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张五阳

名医张五阳

横渠沟人物记事之一

郇志奎

平常得像牛羊下崽母鸡生蛋一样，张瞎子的老婆生了一个儿子。这对张瞎子来说，却无异于老天爷让他睁开了大眼，垂青他这个残疾人了。张瞎子给人算了一辈子命，人称“张半仙”，自己却命运不济，先天眼瞎、父母早亡、孤苦伶仃。临到四十岁，才在好心的乡邻帮助下收留了来横渠沟讨饭的外乡女人。张瞎子中年得子，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习惯性的掐指一算，自言自语道：“壬子相，桑柘木命，天医星，命带文昌，此儿聪慧啊！”。这个孩子便是张五阳，三十年后横渠两道沟的乡村名医。­

后来的事实证实了张瞎子的预测。张五阳十岁进学堂，一接触到字词文章，就显示出他超常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不出两年，就把私塾先生肚里的墨水全倒了出来。随后又去乡学、县学拜师学习。等到张五阳满腹经纶的时候，科举制度被废除了，张五阳失去了走出大山的机会。读书人走不了仕途，就只能开私塾坐馆、当郎中医病、做阴阳二宅、摆卦摊算命。不管做啥活路，种地是万万不能的，有辱斯文。一时半会儿不能立业，那就先成家。在张五阳二十岁这年，张瞎子给儿子张罗了一门亲事。女方是横川镇东街豆腐客李老二的头生女。正月订婚，当年十月初八迎娶新人进门。新媳妇俊俏端庄，走路利索，是过日子的好料。尽管是父母包办，张五阳却也十分满意。

张瞎子有意让儿子子承父业，可是张五阳却看不上父亲那一行。况且，大睁着双眼身强力壮，似乎也不便于操持算命行当。权衡再三，张五阳去拜师学医，指望着将来开个药铺，治病活人，也养活自己一家人。

天资聪慧的张五阳不出三年，便把师傅的全部手艺学到手，内、外、妇、儿，门门精通。特别是中医理论里的子午流注和阴阳五行学说，他感到精妙至极。曾经对父亲给人盘八字合婚姻论命相十分不屑的他，却央求父亲教他甲子八卦。聪明人一点就透，原本只有瞎子才能记得住弄明白的繁难深奥多头绪的玄学理论，张五阳不费多大工夫就掌握了，而且还与中医理论结合起来，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诊断、治疗的方法。­

有病人来，张五阳一般不肯多说话，也不喜欢病人说什么。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半眯着眼慢腾腾的给病人搭脉，用潦草的文字开药方。然后一味一味的抓药。该剪的剪碎，该捣的捣烂。此时的他依然不慌不忙，不说一句话，冷着脸毫无表情。等到把药抓齐，用一张麻纸包成一头儿大一头儿小的方包后，再从桌下抽出两根潮了水变得柔韧的马蔺，单手绾一个结，使两根马蔺连成一根，再用牙咬住马蔺的一端，右手拿住另一端在左手的药包上三缠两绕，一包中药便牢固又好看地扎包出来。这时，他便拿剪刀剪去药包上打结处长余出来的马蔺头儿，开口对病人说出唯一的一句话：这服药吃完“仓”的一声就好！仓字在张五阳嘴里是象声词，意为戛然而止。随着剪刀的咔嚓声，病根儿似乎已被他剪断。若是到最后还一言不发，十之八九病人还得再来。偶尔碰上病人的脉象出现危象，他会暗中告诉病人的家属早点儿准备后事，病人死亡时间和他预料的往往相差无几。时间长了，人们都纷纷传说他跟他父亲学过《奇门遁甲》，能根据病人来诊所的时间以及进门时先迈的那条腿，判断出是否能治好，何时治好。对于这些，他都一笑置之，无须说明什么。或许，他要的就是这种神化了的效果。治好了，是我张五阳的医术高超；死了，是你命尽了。甘露不润无根草，妙法只度有缘人，神仙下凡，救的也是有命的嘛！­

遇上张瞎子不在家，张五阳也给人打时算卦。本来，他是不屑这些事的。只是经不住事主的央求赞扬以及或多或少的礼品孝敬，于是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掐算起来。当然也有一些准头。山里人讲究多，婚丧嫁娶建筑拆迁安灶盘炕要看方向选择日子；出门远行上任探病走失人口牲畜要论吉凶。有了这些需求，张五阳一家自然顿顿不离烟茶酒肉吃香喝辣。只是，张五阳在自家的一些事情中却常常“老道失算”，使他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张五阳能根据甲子五行推断出天气的变化。他常给人说，四季不要“甲子”雨，四季不要“丙寅”晴，逢“戊”不耕种等等。说是老祖宗留下的，不信不由你。即使是风调雨顺的一年，要是春甲子日下雨，则树木庄稼多虫害；夏甲子日有雨，遍地生火，赤地千里；秋甲子日下雨，阴雨连绵，房檐头会长出木耳来；若是冬甲子日落了雨雪，一冬奇冷，冻死牛羊呢！要是哪一年的哪个季节的甲子日落了雨却没有出现该有的气象状况，他便会说：“人穷失礼仪，天旱失甲子！”，“天行正道，气死的是糊涂虫！”云云。总能自圆其说的。夏收大忙季节，龙口夺食。乡邻们碾麦打场，总想有个好天气，都来请张五阳预测。他会告诉你何时起风，何时上云落雨。往往灵验得不能不使你把他当神仙一样奉敬。可是，逢他自家碾麦，却总是算不准。眼看着天晴日朗，他家把麦子摊在场院里，牛拉着碌碡碾了没几圈儿，忽然恶风暴雨从天而降。邻居们都手忙脚乱帮他家抢收麦子，他却念叨着自己的“天气预报”理论：今天日子逢“癸丑”，壬子癸丑桑柘木，木能生火，本该无雨，这是一点儿“救火雨”，不要紧！哦，天干逢“癸”（鬼），鬼不走干路，怎么就忘记了这一点啊？等他算明白这些，一部分麦子已被水冲出场院流入沟渠。抢收回来的麦子也因淋了雨，磨的面没有筋道，吃到嘴里粘牙。同样的事情发生几次后，妻子终于忍无可忍，撕了他的一本万年历。

张五阳至死都没弄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治不愈妻子的偏头疼。­

妻子进门的次年七月，就为张五阳生下了女儿。时值盛夏，酷暑难忍。月子里的她贪图凉快，冲了过堂风，从此便落下了偏头疼的病根，而且再也怀不上孩子。­

对于不能再生养儿女，张五阳在给妻子吃了无数副祖传的衍子秘方后怀着莫大的遗憾认命了。人丁不旺，这是张家祖坟上的缺陷。然而，偏头疼的毛病却常常折磨得他的妻子死去活来。张五阳行医多年，真本事还是有的，尤其善于诊治疑难杂症。按说治疗偏头疼这样的病也不在话下，而且也给旁人医好过很多例。可是，同样的汤药喝到了自家人的肚子里，却好像倒进了泔水桶，连一点作用也没有。张五阳给妻子抓药，也不失规矩。药配齐了，用麻纸包方正，再用马蔺绳子扎绑牢靠，完成了用剪刀剪去打结处剩余的马蔺头儿的最后一道工序后，也说了他对别的病人说过成千上万次的那句话：这服药吃上“仓”的一声就好！然而，意外却常常出现。在妻子身上，张五阳的药不灵，话也不灵。终于，妻子忍不住头疼的苦、心中的苦以及中药的苦，把熬药的罐子摔向张五阳。黄色的药汤汁连同药渣子溅了他一身。妻子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一服中药喝上两顿若不止疼，她就摔药罐子。弄得张五阳经常一身的中药味儿。每服药一下罐子，张五阳心里就发怵。豆腐客李老二每隔两集就得给女儿从横川街上捎过来一个新药罐子。­

张五阳妻子的偏头疼是田坤给医好的。田坤是张五阳的大徒弟，学成后自己没有开药铺，而是在别人的药铺里坐堂。田坤给师母的药方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药的味数和师傅开的差不多，只是在关键的两味药的分量上有变化。师傅开得多，徒弟开得少。关键是药性的平衡，这个分寸也是张五阳手把手教给徒弟的，到了自家人身上却很难把握得住这个度了。­

尽管在妻子面前颜面丢尽，但张五阳仍然是横渠两道沟的名医，人们心中的神仙。求医的、问卦的，络绎不绝，生意依然红火。张五阳的后辈儿孙世代行医，自家人生了病却常请外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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