹陷,一丈宽阔。
那正中放着一个石坛,之上是一座石像。
石像亦是被火焰映成了碧绿色。
刻工相当细致,石像栩栩如生,一张脸更是活灵活现。
对于这张脸,王风并不陌生,在鹦鹉楼血奴房中那幅魔画之上他已经认识。
粉刷那幅魔画之时他更已看得很清楚。
十万妖魔膜拜,鹦鹉血奴飞投。
魔中之魔,诸魔之王。
魔王!
那个石像正是鹦鹉楼血奴房中那幅魔画上画着的那个头戴紫金冠,既英俊又温和的年轻魔工。
在那幅魔画之上,他周围簇拥着十万妖魔一只血鹦鹉,还有环飞血鹦鹉的十三只血奴。
在这石室之中,它却是这样的孤单。
就连他的眉宇间,也正凝聚着一种莫名的落寞。
碧绿色的那一团火焰正在它身前石坛的前面燃烧。
火焰中赫然坐着一个人。
李大娘!
一样的衣饰,整个石室之中就只有她一个人,她不是李大娘又是谁?
烈火烧飞了她华贵的衣服,烧烂了她玉石一样的肌肤,烧毁了她美丽的容颜。
如云秀发已化成飞灰,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恶臭。
三个人都没有掩住鼻子,他们都已被眼前的景像吓呆。
上没有青天,下却有石地。
只有火焰,没有寒冰,也没有风和雾。
魔王不过是一个石像,血奴虽叫做血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血奴,十万妖魔一个都不在,血鹦鹉更不知在何处。
这里并不像奇浓嘉嘉普,却像炼狱。
也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一声竟似来自火焰之中。
三个人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冷颤。
常笑的双手更已捏了一把冷汗,他却反手将外衣脱下,他的人同时飞出。
外衣刚脱在手中,他的人已落在李大娘身旁。
身形一落下,他手中的外衣就向火焰中的李大娘丢去。
一个人还能叹息就还有生气,只要飞快将火扑灭,不难就能将人救活。
他的身上一直带着好几样名贵的药材,只要李大娘还有气,他就能令她活下去。
就算只能再活上一个半个时辰,对于他都已足够。
一个半个时辰如果都用来说话,怎样复杂的事情也可以说得清楚的了。
知道血鹦鹉的秘密虽然还有一个血奴,但他却受制于李大娘,那无疑就是说,她所知道的并没有李大娘的详细,是以他要将整件案情完满解决,必需从李大娘这方面着手。
所有的关键完全在于李大娘一个人,即使只剩一口气,他都要抓紧这一线生机,尽可能将她救活。
他绝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她死亡。
衣衫飞云落下,罩住了火焰,罩住了火焰中的李大娘。
常笑整个人亦扑了上去。
李大娘不单止给扑倒地上,而且给扑人了地下,那刹那之间,那一丈的一块地面突然下沉。
这时在火焰之中的李大娘立时流星一般飞坠,扑在她身上的常笑亦连人带衣衫一齐疾往下坠落。
这种陷阱今夜已是第二次出现,厅堂上第一次出现之时,已坑杀了武三爷的大半手下。
前车可鉴,他应已小心防范,但一路走来,这个地方的机关都显示出失灵的现象,何况李大娘还坐在那上面?
他心急扑灭火焰,那身形更是有如离弦箭矢,一发不能再收。
地面一陷落,他落下的身形亦有如箭矢般飞投。
凄厉已极的惨叫声立时惊裂石室的静寂。
常笑这一声惨叫比李大娘刚才那一声简直凄厉百倍。
那下面莫非又是刀阱?
王风血奴在惨叫声中一齐跃起了身子,两人几乎同时跃落陷阱的边缘。
只一眼,两人都不由得面色惨变。
陷阱的下面并没有刀,一把都没有。
虽然离开地面足足有两丈高下,还不足以将常笑跌死。
他恐惧的只是那种黑色的油样物体。
陷阱的底下,赫然铺着半尺深浅的黑油。
常笑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那种黑油,浑身都已在着火燃烧。
他双脚已被动住。
火光中,只见他目毗进裂,嘶声惨呼,一个身子鸟般跃动,却无法跳出那一片黑油。
李大娘就倒在他的身旁,整个人已变成了一团火。
火如流云般迅速蔓延。
王风虽站在陷阱上面,亦已感到了火的炎热。
常笑瞪着他,惨叫声突断,悲呼道:“快救我上去!”
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狼曝。
王风由心寒了出来,他霍地双手一分,撕开了外衣,再一撕,撕成了两截,正想结在一起抛下去,“蓬”一声,一条火柱突然从陷阱底下冲起。
王风心急眼快,一把抄住了身旁的血奴,疾往后倒退。
这一退已够迅速,两人额前的头发还是焦黄。
好厉害的火。
火柱中一声惨叫,绝望的惨叫,刹那被熊熊的烈焰飞扬之声掩没整个陷阱,刹那变成了一片火海。
惨绿的石室旋即抹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
魔王的石身亦仿佛化成了金身,他的脸在飞扬的火焰中幻变,英俊温和容颜已变得诡异。
王风双拳紧握,双目圆睁,瞪着那一片火海,瞪着火海中的魔王。
火炎热迫人,他浑身却恍如浸在冰水中,一种难言的寒意,正尖针一样刺人他的心坎。
他实在想不到人间竟有这样的陷阱。
没有人能够逃出这样的陷阱,常笑也不能够。
即使是铜铁,在那一片火海之中也得化成飞灰。
常笑纵然还有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也只是一个人,他绝不能够抵抗这烈火的焚烧。
方才他也想上前去扑灭李大娘身上的火焰,只是常笑的行动比他快了一步。
若非常笑抢在他的前面,现在火中的就不是常笑,是他!
那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敢想像。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已不下三十次置身在死亡的边缘,却没有一次心生恐惧。
因为他并不怕死,随时都已在准备拼命。
这一次却是例外。
常笑这种死亡未免太恐怖。
血奴整个身子都已伏倒在王风怀中,就像一只受惊的鸽子。
她同样恐惧。
这地狱一样的地下室,恐怖的死亡陷阱,她竟似毫不知情。
王风轻拥着她,已发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正想安慰她几句,她却已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他这才看清楚她的脸。
那简直不像她的脸。
血奴的眼睁大,眼角的肌肉不住跳动,整张脸的肌肉几乎都在跳动。
她面上的表情很奇怪,也不知是惊慌,是悲哀,抑或是什么表情。
她从王风的怀中挣扎出来,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的人跟着扑前,扑向那一片火海。
王风不由得一呆,嘶声道:“你疯了,快回来!”
王风连忙亦扑前去。
血奴似乎真的已发疯。
那一片火海,即使是无知的小童亦知道危险,不会走近去,她却像扑火的灯蛾,拼命扑入。
奠非她又着了魔?
这一次又是什么妖魔附在她的身上?
火焰虽还在半丈之外,热气已迫人。
血奴额前的“浏海”已经蜷曲,一额都已是汗珠。她如果再扑前,单就是那热气已足以将她烧焦。
她还是继续扑前。
好在这下子王风已扑在她的身上。
两个人一齐倒下,王风双臂一圈,将血奴抱了一个结实。
血奴死命挣扎,嘶声狂叫:“放开我,放开我!”
她越叫放开,王风就抱得越紧,他刚要从地上站起来,“蓬”一声,又是一般火柱从火海中冲高,陷阱边缘的火焰立时被那一般火柱迫得往外怒卷。
王风耳目何等尖锐,半起的身子慌忙又伏下。
他的动作虽则迅速,比起火势还是慢一步,一股火舌已然舔上了他的衣衫。
他的上半身立时着火燃烧。
他一声怪叫,紧抱着血奴,几乎同时贴地滚了出去。
总算他反应敏捷,火刚起就被他压媳。
他的身子停止滚动之时,他与血奴已离那一片火海两丈。
也就在这时,轰隆一声,一道石壁突然从凹口的上面落下,那一片火海即时被隔断。
灼热的空气即时变得清凉,那一抹金黄的颜色更完全消失,整个石室又回复一片碧绿。
这变化的突然,迅速,连王风都无法适应,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卧在地上。
烈火燃烧的熊熊声响亦被隔断。
一种难言的静寂充斥整个地下石室。
死亡一样的静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室之中才出现生气。
王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终于从地上站起了身子,他仍紧抱着血奴,这下站起了身子,血奴亦被他抱了起来。
血奴没有再挣扎。
她的眼还是睁大,瞪着那一面将火焰隔断的石壁,眼瞳中途着一种莫名的悲哀。
王风看着血奴那悲哀的眼瞳,不知何故,心中竟也有了悲哀的感觉。
莫名的悲哀。
他轻抚血奴的秀发,柔问道:“你可受伤了?”
血奴恍如梦中惊觉,凄然一摇头,道:“没有,你呢?”
她的目光落在王风烧焦了的那半身衣服之上。
王风随着她的目光伸手一扫衣衫,道:“只不过烧焦了衣服。”
血奴道:“是你救了我?”
王风道:“你为什么要那样?”
血奴呆呆地道:“我不能看着她就那样死去。”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道:“她就算不想再活,也得先将人放出……”
王风正要问将什么人放出,血奴已伏在他怀中痛哭起来。
她本来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子,现在却变得春草一样软弱。
多少辛酸,多少悲哀,多少痛苦,都尽在这一哭之中。
王风却给她哭得乱了手脚。
对付敌人他很有办法,对付女孩子他连一点办法部没有。
他虽说是个铁汉,却不是真的用铁打的。
他浑身上下唯一用铁打的就只有他那支短剑。
他的心事实也并不狠。
现在他更连心都乱了。
他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连他的口才现在都已变得笨拙。
血奴哭得更伤心。
女孩子在一个自己可以信赖的男人的怀中除非不哭,一哭往往都可以哭上相当时候。
王风轻抚着血奴的秀发,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很能安慰人的话。
只可惜他这句话要出口的时候已经不是时候了。
血奴的哭声已然停下,昏倒在他的怀中。
王风苦笑。
石室又静寂下来。
只是这一次的静寂中,多了一股受伤的气氛。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很轻的脚步声,竟是从石室外传来。
这庄院之中难道还有活人?不是活人又是什么东西?
他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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