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她是乡野丫头,大婚日盖头被揭开后,身边人都下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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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阿芙,芙蓉的芙,不是福气的福。
六岁那年,大病初愈的我自睡梦中迷蒙醒来,忍不住抱了阿娘的腰,又同她抱怨起“阿芙”这个名字实在不讨喜,听起来就像是外爷家养的那只凶神恶煞般的大猎狗的名字。
说这话时我泪眼汪汪,满头乱发蹭得额娘“咯咯”直笑,心里却实在委屈心焦。阿娘无奈,只得压低声音安慰我:“乖阿芙,前些日子你犯了高热,过去的事都记不大清,你从前可是极喜欢这名号的——”
我听惯了这说辞,丧气地一低头,翻来覆去,实在是想不明白,当时的我怎么就容阿娘他们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呢?
阿娘见我难过,只得连连抚摸着我头上编得细密的小辫子,轻声哄道:“莫要心焦,阿芙这个名字多好呀,中原人可都喜欢那些个芙蓉、木莲、牡丹花的——”
话还没完,门外忽而传来几声凶狠的犬吠声。
我吓得一抖,忙缩进阿娘的怀里,再忍不住难受的情绪,“哇”的一声痛哭起来。论起哭闹,我打小是个中好手,阿娘拿我全没有办法,只得冲门外喊道:“特木勒!不要吓阿芙,阿娘要生气了!”
门口又是一声犬吠,继而静了半晌,末了随着一声嗤笑,有人懒洋洋地应答:“阿娘,我只是和这个“阿福”玩儿而已,是你来回总叫它的名字,它要应你,我有什么办法?”
话语间,有人推门而入。我自阿娘怀中抬起头来,见有个陌生的少年倚在门栏边,生得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目光沉沉,落日余晖洒在身侧,正映出他长睫微颤,鼻梁高挺,端的无可挑剔,一副刀刻斧凿的轮廓。
他打量我一眼,便转开视线,十指纤长,兀自把玩着手中长鞭。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特木勒。
名声在外的少年英雄,天生神力,十岁就能纵马搭箭,十三岁即亲手射死一只巨熊。
听阿娘说,我出生前,他便被外爷领到驻地来教养,整整六年,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家来。这次阿娘好不容易将我领到外爷这儿,也是为着能来见他一面。
阿娘牵着我汗津津的手把我领到他面前,满目怜惜地摸了摸少年晒得略微发红的脸庞,在他抗拒的视线里,将我的手塞进他掌中,叠声道:“和自家妹妹闹什么?阿娘难得能来这一次……你这是第一次见妹妹吧?来,牵牵她。”
他掌心温热,攥着我手掌的力度却拿捏太过,疼得我险些要哭出声来。
他说:“阿娘,不是第一次见,是第二次,阿爹把她从外头抱回来的时候,我不是就见过了吗?”
我一愣,又是着急心疼自己的手,又觉得他话语刻薄,嘴里便嚷嚷起来:“什么从外头抱回来!我看你才是抱回来的!”他眉目一懔,松手的刹那,我扭头就奔回阿娘怀里,闹着要回家。
特木勒在阿娘局促的微笑和歉意里冷了神色,抱着手臂,一语不发地看着我们离去。
我搂着阿娘的脖子,委委屈屈的,又咕哝着问阿娘:“阿娘,他怎么这样讨厌我?我真是抱回来的不成?”
阿娘身子一僵,忙拍着我后背,迟疑许久,低声道:“阿芙当然不是抱回来的……特木勒才是,他只是……只是嫉妒阿芙。”
我松了口气,恨不能马上冲他做个耀武扬威的鬼脸。抱怨完了,却又想着,阿爹说得不对,前几日他哄我睡觉时说,隔壁德纳安达家的赛罕是我们这一辈里出挑的美男子。可我猜,他一定是太久太久没有见过特木勒了,不然他就得说:“特木勒才是顶好的俊俏咧,我的阿芙!”
2
后来我便许多年没见过外爷和那名声在外的兄长,不过在我十二岁后,特木勒得了特许,每年都能回来一次。阿娘为此早三个月便开始为他准备带去过冬的皮子,我便也笨手笨脚地跟着帮忙,待他回来,却看也不看我一眼,接了皮子,也只同阿娘和阿爹闲聊几句家常。
我气得躲到河边直掉眼泪,捕鱼的赛罕还傻呵呵地挠着头,问一句:“特木勒大哥回来了?我真想去看看他!都说他是草原上未来的大勇士,大汗把他带去好几年,以后会不会要他接班?”说着,他又小心翼翼地瞅我一眼,“他是不是……是不是也像你一样,长得那么好……好看呀?”
这话可真傻,我心中气不过,信手撩起一捧水便泼了他满头,“看吧看吧!你们都去看吧!我外爷又不傻,有活生生的孙儿不接班,哪里会要外人?!不过是找了个人给他卖命而已!”
说起来,我的阿娘实在是个不听话的公主。作为大汗的女儿,她本该嫁给友盟部落的长子,后来却破例让外爷准允她嫁给了一个汉人。好在并非多事之秋,联姻之事便也搁置,但阿娘还是规矩地搬出了外爷领地最中心的驻地,遵守了五年一次归家的祖例。
赛罕没有应我的声,他那样傻气,从来说不出什么应景的话,我只得背过身去生闷气,这么一转,便看到了安安静静折着草蟋蟀的特木勒。
他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只是敛着眉目,聚精会神地折着手里的草蟋蟀,我却吓得不轻。
想来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我怕他告状,也怕他冲我发火,若是又牵来一只大猎狗,我是逃也来不及逃了!可我若是这时拔腿就跑,又实在太欲盖弥彰……我急得眉间成川,一只圆润润的小脸在溪边倒影里挤成委屈又滑稽的模样。
等他折好第十一只蟋蟀的时候,我正一个“小鸡啄米”吓得猛一激灵,他递过来的蟋蟀凑到眼前,我眼皮还颇应景地抽了几下。
“听说你也给阿娘帮了不少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手里的蟋蟀随着话音象征性地抖了抖,“我一路匆忙回来,没带什么礼物,这个你收下吧。”
说实话,要不是怕他听我说他坏话而打我,我准得要嘲笑他。
——他一定没有哄过小姑娘吧?
哪有送女孩子蟋蟀做礼物的?呆傻如赛罕,也知道给我家送两条鱼,起码还能吃呢。
可当下我为他招摇而不自知的美色所迷,竟一下觉得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当真是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我这么叹息着,身后的特木勒却又开了口。
声音语气分明无二,我却听出一丝不轻不重的威胁意味来,“你若相信我,便记住——想活命,就不要想太多。”
饶是我阿芙是打小被捧在手里长大的,也吓得缩了缩脖子,丝毫不怀疑这个讨厌哥哥若要杀我,只如碾死蚂蚁般容易。于是我拎着蟋蟀,暗戳戳地点了几下头后,便一溜烟拔腿跑开。
若阿爹看到,定得夸奖我:“阿芙不必学什么劳什子的骑射!跑起来实在比那马快多了。”
3
我十四岁那年,听说中原出了一件大事,臣服当今天子已久的大汗派特木勒为首的一列勇士,前去庆贺帝王寿辰,远拓疆土。那一年,特木勒晚了近两个月才回家,我过得格外顺心,再没有一个人寒森森地盯着我,连带着毫无生气的冬季也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那年的冬天却也很奇怪,阿爹格外地忙碌,时常见不着人影,偶尔我无聊,便只能趁着阿娘不注意偷着阿爹书库里的书信看,书我是看不太懂的,信倒是能隐约认出来个三四成。
里头七歪八扭的字写着——“天子同贵妃彼此忌惮,切记以公主为我等之底牌,非死生之际不得妄动。”“而今我等备受天子器重,倘无波折,则公主可久留塞北,莫要返京。”……
阿爹教了我许多汉字,可我一个一个读着已是费力,实在不懂其意。
我闲着无聊,无意间和赛罕提起,他却紧张兮兮地拽了我衣袖,低声道:“认什么熹真字!莫要学了,我听阿爹说,天子待我们苛刻,族人已有怨气,你这也学那也学,两边不讨好的!”话到末了,他有些奇怪地瞥我一眼,嘴里却咕哝着,“奇了怪了,安达教你这些做什么?阿爹说,只有在熹真人那儿,大户人家才会教打小养的童养媳妇学认字呢。”
我被他的话惊得一口茶水喷了满桌,呛得满脸通红。
不知何故,我忽然想起幼时阿娘哄我说特木勒不是亲生子的旧事,强作镇定地擦了桌子,才低声道:“什……什么童养媳妇,真要有……也是特木勒是童……童养夫。”
那年冬日,特木勒回来时满程风雪,他和阿爹阿娘说家常话时我没理。等一行人在大帐里说完体己话,半夜里,却有人掀开我的帐子,一道黑影一声不吭地坐到我身边。
我正塞在被里睡得香甜,猛地被这么一吓,瞌睡醒了七成,一双眼迷迷糊糊地瞪着来人,只消一眼,便认出他那得天独厚的轮廓,咕哝着嚷了一句:“特木勒,你做什么呀?”
他坐在那儿,没有说话,许久,才蹦出一句:“你不练骑射,又只知道睡觉,难怪比草原上其他女儿都圆润了一圈。”
这话简直把我鼻子都给气歪了,当即坐起身来便推他,也不顾此前怕他怕得恨不能夹着尾巴走,手里像是用了大力气。奈何耗尽我平生所学,最终也不过被他毫不费力气地拎了衣领,灰溜溜地垂了脑袋。
——我不过是生了一张圆润可亲的月儿脸,他竟污蔑我比那些个女孩儿们丑!特木勒这个没良心的混蛋!
我心里只道委屈,想起自己这些年殷殷切切,一边怕着他一边又缠着阿娘给他缝衣裳的旧事,只觉得一片真心付诸东流,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鼻子。
“特木勒,你为什么老是欺负我呀?你真不讲道理,我待你这样好,年年都帮阿娘给你缝皮子,我还收着你送的丑蟋蟀,你这么对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一边擦着眼泪,愈发觉得委屈,直把眼泪鼻涕全往他身上糊,糊完了手心糊手背,直到他丝毫不心软地吐出一句:“明天开始,我教你骑射。”
“我不学!”我在他手里咋呼,“阿爹都说不让我学了,我不学!”分明之前他也点头同意不让我学骑射,怎么去了中原一趟,又变了主意?
他却蛮不讲理,“草原上的女儿,哪有不学骑射的?”说着,他把我塞回被窝里,“只有中原的女孩,才这样娇弱,日后不会再回……”后头的话,却再没说下去。
我瞪他一眼,还要反驳,尚未来得及开口,他的粗糙手指却抵住我的眼眶,无声地拭了眼泪,又将被子掖好,将我活生生包成了个粽子,继而低声安抚了一句:“听话。”
我愣了愣,听得他后话轻快,带了似有若无的零星笑意,“说来奇怪,我本该担心你的,你能留下,我却开心起来。”
真是个怪人。
什么担心,什么留下,我都没能听懂。可是第一次,我忽然觉得暗自有些雀跃——原来特木勒,也没有那样讨厌我。
4
打后头又过了五年,想来草原上的女儿,十二三岁已是个不小的年纪,可我足足长到十七岁,阿娘也没让我许个人家。我没个所谓,但隔壁德纳安达却为儿子着急,我好几次偷听到他同阿爹酒后吐真言:“青石啊,我家那孩子是非得要讨了阿芙了,你什么时候才发发善心?”
一贯好脾气的阿爹却只是连连推脱。
我不觉得嫁不出去有什么窝火的,但听多了风言风语,也忍不住对阿爹生气。那日特木勒正好归家,见他仍如往日波澜不惊,我忽而便有了脾气,将盛着羊奶的茶碗一并拂落在地,摔得粉碎。
我还记得,那日他扎着护额,映着一张光洁如玉的面庞,瞧不出日晒雨淋的痕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一口闷火憋在喉口,心焦得不上不下。
阿娘慌张地上前来安抚着我,特木勒盯着我,只问道:“阿芙,你很想嫁在草原上吗?”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阿芙。
耐着性子教我骑马的时候没有叫过,送我中原织锦的时候没有叫过,连被我央求着红了脸哼一曲塞北谣的时候、带我去看草原烟火会时也没有叫过。
他好像总是沉默,挑剔,又高傲,这次却放软了语气,复又问了我一句:“你很想嫁给草原上的儿郎吗?”
这是什么话?!我莫名地气恼起来,将脑后插着的发簪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似乎只能借此聊表愤懑。
我气得声音都在发抖,只是恶狠狠地、发咒一般地低声道:“不嫁不嫁,谁也不嫁!”
阿娘跟着一愣,拽着我的手臂倏而僵直了,她只得去喊我阿爹,哭道:“乾青石!……你管管阿芙,这叫什么话?怎么就不嫁人了?总得嫁出去的!总得……总得……”
阿爹闻言,却只是讷讷地呆了,良久,才在阿娘的哭声中叹了一句:“阿芙她,不能在草原上留下血脉……”
这话实在莫名其妙,可特木勒脸色一凝,深深望我一眼。我被盯得心中慌乱,便也顾不得去细究这话里的深痛,只猛地甩开了阿娘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我想自己是生气的,却不知向谁撒气才好,于是横冲直撞乱晃许久,却只能缩在了大帐后的马棚里,和心爱的小白马说些体己话。我抱怨特木勒是天底下顶顶愚钝的蠢人,顺带着嫌弃他听不懂我话里有话。说得狠了,一不小心攥疼了小白马的颈子,险些被踹了一脚。
却是惊呼一声,被人拎着衣领险险避过。
“骂得过瘾了?”他挑眉,“人后说鬼话,长生天可都瞧着。”
见我面色一僵,他笑了声,不再打趣,只轻声问了句:“是不是真的不嫁人了?”
他一向是个易于当真的人,我立时有些着慌,于是便又改了口:“我若要嫁,便要嫁世间最好的儿郎,让我以后日日可以睡个懒觉,不为俗世苦。有没有这样的人?”
他沉思片刻,“庆云帝你是嫁不了的。”
我“呸”了一声——谁要嫁给看也看不着的中原皇帝!
他顿了许久,末了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阿芙自然配得上世上顶顶好的儿郎。”
他说得笃定,我却没来得及问他,顶顶好有多好?我只是瞧着他,瞧得眼睛也发了酸。
心里却隐隐有些不知所谓的隐晦欢喜生出来,在暗无天日的角落,招摇地欢呼着,继而湮没。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忽而抬起头,攥住了特木勒的衣袖,“我是说……我的意思是……你……你都从不为我的婚事着急,是不是……是不是你是我的童养……咳,童养夫啊?”
这下他是真的愣了神。半晌过后,才畅然笑了一声,粗糙指腹刮过我鼻尖,笑道:“傻不傻。”
我见他笑颜,不觉得寸进尺,“可我觉得……特木勒,你待我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早先以为你讨厌我,可你不是,你怕我从马上摔了,总离我几步守着我;怕我不开心,总是将好看的玩意儿都拿回家来给我。你还会带我去看焰火会,旁的女孩子却连碰都碰不着你……”
他半蹲下身,庄重地瞧着我。那时年幼,我看不懂他眼神中的悲悯与叹息,竟还敢不依不饶地央他承认些什么。
良久,他忽而伸手,将我抱进怀里。
少年人的怀抱温暖,肩背宽阔,我满面涨红,闻到他脖颈间的青草香气,心跳如擂鼓,“你……你……”
“可哥哥不是配得上你的顶顶好,”他说,“可阿芙,你从不知道,自己值得多好的人生。如你昔日所说,我不过是为外爷卖命的外人,而你——若要嫁,你至少应当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人。”
5
过了约莫三个月,赛罕终于还是颇扭捏地来提了亲事,可我回想起那夜在阿娘面前许下“谁也不嫁”的誓言,却没等阿娘推拒,便直接闭门不见。
不日,特木勒忽而归家,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少年,我听阿娘说,那便是大汗的亲孙儿,巴图。这少年皮肤黝黑,生得一身好力气,能一口气举起沉甸甸的水缸。
见我第一面,他便朗然地唤了一声芙姐儿,全然没有生疏的模样,没几日便能同我勾肩搭背,很是亲热。他说:“阿姐,你房里挂着的织锦是不是当年中原皇帝的馈礼?那年我阿娘心仪得很,却被特木勒安达求去了,他为此挨了哥哥的揍。”
在我怔愣的一瞬,他又窜到我的首饰盒旁,为数不多的几支钗子,多是特木勒漫不经心丢来补给我做生辰贺礼的。我每日散漫,从没有心思打理那些,少年却颇得意地一一细数给我听:“这是夕月簪,这个是金步摇,喏!那个,哎,那个可贵了,不知道安达花了多少战功换的?那是中原有名的簪子,叫什么来着?……嗯……芙蓉淑宜?”
他撑着下巴,一双眼弯成月牙,“真是好福气,若是换了我的阿妹,可是没有这样中意的东西的。”
我不知作何回答,只红着脸将首饰盒盖上。
也就是那一年的冬末,特木勒特意将归程的日子推到了我生辰之后,在欢欣的生辰夜,他向阿爹举杯,“巴图是个好男儿,可同阿芙山高水长地过上一生一世,阿爹许了他们的亲事吧。”
我猛地抬头,手肘撞到桌边酒水,伴着“哗啦”声,白瓷物件,立成碎片。
满席人都看向我——特木勒也看着我,我唇齿颤颤,三个月夜不能寐的期盼,此刻生生碎在眼前。我本该说些什么,可末了,忽而间,我又想起那一夜特木勒的胡话,满腔怨言,竟也只有沉默。
这婚事来得匆忙又决绝,似乎是怕有人将我阻在路上。末了阿爹终于还是屈服,阿娘许久没有这样高兴,她欢喜着面容,为我置备着中原人的嫁衣,我被叨扰急了,忍不住问她:“草原儿女,哪里有这样繁琐的礼节?”
她却庄重地摇了摇头,只说:“阿芙,你应当的,你得这样出嫁。”
我叹了声气,把那些难言的情绪压下,过了些日子,倒也欢欣起来。细想来,我前半生没什么人欢喜,族人嫌我这面容太过柔弱,全然是中原女子的蒲柳之姿。
如果没有巴图,我也迟早要嫁给旁的人,嫁给傻乎乎的赛罕,嫁给隔壁的隔壁最爱欺负我、又每次被特木勒打得屁滚尿流的巴勒莫……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果真给我找了草原上顶顶好的儿郎,我应当高兴才是。
霞帔锦帕,凤冠明珠,阿娘宽慰地抚摸着我的脸,满眼都是慈爱,“你们都是阿娘最爱的孩子,永远都是。受了委屈,都回阿娘这儿来,不要憋在心里。”
我应声点着头,目光扫过,方才的雀跃却忽而被失落淹没,只得在滂沱的泪眼中埋进阿娘的怀里。
——我明白,我本应该是草原上最幸福的新娘。
我的丈夫,是未来大汗的手足,有一日也许也会成为新的大汗,他拥有这片草原,可他会不会教我骑射?会不会为我留意一幅《江山锦绣图》?他会不会带我去看焰火会,在漫天星火的喧嚷里拎紧我的衣领怕我走丢?
他纵然是世间最好的男儿,可他若是不欢喜我,也是一场空梦。
那时我竟忘了把这最要紧的条件加上,难怪我那痴愚的兄长啊——总不通透!
6
我听见耳边嘈杂地喊着“二拜高堂”。
他们不太懂中原的礼节,终是喊得七七八八,不甚齐全。我手里拽着红缎,双膝略一弯,如果不是一声尖利的“慢着”将我吓得一顿,这拜,我便也就拜了。
一双苍老的手伸到面前,兀自来掀我的盖头。
她的手上有细碎的斑痕,颤颤巍巍地凑到我跟前,我下意识地一躲,盖头落在地上,我抬眼,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远山眉,桃花眼,从前打中原来的相面师傅告诉我,这面相一生蹉跎,总不得所爱。如今这脸、这泪眼摆在我面前,如同隔了二三十年的岁月揽镜自照,我一下有些呆。
她却只愣了一下,便乍然痛哭,死死地将我搂在怀里。
“娘的芙淑,娘的芙淑……你长大了,”她寸寸抚过我的面容,一双眼盛不住那掉落不止的泪,“你跟娘多像呀……你过得好不好?芙淑,他们都瞒着我,他们都恨我!他们不让娘来找你……你过得好不好?芙淑,你告诉娘,你不要不说话……”
我想告诉她,我在拜堂成亲,我要嫁人了,扰人出嫁,这又是个什么作派?——可我艰难四顾,看到面如死灰的阿娘和被压倒在地的阿爹,这些话登时便全梗在了喉口。
层层的人围拥上来,他们端详着我,捧着精致的衣裳和数不尽的珠钗,他们向我下跪下“公主”。
她是乡野丫头,大婚日盖头被揭开后,身边人都下跪“公主”。
“娘亲”拂过我身上的嫁衣,只恨声道:“他们怎能这样委屈你?这般残旧的嫁衣,可曾硌着我儿的身子?这些个点翠珠钗,怎么配得上你的身份?”
她紧紧地抱着我,仿佛将一生的气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挣脱不得,只觉得茫然,她叫我芙淑,可我分明已做了半生的阿芙。
——我的阿娘,我的阿爹,我的……兄长,都叫我阿芙,我怎么就成了……芙淑呢?
巴图始终在一边不发一语,许久,他挥开围拥一团的人群,上前朝女人半跪下,略拱手,道:“小婿巴图,参见太妃娘娘,娘娘千岁。”
紧搂着我的女人闻声,这才直了直腰。她扬起下巴,倨傲而冷淡地瞥了巴图一眼,随即将我向身后拉了拉,厉声道:“放肆!小小蛮族,也敢高攀!”
她并不理睬巴图,更不把满室喧哗放在眼里,径自出门,把我带到随行的车驾中,指挥着一众宫人为我换了衣裳。
我呆愣愣地看着她,听她说起过去,说起失去孩子的痛苦,说起新帝方立便横加阻挠她寻女的“罪行”。
她告诉我,熹真七年公主被掳走,是当今天子背后算计的,而伴我长大的我的阿爹,便是乾家假死的次子,正是他奉命掳走我并送往太子亲善的北疆部落。但乾家人毕竟老谋深算,顾忌贵妃手中权势,也为了“伴君如伴虎”的底牌,害怕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两不讨好,以致将我留到了今天。
如果不是今天这场婚礼暴露了我的踪迹,如果不是天子得知后震怒,亲自下旨阻止了皇室血脉外流蛮夷的“大逆不道之举”,雍容一生的太妃,或许至死也找不到她心心念念的孩子。
末了,太妃叹息一声,紧紧攥住我的手,她说:“芙淑,娘亲带你回京城去。”
7
不过三天后,我便见到了他人口中那阴险恶毒的庆云帝。他手里牵着尚不及他腰高的女孩,我听人说,那便是当今熹真皇长女,苏幼清。
我看着她,那是一双无邪的眼睛,她的手指细嫩白皙。我不知道“皇宫”是个怎么回事,但我想,她一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给阿娘生过火,没有被缰绳勒出过红印,没有染上过一点卑微的痕迹。
她问庆云帝:“那就是芙淑姑姑吗?”
伏在地上的我愣了愣,许久才回过神来,明白原来她说的是我,可那才是真正的公主,我顶着“芙淑”的名字,却不过是草原上再普通不过的“阿芙”而已——我从没能那样活过。
庆云帝应了声,随即便道:“阿满,你不是想看看草原吗?快去看吧,爹爹同姑姑说些话。”他自称“爹爹”,真切而亲昵。
女孩随侍卫离去,室内只剩下两人,一时寂静无话。
他似乎不想再谈阴谋阳谋,对自己所做的事也殊无亏欠,只淡淡同我说了一句:“既然回来了,就回京城去,这里没有容得下你的地方。”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埋首半晌,只回答说:“我喜欢草原,我要留在这里。我的阿娘、阿爹……他们都在这里,我不去中原!”
他面无表情,对我那些在它看起来颇显无理取闹的行径并不理睬,“阿满还要再玩闹一番,四日后启程。”顿了顿,他又道,“你以为,当年瞒着朕留下保命符的乾家人,还能活着听你叫一声‘阿爹’?”
我仿佛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高高在上的帝王,我本该叫一声哥哥的天子,如睥睨蝼蚁般看向我,“罪臣乾青石,其子特木勒,斩立决。”
8
我后来听说,我的阿娘在太妃的车架后追了很远很远,她哭喊着我的名字,说:“阿芙,阿娘来了,你跟阿娘回家,我的阿芙,你跟阿娘回家。”
那些碎嘴的黄门宫女窃窃私语着她的疯癫,一并都被我拔掉了舌头。我面上仿佛结上了常年的霜,太妃临死时要我同她笑一笑,我这才发觉,我竟已十年未曾开怀。
十年前,我跪在太妃面前,用伴她余生的条件,换来了刑场上最后一刻的开恩,说着爱我的太妃将我搂在怀里,看我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惋惜年轻时的自己。我从此是尊贵无匹的熹真长公主,生死由断,无人置喙,可我的手依然生满茧子,那是年少时砍柴生火、勒马行吟的痕迹,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只是阿芙而已。
阿满时常来看我,她不知为何这样欢喜我,也欢喜我说的“故乡”。很多年后,阿满殒身北疆,那是我许多许多年后的第一次落泪,我想,我的北疆终于死在了梦里。
但或许是庆云帝也老了,他临终前几年忽而开恩,下旨允我前去北疆,探访故人。
我于是回到故乡,见到了早已成家立业的巴图。
他做了大汗,膝下子孙满堂,一生尽欢。部落迁徙日久,我们只能大致找到昔日外爷的牧场,稀疏驻扎的几个族人冲巴图拱手,他都一一挥退,而我的注意力却被一只懒散的黑狗吸引,我试探着叫了一声“阿福”。
它没有反应,只是热得直吐舌头。
坐在一旁的老人却看了我一眼,问我打哪儿来,又谈及从前的往事,说到大黑狗时,他笑着同我道:“不知道您认不认识特木勒首领,他啊,可喜欢这只黑狗了,天天‘阿福’‘阿福’地叫,我们都笑首领,简直是把狗当媳妇养着了,哈哈——”
我便也跟着笑两句,却笑出了泪来。
“那狗,真的勇猛非常,可首领死后,它便不吃不喝,很快就活活给饿死了,我们后来驯养了许多类似的黑狗,却再没有那样得力的——
“那年首领才二十五岁,他死后,他的阿爹和阿娘也跟着自尽,还是我们和他邻家的赛罕兄弟将他们埋葬的。我听说首领有个放在心尖尖上的妹妹,他在战场上宁可吃不饱饭,也要给她换没用的珠子簪子,后来却怎么都找不到了——唉——您说,这,唉,也挺惨的,是不是?”
我问:“那墓还找得到吗?我想……我可以……去祭拜一下……”
那人却像是听到个笑话,冲我摆手,“你是中原来的吧?我们草原儿女哪里有立碑造墓的?找不到啦!”
9
后来,巴图告诉我,当年太妃疑心特木勒对我的名声有污,传下的免死令,便只免去了阿爹一人。特木勒死在了他的二十五岁,那夜风寒冷寂,他的血染了一层雪地,他是合上眼睛、面无惧色地走的——他死得尚有尊严。
我在车架上头也不回地离去时,满以为是为了我的阿娘好,可我不知道,我的阿娘在哭喊声里,喊得不只是她的阿芙,还有那徒然故去的哀儿。
唯一庆幸的是,得知这一切时,我的泪早已流干了,我甚至并不觉得痛苦。我只是试着想起特木勒的模样,数十年过去,他似乎一直好端端地活在我的回忆里,面孔鲜明,音色如昨,只是我过去从未敢忆及。
我明白我老了,从天明到日落,在无数的夜里,我期盼着死去。
在某个恍惚似真的梦境中,我听见有个少年,他叫我“阿芙”。
那儿没有芙淑,没有皇族,没有死生辜负,岁月将晚。
塞北荒漠,黄沙滚滚,我回过头去,在呛人的泪意里,看见那少年于高山勒马,向我伸出手来。
恍恍惚惚,耳边有哀鸣哭泣,喧哗声里嚎啕着:“长公主!长公主……”
可我什么也顾不得,只拎起裙摆,向他飞奔而去。
迈过四十年无终年华,坎坷岁月,从此不问朝暮久长。
熹真五十四年,长乐长公主殁于塞北。帝甚哀之,特允其厚葬北疆。 (作品名:《塞北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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