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刀赶棒，发迹变泰：藩镇管辖治理下赵宋皇族的祖先们的前世今生

宋太宗淳化三年（992），赵匡义下诏令以内府所藏历代墨迹为基础，命翰林侍书王著等编次摹勒于枣木板上，名《淳化阁帖》，大臣进登二府，则拓赐一本。此帖又名《淳化秘阁法帖》，简称《阁帖》，共10卷，收录了中国先秦至隋唐1000多年的书法墨迹，包括帝王、臣子和著名书法家等103人的420篇作品，被后世誉为中国法帖之冠和『丛帖始祖』。唐代书法家编入《阁帖》的名家，拒不完全统计，就有褚遂良、虞世南、欧阳询、柳公权、李邑、陆柬之、薄绍之、张旭、怀素等人，可唯独在书法史上地位很高的颜真卿未编入《阁帖》。

宋拓《淳化阁帖》

《淳化阁帖》中的王羲之书法

颜真卿书法《多宝塔》

有学者认为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赵颜家仇根深（杨心岭《书法史上千古疑案 《淳化阁帖》何以排斥颜真卿》，《文汇报》2003年06月18日）。

这个观点具体是这样的：

赵匡胤曾祖父赵珽的名字因为输入问题没有显示。

颜真卿守卫的是平原而不是太原，颜杲卿的杲字有误。

安史之乱战争十分惨烈，但是赵朓家族无疑伤亡惨重，赵氏也是杀颜氏凶手都是猜测，没有确凿根据。

这固然也不失为一种有创见的探究与推测，乍看上去，其推理也是合情合理的，同时也符合我们的常识逻辑，但是深入细究，其中还是存在很多问题的。

安史之乱时，颜真卿率义军对抗叛军。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国公，人称颜鲁公。

首先是时间上的问题。

《宋史 太祖本纪》记载：

高祖朓，是为僖祖，仕唐历永清、文安、幽都令。

赵匡胤的高祖父赵朓在唐代历任永清、文安、幽都三县的县令，宋朝建立后，累谥『立道肇基积德起功懿文宪武睿和至孝皇帝』，庙号僖祖。担任县令的经历我们姑且相信《宋史》的记载，但是显然他生活的时间段不是唐朝天宝年间。

唐朝疆域图。

赵匡胤生于公元927年，其父亲赵弘殷生于公元899年，也就是说，赵弘殷28岁生第二个儿子赵匡胤（长子赵匡济早夭），往上追溯，赵匡胤的高祖父赵朓如果在天宝年间当县令，那么赵匡胤的祖父赵敬、曾祖父赵珽就要在142年内分配年寿与生育年龄（天宝年号的最后一年756年到赵弘殷生年899年），很显然不太合理——除非赵家几代都是非常夸张的老来得子。

有一个说法，赵朓生于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这样的话，赵朓、赵珽、赵敬平均下来都在30岁左右生子，相对合理一些。

当然，赵朓的活动时间是不是在天宝年间，其本人是不是参与安史之乱，与宋赵（杨心岭所用词汇）对颜真卿是不是有恨之入骨的家仇也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也很可能存在另外一种情形，那就是赵朓以上的赵氏先祖参与过安史之乱，与颜氏家族有着不共戴天的家仇。

那么，我们就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

赵朓、赵珽、赵敬的生平事迹，除了上文已经说及的赵朓仕唐历永清、文安、幽都令之外，赵珽当过藩镇从事，累官兼御史中丞，赵敬历任营、蓟、涿三州刺史，虽然都有所介绍，但是非常粗略，说是语焉不详也不为过，于是，我们不妨从与其有关的人的记载来探究。

宋代朝散郎知汉阳军吴处厚撰写的多记五代至北宋年间朝野杂事的文言轶事小说集《青箱杂记》中有这样的记载：

赵氏世为保州人，而僖祖、顺祖、翼祖、宣祖皆生于河朔。

保州就是今河北省保定市。

根据这些记载，赵匡胤高祖父赵朓早年应该生活在保州，晚年生活情况目前没有发现有史料记载。赵匡胤曾祖父赵珽担任的所谓藩镇从事，就是藩镇节度使的幕僚，累官兼御史中丞，被后世有的学者认为是『朝廷高级监察官员』，其实或许有些误解，因为唐末五代官制混乱浸滥，藩镇的一般幕僚， 甚至于小吏、军队中的小军官，都可以兼领御史中丞、御史大夫，赵珽也很有可能是这一种情况。

根据《青箱杂记》记载，赵珽早年也是生活在保州，而赵珽出而仕宦的具体地点，史书不载。

至于赵珽的晚年，下面我们会谈到，赵匡胤的祖父赵敬青少年时期也居住在保州，而且在乡里眼中，其家世只是一般，所以要么赵珽的晚年退隐或致仕后返归保州故乡并没有非常风光显赫，要么赵珽本身的官职并不高，所谓兼御史中丞只是官职滥授的结果。

《宋史》卷六十五中如是记载：“天水，国之姓望也。”

北宋诗人、书法家苏舜钦撰写的《内园使连州刺使知代州刘公墓志》中有这样的记载：

公讳文质，字士彬，世占数于保州保塞县。曾祖延，不仕。祖昌，后唐为平州刺使、幽蓟垦田使者。保塞，皇家之故乡也。翼祖皇帝之在民间，昌阴知其非常，归以息女，今庙号简穆皇后。

这里的刘公就是刘文质（965—1028），他是赵匡胤祖母（祖父赵敬之妻）简穆皇后的侄孙，其父亲刘审琦在跟随赵匡胤讨伐李重进时战死，本人历仕太宗、真宗、仁宗三朝，根据上述墓志的记载，刘文质的祖父刘昌是唐朝的平州刺史、幽蓟垦田使者，当时赵匡胤的祖父赵敬在保塞（即清苑县，今河北省保定市东北马庄一带），刘昌将女儿嫁给其为妻——细玩语意，此时的赵敬只是民间一个普通百姓，刘昌此举大有慧眼识人将女儿下嫁的含义，由此得出所谓从赵、刘两家的联姻中可以看出，涿州赵氏应该是当地民间较有声望的家族，赵敬这一代，也应是涿州赵氏在河北最兴旺的时期这个结论，实际上是没有什么根据的。

宋代翰林学士范镇撰写的涉及北宋典章制度、士人逸事的笔记《东斋记事》中记载：

刘尚书涣尝言：宣祖初自河朔南来，至杜家庄院，雪甚，避于门下。久之，看庄院人私窃饭之。数日，见其状貌奇伟兼勤谨，乃白主人。主人出见而亦爱之，遂留于庄院累月。家人商议，欲以为四娘子舍居之婿。四娘子即昭宪皇太后也。

昭宪皇太后就是杜太后，也就是赵匡胤与赵匡义的母亲。

刘尚书涣就是刘文质的儿子刘涣，按照他从家里长辈听到的说法，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从河朔南下，来到未来妻子家杜家的庄院——赵匡胤的母亲昭宪太后杜氏是定州安喜县（今河北省河北省新乐市）人，正在保州之南——所谓雪很大，赵弘殷避寒于杜家庄院门楣之下（雪甚，避于门下），可见当时的赵弘殷完全是屌丝流浪汉的生活状态，因为相貌出众为人踏实（状貌奇伟兼勤谨）被主人看上娶上了白富美，是一个童话式的佳话。

河朔三镇与朱温及李克用沙陀集团。

河北政区地图，可以作为赵弘殷投军路途的参考。

昭宪太后杜氏生于902年，约在15岁左右成婚，那么结婚时的赵弘殷也只有大约20岁左右，从上述故事可知，此时的赵弘殷是个流浪汉式的人物，并没有吃粮当兵，因此极大可能是在投奔成德节度使王镕的途中，王镕在镇州（今河北省石家庄市正定县），位于定州的杜家正好在从保州到镇州的路上，这也对得起来。

我们不难发现，赵匡胤的先辈们中，赵朓（僖祖）、赵珽（顺祖）生平宦辙非常不清晰，赵敬（翼祖）、宣祖（赵弘殷）每一代都似乎有一种从头再来的屌丝逆袭的经历，而两代的婚姻都有家世较高、家境较富的岳父家垂青下嫁的色彩，因此或许可以说，涿州赵氏家族或曰保州赵氏家族本身其实谈不上仕宦之家，所谓赵弘殷出身于官宦世家，自称西汉京兆尹赵广汉之后，赵朓『以儒学为业』，赵珽『亦儒学世其业』（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卷一引《圣宋仙源积庆符瑞》），赵弘殷本人『雅尚儒素』（《隆平集》卷一《圣绪》、《东都事略》卷一《太祖本纪》等多种史书）等等，极大可能不是出于赵氏家族本身的自我吹嘘，就是出于宋代臣子后来的缘饰附会。

既然保州赵氏家族的近两代都是通过从戎参军搏刀赶棒而发迹变泰的，很难设想其家族先辈已经是非常儒化的仕宦世家，这个家族曾经有人有过刺史、县令、御史中丞这样的官职的可能性当然不是没有，但很可能就是藩镇管辖治理下『不以长安、洛阳之周孔名教及科举仕进为其安身立命之归宿』（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的人士，首先很大可能并不是偏文的士子读书人，其次即使当过官也没有形成世代簪缨的世族大家。

赵匡胤脸谱，左眼上方的龙眉表示他为真龙天子。

这样的家族，其目标就是在乱世中通过自身努力上位，不管家族是不是曾经与颜真卿家族有不解之仇，如果说一定会坚持『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的理念，是不符合其家风的，事实上，赵弘殷本人的真正出道，就是为后唐庄宗李存勖效命，虽然李存勖的唐不是嫡系正牌，但足以说明赵家并不是以反唐为立场的。

赵匡胤赵匡义兄弟剧照。

有人或许会说，在五代乱世，赵氏家族当然是以生存发展为第一要务，顾不上报仇，到了宋朝肇建以后，皇帝陛下人莫予毒，自然可以任性一点，这一看法也有一些道理，不过在谈古论金看来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宋兴，诸儒相望，有出汉唐之上者』（陆游《吕居仁集序》），赵氏家族已经黄袍加身鸟枪换炮成了天下第一家，最需要做的是逆取顺守、洗白自己——赵朓『以儒学为业』、赵珽『亦儒学世其业』以及赵氏家族世代簪缨的吹嘘缘饰都是因为这一点，此时此地，忽然在书法问题上与所谓的世仇颜真卿家族纠缠起来，显然不是真正的政治人物考量问题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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