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荐书」我们来分享《春节忆儿时》一起说笑 温情日夜

「春节荐书」我们来分享《春节忆儿时》一起说笑 温情日夜

我们喜欢回忆从前年少,时光好像在那个时期很慢,我们可以看一只蚂蚁看上半天,我们可以玩一个游戏玩到不想玩,我们可以发很久的呆……感觉那时候的时间真的好长好长。

然而我们刚巧遇见这个忙碌的年代,于是越长大越忙碌,总是难以偷半日闲去慢慢过。

今天推荐的是散文集《从前慢》,作者是18岁到80岁读者的琦君,她的文章包含真、善、美的一切元素。《从前慢》收集了琦君的41篇散文。这些散文,就是一个一个回忆的故事。读了之后有一种慢慢从前日,悠悠如今忆的味道。

琦君的文字,不是以优美词句来博人喜欢,而是轻轻地讲述故事,以此引起人们的共鸣,或许她根本就不需要得到别人的共鸣,只是细细地品味自己的生活,用文字表达、纪念自己的过往的生活。

透过文字,我们读到了:因为从前慢,如今的人甚是怀念。

在这个春节假日里,偷得半日闲情,陪陪家人,看看书,逗逗猫……我们来分享《从前慢》中一篇琦君的《春节忆儿时》,一起说笑,温情每一个日夜。

「春节荐书」我们来分享《春节忆儿时》一起说笑 温情日夜

《从前慢》琦君 著 现代出版社

宰猪

我的故乡,是浙江永嘉县的瞿溪乡,童年时代,都在乡间度过,在我记忆中,每年到了天主教堂的白姑娘(故乡对修女的称呼)忙外国冬至(圣诞节)的时候,就是家家户户忙农历新年的开始了。

九月晚谷收成时所酿的新酒到腊月开缸,只要闻到一阵阵新酒的香味,就知道第一件大事要办,那就是宰猪。我家每年要宰两头猪。宰猪的日子愈近,母亲的心情愈沉重,而这件大事又非办不可,因为用自己家养的猪祭天地、财神、祖先,是表示最大的敬意。于是在三天前,母亲就吃斋念佛,以减轻“罪孽”。我呢,也在三天前就开始兴奋,等待那一幕又想看又不敢看的情景来临。最奇怪的是猪圈里两头又肥又壮的猪,也从三天前就胃口大减,愈来愈吃得少,到了当天,竟至于绝食了。平时,都是母亲或阿荣伯送猪饲,我跟在后面,看它们啪嗒啪嗒地吃得好香,阿荣伯有时还伸进手去拍拍它们的头顶,拉拉它们的肥耳朵,它们也会用湿漉漉的鼻子友善地碰碰他的手背。可是到最后一天,母亲和阿荣伯都不忍心进去了。据女佣说,香喷喷的饲料倾在猪槽里,它们只是无精打采地躺着,连头都不抬一下呢。

宰猪都在清晨三四点钟,屠夫是早已约定的,母亲半夜里就起来烧水,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不让我听到猪的惨叫声。等我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偷偷赶到后院时,两头猪已被吹得跟大象一样,毛都快刮干净了。它们紧闭着眼睛,在热汤大木桶里,四脚朝天地躺着,任由长工摆布。我走过猪圈看看是空的,心里很难过,看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嘴里喃喃地念着往生咒,以超度“猪魂”。我也跟着念起来,仿佛念过咒,再吃它们的肉,就算对得起它们了。童稚无知,哪里懂得世间事无法避免矛盾。逢年过节,哪得不杀生。母亲终年辛苦,饲养的猪鸡鸭,平时那样关心它们,连一条米虫都摇摇摆摆地送给鸡啄。而到了年关,决定那天杀它们的还是她。全家大小,除了她,都是闻其声而食其肉。她只好以上天注定畜类供人类享受,杀了它们反得转世为人以自慰了。

大户人家的猪肉,都留作自己吃,腌肉、酱肉、卤肉不一而足。而穷人的一头猪往往只够还债务,债务多的,在宰猪的当时,债主们就群集现场,叉着双手等待宰割猪肉抵债。一会儿就被瓜分无遗,连给孩子们留副猪心猪肝都办不到。因为如果欠人五块银圆,一年里连本带利,就几乎抬走半头猪。所以有人向母亲借钱,母亲从不要他们还,相反地,还分别送几斤上好猪肉给他们点缀年景,她真是做到“对贫苦亲邻,须加温恤”的程度。而邻居也都纷纷送来整篮鲜红的大吉或新鲜的鸡蛋,以报答好意,倒是给新年增添了一片欢乐祥和气氛。

猪肉一刀刀地挂满两厢房的廊檐下。此外更有一两百只的酱鸭,和连串的鸭肫肝,以备平时款客和父亲吟诗下酒之用。我的一位堂房叔叔时常偷了鸭肫肝生啃,阿荣伯每天数数都少一个,就对他警告。堂叔说他把肫肝当念佛珠,每天点一个肫肝念一句阿弥陀佛,并没有吃它。说肫肝已化去,鸭子的灵魂被超度了。他淘气捣蛋,是新年里最活跃的人物,我都喊他肫肝叔叔。

掸浮尘

非常文雅的家乡土话,就是春节的大扫除。这项节目,对我来说,也非常感兴趣。因为平时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收在不知什么地方,这时全搬出放在天井里,彻底地洗涤,我就在当中跨过来跨过去,摸摸碰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储藏室的门敞开着,瓶瓶罐罐等好吃的东西,也都搬出来捆在走廊下的长桌上,花生糖、芝麻饼、金丝蜜枣、糖莲子,还有整大缸瓯柑,我和肫肝叔叔可以大显身手,趁火打劫。加以家庭教师已给我们放假,到正月初八迎神庙戏以后才开课,我们心里无牵无挂,可以敞开地吃敞开地玩。肫肝叔叔连刚开缸的新酒都会舀出来喝。我呢,吃够了就在母亲身边绕来绕去,给她越帮越忙。母亲非常仔细,每样东西,都要亲自检点,放回原处,取用时才顺手。她一边谨慎小心地捧着碗碟等放进橱中,一边嘴里不停地念“瓶瓶碗碗,瓶瓶碗碗”,就是“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的意思,家乡话“安”“碗”同音。如果油、盐、酱、醋用完了,她绝不说“完了”或“没有”二字,她一定说“用好了”或“不有了”。而把“好”字和“有”字的发音,提得好高,拉得很长,表示样样都有,事事美好。数数遇到“四”,一定说“两只”,绝不说“四”,因为声音不好听。这时候,抽着旱烟管晒晒暖(晒太阳)的外公,就用微微颤抖的手,剪出大红元宝、金元宝,贴在厨房门上、碗橱上。碗橱门洗刷以后,金色卍字显出来,贴上了红元宝格外亮。到处红,到处亮,一片热闹的新年气象,新年马上要来了。

「春节荐书」我们来分享《春节忆儿时》一起说笑 温情日夜

捣糖糕

紧接着是做年糕,我家乡称为“捣糖糕”。米粉在蒸笼中蒸透以后,加红糖在石臼里捣得糖色均匀,并有了弹性,然后用长方雕花模型压成一条条朝笏似的长年糕,一排排叠得高高的,以备正月里送礼请客之需。长工们做年糕,阿荣伯就捏元宝,大大小小的元宝捏了无数个。捏一个最大的(有米斗那么大),再以红绒线串了一百个子孙钱(崭新发亮的铜钱)套在上面,摆在大厅靠屏风的琴桌正中。其他的元宝,由大而小,九个一叠,九九生财,摆在灶脊上、谷仓里,由我帮着去摆。这时,母亲在厨房里蒸发糕,一层红枣一层红糖,好甜好香,我一手发糕一手糖糕,这边一口那边一口,阿荣伯做好了元宝,又给我捏一个关公,一个张飞。我在厨房与走廊之间,大人们的缝儿里钻来钻去,我告诉阿荣伯说我都快乐得要裂开来了。

最后的一笼,是“富贵年糕”。那是专门给叫花子的。在一般人家,富贵年糕至多蒸一笼,糖加得少,米粉也较粗。母亲总是让他们做两笼,而且是同样多的糖,同样细的米粉。她说一年一次是难得的。富贵年糕,只有一部分用模型压的给叫花头,其余的只搓成圆筒筒,再切成一段段,计口授粮,不论男女老幼,每人一段。从初一到初五,叫花子全家出动,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手上再牵一个,成群结队而至。前门讨了,转到后门又来讨。一年到头是这几张熟面孔,阿荣伯都认得,我也有好多认得。他们满口的“大老爷、太太、大小姐,加福加寿,多子多孙,一钱不落虚空地,明里去了暗里来,高升点,年糕多给一块,高升点”,就跟唱流水板似的。阿荣伯想不重给也不好意思。他们还会说:“阿荣伯,你做的年糕比哪一家大户人家的都细、都甜。”阿荣伯更乐了,谁不喜欢戴高帽子呢。阿荣伯说,叫花头告诉他,他们新年里讨来的年糕,总有好几大箩,吃不完都卖出去。只有我们潘宅讨去的年糕,不偷工减料,是一定存着自己慢慢吃的。阿荣伯最后总是高兴地说:“这是老爷太太积德。”那些年富力壮的男女,五官完整,却是一代传一代地以乞讨为常业,这种恶习,不能不说是村子里乐善好施的大户人家所养成。在当时好心的母亲是相信善有善报,在父亲来说是中年人心灵上的一点补偿。我呢,只觉得做叫花多么自由自在,多么好玩,起码不必读书了。如今想起那些被背在背上日晒风吹的婴儿,和光着脚板整天东奔西跑,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他们何以被注定当叫花。乡民们有这种善心,为什么不捐钱办乡村小学,办收容所呢。

祭灶

掸完了尘,捣好了糖糕,就是二十四夜送灶神爷。厨房里菜油灯剔得亮亮的,抹得干干净净的大锅灶上,摆上了鹅鱼鸭肉、糖果年糕。点上香烛,祭拜以后,即将满是烟尘的灶神火化,送他上天传好事,下地降吉祥。据说灶神爷最富人情味,吃了一顿好的,在玉皇大帝面前就只是隐恶扬善。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拿糖粘住他的嘴或贴住他的眼的恶霸行为。我想既已升作神祇,至少高了人类一等,总不会像人类那么现实,也不能由得人类这般摆布吧。

送灶神既是个小小的典礼,又是一个序幕,从此以后,就一天天更进入年景了。

「春节荐书」我们来分享《春节忆儿时》一起说笑 温情日夜

分岁酒

大除夕的下午,年景已进入高潮。大厅里红木桌和太师椅,都扎上大红缎盘金双仙和合的桌披椅披。一对凤凰,一对双龙抢珠的锡烛台,一字儿排开,正中是狮子捧仙球的锡檀香炉。香烟从张开的狮子口和镂空的圆球中喷出来。整个大厅都是芬芳的檀香味。一大一小两对蜡烛,要等父亲主祭天地和祖先时才点上。我和族里兄弟姐妹们都一个个穿上了新衣。父亲回来以后,给我带来一件粉红缎圆角棉袄,一条水绿华丝葛裙子。我穿上了,就在桌披下面钻进钻出,演花旦,当新娘。姐妹们都好羡慕我。前廊里亮起了煤气灯,发出呼呼的声音,格外令人兴奋。到处金光闪闪,我也金光闪闪。我又要开心得裂开来了。阿荣伯说的。不一会儿,从厨房里端出大碗大碗热腾腾的菜。整鸡(基业稳固)、猪头鼻梁上横着尾巴(有头有尾)、整鱼(年年有余)、豆芽(年年如意)、红糖莲子(子孙满堂)、甘蔗(节节高)、藕(路路通)、橘子(大吉)、柑(升官),阿荣伯样样说得出名堂。色色具备之后,父亲燃上香烛,带领全家跪拜,先祭天地,谢神灵,后祭祖先。父亲一脸的崇敬,我们孩子们也鸦雀无声。祭拜完毕,洒一杯酒在地上,然后烧纸马和金银纸钱。百子炮(即鞭炮)一开始响,顿时就热闹起来。百子炮愈长,放的时间愈久,表示这家愈富裕,愈兴旺。长工从二楼上的栏槛外挑起竹竿,几丈长的百子炮垂下来,噼噼啪啪地一直响个不停。父亲的脸上露出欣慰、满足的笑容。他坐在太师椅里,我们围上去团团拜下。他从黑缎马褂的暗口袋里抽出红封袋,每人一封,一律的两块银大洋。这时附近邻居的孩子们听到鞭炮声全都来了,女孩子大部分已穿上鞋子,男孩子仍都是光脚板,他们是来等放完鞭炮,在天井里捡没有燃过的小炮。他们看大堂上灯烛辉煌,满桌的菜肴冒着腾腾热气,一个个都张开嘴看呆了。父亲一高兴起来,叫母亲再捧出一叠银大洋,一叠红封套,每人一块分给他们。阿荣伯生怕越聚越多,就把风水门(大门)关上,带着他们从边门出去。我望着父亲满面红光,小小的心灵,感染了一分骄傲,也替得到一块银大洋的小朋友们快乐。因为他们的父母是再也不会给他们一块银洋钱作压岁钱的。我的两块银洋钱在口袋里叮叮地响。坐在母亲身边,开始吃分岁酒了:鸡、鸭、肉,除了鱼,每样都得吃到。饭碗里必定要剩下两粒饭,不能“吃光”。一对红蜡烛放在饭桌上,表示祖宗分给我们一人一岁,母亲说:“又长一岁了,要乖哟。”

吃好分岁酒,阿荣伯捧出一个米筛,装着切成一段段的生红薯,用香梗当签子,叫我帮着插上小红烛,点了在长廊上每五六步摆一盏。楼上楼下,前后厢房,厨房谷仓,到处都摆了。母亲在灯盏里加了满满的菜油,于是煤气灯、洋油灯、菜油灯、蜡烛灯,处处一片光明,憩坐在室正中的炭炉也烧得旺旺的,年纪大的围着取暖谈天。年纪轻的开始撒状元红,推牌九。我们孩子就在缝儿里挤。哪个赢就向哪个吃红一大枚,父亲平时很严肃,只有过年时总是笑嘻嘻的。大家尽情欢乐,因为守岁一直要过子夜。到了一点钟,一声爆竹,除旧迎新,又是一年的开始了。

那一分彩色缤纷的情景,至今萦绕心头。可是另有一幅情景,也使我永志难忘。有一个除夕,我趁大人不注意,从边门溜到邻居阿芸家玩。厨房里只点一盏菜油灯,一对小小的蜡烛。从我们满堂灯火中,忽然进入她那儿,格外觉得幽暗,我看见灶下柴仓边坐着一位老公公,捏着旱烟管、呼嘟嘟地吸,吸完了在泥地上咯咯地敲,敲了装上烟再吸,脸板板地没有笑。我问阿芸:“他是你外公吗?”阿芸说:“才不是呢,他是来讨债的,我们欠他八块钱,宰了猪还他五块,还欠三块,他就坐着不走。”我问她:“你爸呢?”她说:“上外面赌钱了。”我心里好难过,摸摸身边有好几块银圆,摸出三块说:“给你妈先还他好吗?”阿芸生气地把我的手一推说:“我不要,妈妈也不要。你放心,过了半夜,他自会走的。”回来以后,我告诉母亲,母亲说:“阿芸的妈是不肯白拿人钱的,等过了初五,我请她帮忙做点针线,多算点工钱给她,她才要的。”第二天初一,我又去阿芸家,又看见那位老公公,还对阿芸的妈说恭喜发财。尽管大年夜追债追得凶,初一仍是见了面笑嘻嘻的,阿芸的妈泡了碗橄榄糖茶给他喝,他喝了糖茶,两个指头把橄榄一夹,捏在手心里就喷着旱烟走了,因为橄榄就是元宝,他一定要的。

拜年

年初一,可以比平时多睡一个时辰,不必天没亮就起来煮饭,因为饭、菜都是现成的,初一不煮饭,不用刀、剪子、针,也不扫地,因为它们一年辛苦,也要休息一天。初一也不点灯,一家人早早吃了晚饭,天没黑都睡了。

初二才开始拜年。这是我的一项重要任务。每回都是阿荣伯提着满篮的大红蓬包——红纸衬着粗草纸,包成长七寸宽五寸梯形的纸包,包的是红枣、莲子、桂圆、松糖等,种类分量各有不同,看对象的尊卑、亲疏决定。每包至多不会超过银圆四角。每家放一个,是一种象征性的礼物,惠而不贵,倒也颇有意思。我去拜年时,他们给我的是瓯柑、炒米花、花生糖等,也是一大篮满载而归,可以和小朋友痛快地吃。

我家长桌上总是排着好多红纸包,肫肝叔叔时常从纸包缝中伸进两个手指头,夹出糖果吃了,吃得空空的,塞进一些小石子,被母亲发觉了,只是训斥他一顿,也不告诉父亲。

「春节荐书」我们来分享《春节忆儿时》一起说笑 温情日夜

迎神提灯

五天年满了,只隔一天,又掀起第二个高潮,那就是初七初八两天的迎神和庙戏。我们乡里有两座具有传奇性的神殿,称为上殿和下殿。相传唐朝的忠臣颜真卿和他的弟弟均被奸臣所害,天帝封他们分别在我乡的两个村庄“上河乡”“下河乡”为神,因称上下殿。两人都曾讨安史之乱,颜真卿是讨贼有功,后来被叛臣李希烈所杀害。颜杲卿是讨贼不屈而死。但他们都未曾当过永嘉太守,不知何以会被天帝封在永嘉县的小小瞿溪乡为神。想来可能是安史乱兵曾骚扰过永嘉县,我们的祖先为了感激这两位忠臣,和对他们的敬仰,筑殿祭祀崇拜。并且还传说两兄弟曾礼让一番,哥哥原居下殿,把人口较多、市面较繁荣的上殿让给弟弟,弟弟执意不肯,依年龄尊卑应居下殿。最后哥哥决定每年新年,哥哥先去拜弟弟的年,因此乡民有一句“瞿溪没情理,阿哥拜阿弟”的话。每年农历正月初七,在夜戏开锣以前,先将上殿神恭恭敬敬地抬到下殿,给弟弟拜年,看完二出戏,才接回来。初八夜是下殿神来上殿回拜哥哥,也是看完三出戏接回去。乡民们以十二万分的虔诚崇敬的态度,举办这件大典。上下河乡的乡长,在头年腊月就开始忙碌筹备,向地方上募款,办祭典,添购殿宇中的装饰。二位神像的冠带蟒袍,每三五年必须换制全新的,神龛也刷得金碧辉煌。迎神时的鼓手乐队都是镇民自愿参加,提灯、举火把风烛的(即丰足之意),有的是雇来的乞丐,有的是乡民子弟的志愿军,或因求神祇保佑健康,许下心愿,此时来祭拜还愿提灯。如果一年来风调雨顺,五谷丰收,为表示感激和快乐,就加上马队。马匹由城里租来,黑、白、棕各色均有,上面坐着画了脸谱的少年(亦是志愿者或雇来),看去像戏台上的强盗,故亦称马盗。马盗的衣着愈新,马匹愈壮,队数愈多,表示这一乡愈富裕。神殿正中,摆上三牲福礼等整猪整鸡鸭、面和糖糕,香烛灯火辉煌,映照得白发主祭乡长红光满面,喜溢眉宇。神像的銮驾自殿门抬出,前面是两位扮得高及一丈的开路神,摇摇摆摆地开路,接着是旌旗、乐队,管弦丝竹奏着严肃的调子,然后是风烛火把、锣鼓马盗和香案。这才是端坐着神像的銮驾,銮驾后再是风烛火把和锣鼓。偌长的迎神队伍,从热闹的街心穿过。街上好多路祭,是生意兴隆的商家所摆,鞭炮之声,不绝于耳,他们一则表示感谢,二则也是炫耀财富之意。从长街转到山路和田野,原来一片静谧的田野,顿时开出了火树银花,天空也照耀得一片通红。不管是晴朗或风雪漫天,他们的情绪都是一样兴奋。风烛火把都烧得旺旺的,绝不会被熄灭,两旁放鞭炮的,往往把鞭炮挑近神座边去放,或是把燃着的小炮扔到神像的膝盖上,据说神佛显出神通,蟒袍不致着火。如此浩荡地迎到下殿拜年,第二晚下殿神也同样浩浩荡荡地迎来上殿。这般的盛况,无论大人小孩,都争先恐后地去享受这分热闹。我们女孩只能在迎神队后面追随一小段路,就回到殿里看戏。殿宇的两厢回廊早已排满了长凳,都是各家抢好的包厢,用草绳扎在栏杆或大柱上。外公赶第一出戏就坐在那儿看了。我倚在他身边,看四四方方的戏台上,演的都是连台好戏,虽不懂却好看,因新春开锣戏订的是最好戏班,行头崭新,演员也是最有功夫的,平剧、昆曲、弹词各种班子不一定。因包银高,故演来非常卖力。记得有一次演的是《封神榜》,小小的舞台上,挤满了和尚道士和假扮的青牛大象,好不热闹。我问外公哪边是好人,哪边是坏人,哪边会把哪边杀掉。外公总是说,有时好人也会被坏人杀掉,但是好人死了一定当神仙,就跟我们的上下殿神一样。台上看够了,就看台下,天井里黑压压的全是年轻小伙子,不时大声喝彩。有的年轻人却不时回头向两边包厢里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瞄过来。姑娘们一个个费尽心思,争奇斗艳,别说是他们,连七八岁的我都看呆了,她们梳得油光乌亮的辫子都扎上五彩丝线,讲究的还夹入闪亮的金丝,各色绣花或织锦的缎袄,缀穗子的华丝葛曳地长裙,更稀奇的是,她们短袄琵琶襟的扣子,竟是五彩小电珠子,电池放在口袋里,以手控制闪光,和神像金魁上的电珠相映辉,看得我实在羡慕。刚结婚的少妇们都是满头珠翠,擦得浓浓的脂粉,手上金镯手表,戒指有多到八个的,总之所有的财富全穿戴在身上了。还有已订婚的十五六岁少女被挤在人丛中的儿郎(未婚夫)盯得低下头,既羞涩,又兴奋,胆子大的也会偷偷回望他几眼,一颗心已经不在戏文上了。

三出戏完,下殿神要回去,上殿神起身相送,銮驾一前一后,抬到殿门口,相对一鞠躬而别。做得惟妙惟肖,把两尊泥塑木雕的菩萨,完全人格化了。不由得使人对古圣先贤,肃然起无限敬仰之意。典礼完毕之后,祭物一部分由设祭者自己取回,一部分由乡长分配,散发给贫苦的村民享受,这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公平合理,也显得上下河乡两村村民的至诚团结、和睦互助的精神。乡间民风的淳厚,也于此可见了。

在我记忆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典礼结束,戏文散后,牵着外公的手,由阿荣伯打着灯笼,一路回家的情景。两位老人,都已白发幡然,红灯笼柔和的光,映照着他们的白胡须,也映照着皑皑的白雪。他们的钉鞋,踩着雪地沙沙有声。细碎的雪子,洒落在伞背上,也是沙沙有声。在寒冷的深夜,一番热闹之后,听来格外清澈。我当时只十岁左右,心头似已有一丝酒阑人散的凄凉之感。主要的是快乐的新年已到尾声,我又要被关进书房念“诗云子曰”,疼我的外公不久也要回山上当医生去。一切的欢乐都有过去的时候,今年我已长了一岁,明年我还要再长一岁,马上就要变成大人了。母亲说我已经慢慢长大,不能再跟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了。

我一声不响地走着,外公忽然问我:“小春,你怎么走路都睡着了?”我说:“好冷啊!”外公笑笑说:“把脖子伸出来,腰杆挺直,就不冷了。”我说:“不知怎的,我觉得好冷清。”阿荣伯说:“正月正头的,怎么说冷清,有你外公和我陪你,还说冷清。”我总是说不清楚心里那股冷清的滋味。过了半晌,外公说:“小春,再过一两年,你就要上外路读书,外公和阿荣伯陪你一起过年的时光,真的不多了。”好半天,我听见阿荣伯叹了口气。

如今回想起来,小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却不知引起两位老年人多少感触。

“声炮竹连烽火,万里归心动暮笳。”这是先父在抗战第二年所作的除夕诗。在台湾,已度过多少个农历新年,从大陆来的,谁个能无万里归心之感呢!

扬子晚报/扬眼记者 蔡震

★《布宫号》提醒您:民俗信仰仅供参考,请勿过度迷信!

本文经用户投稿或网站收集转载,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

发表评论

0条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