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评价晴雯道：晴雯是不甘心受环境拘束的，处处托大，她不守女奴的本性，而更像个典型的女孩子，可以是任何时代的。

这也正是晴雯能成为《红楼梦》中最讨人喜的丫鬟的原因所在。作为《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她的风流灵巧与刚烈不屈，是人类基因潜意识里，对自由和美好的向往的一种投射，每个人骨子里都想像她一样潇洒和无畏，却又受阻于现实的网络，不能如意。

如贾宝玉对晴雯的赞美：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87版《红楼梦》：晴雯

她只能是人类的希冀，从来不单单属于现实的某一时代。就好像白鹿原上的白灵，鬼狐界中的婴宁，天真烂漫讨人喜欢，却注定与俗世无缘。

与其说是曹雪芹先生让晴雯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倒不如说，是这个浊世，容不下这样的天真与自由，她们永远属于未来，却不属于现在。

而她这种所有的冰雪之姿、星月之态，其实都集中体现在那两根指甲上。如同奥楚蔑洛夫的大衣，诸葛亮的羽毛扇，指甲既是晴雯与世界进行抗争的道具，也是导致她香消玉殒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少红版《红楼梦》：晴雯

心比天高，却不占天时

晴雯的指甲是怎么样的呢？

晴雯生病时，叫来大夫看病：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可见晴雯不仅留着长长的指甲，还染上了凤仙花的粉红。

中国贵妇人群体中，自古就有染指甲的习惯，比如《古今事物考》就记载，杨贵妃手指甲生的袖长红润，宫中争相效仿，后来便沿袭下来，成了一种宫闱雅事。当然，染指甲也不是一件简单事，分留甲、染甲和护甲三个步骤，每一个步骤都耗时较长，并不是平民女子可以染指之事。

先说留甲，对于平民女子而言，指甲过长肯定会影响日常劳作和生活，但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和贵妇来说，自然问题不大；

再讲染甲。古人染甲，多用凤仙花——因此，凤仙花也有了另一个名字：指甲花。清诗人赵翼就在笔记中，记载了染甲的过程：凤仙花，红者捣碎，入明矾少许，染指甲，用片帛缠定过夜，如此三四次，则其色深红，洗涤不去，直至退甲方渐失之，妇人多喜此。这个步骤繁琐耗时，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家女孩有闲暇伺弄的。

指甲过长则易断，为了长久留住指甲的美丽，还要进行护甲，主要方法是佩戴一些护具和指甲套。到了明清时期，这种指甲套已经成为了一种装饰，富人小姐和官侯夫人们，会在指套上镶上各种金银珠宝和珍珠玛瑙，来展示自己的身份地位，这时候留指甲的时尚和潮流，彰显的是阶层的优越，远远不是寻常女子可以参与进去的了。

甚至到了清朝中后叶，这种指甲游戏，完全变成了一种上层社会的阶级文化，只有宫中妃嫔和品级诰命夫人才敢于玩指甲，普通人若敢贸然参与，必然会被嘲笑不自量力。

晴雯作为一个丫鬟，是贾府金字塔中下层的存在，不得天时，却敢于不顾世俗谤议，留着三寸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一方面足见贾宝玉对她的宠爱，另一方面，也是她心高气傲的一种外在表现。

少女爱美之心总是诗也罢，不甘于自己奴才的地位也罢，晴雯的指甲，像是一把双刃剑，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的高傲，也时时刻刻刺激着世俗的等级伦理。高标见嫉，她的命运始终夹在现实中的低地位和超出自己地位的高调行事中，不得平衡。

集万千宠爱，却地利全失

如上面所说，留指甲、染指甲、护指甲，是一个耐心而漫长的过程，得有十足的闲时间和精神气，才能做到。

晴雯为了保护自己的指甲，也是用尽了十分力气。不仅到处找凤仙花染红，平时能不干的活，也绝不动手，袭人就曾抱怨晴雯：横针不拈，竖线不动。

那么是晴雯本事不好？恰恰相反，晴雯算是怡红院中，针线手艺最好的，比如麝月就曾对晴雯讲：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贾母也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

晴雯的这种懒，只能源于宝玉的纵容，宝玉不仅对晴雯的任性和凶蛮，全然不管，还鼓励她留指甲，大概宝玉也和乔吉一般，对指甲迷醉的深。指甲纤柔，眉儿轻纵，和相思曲未终。玉葱，翠峰，娇怯琵琶重。

是宝玉房中不需要针线活吗？相反，怡红院的针线活，是贾府最多的。袭人曾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

可见，宝玉的衣饰物品，都是由丫鬟们做的，既然手艺最好的晴雯不肯出手，大量的针线活，只能落到袭人身上，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

那么，晴雯做些什么事呢？红袖添香和管理小丫鬟。

宝玉的性子，是管不得人的，所以得罪人的事，便全部交由牙尖嘴利的晴雯来做了。王夫人就见过晴雯掐腰骂小丫头子的场景，平儿见晴雯也有几分胆怯，遇事只敢告诉袭人；小丫头半夜头撞墙，却以为被晴雯打了，吓得直哭。晴雯之威压和不饶人，可见一斑。

久而久之，晴雯恐怕也有了几分自己是主子的错觉，对待园中的小丫鬟和婆子们也是愈发的不客气，得了一个不好相处的名声，和袭人的会做人，对比分明。大观园中，人人都更喜欢低调宽容肯吃亏的袭人，就连脂砚斋，也评到：晴卿不及袭卿远矣。

刚级易折，直烈遭危，晴雯的性格是每个人都喜爱的，却也是每个人都不喜欢与之相处的。作为宝玉最疼爱的丫鬟，晴雯分明占据了怡红院的最有利地势，却不肯严守本分、和光同尘，将之拱手相让给了袭人。

高开低走，不得人和

其实不光是宝玉宠爱晴雯，贾母对晴雯也是给予厚望。

晴雯是贾母送给宝玉的丫头，且一早就过户到了宝玉名下，贾母对她颇为喜爱，且多赞誉，她的美丽、骄傲与手艺，都被贾母认可，贾母是把她作为宝玉身边的二当家来培养的。即使晴雯身死名灭，贾母还在为她辩护：

贾母听了，点头道：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只可惜吃斋念佛的王夫人，却明显不喜欢这种鲜艳劲儿，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在王夫人眼中，晴雯是不配这样花红柳绿的，鲜艳的红指甲，更是不守本分的象征，恐怕早已成为她的心头大恨。这种大恨，一方面是来自王夫人对自己丈夫宠爱赵姨娘的嫉妒，另一方面，也是对晴雯不知尊卑、不守等级、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一种轻视。

后记

《孙子兵法》讲，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晴雯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占，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在一个等级森严、以身份论对错的时代，必然不得善终。

而作为她标志的指甲，也是在一开始就暗示了她的悲惨命运：

全文中，晴雯的指甲集中出现了两次，都是在病床上，前一次尚且有人嘘寒问暖，有大夫看病，第二次就无人问津，死如秋叶了。可见，指甲对于晴雯而言，不啻于催命符。

临死之前，晴雯也没放下她的高傲：宝玉因泣道：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中，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

晴雯咬断的，不仅是自己的精血，也是自己与贾家的彻底割裂和誓不妥协，指甲就是她对等世俗伦理的反抗，人虽死，高傲永在。

就像霸王没能保住虞姬，混世魔王最终也没能保住自己的芙蓉仙子。可怜的晴雯死前喊了一夜娘，完成她对人间的最后一点妥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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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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