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当兴,当兴在玉斧(武当当兴)

武当山,晨钟响起。

八十一峰朝大顶,主峰道观前广场,当年轻师叔祖成为掌教以后,都是他领着练拳,只是如今掌教不管是还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换了一人来打拳,却一样年轻。

只比洪掌教低了一辈却更加年轻的李玉斧。

峰顶烟雾缭绕,数百武当道士一同人动拳走,道袍飘摇,风起云涌。

年轻掌教所创一百零八式,被小师叔李玉斧简化为七十二式,非但没有失去大道精华,反而愈发阴阳圆润,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样打完,毫不吃力。

武当封山以后,只许香客入山烧香,山上道观,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辈分高低,只要愿意,每天清早晨钟响,黄昏暮鼓敲,都可以两次跟随李玉斧一同练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辈分高如师伯祖宋知命俞兴瑞这些老道士,若是迟早一些,也就随意站在后排打拳,自然而然。

不论风吹雨打,峰顶练拳一日不歇。

练拳完毕,李玉斧与一些年轻道士耐心解惑后,与一直安静等待的师父俞兴瑞走向小莲花峰,来到龟驼碑附近,当年内力雄厚只输大师兄王重楼的老道士感慨道:

“玉斧,会不会埋怨你洪师叔没将吕祖遗剑留给你,而是赠送给了山外人的齐仙侠?

而且这人还是龙虎山的天师府道士。”

李玉斧双手插在道袍袖口,笑道:

“小师叔传授我这套拳法时,就已经明白说过会将吕祖遗物转赠龙虎山齐仙侠,也曾问我心中有没有挂碍,玉斧不敢欺瞒,就实话实说有些不服气。

小师叔就说不服气好,以后剑术大成,只要超过了小王师叔,大可以去齐仙侠那边讨要回来。

不过事先与师父说好,我半途练剑归练剑,以后若是没有气候,师父不许笑话。”

俞兴瑞走到山崖边上,踩了踩松软泥土,笑道:“要是练剑不成,还不许我们几个老头子笑话你了?

当年咱们这帮老家伙,除了修成的掌教大师兄和练习闭口剑的王小屏,其余几个,都没甚没出息,唯一乐趣也就是笑话你小师叔了,

咦?被咱们发现偷看**了,就去笑骂调侃一通,

咦?骑青牛打盹了,就呵斥几句大道理,

咦?念想着少年时代那一袭红衣了,咱们就乐呵呵嘲讽几句,

咦?今日算卦又是不好下山,

咱们老头儿,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实啊,越是后头,我与你师伯们,就越是觉着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么,可到了最后,你小师叔终归还是下山了。”

俞兴瑞感慨万千,低声道:

“骑牛读道书,桃木划瀑布,看那峰间云起云落,顺其自然,这本该是你小师叔的天道。可骑鹤下江山,剑斩气运,还自行兵解,让一名女子飞升,又何来顺其自然一说?

要是我当时在场,非要拎着他的耳朵痛骂一顿。咱们这些老头儿不是惋惜什么武当当兴不当兴的,只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发人送黑发人。”

俞兴瑞重重叹息一声,笑道:

“所以你小子别再折腾了,也别有什么负担。

掌教师弟这一事,别看那几位师伯这些日子表露得云淡风轻,我估计他们吃饭的时候都在发呆,亏得我那小王师弟没在山上,否则十有八九要出手阻拦洗象的飞剑开天庭。

还有你那宋师伯,这一年都静不下心来炼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轻声问道:“掌教师叔既是吕祖转世,也是齐玄帧转世?”

俞兴瑞笑了笑,“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兴瑞拍了拍这个亲自从东海领上武当山的徒弟肩膀,柔声道:“你小子随掌教师弟的性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福气。”

李玉斧挠挠头,尴尬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师叔还能够镇着这位公子,我恐怕就只有被打的份了。”

俞兴瑞哈哈笑道:“你别听那些小道童们瞎吹牛,你师叔当年一样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骂,世子上山那会儿,你师叔没少受气,不过也就亏得他能苦中作乐,咱们几位那可就是幸灾乐祸了。”

李玉斧愕然。

俞兴瑞指了指峰外风景,由衷笑道:“掌教师弟就是在这里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这里入的陆地神仙。都只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过神,心生神往,轻声道:“看似一步,却早已是千万步了。”

俞兴瑞欣慰点头:

“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时,不知脚下走了几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机会一步入大道。

至于如何才算忘我,师父迂腐刻板,悟性不佳,不敢误人子弟,但是起码知道一点,每日辛苦修行,却不忘算计着到底走了几步,绝不是走在大道上。

这也是小师弟比我们几位师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李玉斧点头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兴瑞缓缓离开小莲花峰顶,回头瞥了一眼与卧倒青牛笑着说话的徒弟,会心笑了笑。

既然小师弟是吕祖,那有一句遗言便等于是吕祖亲言了。

武当当兴,当兴在玉斧。









上一次世子殿下来武当,只有老掌教王重楼下山迎客,今日玄武当兴四字牌坊下,也只站着一个道袍素朴的年轻人,袁左宗与这名李姓道士点过头,下马站定。

黄蛮儿兴许是在龙虎山跟小道观呆久了,跟老天师朝夕相处,对道人并不反感,反觉亲近,安静登山,到了小莲花峰峰顶,道士李玉斧就不再靠近龟驼碑,黑衣少年和通体漆黑的巨虎一同来到崖畔。

此地,一袭红衣飞升。

此地,洪洗象自行兵解,与天地扬言要再证道三百年。既然这位不到三十便成地仙的道士是吕祖转世,更是齐玄帧转世,那谶语上的真武大帝,显然另有其人。

在斩魔台久染道法的齐真人座下黑虎,性子暴躁,到了这里异常温驯,趴在地上,别忘了洪洗象既是吕祖转世,也是那齐玄帧转世修行,洪洗象本就是黑虎的旧主人,黑虎通灵,自拥神通,竟然摇头晃脑呜咽起来。

李玉斧站在远处,见到这一幕,也是伤感,对他而言,小师叔是当之无愧的神仙人物,风采卓绝,李玉斧尊敬师父,却崇拜小师叔。

洪掌教若是不要飞升,与那红衣女子结成神仙眷侣在世修行该有多好啊。

突然,徐龙象双手握拳,仰天哀嚎。

黑虎亦是嘶吼。

地动山摇。

随着徐龙象的宣泄,气机如天外飞石砸在湖心,汹涌四散,上山没几年的新任小师叔李玉斧如小舟浮沧海,摇摇晃晃,偏偏不倒不覆。

迎上山,又送下山,李玉斧望着一人一虎跟随铁骑远去,叹了口气。

弟弟就已是这般霸道,想必那位连掌教师叔都没办法降伏的世子殿下,是真如传言的无法无天了,以后知晓他要上山,看来得找个借口不见才行。李玉斧本身并不知道洪洗象兵解之前,留有“武当当兴,当兴在玉斧”的八字遗言,他师父俞兴瑞在东海捡了他这么个渔民孤儿做徒弟,虽然寄予重托,却也不做拔苗助长的蠢事,再者武当山几百年来一脉相承,最是喜欢自然而然。

李玉斧近年来除了跟随师伯们修道,晨暮两次在主峰宫前广场领着打拳,还要负责喂养青牛,打理瀑布那边的菜圃,连掌教师叔至交好友齐仙侠的僻静竹庐,也一并交由他清扫,每日往还在几座山峰,光是路程就有五六十里山路,途径道观就有六座,许多做完功课的小道童就喜欢守株待兔,帮着给小师叔牵牛放牛,只为了听小师叔说些山下的人和事。

佛门依法不依人,道教修道修自然,李玉斧没去过压了武当山数百年的道教祖庭龙虎山,也只觉得掌教小师叔舍不得下山是有道理的,这儿人人相亲,风光还好。

他还清晰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小师叔聊天,那时候的掌教师叔正值如日中天,骑鹤下江山,飞剑千里镇龙虎,斩去几国气运,在太安城出入如无人之境,天底下再没有人敢轻视武当山。

李玉斧被师父带去小莲花峰,两手手心俱是汗水。

师父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笑了一路。

到了山峰腰间,就撞见了正在放牛晒太阳的掌教,师父走后,洪小师叔朝自己招了招手,两人就坐在树底的荫凉大石上,小师叔见他局促,笑道:“你初次上山时,我本该去接你的,可惜当时没在山上。”

李玉斧紧张万分,正襟危坐,摇头道:“不敢。”

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掌教温声道:

“记得我小时候上山,正巧下大雪,好一场鹅毛大雪,怎么扫也扫不干净,大师兄就站在牌坊下等我们,我当时还以为是武当道士弄了个大雪人堆在那边,师兄一笑,抖落了雪花,我才知道是个活人,吓了一跳,差点哭出声。

当时背着我的师父出言训斥了半天师兄,师兄也不恼,上山时候我一转头偷偷看他,他就笑。”

“你大师伯他融会贯通,什么都懂。

孟喜的卦气,京房的变通,荀爽的升降,邓玄的爻辰,虞翻的纳甲,他都深究义理,最后才能修成大黄庭,他对我说,先古方士修神,妙趣横生,其后炼气,再后炼精,著作越多,离道越远。

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他还说我辈道人修力,与武夫何异。不过大师兄说了很多,我当时也听不太懂,好在他不责怪。”

“掌教也有不懂的地方?”

“你这话说的,哈哈,很像我。

以后见着了那位世子殿下,记得也这般言语,那家伙耳根子软,就吃这一套。

对了,玉斧,你这名字不错。”

“回禀掌教,是师父帮忙取的。”

“你师父学问大,修为深,不显山不露水,你要珍惜。”

“嗯!”

“玉斧,你修道想修长生吗?”

“掌教,这个……还没想过。”

“不用急着回答,我也就是随口问问。”

“等我想通了再来禀报掌教。”

“喊我小师叔就行,来,教你各自一套拳法和剑术。等学会了,再下山。”

“小师叔你说,我用心听。”

追忆往事的李玉斧闲来无事,有些感伤,就一路闲适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主峰主殿,见到了那尊真武大帝像,李玉斧看了许多次,次次失神。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我看真武,真武看我。








太安城海纳百川,对于一个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人入城,城门校尉甲士都不曾上心,龙虎山道士便经常入京画符设醮,京城百姓也见过不少天师府上与天子同姓的黄紫贵人,城门这边唯一刮目相看的是这位素朴道士,既不是出自道教祖庭龙虎山,也不是寻常洞天福地的真人弟子,而是来自于数百年来名声不显的武当山,天下道士户牒统辖于掌管天下道事的羽衣卿相赵丹霞,唯独这座武当山是例外,这让城门卫士放行后,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也没敲出如何真人不露相,只当是寻常身份的道人,熬不住武当的清规戒律,来京城走终南捷径了。

这名道士入城以后,问了下马嵬驿馆的方位,步行而往,不小心绕了远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看到驿馆外头的龙爪槐,对守门驿卒通报了身份,武当山李玉斧,求见北凉世子徐凤年。

驿卒不敢耽搁,一头雾水往后院禀告,仅靠两条腿从武当走到京城的李玉斧也没有道人风范,坐在驿馆门外的台阶上稍作休憩,按照玉柱峰心法轻轻吐纳,老儒生刘豹瞥了一眼就没有再去理睬。徐凤年正在后院跟李子姑娘堆第八座雪人,听到童梓良的禀报后,皱着眉头走到门口,李玉斧起身打了个稽首,略显拘谨,徐凤年眉头舒展,笑道:“李掌教,我可当不起你如此大礼啊。”

武当山李玉斧,继修成大黄庭的王重楼、吕祖转世洪洗象后,又一位武当掌教。

结果李玉斧似乎比徐凤年还紧张万分,连客套寒暄的言语也没憋出口,有些赧颜脸红,不像是武当众望所归的大真人,反而像是见着了英俊男子的小娘,这让徐凤年身陷云里雾里,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几次上山,除去骑牛的年轻师叔祖和一些顽劣小道童,也就只见过脾气极好的王重楼和神荼一剑示威的王小屏,甚至没有见过一面李玉斧,谈不上过节恩怨,都说洪洗象对此人抱以厚望,怎的这般腼腆内秀?

徐凤年按下心中好奇,领着李玉斧往后院走去,之所以开始不喜,是怕那雪上加霜的最坏结果,担心李玉斧象征武当山进京面圣,为赵家天子招徕入囊中,北凉内部被朝廷东一榔头西一锄头挖了太多墙角,若是再加上一个武当山,就真是让人恨不得破罐子破摔了,再者有一点至关重要,武当山对徐凤年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情感寄托,大姐徐脂虎当年在那里遇上了骑牛的胆小鬼,他也曾在那里练刀,受过王掌教一份天大恩惠,那里,还有一块不知是否已荒芜的菜圃,和注定已经消散无影踪的大庚角誓杀贴。

若是武当山叛出北凉,就算北凉可以忍,徐凤年独独不能忍。

徐凤年入了院子,对正在拿木炭点睛雪人的小姑娘笑道:“李子,给武当山新掌教搬条凳子。”

小姑娘赶忙伸手在雪人身上擦了擦炭迹,去屋里搬了根凳子出来,李玉斧仍是矜持害羞道:“殿下,小道站着说话就可以了。”

徐凤年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眼,率先坐在就摆在屋外檐下的藤椅上,打趣道:“你怎么跟洪洗象半点都不像,那家伙脸皮比你厚了几百重云楼。”

李玉斧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坐在凳子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两条藤椅一根凳,徐凤年居中,轩辕青锋躺在他左手边椅子上,气息全无如活死人。

徐凤年也不急于询问隐情,躺下以后,只是柔声笑道:“我跟你小师叔是老交情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还欠我好些没还,总骗我说你大师叔陈繇给统统收缴了去,泥牛入海。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也不知为何每次见着他就来气,手脚就有些管不住,他也喜欢嚷嚷打人不打脸踢人不踢卵,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江湖俗语。”

李玉斧偷偷抹了一把汗。大冬天的,这位年轻道士身边竟是雾霭蒸腾,如海外仙山一般的玄妙光景,让见多识广的李子姑娘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徐凤年摇起藤椅,闭上眼睛,“老掌教真是好人,我这辈子见过一些上了年纪的道士,真正像神仙的,还真就只有王掌教。”

挺温情的氛围,可惜被轩辕青锋一声冷哼给弄得烟消云散,李玉斧就提心吊胆,此时更是被吓得咽了一口舌底津-液,修道如入金山,能捡回多少金子得看天赋根骨机缘,李玉斧天赋为师父俞兴瑞相中,这才被与号称玉柱峰内力第一人的俞兴瑞从东海带到武当山,根骨秉性一事,上山以后,更是被所有师叔师伯看好,至于机缘如何,便是陈繇宋知命等人都不敢妄自揣度,只有一人遗留下了八字谶语:武当当兴,兴在玉斧。

李玉斧其实胆子不小,可他这辈子最崇拜敬畏的便是那位曾经仙人骑鹤剑斩气运的小师叔,打心眼都是无以复加的佩服,而上山以后,方方面面,老老小小说的都是掌教师叔跟那位北凉世子是如何命理相克,几位师伯也都说过小师叔的的确确京城挨揍,怕北凉世子怕得没有边际,小师叔明明都已经修为如九天高了,这让此生所作所为都是追赶小师叔的李玉斧,如何能不心怀忌惮?

徐凤年转头瞪了一眼被打搅到汲取气运而恼火出声的轩辕青锋。李玉斧都不敢侧头去看那名紫衣女子,只敢在心中哀叹,山下女子都是老虎,小师叔说得没错。

徐凤年笑问道:“我听说北莽剑气近去了趟武当山,要问剑吕祖之飞剑术,让你们武当山代替吕祖答剑,一剑杀到了大莲花峰峰顶,结果又给你一路逼回山脚。”

李玉斧低声道:“我是气昏了头,意气用事,其实剑术仍是比不过那位剑气近。”

徐凤年微笑道:“我估计你的剑术的确比不上黄青,可剑道高低,跟剑术有关,却没有绝对关系,黄青问剑问剑道,输了也不奇怪。

这就像女子有一张好看的脸蛋,能多加几钱的姿色,可到底有多少美艳动人,还得看最为重要的气态。”

李玉斧用心咀嚼一番后,诚心诚意道:“殿下所言甚是,小道受教了。”

徐凤年笑话道:“你真当我是什么得道高人了?

你这么聪明,我就是无聊放个屁,你也能悟出一二三事来。

李玉斧,你也别疑神疑鬼了,我当年之所以敢打洪洗象,不是我真的就比他修为高道行深,那只是他胆子小气量大。”

李玉斧一本正经道:“殿下好修养。”

徐凤年捧腹大笑,“你啊你,拍马屁的时候倒是跟骑牛的如出一辙,都异常真诚,不愧是一脉相承。”

李玉斧脸色微红。

徐凤年问道:“你就用两条腿走到了京城?”

李玉斧点头道:“中间去了趟地肺山。”

徐凤年玩味道:“我二姐曾经在地肺山取过几袋子龙砂,她说这座道教第一福地出了恶龙,你难道是斩恶龙去了?”

李玉斧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徐凤年心中震撼,瞥了眼武当新掌教背后的那柄桃木剑。

李玉斧挠挠头,“小道确是见过了恶龙,却没有斩死,给人从中作梗。”

徐凤年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太安城为了昨日观礼大典,特地在中轴主要三殿之后奉祀真武大帝,雕塑身形巨大,如同小山,京城所奉神祗未有出其左右者,天子亲笔题匾‘统握中枢’四字,用以拔高武当山在道教的地位。这件事情,你我心知肚明。”

李玉斧深深呼吸一口气,坦诚说道:“朝廷在太安城雕像真武大帝,武当山无异议,可按照吕祖遗训,山上道人一律不入京城谋权贵,可是不知为何,雕成真武大帝神像之后,无风自摇,小道这才奉师命入京一探究竟,一路东行时,察觉到与地肺山有所牵连,便先去了那座洞天福地,果然被小道发现了恶龙蛰伏,这才出剑斩龙。”

说到这里,李玉斧起身沉声道:“小道此生修行,愿只为黎民百姓出剑斩不平。”

徐凤年笑了笑,望向天空。

如此年轻的神仙啊。











徐凤年笑着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去皇宫面见天子?”

李玉斧摇头道:“既然已经斩过地肺山恶龙,中轴之上真武大帝塑像想必已经再无恶兆,小道也就不去宫城那边自损道行,掌教师叔曾经对小道说过,我辈修道有七伤,其中有一事,便是不依科盟,泄露天真,犯了此戒,即便身具异相,一样难以位列仙籍,小道虽不奢望过天门位仙班,却也胆小,怕去那天底下龙气最重阴气亦是最重的地方,这次入京,只是想见一见殿下,多听一听有关两位掌教的故事,出京以后,小道就要云游四方,不急于返回武当,想要十年之间行十万里路,见一难平一难。”

武当山不出则已,一出即仙人。

先有王重楼隐姓埋名行走江湖,扶危救困,一指断沧澜。后有洪洗象飞剑镇龙虎,被天下练气士视作可以力压武夫王仙芝的存在。

徐凤年玩笑道:“万一你在江湖上遇上心仪女子,结成神仙道侣,甚至干脆连道士都不做了,武当山也不回了,那么你师父师伯们岂不是得气得吐血。”

李玉斧涨红了脸,“不敢的。”

徐凤年抓住言语中的漏洞,“不是不会?”

李玉斧诚心诚意说道:“小道远逊色于掌教师叔,不擅长占卜算卦,也就不懂天机,委实不敢妄言以后会如何,可小道虽不知天下许多事,却最清楚自己该如何作为,真要遇上了喜欢的女子,也只敢相忘于江湖。”

徐凤年默不作声。

李玉斧不谙人情世故,不知如何暖场,只好站起身稽首告辞,徐凤年回过神,跟着站起身,送到了门口,背负一柄寻常桃木剑的李玉斧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老槐树,轻声说道:“殿下可知有练气士在那棵龙爪槐动了手脚?”

徐凤年摇了摇头,眼神阴沉。李玉斧如释重负,终归没有多此一问,凝气一吐,七步踏罡,毫无杀气的桃木剑悠悠出鞘,插于龙爪槐树根处,这位当代武当掌教伸指掐诀,轻声念道:“拔鬼摄邪。”

刘豹给吓了一跳,赶忙远离龙爪槐,老儒生所学驳杂,对于阴阳谶纬道门方术,将信将疑,不敢小觑,瞪大眼睛,结果只看到这年轻道人露了一手不俗驭剑术,之后就没了动静,雷声大雨点小,让刘豹好生失望。

李玉斧皱了皱眉头,走近槐树,右手拇指弯曲,在食指上一划,血流不止,在树干上画一符箓,轻轻一拍,符箓消散不见,李玉斧神情非但没有闲淡几分,反而愈发凝重,一番思量后,双手手掌交叉搭起,左手拇指曲掌内,其余九指外露。

徐凤年对道门符咒是门外汉,反倒是身后轩辕青锋语气平淡道:“这道士使得是太乙狮子诀,相传太乙天尊坐骑是九头狮子,故有此诀。先前他是劾鬼之术,狮子诀则是请神之法,龙虎山的道门真人想要一气呵成,得要耗费一炷香功夫,足见这名道士事不低,怎么在你跟前如此低眉顺眼,他真是武当山的当代掌教?”

徐凤年没有理睬,脾气好到一塌糊涂的李玉斧似乎试探后抓住端倪,察觉到真相,竟是破天荒隐隐作怒,“分明正统,却走旁门!”

李玉斧挥了一袖,脚下桃木剑拔地而起,掠向皇宫方向,双手在胸口掐一个连轩辕青锋都不认得的晦诀,面容肃穆,沉声道:

“武当第三十六代掌教李玉斧,恭迎真武!”

皇宫三大主殿之后有真武。

雄伟塑像高达三层楼,真武大帝镇守北方,统摄玄武,以断天下邪魔,身披金甲,仗剑蹑踏龟蛇。

自从李玉斧赶赴地肺山对敌恶龙之后,真武雕像不再晃动,









下马嵬驿馆外,徐凤年笑问道:“有人在龙爪槐动了手脚,是针对我的意图不轨?”

李玉斧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徐凤年问道:“涉及气运?”

李玉斧还是点头。

气运空荡如雪白宣纸的徐凤年几乎要捧腹大笑,忍住笑意道:“行了,你就别惹恼了那帮赵家人,好好行你的十万里路,这些腌臜事情,不用你管。收回桃木剑,赶紧出京。”

李玉斧一脸赧颜道:“桃木剑入了阵法,想收回来很难了。”

驿馆外的长街尽头出现一名中年青衫剑客。

负剑神荼。

缓行而至,面容古朴如上古方士,他对武当山新掌教打了一个稽首。

李玉斧赶忙还礼,毕恭毕敬道:“见过小王师叔。”

闭口养剑二十载的王小屏。

王小屏面有不悦,显然对这位年轻掌教搀和王朝争斗有所不喜,李玉斧性子淳朴,却不是真傻,当下便有些尴尬。

徐凤年如何都没有料想到武当剑术第一人王小屏会出现在下马嵬,李玉斧亡羊补牢,解释道:“王师伯曾经留下遗言,殿下何时入京,小王师兄何时入世。”

王小屏摘下符剑神荼,抛给徐凤年,沙哑开口:“掌教师兄和掌教师弟都说过,京城见你还神荼。”

徐凤年接过这柄天下名剑,顾不得猜想王小屏为何愿意开口说话,愕然问道:“我能拿神荼做什么?”

王小屏既然开口,难道证明其剑道已经大成?只是这个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哑巴”惜字如金,不再言语。

李玉斧挠挠头道:“师叔曾说过我可一眼见真武,真武亦会见我。”

徐凤年更是摸不着头脑。

蓦然之间,神荼在他手中颤鸣,如真武大帝亲敕急急如律令。

鬼使神差,徐凤年转头望北,轻声脱口而出:“剑来。”

李玉斧桃木剑一瞬南飞归剑鞘。

徐凤年心中默念,“剑去。”

神荼北飞,归位真武大帝塑像之手。

自负清高如剑道不出世天才的王小屏,朝这名白头年轻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天赋卓绝如李玉斧,在此时竟是都热泪盈眶。

武当山八百年不见真武。

今日终于真武见我。








青渡江上偶有一尾硕大锦鲤跃出水面,坠回江水。

五六十位劫后余生的江湖人士,哪怕见到白衣人和灰衣僧远去,长时间都没有出声,唯恐飞来横祸,直到那名年轻道士转身打了个稽首,众人这才慌乱纷纷恭敬还礼,当听到道人自称武当李玉斧,一行人更是如雷贯耳,继王重楼和洪洗象之后的武当新任掌教,王重楼公认大器晚成,在天道修行上渐入佳境,直至修成大黄庭。

至于仙人洪洗象,骑鹤下江南,剑去龙虎山,长驱直出太安城,俱是神仙也羡的玄乎事迹。而李玉斧作为武当山历史上最为年轻的一任掌教,天晓得日后成就会不会像天门那么高?

李玉斧相貌清雅,根器奇高,待人接物,却是平易近人,与龙虎山道士眼高于顶的做派南辕北辙,正在跟人说话间,李玉斧面露喜庆,致歉一声,转身对一位不知何时落足青渡江畔的中年道人打招呼道:“小王师叔怎么来了?”

剑痴王小屏望向东方,神情凝重说道:“这疯和尚的杀气太重,很像宋师兄说过的魔教刘松涛,我就想来确认一下。

如果真是此人,王仙芝不愿出城,邓太阿已是出海访仙,曹长卿忙于西楚复国,顾剑棠陈芝豹等人身为庙堂忠臣,也都不会出手,李当心出手一次,多半不会再拦,前方两百六十里便是上阴学宫,我不得不来。”

李玉斧愧疚道:“是玉斧不自量力,让小王师叔担心了。”

在山上也是拒人千里的王小屏破天荒笑了笑,沿着江畔缓缓行走,对身边这位年轻掌教语重心长说道:

“无妨,这才是武当山的担当。小师弟当年说过寻常武夫修行,力求孑然一身,但是我辈道门中人修道就如挑担登山,小师弟这才能一肩挑起武道一肩挑天道。

掌教你根骨不俗,跟小师弟相近,性子更是与他天然相亲,只是也需多多思量此话真意。

如今武当山香火鼎盛,直追数百年前的景象,掌教你越是不能只抬头看天上人,毕竟小师弟那般修为确是高深莫测,可修为如何而来,更是重要。”

李玉斧温声道:“小王师叔的话记下了。”

江上清风阵阵,古朴道袍扶摇,衬托得负剑王小屏更似剑道仙人,剑痴停下脚步,满脸笑意感慨道:“要是小师弟听我唠叨,肯定要好好溜须拍马几句,才好有脸皮去我紫竹林偷挖冬笋,要不就是砍竹做鱼竿,掌教,你还得多学学你小师叔的惫懒无赖。虽然武当山重担压肩,但是不违本心即可,如何自己舒心如何来。

我们这些当师叔师伯的,大本事没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就只能让小师弟跟你多担待,其实嘴上不说,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

李玉斧脸色微变,道教修行本就追求一叶落知天下秋,一芽发而知天地春。王小屏开门见山道:“可虽然力不足,却也应当一分气力担起一分担子,这也是顺其自然,那白衣人若是拦不下疯和尚,十有八九就会跟那人撞上,我既然答应小师弟,也当去拦一拦,我一生痴剑,可从未一次觉得出剑,有过酣畅淋漓的意境,上次在神武城外递出三剑,明悟甚多,之前旁观徐凤年在湖底养意,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个疯和尚,可为我砥砺剑道,若是技不如人,身死剑折,掌教你不需惦念,王小屏算是死得其所。”

李玉斧颤声道:“小王师叔能否容玉斧算上一卦?”

王小屏哈哈大笑,一掠而去,“今日解签,王小屏九死一生。”

李玉斧颓然坐地在江边,李玉斧即便可以淡看自己生死,也做不到淡看他人生死,这才是大牢笼。

烂陀山画地为牢与吴家剑冢枯剑有异曲同工之妙,无非都是自得二字,可武当山从来不是如此。佛门大锤破执着,可执着于破执着,本就着相,坠入下乘。

道人修道求道问道,李玉斧以前经常问自己证长生过天门,过了天门之后又是如何?

都说人世多苦,仙人长乐。李玉斧面容凄清,望向水色泛黄的滔滔江面,青史数风流人物,有仙有佛有圣贤。

大丈夫立锥之地,可家可国可天下。

江风大起,江水拍岸,轻轻浸透这位武当青年掌教的道袍鞋履,远处那一堆江湖看客,其中被疯和尚刘松涛借取佩剑的剑士,久久没有回神,蓦地喜极而泣,大声嘶吼,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晓那位古怪僧魔跟他借了一剑。

刘松涛毫无征兆地一次借剑,此人的江湖地位骤然水涨船高,几位江湖前辈大佬都主动向他靠拢,说些客套寒暄的炙热言语。

李玉斧置若罔闻,一条艳红江鲤不知怎的跃出江水,扑入年轻道人怀中,果真应了武当山上一座小道观的对联,鱼怀天机参活泼,人无俗虑悟清凉。

李玉斧捧住这尾鲤鱼,低头望去怀中活蹦乱跳的锦鲤,怔怔出神,突然笑了,“贫道李玉斧,你我有大缘,望你莫要贪嘴上钩,成为那食客盘中餐,若是万物当真皆可修行。

你我共勉,同修大道。”

李玉斧双手捧住鲤鱼,轻轻抛入江中,“希望数百年后有机会再相见。”








徐凤年掠回山庄,站在院子屋顶俯瞰,见到有一骑趁着山庄动荡,快马加鞭,直闯大门,年轻游侠似乎在嘶声竭力说什么,只是此时快雪山庄都被来去匆匆的百丈金身给震慑得心神不定,无暇顾及这么一个行事无礼的无名小卒。

纵马狂奔的游侠儿像一只无头苍蝇,胸前都是血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眼前一黑,就要跌落马背,视野模糊中,游侠只见一道身形从墙头掠至,将他从马背扶下,他贴着墙根席地而坐,鲜血不断从捂嘴手指中渗出,身前白头公子哥叩指轻敲几处窍穴,硬生生止住他体内肆意乱窜搅烂心肺的狠毒剑气,那公子哥沉声问道:

“我就是徐凤年,你有何物要交付于我?”

原本天生青面如鬼的丑陋游侠儿从怀中掏出一根钗子,颤颤巍巍递给徐凤年,沙哑道:“在下贺铸,遇上一位年轻魔头当街胡乱杀人,身受重伤,被一位贾姑娘相救,她要我将这枚钗子送往北凉,说是跟徐公子两不相欠……”

由于死前的回光返照,恢复了几分神采的贺铸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脸,缓缓说道:

“贺铸被人剑气所伤,一路赶往北凉,听说上阴学宫有士子赶赴北凉,就想去顺路同行,只怪自己本事不济,半途晕厥过去,所幸又为武当掌教李真人救下,才知徐公子身在快雪山庄。

若早前知道公子便是北凉世子殿下,贺铸当时也就不答应这事了,毕竟淮北贺家当年就是被徐大将军满门抄斩,可既然答应了贾姑娘,男儿一诺千金,不得不为……”

徐凤年紧紧握住那枚沾血的钗子,柔声问道:“贾姑娘如何了?”

初看面目可憎的丑陋游侠儿忧心忡忡道:

“只知贾姑娘跟三名身手高深的魔头相互绞杀了好久,其中一人剑气惊人,沿路杀人如麻,自称一截柳,其余两人亦是北莽口音,武当李真人道破天机,多半皆是北莽那边的一品高手,贾姑娘交给我钗子时,距此两百余里的庆湖城,在城南一条叫梅子巷的巷弄,受伤颇重,希望徐公子赶紧前去救援……”

徐凤年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缓缓注入真气,为其续命,“知道了。”

贺铸摇头道:“徐公子不用管我贺铸生死。”

李玉斧飘然而来,徐凤年站起身,朝贺铸深深作揖。

李玉斧轻声道:“殿下放心北行便是,由玉斧在此送贺兄弟最后一程。”

徐凤年双手往下轻轻一压,地面一震,只见他身形拔地而起,如同一抹长虹贯空,径直跨过了快雪山庄。

李玉斧蹲在贺铸身前,双手握住青面再次转惨白的贺铸,那匹与主人多年相依为命的劣马轻踩马蹄,来到贺铸身边,低下头颅,碰了碰贺铸,然后屈膝跪地,依偎在墙角根,为主人遮挡风寒。

贺铸笑问道:“李真人,有酒喝吗?”

肩头血迹斑斑的李玉斧陷入两难境地,贺铸摇头豁然笑道:

“算了,身上也没酒钱了。都说穷得叮当响叮当响,可贺铸这会儿囊中都无半点叮当声响了。

贺铸只做过不入流的小城酒税吏,不会察言观色,稀里糊涂混了几年,挣下银钱也就只够牵走这匹军营不要的劣马,本想在江湖上走一走看一看……

要是可以用诗词买酒该多好……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一诺千金重……”

年轻游侠呢喃声渐渐小去,李玉斧久久不愿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只听劣马呜咽,李玉斧站起身,将贺铸背到马背之上,牵马缓缓走出快雪山庄。









武当桃符

江南多丘陵,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余家村不到百户,一栋栋简陋黄泥房子都建在山腰上,背后是山,面对还是山,河流在山脚潺潺流过,余家村又被夹在两个村庄之间,余家村一直不出人才,举人秀才老爷都没出过一个,更别提威风八面的官老爷了,一直被其余两个村子欺负得厉害,每逢夏季稻田抢水,少不了受气,只敢三更半夜去偷偷刨开邻村村人用作截水的小坝头,灌入自家田地。

这边有舞竹马的乡俗,余家村寒酸到骑竹马讨钱的都不乐意进入村子,每次村子里孩子都只能眼巴巴跟在后头,冒着被欺负的风险去邻村看热闹。余家村少有不姓余的,因为汉子娶媳妇,只能在自己村子里寻觅,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像隔壁两个村子,每年都外地人媳妇风风光光嫁入。

天生痴呆的三伢子的爹娘就都姓余,一对亲家分别在村头村尾,不过端碗饭边吃边走,都吃不了半碗也就串到了门,三伢子长得秀气,用土话说就是投胎的时候喝多了迷魂汤,这辈子没能开窍。

他爹娘带孩子去几十里外远近闻名的神婆招魂,也没能把魂从阎王爷那里求回来。

不过哪个村子没一两个惹人笑话的傻子,孩子他爹娘也早都认命了,好歹是个带把的,以后多花些钱,随便找个女子娶回家,再不济也能继承香火。

不过余家村这段时日都在啧啧惊奇,三伢子不知怎么的就开窍了,以前见人就只知道笑,流哈喇子不停,如今竟然干干净净,还知道辈分不差跟村里长辈问好。

隔壁相对富裕殷实的宋村才有一间茅舍村塾,不属族塾宗学,所以对外姓子弟都愿收下。

本名余福的三伢子就跑去蹲在窗外听先生授课,每天回村子就在地上鬼画符,后来村人才知道那确实是书上的字,那位不知有没有功名在身的塾师二十年前在村子里落脚,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所授课业也不过是“三百千”这启蒙三板斧,并不稀奇,从未有惊人之语,应该只是个粗通文墨的腐儒,何况外乡口音浓重,让入学稚童很不习惯。

花甲之年的塾师不知怎么对三伢子上了心,不光是故意在窗外放了一张小板凳,在闲暇时还有意无意传授这孩子叉手作揖行路视听等诸多儒生入门礼仪,既然没有去跟余福爹娘索取贽见礼金,也就更没有让孩子行叩拜入学礼。

宋村村头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临水不知几百年。反正宋家谱牒上溯四百年,宋氏这一脉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长。

一名背负桃木剑和棉布行囊的年轻道士走在弯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树下一眼望去,豁然开朗,三座村庄连绵而去。

冬日小溪水势颓然,许多处水落石出,有乡野罕见俊雅气质的道人沿着众人常年踩踏出来的小径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沁凉溪水,轻轻洗了把脸,耳中有鸡鸣犬吠,满脸笑意,站起身,岸上蹲着几个年龄不同的村童,胆子大一些的,问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驱鬼的神仙,袍子素净的道士笑意温醇,摇了摇头,失落的孩子们顿时鸟兽散。道士步入村庄,屋前有许多老人拎着内嵌铁皮装有炭火的取暖竹笼,懒洋洋坐在树墩子上晒着太阳,遇上不易见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质朴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礼数,生怕惹来道士心生不快,就都只是笑脸相向。

眼神清澈的年轻道人本就生得面善,也没有如何刻意还礼,在村子里走走停停,一直循着琅琅读书声走到村塾前,看到那个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摇头晃脑的余福,背影瘦小,浑然忘我。年轻道人驻足不前,收敛视线,悄悄振衣拂尘,这才走上前去,站在余福身边,一起听那数声。

塾中老学究定下读书段落后,并没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余福另一侧窗口,一手负后一手拿书,时不时点点头。

孩子们背诵完书,年迈塾师正要开口,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脸讶异,快步走出简陋茅屋,年轻道士作揖道:

“小道李玉斧,曾在武当山修行。”

受了一揖的塾师受宠若惊道:

“原来是武当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许亮,愧为人师,有误人子弟之嫌。

授业解惑若有不当之处,还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微笑道:“许先生言重了。

小道这次游历四方,回山之前斗胆寻觅一桩机缘,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少叨扰。”

在稚童面前一直刻板严厉的许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气了,客气了啊。”

当今朝廷崇道尊黄老几乎就没有一个止境,只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骗愚夫愚妇钱财的野游道士,朝野上下都对记录在册名副其实的道人十分尊敬,天下道观林立,又以龙虎山和武当山两座仙山执牛耳,在乡野村夫眼里,只要是这两个洞天福地走出来的道士,不论年龄,就当得真人二字。

如果不是这个自称李玉斧的道士太过年轻,肚里确有一些墨水的许亮都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仙人了。

至于什么祖庭之争,以及仙人飞升,这些村子哪里顾得上,就算听说也只能咋舌。眉清目秀的余福从板凳上站起后,也没有离去,就在一旁安静聆听。许亮看了一眼这个他以为有灵气的孩子,半真半假笑道:

“真人既然是寻机缘来了,赶巧儿瞧一瞧这孩子,姓余名福,姓与名都普通,可叠在一起,就不俗气了。

余福余福,余生积福,多好的名儿。许某年轻时也学过一些皮毛的面相,只觉得虽然谈不上如何富贵,可就是打心眼觉着喜气,李真人,要不你开一开天眼?”

李玉斧蹲下身,凝视那个不怯生对自己对视的余福,轻声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没能听到溢美之词的老人有些遗憾,不过历经风雨,也知道很多福缘强求不得,否则他也不会甘于寂寥,在这个村子当穷酸塾师。

然后余家村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个姓李的道士,他也没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花了半旬时光搭建起了一栋竹屋,得闲时就编织竹筐竹篮,分发给村里百姓。

若是有村人送来自酿米酒或是饭食,他便还上一大筐冬笋。

还不厌其烦地帮许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们吹笛。

村民有一些红白喜事,都愿意找他帮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了小灾小病,这个年轻道士也都会主动去深山采药,甚至像个郎中,帮人望闻问切,默默疏导经脉。久而久之,不光是附近几个村子,方圆百里,都知道了余家村祖坟冒青烟,竟然能让一位年轻的神仙留在后山结茅修道。

许亮得闲时就去竹楼跟李真人讨教修道之法,余福也常去。爆竹声中辞旧岁,去把新桃换旧符。

一直在村子里抬不起头的余福爹娘觉得极有面子,因为李真人竹门所悬那幅春联,是他们家小子写的,自打李真人来了以后,又跟余福亲近,余福爹娘在村子里说话嗓音都大了几分。

村子几个生得还算俊俏的少女,每次在村里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轻道人,都会眉眼弯弯,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过,又会悄悄回首。

一些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就断然不会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轻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捣衣时,言语无忌,每当她们看到那身穿道袍年轻道士面红耳赤,妇人都会相视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脸皮薄的俊哥儿,以后若是他还了俗,谁家女子能嫁给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气喽。

一转眼就是冬雪消融,蓦然春暖花开,杨柳吐嫩黄,青鲤来时溪声碎碎念。

每日清晨时分,旭日东升,爬上山头,早起农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赏心悦目的一幕,在李真人带领下,一帮孩子有模有样在竹楼前一起打拳,说是练拳,其实也就是在那儿画圆,不过远远看着真是好看。

日复一日,春去夏来,李真人除了相貌太过雅意,其余方面都已经跟村夫无异,采药卖药所得都给了村里几位年迈孤寡,只要村子里有忙碌不及的农活,让孩子小跑几步去知会一声,他肯定会出现。先前谷雨之后有插秧,几乎每日都能

在不同田间看到他弯腰的身形,竟是无师自通,插秧娴熟。约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经常要为抢水一事大动干戈的三个村子,如今也和颜悦色许多,多了几分将心比心,少人许多仗势欺人。

塾师许亮熏醉后总跟村人长辈唠叨别因为那些农活,耽搁了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后来见李真人还是那个有求必应的李真人,也就心安。

期间有人说亲眼看到有虎下山,李真人往那里一站,那头山中之王就乖乖掉头奔回深山老林了,见识浅陋的村人愈发觉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夏秋之际的黄昏,山上暑气转淡,余福和塾师许亮都在竹楼前坐着乘凉,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飞编织一只竹篮。

跟李真人已经很熟悉的孩子托着腮帮蹲在旁边,问道:“武当山很高吗?”

李玉斧停下编篮的动作,柔声道道:“年纪小时,要走很久,可能觉得会高。长大以后就觉得不高了。”

孩子笑问道:“那武当山也会下雪吗?”

李玉斧抬起头望向对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后点头笑道:

“当然,我师父的师父,曾经背着我的小师叔上山时,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我记得小师叔跟我说过,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莲花峰上看去,就像一个个大馒头,让人嘴馋。”

余福又问道:“那我可以去武当看一看吗?”

李玉斧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许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一眼余福,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望向武当李玉斧,轻声道:“既然有缘,怎么不带入道门,这对余福一家子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玉斧眼神坚定道:

“我辈修道证长生,不悖人伦,不违情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说了游必有方,那就是说远游并非不可,只要这孩子爹娘安顿好,没有后顾之忧,就已经是尽了孝道。”

李玉斧温暖笑道:“再等等,无妨的。”

许亮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李真人,有一事许某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玉斧点头道:“先生请说。”

许亮一咬牙,说道:“我趁着年关赶集,自作主张去城里问过了武当山的境况,听说当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确是开门便可见山。

李玉斧平静道:“正是小道。”

许亮如遭雷击,猛然站起身,嘴唇颤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着放下编织一半的篮子,站起身把老塾师拉回竹椅子,然后继续劳作。

许亮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道:“哪有你这样的神仙啊。”

又一年换桃符,李玉斧来到余福家中,是送一捧春联来了,余福他爹厚着脸皮跟李真人要了好几幅春联,连老丈人家和几个远房亲戚家都一个没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转身离去时,余福的爹就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他媳妇几次使劲拽他的袖口,这个汉子都没胆量开口。

汉子也知道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听说书人讲过杀人不过头点地,汉子挠了挠头,从媳妇手里接过一只袋子,咧嘴憨憨说道:

“李真人,我媳妇那个,又有了。而且这会儿世道太平,山里人也不怕多生几个娃,都养得起。我就想着能不能求真人收下余福做徒弟。

万一这小子有了出息,咱们余家也跟着福气。

李真人,家里没什么银钱,就积攒下这些,知道真人不图这个,只是要是能收下余福,就算是欠钱,咱以后也肯定还上。”

李玉斧推回钱袋子,然后牵起余福的手,一起朝这对夫妇深深作揖。

很少孩子直呼真名的汉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余福,还不给师父磕头!”

李玉斧松开余福的手,往后退去三步,双手叠在小腹。

余福跪地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当余福磕了第一个头后,李玉斧就已经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脸庞上的泪水。

这一年武当大雪,掌教李玉斧带回了一个叫余福的徒弟。

年轻掌教背着孩子上山时,昏昏睡去的孩子手里攥紧了一串舍不得吃的鲜红糖葫芦。

登顶武当后,背着徒弟的年轻道人远望,哽咽道:

“小师叔,回山了。”







老道士捻起那枚铜钱,弹指一挥,铜钱如同遥遥远飞千万里。

站起身,三位麒麟国师纷纷“融入”袁姓道人的身躯,邋遢老道离去之前留下了四句金玉良言。

“殿下多上武当山,有益无害。”

“徐龙象本是必死的命格,贫道飞升之前,会给他留下一线生机,但也仅是一线而已。”

“真武本是天上人,为何多事来世间?

小觑了将来位列仙班不输真武的王仙芝,你会死的。”

“李玉斧散尽自身功德福禄助人飞升之后,他便斩尽云间垂钓仙人,于是世上再无人可以飞升。

人间人做人间事,妙不可言。

贫道袁青山不如武当李玉斧多矣!”








从溪风细雨的东南到黄沙粗风的西北边塞,有一对师徒走了万里之遥,终于就要进入北凉,就要走近那座香火不绝的武当山,最终会这个祥符元年年尾,在大雪纷飞中登山。

此时,年轻师父背着精疲力尽的年幼徒弟,行走不快。

“师父,当了道士,是不是就要背很多书?”

“也不一定。”

“师父,许先生说你是山上最大的道士,我既然当了师父的徒弟,就要好好修行,一心向道。我怕做不好。”

“人生在世,随遇而安,就是修行,也是福气。”

“师父,我不懂,什么叫随遇而安?”

“就是累了就停下来,不累了再走。

我们道士求道问道,其实从来不在天上,就在我们脚下。”

“师父,那你让我自己走吧,我不累了。”

“没关系,师父再背背你。”

“可是师父,这样不就不随遇而安了吗?”

“余福,记住,世上有些事,比修行还重要。”

“嗯?”

“就像你走在路上,看见了某个人,哪怕不累,也不愿意走了,那你就可以停下来,看着她。

看似有违天道,可师父的小师叔看来,物情顺通,无违大道。

我道不道,何需本心之外之人来道?”

“唉,师父,听上去当个道士真难。

不过师父你也有师叔啊?”

“师父当然有师叔,师父的师叔也会有师叔。

以后,山上也会有人喊你师叔和师叔祖。”

“师父,你看,那边有棵树的叶子都红了。”

“那我们就停下来看看?”

“好!”

武当道人李玉斧把徒弟余福放下来,牵着他的手,一起抬头望着那棵秋叶鲜红似火的黄栌树。

秋树如女子着红衣。

卦不敢算尽,只因世道无常。

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

李玉斧低下头,看着目光痴然的孩子。

小师叔,你真的还要一梦三百年?

李玉斧分别看了眼天地,眼神坚毅。

世人证道,似乎都是证那天道。

脚下人人有大道可走,却给遗忘了。

天道再高终有顶,天人高坐,美其名曰位列仙班。

大道却无穷尽。

何须高高在上?

李玉斧笑了笑。

小师叔,当年你兵解之前与我说不要走你的路,我一直想不明白。

如今有些明白了。

李玉斧松开手,双手叠放,缓缓作揖,弯腰三次。

一礼敬父母恩师,二礼敬天地,三礼敬心中大道。

整座中原大地上,闷雷滚动,

却不知为何,没有一道闷雷炸入人间。








李玉斧带着徒弟余福来到山顶,这里有茅屋数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素朴却毫不杂乱,他们只看到徐凤年站在山崖侧,陆丞燕身子骨弱,不堪山巅大风,便去了一间屋子里休息。

李玉斧走到徐凤年身边,小道童却死活不敢走近,离着两人得有好几丈远。

徐凤年轻声道:“省心吗?”

李玉斧回头看了眼徒弟后,笑道:“比想象中不省心,这孩子认死理,还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前些天贫道替一位来山上烧香的老人解签,是下下签,孙子要死在边疆。这个徒弟埋怨我当时的做法,跟贫道生了好几天的闷气呢。”

徐凤年好奇道:“你是如何解的签?”

李玉斧答道:“贫道没有跟老人说实话,只说是中签,福祸参半,得看造化。”

徐凤年问道:“那孩子埋怨什么?”

李玉斧无奈道:“怨我要么就不该说谎,要么就该好人做到底,替老人的孙子‘换签’。”

徐凤年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他不是小道童余福,自然清楚这其中的复杂门道,感慨道:“看来当初老掌教王重楼摊上那么个小师弟,肯定也吃足了苦头。”

李玉斧笑而不言。

徐凤年轻声道:“武当山的灵气都给我挥霍得七七八八,对不住了。”

道袍大袖轻轻飘摇的李玉斧摇头道:“自古山川有人即灵。”

徐凤年问道:“不是有仙则灵?”

李玉斧笑道:“黄龙士说过世间有过仙人,然后身边再无仙人,世人越知敬畏越重侠骨,到时候自有侠义二字成为江湖和天下的脊梁。

在贫道看来,修仙太难,远在天边,做人则易,近在眼前。

一件难事,做不成,人人有借口,若是一件易事都做不成,别的不说,自己给自己找借口也要难些。”

徐凤年嗯了一声,“以后我可能就不登山了。”

李玉斧轻声道:“贫道倒是会经常下山。”

徐凤年笑道:“以后那孩子,该揍就揍,谁让他上辈子没打声招呼就拐走我大姐,还欠我一回的。”








五骑来到这大屿洞天,结果是四骑率先离山,那个当时联手徐偃兵给铁木迭儿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烦的高大女子,不知为何说要回山一趟。

澹台平静单骑入山,最终牵马走入大屿洞天另外一座侧峰的半山腰,但是没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着,暮色,夜色,晨色,她终于等到了两个外乡道士。

一位年轻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显不同于采石匠经常见着的大鱼山道人装束。

年轻道士对澹台平静温和致礼道:“贫道武当李玉斧,见过澹台前辈。”

那个小道童也跟着师父,有模有样行礼道:“小道武当余福,见过澹台前辈。”

澹台平静看着这对从武当山走出然后走入大屿洞天的师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见了大契机?”

李玉斧微笑道:“贫道还要感谢前辈的守候。”

澹台平静看似站在洞口,实则是拦在洞口才对,语气不算有多和善,

“此缘初起于我们师徒,是我们看着白蛇走江蜕变成蛟,然后看着它沿江上游。

如今又是我们……是他,亲手牵动异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经说道:“脚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台平静看着这个故作高人言语的孩子,笑了笑。

给人盯着瞧得小道童微微涨红了脸,很快气势大弱,小声说道:“是师父说的。”

武当山现任掌教的年轻道士眼神温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脑袋,“是你说的。”

看着这对师徒,澹台平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掩饰后说道:“地肺山,广陵江畔,你也结下一线之上的两缘,但是……”

李玉斧轻轻摆手,微笑道:“澹台宗主大可以放心,我们来大屿洞天不是要争什么,不过是贫道想带着余福多走走看看。”

澹台平静摇头道:“你道家不争,就是大争。”

澹台平静看着不急不躁的武当年轻掌教,缓缓道:

“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类,你们道教圣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说,我师父曾评,‘此中真意,天地于人无有恩意,也无恶意,’‘足可谓天地起惊雷’,后世学浅之辈只凭喜好,曲解为跻身圣人即可看待世间万物为刍狗。

大秦末,儒家圣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应,其根祗却有重返天人同类的趋势,黄三甲称之为‘拨云见月’,而非‘开云见日’。至于佛教,是外来之教,不去说它。”

澹台平静眼神蓦然尖锐起来,紧紧盯着武当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为天下苍生做决断,当真敢言自己无错?”

李玉斧平静道:“自己行事,行对事,行错事,都比‘别人’要你做好事坏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观音宗宗主,而是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与天言语,

“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无忧无虑,在这生死之间,岂可操之于那些早已超脱生死的‘人上人’?

生于天地死于天地,不该问如何长生,当要问一问,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礼,道教的清净,或者是佛门的慈悲。

在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问自答之中,会有人得,也会有人失。

后世终归有人自知、自重、自强、自立,还有那自由。

人生虽苦短,浩气自长存。”

澹台平静怔怔看着这个胆敢“问天”的年轻道士,无奈一笑,让过洞口道路,踏步前行离去。</p>

就像有样东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独有,那她就干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礼对着她的背影躬身说道:“谢谢前辈。”

澹台平静回望一眼,笑问道:“吕洞玄?齐玄帧?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辈,我叫余福。”

李玉斧带着小道童进入山洞,点燃早就备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座碧绿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间,然后从行囊拿出好些油壶和一盏古朴油灯,盘膝而坐,弯腰点灯,余福也跟着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没看到平如镜面的潭水有丝毫动静,只好看着那灯芯,纳闷问道:“师父,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啊?”

李玉斧柔声笑道:“无聊了,就背诵经典。”

小道童哦了一声,开始背诵《珠囊目录》,小半个时辰后,实在是口干舌燥,转头苦着脸。</p>

李玉斧轻声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开心一笑。

李玉斧之后为那盏油灯添了一次油,期间吃过一些干枣果腹的余福已经昏昏欲睡,李玉斧让孩子枕着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缓缓入睡。

李玉斧也开始闭目养神。

深潭水面轻起涟漪。然后跳出一尾半身赤红半身雪白的小鱼,依稀可见鲤鱼的形状,双须极长。

它游到潭边,双须轻柔灵动摇曳起来,遍身鱼鳞熠熠生辉,犹如龙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睁开眼睛,微笑道:“广陵江畔一别,你我又相见了。”

它摇动双须和白尾,意态欢快。

李玉斧轻声道:“我愿护你走江之后入海,帮你化龙,若是后世大旱难熬,你可愿为人间兴云布雨?

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愿代天示警?

若是你自觉孤单,可会仍然不去兴风作浪?

若是你再无相克厌胜,可会与世人相安无事?”

它静止不动。

李玉斧笑道:“作为你龙兴之地的北凉,有他在,你不用担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摆尾,破开水面,悬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轻轻掐指,“三日后,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广陵江入海口,然后再道别。”

它好像点了点头,缓缓潜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叹息,低头看着嘴角流着口水的小道童,听着孩子含糊不清的呓语,喃喃道:

“小师叔,等你开窍时,李玉斧斩断天地之前,会请她回来。

那以后,便没有来世了。”

李玉斧闭上眼睛,嘴角有着笑意,

“其实如果有来世,让我再喊你一声小师叔,那该有多好。

可惜,没有了。”

祥符二年春,两个武当山道士离开北凉,开始沿着广陵江一路徒步往东。

所到之地,都有一场场贵如油的春雨落下。








过了青州襄樊城,广陵江就算到中下游了。

一位年轻道士带着徒弟小道童,一起坐在江畔盘腿静思。

小道童静思静思着就开始直接打盹了。

年轻道士也不出声斥责,每次摇摇欲坠的小道童要后仰倒去,他就伸手扶一下。

这位衣袍朴素的年轻道士,正是武当当代掌教李玉斧。

带着徒弟余福沿着广陵江,为了护送那条龙鱼走江入海。

突然,李玉斧身体一震,耳畔传来轻轻两个字,“玉斧。”

李玉斧缓缓转头,看到一个同样年轻的道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笑脸和煦。

那个道人和徒弟余福,坐在李玉斧一左一右。

李玉斧热泪盈眶,就要起身作揖行礼。

那人赶紧摆手道:“别,咱们山上,不兴这个。”

但是李玉斧仍是执意起身,毕恭毕敬,哽咽道:“贫道李玉斧,见过掌教小师叔。”

被李玉斧称呼为小师叔的年轻道士满脸无奈,“你啊,真像俞师兄,怕了你了。

以前在山上,掌管戒律的大师兄都没俞师兄这么讲究,那会儿世子殿下每次打完人后送出手的书籍……

嗯,你懂的,就是那种图画比字还要多的那种,大师兄每次翻箱倒柜缴获后,那都是舍不得丢的,唯独俞师兄发现后,是要揪着我耳朵骂人的。

所以玉斧你以后要是撞见山上小道士私藏这类书籍的话,骂几句就行了,可别打……

真要打也行,但记得告诉他,以后哪天修道有成了,就会把书还给他。大师兄当初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你看,后来我不就有些出息了吗?”

李玉斧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会心一笑。

武当山的年轻师叔祖,李玉斧的小师叔。

那就只能是当年那个骑青牛逢人便笑的洪洗象了。

年轻师叔祖望着江水滔滔横贯中原的广陵大江,出神片刻,这才说道:

“先前走得拖泥带水,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次来,除了很想亲口跟你打招呼之外,还要跟你借一次剑。”

李玉斧竟是半点一头雾水的神情都没有,只是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洪洗象抬头望着天空,“当年不去,以后也不去了。

所以那件事,就只好辛苦你了。”

李玉斧眼神清澈而坚毅,“小师叔且放心。”

两人一同站起身,洪洗象拍了拍李玉斧的肩膀,微笑道:

“比我有担当多了,如果你早些上山就好了。

我一定把书借你。”

李玉斧笑着。

没有半点心目中那个小师叔高大形象轰然倒塌的念头。

这样的小师叔,恰恰才是他的小师叔。

李玉斧将身后所背的桃木剑摘下,交给了小师叔。

洪洗象接过桃木剑,低头看了眼那个小道童,突然对李玉斧说道:

“玉斧,修道不要为‘长生’两字误,修行不能一心做仙枉做人,这个道理,帮我告诉我自己。”

李玉斧回答道:“会的!”

洪洗象轻轻一抛,将那柄再寻常不过的武当桃木剑抛向广陵江中,轻轻笑道:

“修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走!”

当洪洗象抛出桃木剑的那一刻,天雷滚滚,声势顿时压过了江涛。

似有天人高坐云端,向人间大声怒喝道:“吕洞玄,你大胆!”

洪洗象仰头大笑道:“贫道胆大包天已有八百年了!”

依然在鞘的桃木剑先是在江面悬停片刻,然后一闪而逝。

天上天人顿时噤声!

李玉斧望着江面,没有转头。

小师叔走了。

三尺气概。

千古风流。








一对风尘仆仆的道士师徒,在到达广陵江的入海口后,看过了十五大潮,护送那尾龙鲤走江入海,沿着大江开始返程,终于来到凉幽接壤的边境,两人已经可以遥望见武当八十一峰的壮丽风景,黄昏中,晚霞似锦挂在西天,年轻道士背着疲惫不堪的年幼徒弟,缓缓而行,脚步平稳,跟随师父走过半座离阳版图的小道童睡得很香。

当他们来到武当山山脚,年轻道士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青衫佩刀,确有玉树临风之姿仪。

他快步向前,因为背着徒弟,无法行稽礼,只好点头致意,在山脚相迎的年轻人也点头还礼,没有热络言语,就那么一起默然登山,走过吕祖亲笔“武当当兴”的四字牌坊后,洪洗象或者也能说是吕洞玄转世的小道童余福,好像灵犀所至,突然睁开眼睛,睡眼朦胧地趴在师父背上,扭头看着那个跟师父并肩而行的英俊年轻人,不知为何,孩子心中有些天然亲近,也有些不由自主的畏惧。

就在此时,武当一峰峰暮鼓同时响起,悠扬回荡在山与山之间。

正在出神的徐凤年在暮鼓声中回过神,转头跟那个小道童对视,说起来李玉斧当年能够找到这个名叫余福的江南乡村稚童,徐凤年出力颇多,正是那次为了应对王仙芝的赴凉一战,徐凤年不得不出窍神游春秋,之后依稀现了这个孩子的开窍迹象,李玉斧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才成功把孩子带回武当山。

徐凤年看着那张稚嫩脸庞,除了孩子的清澈眼神,恰似武当山上那座洗象池,依稀有骑牛的师叔祖些许风采,好像就再找不出太多相似处了,徐凤年看着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一时间百感交集,徐凤年对仙人吕祖和真人齐玄帧没有太多印象,但是那个叫洪洗象的莲花峰道士,如何能忘?

徐凤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捏了捏小道童那张风吹日晒后略显黝黑的脸庞,大概是手指力气稍大了,孩子呲牙咧嘴,不敢拒绝,只是有些生闷气,徐凤年故意凶神恶煞道:

“在长大之前,你要是敢移情别恋,看我不抽死你。”

小道士恼羞成怒道:“修行之人,一心向道,不谈情爱,你说啥呢?!”

徐凤年冷哼一声,“是你掌教师父教你的,还是老真人陈繇教你的狗屁道理?”

小道士差一点脱口而出,偷偷扯了扯师父的道袍衣领,李玉斧柔声道:“这位便是咱们北凉王,师父惹不起,你的陈师伯祖也惹不起。”

小道士赶忙正色道:“是我自己悟出的道理,绝对跟陈师伯祖无关!”

徐凤年跟李玉斧相视一笑,然后瞥了眼小道童背着一只编织粗糙的小竹箱子,“竹箱里头有什么东西?”

小道士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

“小道跟师父一路东行走了好多千里路,一路上师父经常为人看病,好些草药都是我从山上采摘的,药也是我熬的,有些病人一定要给师父治病的银钱,师父不得不收,顺便会给我些铜钱,小道都攒下来,回来的路上,一并给俞师祖还有陈师伯祖他们买了些礼物。”

黑炭似的小脸,衬托得小道童那双眼睛愈明亮,由于很快就可以见到山上的长辈道士,余福心情很好,尤其是一想到俞师祖他们收到自己礼物后的模样,小道童就格外开心。

但是眼前那个远在东南沿海也可以听到名号的家伙,一句话就让孩子的心情跌入谷底,“你箱子里的那些小物件,要是我收到这种不值几个钱的破礼物,很快就会丢到角落了。”

小道童顿时脸色黯然,欲言又止,想要反驳可自己又无法理直气壮,就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徐凤年笑眯眯道:“要不然你把箱子卖给我,我给你几百两银子,回头你去逃暑镇那边挑几样值钱东西,如何?”

余福没有立即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跟师父窃窃私语,“师父,俞师祖和陈师伯祖,还有小柱峰韩师伯和清心师兄他们都喜欢啥?”

李玉斧没有帮着年轻藩王为虎作伥,笑道:“你送的礼物,他们就都很喜欢。”

小道童可怜兮兮道:“可是我箱子里的东西真的不值钱啊。”

李玉斧微笑道:“值钱的东西,往往也就只是值钱而已,我辈在山上修道,值钱还是不值钱,反而不重要。”

小道童很快笑逐颜开,瞪了一眼徐凤年。

徐凤年也不再戏弄这个心思天真的小道童,收敛笑意,对李玉斧说道:

“李掌教,你不再思量思量?毕竟对你而言,不同于世间寻常凡夫俗子,即便此生有悔事,也能用来生弥补,可一旦做了那桩事,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李玉斧笑着反问道:“王爷不更是如此?”

徐凤年无奈道:

“但是我们两人还是不一样,道长是山上出世人,我是山下入世人,我为了达成心中愿望,重重阻碍,从王仙芝到谢观应再到澹台平静,而且说到底,我是为私心而大逆行事,李掌教原本不用如此,安安心心证道长生,平平稳稳位列仙班,而且武当山从来都是一个异类,只要李掌教愿意飞升,接受招安,相信上头会给出一份不小的犒赏。

退一步说,即便李掌教选择跟武当先辈一样留在世间,以后也会有一天,有个武当道士会像当年李掌教背着余福一样,收你为徒,带着你再次上山修行,继续积攒功德。”

李玉斧背着徒弟余福拾阶而上,缓缓道:

“我们武当山自吕祖订立规矩起,就像极了如今的北凉,说句难听的,就是形同人间疆域的藩镇割据,只不过因为有底线所在,一直不曾越过雷池,才得以勉强长存至今。

贫道上山之后,很惭愧,修心多于修力,翻遍历代掌教的手札,史书也读,甚至佛经也看,闲暇时偶尔会去大小莲花峰远眺,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些原本不当有的念头。”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今天才知道不仅是你我,北凉和武当也是如此同病相怜。”

李玉斧打趣道:“王爷为何不用‘志同道合’这个说法?”

徐凤年瞥了眼小道童余福,轻声感慨道:“如果没有猜错,在你之后的下一任武当山掌教应该是青山观韩桂,那个被老掌教王重楼誉为‘正心诚意,愈行愈远’的道士,再以后,就是这家伙了。

王重楼,洪洗象,你,韩桂,余福。短短数年之间,我竟然已经见过五任武当掌教了。”

李玉斧惋惜道:“可惜,贫道此生恐怕只能见到王爷这一位北凉王了。”

徐凤年和李玉斧站在位于半山腰的乘凉亭略作休憩,夜色中,山脚的逃暑镇灯火朦胧,小道童余福又已经熟睡过去。

李玉斧轻声道:“曹长卿所负西楚气运,已经悉数散入广陵道,但是曹长卿作为儒圣的自身气数,其去向……让贫道百思不得其解。”

徐凤年点头道:“一分为二,一份给了燕敕王世子赵铸,一份原本是赠送给陈芝豹,但是后者不知为何拒绝了,所以才被观音宗澹台平静趁机吸纳。”

李玉斧好奇问道:“照理说相比陈芝豹,曹长卿要跟你更为亲近才对。”

徐凤年笑道:“李淳罡输给王仙芝,王仙芝输给我,曹长卿选中陈芝豹,一开始外人都会感到莫名其妙,真相如何,可能要过很久才会水落石出。”

李玉斧眺望远方,“江湖有多大,关键要看气数有多少,黄龙士让最近二十年的江湖进入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年份,高手辈出,若是在高树露或是刘松涛无敌于世的时代,一座江湖至多容纳三四位陆地神仙,遇上年份不好的光景,可能就只有一两人而已,跻身一品境界的武夫也就那么十几个,相信前人肯定无法想象这些年的江湖鼎盛气象。

原本曹长卿一死,要么有人很快就能够跻身陆地神仙,要么又涌现出多位一品高手,不曾想到头来是那位练气士宗师得以跻身天人。”

徐凤年笑道:“从来都是今人愧对古人,如今却是古人羞见今人,很有意思。”

李玉斧突然说道:“王爷,在那以后武当山就要你多加照拂了。”

徐凤年愁眉苦脸道:“那我肩上岂不是又多了一副担子?”

李玉斧哈哈笑道:“以前下山游历的时候,听说过一个有趣说法,富人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越想越有道理,王爷家大业大,就不要推脱了。”

徐凤年笑了笑,然后心底有些哀伤,望着这个注定有一天前世今生都硝烟云散的年轻道士。

徐凤年和李玉斧两人心知肚明,天道无私,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只是世人近乎一厢情愿的美好诉求,事实上苍天在上,只要有仙人神明盘踞云端,那么天下众生,就难逃傀儡宿命。

徐凤年是要为自己了断因果。

李玉斧则是要为世人了断天人强加世人的因果。

这场两人并肩作战的天人之争,可能从头到尾都悄无声息,却决定了人间以后千年的宏大格局。

徐凤年依旧不知李玉斧真正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

但是,徐凤年看着这个道袍素洁的年轻道士,心生敬意。

李玉斧背着徒弟余福,小道童背着小竹箱子。

这位武当年轻掌教吐气轻声道:“贫道想要为人间说句话。”

徐凤年疑惑不解。

年轻道士看着远方的安详夜色,微笑道:

“希望贫道死后的世道,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以厚德载物。

希望千百年以后,无论有无江湖,皆有侠气之士,仗义行事。”

徐凤年忍不住打岔道:“这是两句话吧?”

李玉斧点头笑道:“那就当贫道多说一句?”

徐凤年沉默片刻,“这个……可以有。”

两人在武当半山腰并肩而立。

好像一望便已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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