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灵魂末班车(13路末班车小说免费听)

“这地铁不太平。”

“是不太平,不然也不会大老远的把您老请来。”

“法事我是做完了,但是,我给你出的法子你可得照着做,不然……”

“明白明白,生有生路,死有死途,井水本不犯河水,如今是我们扰了人家清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本该赔不是,这老几位也算是宽宏大量。我们能做到的,定当做到,您老啊,放心。”

楔子 末班车司机

“您好,地铁站将于22点30分关闭,请您尽快离开车站,以免造成不便,谢谢……”

随着播报声结束,地铁内的日光灯也一盏盏地熄灭,最后只留下沿着铁轨的几束打在静静停靠在站台的列车上。列车青白的身躯在灯光下发着清冷的光,四周再也没有一个生人,安静似坟墓。

当然,坟墓里是什么动静,待会儿上车的老几位,自是比我有发言权。

我在列车的窗玻璃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看着窗玻璃上孤零零的一个自己,还有些不习惯。嗯,还不错,除了脸色稍微显灰白之外,还是挺招人稀罕的,不然那老几位也不会争着抢着要给我说媳妇。

不过我可不敢要。

向瞭望台示意,按照规范流程进入操作间,我按亮了仪表盘上的按钮,只几下,列车便缓缓地开动起来。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是所有的流程都不能马虎,这是我作为一名司机的职业操守。

车前的大灯将前路打亮,车身后却是漆黑一片,这像极了我现在的这份工作,在黑夜与白昼的交界接驳。日光灯并不是烛火,火光属阳,日光灯只有光,却没生命,是伤不到灵魂的。

在地铁关闭之后的这班列车,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末班车。它在城市都已睡去之后,驶过不为人知的角落。

我叫薛渡,是名真正的末班车司机。

一、不该坐在一辆车里的 人?

“您能不能坐远点儿嘿!”赵六小姐依旧坐在离城官子很远的角落里,依旧抱着她那只心爱的白猫,依旧一脸嫌弃地皱着眉。城官子倒是不为所动,总是恬不知耻,总是嬉皮笑脸,总是抹一下鼻子然后把那双破布鞋脱了,一只脚搭在地铁雪白的座椅上。而他脚底下一直蜷缩着的黑色垃圾袋忽然抖擞了一下,变成了一只周身油亮的黑狗。

“嘿!薛渡,你管不管管不管!我可知道,现在这叫不文明行为!”赵六小姐一瞬间全身紧绷地抱紧了怀里的白猫,白猫更是全身炸开了毛。主宠两个表情一样,真是生动活泼极了。

赵六小姐说着伸着手朝我招呼,我操纵着操纵杆,有些无奈地笑笑:“六小姐,这地铁上设有警示牌,我们不会设专人进行提醒,作为司机这更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了,只能靠自觉。”

猫与狗生来不睦,就像赵六小姐与城官子,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

“没素质!”赵六小姐狠狠地甩了下皮裘的下摆,将自己和雪白的猫一起裹了个严严实实,像是一尊威仪的雕像,然后白眼翻上了天际。城官子一脸的无赖相,故意凑近了她讨骂,脚底下那只黑狗也仗着主人的势力冲着那小小的雪白一团呲牙咧嘴。

我看着赵六小姐被逼得无所遁形,连怀里的白猫小雪都面露狰狞地要开始发飙,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阻:“城官子,您就别逗弄六小姐了,您这一天也是乏累,六小姐更辛苦,都歇歇吧。”

城官子撇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一闪身到了座椅的另一头,闭着眼睛拎出了腰间的破酒葫芦:“薛少说话我爱听,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今儿就放过你。”说着他仰着脖子狠狠灌了口酒,一伸手将黑狗招呼到脚下,那狗便乖乖地凑近了狠狠嗅着酒香,紧接着微醺一般地趴伏在他脚下,只瞬间,又成了一只干瘪的垃圾袋。而赵六小姐被气得杏眼圆睁,指指他又看看我,我只得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息事宁人。

赵六小姐是城中首富赵家嫡出的六女儿,前面全是男丁,唯独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儿,自是众星捧月,捧出了金贵的性格,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也是比家里的其他男孩子还要多些优待。赵六小姐的夫君乃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凡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那男人听说是当时高官家的公子,人生得俊俏,也会讨女孩子欢心,虽然也算是媒妁之言,但也算是天作之合。

一辈子养尊处优的赵六小姐在婚后也大抵是逛逛百货大楼,养猫伺鸟,一直无忧无虑。然而,她却忘了,再受宠爱的女子,也得完成使命——为夫家延续香火。眼见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夫家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想要纳个妾,其实无非是要一个孩子,也许根本不会撼动赵六小姐的地位,可她就是不依。

一开始夫家好说好道地同她商量,然而她是什么心性,眼里哪容得下半粒沙子。于是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后来夫家急了眼,丈夫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伙同婆婆将她捂死在了棉被里,那时候她怀里还抱着她最疼爱的那只白猫,也被一同捂死了扔在了乱葬岗。

城官子一开始将这些讲与我听时带着讥诮,说她冥顽不灵。那时候赵六小姐只是抱着小雪立在他头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从未见过她那种表情,我以为下一秒她会将城官子撕碎,然而她只是嘴角轻轻一勾,将小雪抱得更紧了些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天生的贱胚子!”

那时候,我就看着城官子带着他那条垃圾袋变的黑狗冲着赵六小姐一通的地张牙舞爪,可就是不敢接近那个总是昂首走路的妖娆女子半分,我才似乎感觉到悲哀。赵六小姐也许是非常孤寂的,生前她还抱有幻想,她还相信爱情,而死后,她就只剩下小雪了,那只和它形影不离的白猫,所以她总是将它揣在自己的皮裘里,宝啊贝啊地亲着,看着让人想落泪。

而城官子之所以叫城官子,并不是他老子姓城,给他取了附庸风雅的“官子”二字为名。城官子姓甚名谁哪里人士生辰八字以及父母为谁,统统一概不知。他被人扔在了破庙里,幸得一位云游僧人在此避雪才堪堪保住小命。听他自己说,僧人见到他时是数九寒天,他被裹在破棉絮里冻得发紫,奄奄一息。后来僧人解开衣衫,将他揣在怀里,于破庙里念诵经文,他居然咧开小嘴笑了。

僧人说这孩子有慧根,说不定是个礼佛的材料,千辛万苦将他带回寺里,伺弄长大,终于有了个人模样。那时候虽然闻不见肉香,大师父也从来不笑,但是城官子觉得很知足。

然而天总是有不测风云。城官子九岁那年,雨水奇多,整个县城一片汪洋,大师父带着寺里的和尚于佛堂里念诵经文以求保佑黎明苍生。然而黎明苍生还是如蝼蚁般不堪一击,水漫进寺庙的最后一刻,大师父将城官子托到佛像之上,只来得及念一句阿弥陀佛就消失在了湍急的水流之中。

之后城官子才变成了城官子,在城里各处乞讨,吃饱了便寻得一处睡觉,饿了再去乞讨,跟着一大帮流民在这城里做着乞丐,是这城里最低等却最忠诚的子民。然而这座城保佑不了城官子,城官子在一次乞讨时被一户宅子里的恶犬咬住了喉咙,他抽搐着在众人的围观惊叹声中,咽了气。

所以城官子本是应该最惧怕狗的,因为他丧命于犬牙之下。而他却将恐惧变成了凌驾的快感,将路上被人丢弃的垃圾袋变成了自己的爪牙,渐渐地,那死物居然有了生机,脾性像极了它的主人。

赵六小姐和城官子,是这世上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们本不该有任何的交集,又或者说都不屑于认识彼此,然而他们如今却坐在了同一列车厢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每天不厌其烦地厌恶着对方。我想,这也算是一种乐趣吧。

他们都是可怜的人,不自知的,灵魂在死后也许久久被人遗忘,经年累月,连自己都把自己遗忘了。然而那日尘封的土层被挖掘机搅动,这些陈年的尸骨在众人的惊愕声中重见天日,附着之上的灵魂惊吓得四处逃窜。

其实他们本不是想作恶,只是惊慌失措,然而无知的生人比他们更加惊慌失措,于是谣言渐起,总得想些办法平息。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番景象,那些生前根本不会同乘的人如今坐到了一起,每次都是赵六小姐和城官子先上车,下一站就是周老爷子生前摆摊子的鼓楼,再下一站,就是玛格丽特的西开教堂……

冥冥之中,这就叫做缘分,也许在生前,也许于死后。

二、各司其道

这世界上有很多解释不了的东西,有人叫他伪科学,有人叫他迷信。

当初我被领导叫到办公室的时候,其实就是因为大家都迷信。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就在于你究竟是信还是不信,然而领导信了,我更是深信不疑。

领导问:你想不想多拿些工资?

我说:想。

其实我心想废话,但我终究是没有说,我直言不讳地表达出我对金钱的渴望,并且丝毫没有觉得羞耻。因为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我需要钱。不然他不会专门找我来谈话,这毕竟不是个谁都愿意接的差事。这差事事关重大又难以启齿,总之得找个不会声张的人来担当。

这世上的人与人之间,最牢靠的本就不是感情,而是利害。我们有了共同的出发点,必定狼狈为奸。

于是我就得到了这份工作。

我是不太受人待见的那种类型,包括领导。我不善言谈,不懂交际,甚至有些疲于应付人情世故,刚开始大家觉得单纯,时间长了就让人觉得无趣,久而久之就成了厌恶,再之后就成了避之唯恐不及。

我原也想与其他年轻人一样,每天欢蹦乱跳,上班赚钱,下班的时再把挣来的钱全部花掉。然而我不能。我每天只有两件事情可以做,上班,然后,去人民医院。

我每次捧着保温桶坐在公车上都在想,人这一辈子享受的福泽都是有定数的,你早享用了,享用多了,总是要还回去的。

自我记事起我就跟着祖母,父母忙,一开始还有愧疚,但是时间久了,久到我不再需要他们,他们也就心安理得。我这辈子得的最多的疼爱,全部来自祖母,所以现在,就该我默默地守着她了。

祖母叫苏珊娜,我原以为她姓苏,长大了才晓得那根本就不是本邦的名讳。自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祖母与众不同,她的眸子是水样的湛蓝。我年幼时她牵着我的手,每次出去,都会引来侧目,我曾经瑟缩,想要挣开,却被她紧紧地攥住手,然后冲着我温暖地笑,我就挺起了胸脯,变成世界上最骄傲的人。

祖母最喜欢喝红豆汤,她说那是她唯一和爷爷学会的吃食。我记得以前一到冬天,祖母就会将前一天晚上泡好的红豆放进温水里,用雕着精美花纹的锡罐开着小火慢慢地熬。那些豆子慢慢地开花,汤汁紧接着浓稠,再撒进纯赤砂糖,真是人间无上的美味。祖母会手捧上一碗坐在床边看着我西里呼噜地喝完然后轻轻地笑。我问祖母怎么喝那么慢,会不会凉掉,她摇摇头笑着说,这是她最后的一点Sentiment。(法文,情调)

那时候我觉得祖母的咬字很迷人,在猜想年轻时候的她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后来我终于从一个人,嗯,姑且称她为一个人吧。从她身上似乎看见了那种影子,然而总带着物是人非的沧桑与无奈。后来我总算是懂事了,我有次问祖母,我说祖母,你的家乡在哪里?她先是一愣,紧接着把我搂在怀里,就像是小时候那样,我感觉眼前有扑簌簌的泪,她说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乡。

我知道她一直在等一个人,她胸前的项链里有半面旧照片,与她合影的那个人只留了一撮长发,剩下的都被烧光了。她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问。现在,这个执拗的老太太只能满身插着管子在病床上安睡,我总想叫她起来问问我做的红豆汤好喝还是爷爷做的更好喝,或是问问那项链里究竟藏了谁的照片,然而我却连看她一眼都会觉得疼。

我有时候常常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在同意书上签字,然后拔掉她身上所有的管子,说不定她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就像我的其他乘客一样,每天乘坐我驾驶的这辆灵魂末班车。然而我不敢去冒险,很多灵魂都没那个幸运,他们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挤丢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统统不知道,她想找的人就更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于她而言,是身体上的病痛还是心里的感伤更难熬,我只知道我拼命挣钱让她哪怕多呼吸一天,多在这个世上停留一天,对她来说也许都是希望。

于是我就成了一名末班车司机,和狡猾的领导一起瞒天过海,各取所需。

“周老爷子,您坐我边儿上!”

听见这尖细的吆喝,我缓过神来,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见赵六小姐将自己大衣的下摆拉了拉,特意挪出了位置给周老爷子。老爷子也乐呵,如屏障一般隔开赵六小姐和城官子,他将鸟笼提得老高,看着小雪冲着笼子里的金丝雀张牙舞爪,笑着点了点那猫儿的鼻尖:“你啊,快消停会儿吧。”

周老爷子也是平生多舛,他早年死了媳妇,带着这个吃奶的孩子逃荒来了县城,爷俩就差跟着城官子一起要饭,然而城官子那时已经做了鬼。

周老爷子终究和城官子不是一样的心性,愣是硬撑着自己摆了个馄饨摊子,风吹日晒地把孩子拉扯大了,还置办了些家业。原本以为能过上些舒心日子了,没想家产让个狐狸精惦记上了,那女人使计嫁给了周老爷子,背地里却和他儿子勾搭成了奸,那兔崽子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合谋喂了周老爷子一碗砒霜馄饨。

周老爷子直到死去多年才明白过来,是他亲儿子给他端来的那碗馄饨把他撂倒的,那时候他儿子说:“爹啊,您尝尝,我这手艺可能赶得上您?”

这车上零落坐着的男女,每一个人都有一段往事,说出来都能让人脊背发凉,潸然泪下。然而世事就是这样,你可怜别人,别人在说起你的时候,又是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

我还没到这里工作的时候,就听说了这里的传闻。地铁刚开始动工的时候工人从地下挖出了几具年代久远的尸骨,有的连棺材都没有。当时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市领导都被招来了。后来工程停了一段时间,那些尸骨怎样处理了,也不得而知。在工程重新启动之后,却总是遇见各种各样的状况,始终不能顺利施工。

人们都以为这地铁要废了,没想到,居然开通了,如今行人如织,人们忙碌地上车下车,已经没人记得那些离奇的传闻了。

不过这后来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为了顺利施工,他们托人请了个道行很高的道士,来看看问题出在哪。道士来了,掐诀念咒,然后猛然睁开眼睛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说:“地铁修建的时候惊扰了葬在这里的魂魄,你们必须得好好地慰藉他们。”

本来人有人道,鬼有鬼途,各司其道,互不相扰。

然而,越来越多的人,需要更多,所以主动打破了这界限。我想那些鬼魂从始至终都是没有恶意的,他们只是很惊慌,从沉睡中被别人吵醒,料想谁都会不知所措。

后来领导就安排我来开这趟末班车了,他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肃穆,明显告诉我他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说小薛啊,你不要小看这趟车,这可是咱们单位的重要机密,我觉得在这一批年轻人里面,你是最稳重的一个,所以我们领导经过研究决定,你来担任末班车司机。

其实就是瞅准了我没钱没骨气,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能把事情传得人尽皆知,不然我丢了差事,就更没骨气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成了更不受待见的那一类人,因为我昼伏夜出,更少与人交流,最主要的是,我从那天起,就决定与鬼魂为伍。我在每天地铁结束营业之后开着一辆空地铁,在城市都即将睡去之前,将那些被惊扰的鬼魂拉回到他们本来安息的地方,等着他们在转天再被惊扰四散,周而复始。

我回头看看空荡的车厢,又转回头来看着车窗玻璃上赵六小姐正举着拳头示意我好好开车,不禁哑然。人与魂本来是各司其道的,然而这种界限却被无知打破了,也许这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我也不知道长期与这些鬼魂待在一起会不会对我有影响,但我知道他们始终没有对我表现出恶意。

想着想着,车又开到了西开教堂的那一站,我老远就在玻璃的倒影里看见了玛格丽特的水蓝色旧洋装。她还擎着那把破旧的洋伞站在地铁门外,一脸的忧愁。她等着地铁门开,然后一脸忧郁地坐在赵六小姐对面。

“还是想不起来?”赵六小姐抚着小雪那一身光滑油亮的毛,和周老爷子一起探了身子瞅着玛格丽特,连城官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倚着栏杆往这瞅,那只黑色的垃圾袋从他脚下忽然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甩了甩浑身油亮的毛发,在玛格丽特的脚边逡巡。玛格丽特抿着嘴,然后摇了摇头。她低下身子抚着那只大狗的皮毛,它忽然变得温顺,仰起脸来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轻舔舐着玛格丽特的脸颊。我知道,她在哭。

我从窗玻璃里看着这一切,没来由地想咬牙。不知老天爷此时有没有睡着,要是还睁着眼,是不是看到了这一车子的冤魂,是不是应该让他们安息。

三、玛格丽特

我第一次驾驶这辆灵魂末班车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我站在站台,手里握着领导交给我的路线图。那是之前的大师帮着绘制的,说那些冤魂因为生前各怀心事,所以死后还会依照惯性去到生前想要去的地方,让我务必按着地图上的站点,把他们一个不落地接回来安顿好。不然,就会生出大事端。

我的心脏那时候跳得厉害,比平时多出好几点的频率,打开驾驶舱的时候满手都是汗。我想象着各种惨白的脸还有凶残的死相,然而当我看见空空如也的列车时,长舒了一口气。

自己想想也是犯糊涂了,我还没有去接那些鬼魂,车上自然是空的。这么想着,浑身又紧绷了起来,按着路线,列车一次次地停靠,我时不时抽着脖子朝着车厢里面看,始终瞅不见半个鬼影。渐渐地,我这脊背也挺直溜了,心情也就平静下来,想着那牛鼻子真是会故弄玄虚的敛财,想着要不要也去拜师学学,好脱贫致富,想着自己就此能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瞬间心情大好,忍不住开始哼起了小曲儿。

“噗嗤”一声,极为细微,是个女子尖尖的嬉笑之声。本来不起眼,可在这静谧的午夜列车里,就显得尤为的扎耳朵。我瞬间僵直了脊背,脖颈像被人箍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缓了好半天,才慢慢地把头回过去。这一回头,我这心里开始发毛,这车上依旧是空空如也,可这声音又是打哪来的呢?

我徒自纳闷儿,摇着头咂嘴,这一歪头不要紧,吓得我整个人贴在座椅的椅背上。

好几个人啊,男男女女的正凑在一块儿直勾勾地瞅着我。当中有个穿着皮裘抱着白猫的女人,她挑着狭长的凤眼,抿着嘴,那一声就是她笑出来的。我那时候才知道恐怖片里都是骗人的,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之下,是根本喊不出来的。我就这么张着嘴啊吧啊吧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车厢,然后四周围的车窗玻璃上映出那些光怪陆离的脸,抱着白猫的女人就这么斜着眼瞅我,瞅着瞅着我就听见她咯咯咯地笑出声,脖颈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然后伸手轻轻拍了拍旁边的少女:“瞅瞅这呆子,可真是有意思!”

那一瞬间,我居然慌张地去拉驾驶室的门,越拉不开越着急,最后干脆咣咣地踹。

“吓到你了吧。”我听着空荡荡的列车传来少女生涩的话语,她显然是在安慰我,但很显然适得其反。我更加急躁,最后干脆倚着驾驶室的门哆哆嗦嗦地朝着空荡的车厢指画:“是……是人是鬼,老子、老子都不怕你们!”

“玛格丽特,这呆子大概是活腻味了,跟他费那么多口舌作甚?”我紧紧地抵住操作台,扭头惊恐地看着窗玻璃里映出那穿皮裘的女人抱着猫走到那个穿着破败洋装擎着旧洋伞的少女身边。她用凤眼挑着我,一脸的嘲讽:“看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要是铁了心地想来我们这边坐坐,你就别好好儿地开车!”

我依稀能看见少女栗色的头发和一双满含忧郁的湛蓝色眼睛:“我们都不是坏……”

我忽然间就平静下来,抹了把脸,一屁股在驾驶座上坐好,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训练有素的专业司机。我想这是我自己的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现在看来,我并没有跪着,因为这条路本没我想的那么崎岖。

玛格丽特就是这样一个能让人安静的女孩,我有时常常会觉得遗憾,我为什么没能在她生前与她相遇。然而我也时而会感到庆幸,如若她还活着,说不定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相遇。

玛格丽特不如这车上其他的鬼,赵六小姐最起码有小雪,城官子有他的垃圾袋阿黑,而周老爷子的那只金丝雀一直罩在笼子里。而玛格丽特只有那只破阳伞和胸前生了锈的一根链子。我想这些都是与她一起被埋葬的东西,它们跟随着她是一种习惯。就像是玛格丽特一直往最繁华地段上的西开教堂跑,也是一种习惯。

玛格丽特去那里做什么,或是要找谁,她想不起来。我有次在车窗玻璃里看见玛格丽特转过身来,栗色的头发中间,赫然一个惊悚的黑洞。那也许就是玛格丽特的致命伤,她伤到了脑子,所以好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玛格丽特还有一样不如其他的鬼,其他鬼最起码死在自己的地界,他们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仇家是谁。然而玛格丽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和谁一起来的,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她不知道,就像我可怜的祖母,早就回不去的家乡。

可是她又比祖母更可怜一些,祖母还有我,还有生命的延续,还有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而玛格丽特就像是一阵青烟,散了,就没了。所以玛格丽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护住自己仅存的这一缕游魂。

“你就丁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么?”赵六小姐低着头看着玛格丽特,又似乎忌惮那只黑狗,遂又直起身子往座椅上靠了靠,徒自贪了一口气:“也是,伤了脑子,忘了也是自然,有些事儿啊,记不得。”说着她凤眼流转,将将地看住我又离开,似乎是无意地挑拨我,然后又扫遍车上的每一只鬼,像是我多想了。

我现在觉得赵六小姐生前定是一个极为聪明的女人,她能看透人的心思。她也是一个极为愚蠢的女人,看透了却依旧执迷不悟。

“小丫头,你天么天地往教堂那边跑,总得有些原因吧。”周老爷子哎哎地叹气,嘬着嘴逗弄着笼子里的金丝雀,而那雀儿却不似其他鸟儿活泼,两只豆子一样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人,有时候会盯得人背后发凉。

“我……我……我就记得轰隆的一声巨响……然后,我应该是往后倒去了,在我没了意识之前,只记得一个房顶上尖尖的顶子,教堂那边的顶子,就是,就是那样的……”玛格丽特显得有些局促,幸得阿黑是只善解人意的垃圾袋,它伸出粉嫩的舌尖细细舔舐着玛格丽特的掌心。玛格丽特终于咯咯地笑起来,笑得那么温暖,将我的鼻子根儿都熏得酸酸的。城官子就这么始终微闭着眼睛,耳朵是不是不经意地听见了大伙儿谈话不得而知,也许他所有的善意,都通过阿黑得以表达。

“天不早了,老几位赶紧休息!”地铁终于到站,我急忙忙地要下车。“你赶投胎啊!”赵六小姐又是牙尖嘴利的讽刺,我已经在这些日子里学会了不再气恼,反唇相讥:“我才不急,您都不急我更不着急!”

“你!”“哈哈哈!”

我听见车厢里热闹成一团,唯独玛格丽特急急地跑到窗口,我从玻璃的倒影里看见她将青白的手掌贴在窗玻璃上,用唇语说了句:“Merci!”(法语,谢谢)

四、来自异国他乡

Sentiment……merci……

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感觉后背都湿透了。原来我这几个小时一直在做梦,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两个词,我想起了祖母咬字的嘴型,又想起了玛格丽特没有血色的嘴唇……

翻身起床,赶紧看了眼手机,一股脑爬起来去洗漱,紧接着,手机设定的闹铃响了起来。我想起那些总是一脸诚恳地解释自己为何迟到的人,其实我觉得无论他们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都不真诚,因为如果你真的将一件事放在心上,就会像我现在这样,永远也不会迟到。

这么多日子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起床之后立刻跑到人民医院去看祖母。我知道她也会原谅我,说不定她醒着,会鼓励我那么去做。

市图书馆位于城市中心,几经翻修,外形已经从之前的肃穆整洁变成了现在的恢弘大气,想必市领导也是非常重视市民的精神文明建设的。图书馆里很安静,能利用休息日花上大把时间来阅读的人多半是有素质的。我下了车直奔前台去询问旧报馆的方位,引导员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唇角带着一颗细小的痣,笑起来很甜美,总觉得似曾相识。引导员态度非常友善,制度改革之后,那些总是从脑子顶上喘气的老馆员都回家带孙子了,服务质量当真是突飞猛进。

由于旧报存储要求的限制,馆内的光线不是很好,沉静的灯光之下,那些本就泛黄的报纸更显陈旧。那里面记载了当时的新闻,有轰动一时的奇闻异事,也有震惊全国的丑闻爆料,而经过几十年之后,这些事和人终究都被人遗忘了,他们沉寂在岁月里,再也不被提及。

所以我不懂,尔虞我诈或是弱肉强食到底是为了什么,功成名就之后真的就能流芳千古?能影响历史进程的人依旧寥寥无几,而如我、如玛格丽特或是其他芸芸众生,都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已。

玛格丽特说她最后听见的是一声巨响,能造就出这样响动的除了自然灾害,恐怕就是战争了。二战是在1939年开始的,那时候教堂已经完工,时间能够吻合。这样推算的话,玛格丽特遇害的时间,应该是从1939年到1945年之间。而玛格丽特在倒下之前,看见了教堂尖尖的穹顶。西开教堂作为这个城市的历史性地标建筑,整体格局一直被尽量地保存完整,所以现在教堂外所呈现的基本就是当时的原貌,也就是说,玛格丽特那时候就是站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然后被流弹……

我的心没来由地狠狠抽疼,这也许就是生而为人的悲哀,我们没办法选择生处,有时候连死亡都突如其来,就像玛格丽特一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再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虽然知道了事件发生的基本位置,然而要查阅六年间的信息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我之前已经在网络上查到了一些信息,然而却不能确定玛格丽特真正死亡的时间。所以这次来翻翻报纸,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

翻完了所有可能的相关报纸,依旧一无所获,我深吸了几口气,陈年的纸张和油墨气息灌满了整个鼻腔。我翻看着关于这个城市的新闻,一页页翻过去,始终没有看见玛格丽特的身影,然而也许那些人都是玛格丽特。

满纸都是惨状,全都是堆叠的尸体,全是莫名惊恐的人群,一想到当时的玛格丽特也混迹其中,那样孤苦无依,我忽然感觉心脏绞痛,终于蹲在旧报馆的墙壁一角哞哞地哭出声。我不知道,我竟然会如此难过。

那天天气很阴沉,晚上连星子都没有,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觉得喘气都有些费劲。赵六小姐可能也看出了我今天心情不大好,抱着小雪抻头瞪眼看了我半天,破天荒冲着城官子努了努嘴:“你瞅他这熊样儿,是不是让女孩儿甩了?”城官子凑近了赵六小姐,俩人脑袋凑近了一起撇着嘴摇摇头:“真是没见过世面!”

“你们够了!”要不是还开着车,我真是有扶额的冲动:“我又不是瞎子不是聋子,拜托你们以后再想议论别人的时候也稍微敬业点儿,最少避讳一点儿当事人。”

“你俩怎么惹薛少不高兴了?”高老爷子拎着鸟笼子,看西洋景一样瞅着我们仨,我懒得解释,冲着他摆了摆手:“您快坐稳了,别搭理他俩。”周老爷子呵呵地乐着坐到门边上,闭着眼睛,不知从哪里新淘换来一对核桃,在手里转着圈的把玩,倒是不理会我们这边的是是非非。

“玛格丽特!”赵六小姐看见玛格丽特上了车,赶紧抱着小雪一把把她揪住,吓得她一个激灵。我从玻璃窗上看见玛格丽特有些落寞的脸庞,抿了抿唇,我该告诉她我查到的事情么,究竟是记不起自己的来路更难过些,还是记起生前的不堪更难过些。

“玛格丽特!”

车厢里的几只全都安静地看着我,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们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模样,那时候是毛骨悚然,现在,忽然有些伤感。

“这两天,这两天我帮你查了一些资料,根据你的描述,我,我查到了这里在40年至44年的时候分别有几次大规模的,爆炸事件。有三起都是发生在,西开教堂广场的,可是,可是因为一些条件的限制,我,不太能确定你究竟是……”我的嗓子有些干涩,抿了口操作台边的热茶,觉得嘴唇不再哆嗦了:“究竟是死于哪次袭击,他们分别是41年的9月、43年的2月、43年的……”

“别说了!”赵六小姐忽然叫了起来,面目有些狰狞,似是要挣扎过来要了我的命。我轻轻仰起头,故意不去看窗玻璃,眼睛却越来越模糊,我赶紧抹了一把脸,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正襟危坐。

“薛渡……”忽然,我听见了玛格丽特平静的声音,我的心狠狠一跳,看见玛格丽特从背后抱住了赵六小姐,赵六小姐始终低着头,怀里抱着不明所以的小雪。周老爷子提着鸟笼,和带着阿黑的城官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她俩身边,脸色阴沉,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看来,他们终于有些像鬼魂了。

玛格丽特从赵六小姐的身后,轻轻地吻了她的发顶,然后直起身子提着她的破阳伞,慢慢走近我,隔着驾驶室的玻璃仓门,对我微笑,我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谢谢你帮我做了这些,我,我似乎想起来了。”玛格丽特有些哽咽,本就不熟练的中文此时听起来更加艰涩:“我是1947年跟着姐姐来到这里的,姐姐,爱上了一名布尔什维克的有志青年,他是一位中国人。后来姐姐,姐姐答应他要来做这里的战地护士,于是带着我,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其实,其实那个时候,我的祖国,已经解放了。”

车里面鸦雀无声,所有的鬼魂全都如雕像一般矗立,玛格丽特轻轻闭了闭眼睛,落寞地低下了头:“我那时候跟着一群难民在广场上驻扎。姐姐说,她要去跟那个青年联系,我只得乖乖地点头,可是一转眼,就听见头顶上方呼啸的炮弹声。我担心极了,追出了帐篷,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什么事,就……”

赵六小姐忽然嘤嘤地哭起来,负气地坐在座椅上。小雪钻出来舔着她的眼泪,又被她塞进怀里。周老爷子和城官子也默默地坐了回去,留玛格丽特一个人站在车厢中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异国少女,她站在灰白的苍穹之下,头顶上是呼啸而过的炸弹。她来不及说一句话,只能看见教堂上尖尖的穹顶……

玛格丽特不是死于世界大战,她死于内战,死于爱情的执着,死于自相残杀。

“还记得姐姐叫什么名字么?”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此时太阳穴噔噔地跳动,第一次觉得自己铁石心肠。

“记得,”玛格丽特说着笑起来,眯起两只眼睛,很纯粹:“我的姐姐,叫苏珊娜。”

五、一甲子的等待

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和祖母合影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想到会是玛格丽特,毕竟那种黑白照片,根本看不出那缕头发是亚麻色。

“还记不记得当时苏珊娜……”我忽然有些语塞,第一次这样称呼祖母的姓名,着实让我不习惯。玛格丽特似乎是看穿了我,忽然噗嗤笑出声,我从医院的玻璃大门上,看见她背着手在我身边,像只蹁跹的小蝴蝶:“那个青年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他不姓薛。”

我哑然,瞬间觉得心情不那么沉重了,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一开始一直以为祖母舍不得我,所以不肯离去,其实她是一直放不下玛格丽特,也许她一直抱有希望,哪天玛格丽特能和她再重逢。

玛格丽特确实是来看她了,也许和她想象的样子有一些差别,但是我想她应该满足了。

我带着玛格丽特穿过深夜的医院走廊,从间隔的窗影上看见她苍白的笑脸上带着忐忑和期待夹杂的复杂表情,忽然没来由地难过。我和玛格丽特的时差被一种奇妙残忍的方式打破了,我有幸能见到她年轻的模样,却不能分享她未来的人生。如果玛格丽特还活着……这么想着,我无奈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一间了么?”我看见玛格丽特仰着头看着病房上面的号牌,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了。我点了点头,许久,看见病房门缓缓打开,我想玛格丽特一定是走了进去。我本来要跟着一起进去,脚步到了门口,却堪堪停住了。我想这个时候,我是不应该在场的。

六十年了,她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吧。

我看着头顶上昏暗的灯光,想着六十年前一对姐妹的一次跨越生死的迁徙。终究是苏珊娜太过贪心吧,她想要爱情,却也放不下自己的亲人,以为两全其美什么都没有失去的她,却最后一无所得。唯一的妹妹死了,自己也终究没有嫁给自己所爱的人。我想这半生的孤独,是对于她最深沉的惩罚吧。

如果没有遇到我的祖父,没有生下我的父亲,没有需要她悉心照料的我,苏珊娜也许早就死去了。又或者一直支撑她的是一个谎言,她欺骗自己只要没有见到妹妹的尸体,她就还是活着的,只要一直等待,她们就还能再重逢。

然而,我让这一切都结束了,也许不是祖母想要的结果,也许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也许我们都会难过,但是总算是一种交代。

病房里忽然有异光闪动,是呼吸机的报警装置,我赶紧回身进了病房,看见心跳监护仪上的曲线正在剧烈地波动。我一边喊着祖母,一边按着呼叫器,我慌乱得顾不得玛格丽特,只看见祖母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迹,但是唇角似乎带着笑意。

我无力地滑坐在墙边看着医护人员忙碌地急救,然后渐渐地安静,最后主治医生摘下口罩冲着我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尽力了。”

我艰难地爬起来,冲着医生狠狠鞠了一躬,忽然想起什么,拼了命向门外跑,追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终于赶上了她们:“玛格丽特!”

门玻璃上映出了玛格丽特穿着洋装的背影和祖母的病号服,她们终究没有回过头来,只轻轻地说了两个字:“Aurevoir”(法语,再见)

尾声

“你奶奶的丧事儿办完了?”赵六小姐依旧抚着小雪,像是不经意地问我。我的嘴像是上了封条一样,想张却张不开,最后有些泄气地抿着嘴。

“怎么着,让你姨奶奶把你魂勾走了?”赵六小姐站起了身,故意拿话挤兑我:“你快死了心吧,玛格丽特就算是活着今年也得八十来了,你俩根本就不合适,还是近亲……”

“你够了啊!”城官子终于忍不住了,阿黑跟在他脚边一起冲着赵六小姐龇牙咧嘴,一主一宠都在为我拔刀相助,我却不恼,冲着他们摆了摆手:“城官子你别急,六小姐那是为了我好,我听得出来。”

“算你小子有良心!”赵六小姐甩了皮裘,一屁股坐在座椅上,搭上二郎腿,抱着小雪斜睨着还是愤愤不平的城官子。周老爷子过来,将城官子拉到对面的座椅上坐下,阿黑看了看周老爷子,也安静地趴在城官子的脚边。

“人这一辈子,其实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静默了许久,赵六小姐忽然开了腔,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像我们这几个死鬼,其实有什么意思,你就说你们为了安抚我们开的这辆末班车吧,其实我们几个是不知道怎么回来么,当然不是,我们不用脚程,说不定比这铁家伙还快,可是为什么非要弄出点儿幺蛾子,无非是怕人们把我们忘了。”

“周老爷子天天跑到鼓楼那,看着他孙子已经把馄饨摊做成了连锁店,那狐狸精也变成了个瞎老婆子,他那畜生儿子早就投胎去了。我呢,天天到图书馆那边看着我那狼心狗肺的爷们儿和贱女人生的孩子的孩子,有时候看那小丫头片子对人点头哈腰的就想真是报应,而那乞丐头子天天去他咽气儿的地方瞅,瞅,瞅什么呢你!”

赵六小姐忽然拔高了嗓门,就看见玻璃上映出城官子梗着脖子的倒影,他和赵六小姐僵持着,最后终于还是悻悻地窝回了身子,摊在座椅上不看她。

我这才想起那图书馆的引导员为何似曾相识,虽然她并非赵六小姐的亲孙女,可骨子里还是没来由的带上了她的风韵。

“无非是个念想啊,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件东西一个人和我们有关系,我们即使有一天散了,也留下了从这世上活过的痕迹,”赵六小姐说着站起身来,两只莹莹的眸子竟然噙着泪,“你就是玛格丽特和你奶奶留在这世上的念想啊,现在也许她们早就投胎了,也许散了,可是她们心里一点儿也没遗憾了啊。这世上至少还有你知道她们生前身后的事情。所以你得好好活着,你得把自己的念想再留下去,告诉你自己的后代,让她们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一个姑娘,叫做玛格丽特。”

那天凌晨,我回家喝了很多酒,脑子里一会儿是祖母,一会儿是玛格丽特,一会儿是架着鸟笼子的周老爷子,一会儿又是牵着狗的城官子,最后,是赵六小姐那双莹莹的眸子。

忽然有一天,我从末班车里的窗玻璃上,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个鬼了,只有座椅旁一直瘪瘪的垃圾袋。我冲着它叫阿黑,它却始终瘪瘪的,我想它是跟着城官子走了。

他们真的如赵六小姐说的那样,都散了吧。可是赵六小姐说得对,我得好好地活着,就算这世界上他们所有的念想都没了,我还记得他们,记得那个娇纵跋扈又楚楚可怜的赵六小姐,记得那个总是梗着脖子一脸怨愤的城官子,记得总是满脸堆着笑的周老爷子。

记得那个穿着湖蓝色洋装的少女,跪在垂暮的姐姐身边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后来,我辞了职,转了行,当了一名杂志社的编辑,主管奇闻专栏,看见了好多关于这个城市过去或是未来的故事。

远方的父母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第一次见,我就同意和她结婚了,她长着一双狭长的凤目,笑起来眼睛带着小钩子,说话脆生生的,她说她姓赵,叫柳儿。

我和柳儿结了婚,顺顺当当的小日子过着,会偶尔在睡前给她讲讲那几年当末班车司机的故事。柳儿每次都听得认真,两只眼睛莹莹的带着光。

我们结婚的三年头上,柳儿怀了孕,她生孩子那天,我等在产房外面,焦急得转圈圈。我说祖母啊,你可得保佑你的孙媳妇和小重孙……我话音还没落,产房里面就抱出一个白生生的小孩儿。大夫捧着她,口罩后面两只眼睛眯成了好看的月牙:“是个漂亮的小公主,你看这小脸儿,多可爱,快给她取个名字吧。”

我从大夫手里接过我新生的女儿,看着她瓷白的小脸,竟然有浅浅的亚麻色的胎发贴着她的脸颊。她蜷缩在襁褓里,眼睛还未睁开。我忽然鼻子根儿发酸,将她捧在怀里,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欢迎你回家,玛格丽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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