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山村里的畲话:有音无字似客家话,口口相传仅81户在用
编者按:岭南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支脉,具有鲜明地域特色,方言则是其中多姿多彩的一部分。方言既是集体记忆与民族文化的载体,其交汇和输出也在对外交流和传播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即日起,南都、N视频推出“走读岭南方言”系列报道,带你了解广东特色方言故事。
“走出这里,很多人连‘畲’字怎么读都不知道。”一名曾外出打工的凤坪畲族村村民笑称,每次办事出示身份证时,总会被人问起。
在粤东凤凰山的北麓,凤坪畲族村是广东梅州唯一的少数民族(畲族)聚居地,这里的畲民只有600多人,讲着与客家话有些相近的畲话。
人数少、传播圈子小,新一代畲民口中的畲话已逐渐混入其他语言元素,畲话词汇也逐渐被周边地区方言“侵蚀”。近年来,教育部、国家语委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核心专家组专家严修鸿告诉南都记者,畲话被列为濒危方言,该工程还针对畲话研究在粤东地区设立了调查点。
曾到凤坪畲族村进行方言调查的学者黄婷婷认为,当下传承畲话最好的方式,就是坚持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日前,南都记者走进凤坪畲族村,探访了当地畲话的语言环境和小学开设的畲话课堂。
凤坪畲族学校的畲话课。
深山600多人在讲有音无字的畲话
畲族是我国人口较少的民族之一,国家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畲族总人口仅约70万人。
他们自称“山哈”,本意为“山里的客人”。相传,广东凤凰山脉是畲族最早的聚居地,广东、浙江、福建等省份的畲族族谱均有记录畲民迁徙自凤凰山的传说,最早有盘、蓝、雷、钟四个姓氏,凤坪畲族村的畲族人就是蓝姓后裔。
凤坪畲族村就坐落在凤凰山脉最高峰鸡公髻山的北麓。这里海拔1409米,是梅州唯一的少数民族(畲族)聚居地,全村900多人,其中81户共600多人是畲族。去年年末,该村被命名为第一批“广东省少数民族特色村寨”。
从梅州市丰顺县出发,上235国道,两车道的沥青路蜿蜒铺向深山,一个半小时里拐过无数弯道,才到达这片高山茶园。
凤坪畲族村的高山茶园。
村里高高竖立着的“中国畲族故里”字样格外显眼,道路两旁挂满了以“畲”字为造型的路牌、灯笼。房前屋后、学校走廊的墙上,绘满了畲民庆丰收、唱山歌的景象。
时逢采茶的季节,村民们把采回来的茶叶平铺在地上晾晒。蓝秀玲满脸欣喜,用方言和乡亲们谈论今年春茶的长势,他们的口音与客家话有些相似,又有清晰的嘎裂声,这是丰顺畲民的本族语言——畲话,有音无字,世代口口相传才得以保留。
和闽、浙等地的畲族相比,这里畲民虽少,但绝大多数人坚持用畲话交流。蓝永达是土生土长的畲族村人,在外打拼过数年后回到家乡,如今是凤坪畲族村党支部书记。他告诉南都记者,村里的畲话交流环境,是巩固村民认同感不可或缺的因素之一。
然而,只会说畲话是不够的。
凤坪畲族村与潮汕人、客家人聚居的地域相交,因此,无论是日常交往还是做生意,畲民们走出深山后都免不了与潮汕人、客家人打交道。
在蓝永达看来,学会多种方言,用汉族的话语体系与人沟通,是畲民自古以来的生存之道。“历史上我们的祖先也是这样,本族人太少了,不想被饿死,就要学会融入其他圈子。”
蓝永达的岳父钟奕亩今年55岁,他也有一样的看法。在畲族村,除了本族语言,绝大多数村民还会讲客家话、潮汕话,去过广州、东莞、中山打过工的人,也很快能学会粤语。钟奕亩认为,畲民对多种方言的把握,也反映出他们对外部环境极强的适应能力。
新生代口音已有“杂质”,村小开畲话课
“畲话好像慢慢在流失。”
凤坪畲族学校校长吴月娥明显察觉到,近些年来畲话不再像过去那样纯粹。
吴月娥。
吴月娥是客家人,她记得20多年前刚到凤坪畲族村时,畲族青年们口中的畲话有着明显的特征,她丈夫和公公的对话接近客家话,却有别于客家话,很多日常词语保留着最原始的畲族用语,如“爸爸”“妈妈”等一类词会使用畲话的特定称呼。
后来随着电子制造业的兴起,本世纪初期,畲族青年在周边村落的带动下,外出到梅州梅县、梅江,东莞,中山等地的工业园区闯荡,他们的伴侣不再局限于同村的男女,畲民日常生活的语言也逐渐多元化。
“来自外乡的母亲自然不懂畲话,更别说有教畲话的意识和习惯。”在吴月娥看来,母亲在孩子幼年期的语言教育中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正因如此,下一代的畲话表达能力会差一些,很多畲话日常用语需要“借”普通话的辅助才能说出来。
她告诉南都记者,现在学校里,已经很少听到有孩子用畲话中特有的用语称呼自己的父母,转而以类似于客家话或普通话的“爸爸妈妈”代之。
“少数民族村寨的学校不能丢了本民族的特色。”2012年下半年,吴月娥出任凤坪畲族学校校长,并开始想办法将畲话带进课堂。
这并非易事。
这所村庄里的小学,长年师资严重不足,全校从学前班到六年级共7个班,只有9名老师,而能给孩子们上畲话课的,只有全校唯一的畲族老师蓝勇新。
蓝勇新。
“我们一点方向都没有,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吴月娥向南都记者介绍,畲话有音无字,只能口口相传,这是教学最大的难点,在备课上很难形成系统性。
由此,几年来,学校里畲话的教学基本采用口语教学的形式,没有教材,蓝勇新就按照称呼、日常用语等分类来设置课程,备课时按照每个类别在笔记本上写下多个例句,再圈出重点词语。
南都记者走进了一堂畲话课。课上,蓝勇新全程用畲话讲解,板书上,他用汉字中的同音字或近义字来写畲话,如“公鸡、母鸡”写作“鸡公、鸡娘”。在普通话中没有同音字的畲话“明天”怎么写成汉字?蓝勇新说,很多词的发音无法在汉语中找到同音字,便用方框代替。
有孩子起立用畲话回答问题,其他同学时不时发出低声的嬉笑,然后又猫着脖子,小声地用畲话逐一练习念出板书上那行“翻译”过来的汉字。
吴月娥向南都记者谈到,一周一节的畲话课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善孩子们讲畲话夹杂普通话的情况。虽然学校的畲话课很难形成系统的课纲,教材文本遥遥无期,但他们还是坚持在上畲话课,“哪怕只是村小,我们也要让学生们知道本族语言的重要性,这是根,不能丢。”
“要融入外部,但也不能忘了自己”
吴月娥的担心不无道理。
以潮州潮安境内的畲民为例,有学者在2006年到凤凰山顶的潮安石古坪村考察时,村里只剩下两位老人能讲畲话。2015年,教育部、国家语委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核心专家组专家严修鸿告诉南都记者,畲话被列为濒危方言,该工程还针对畲话研究在粤东地区设立了调查点。
嘉应学院文学院汉语言教研室老师黄婷婷多年从事方言研究工作,她曾在2017、2018年深入凤坪畲族村进行濒危汉语方言调查。
她向南都记者介绍,以梅州畲族村村民作为样本来看,畲话的传播体量有缩小的倾向,日常交流中,特有词汇出现的频次不断在降低,畲话原本的味道慢慢在消失。黄婷婷分析,这与畲汉两族地域之间的紧密联系不无关系。
在融合的过程中,畲话中纯粹的味道不可避免地丢失,这样的现象在一家人代际之间的交流尤为明显,有时候同一个字的发音,父子二人有明显的差别,还有一些词语的使用,年轻人也更明显地呈现出掺杂普通话或其他方言元素的倾向性,不过这些区别并不影响日常的交流。
畲族村里的孩子。受访者供图
“不少地道的畲话词语,老一辈能在生活中自然而然表达出来,但年轻人却要许久才能反应过来。”
从经济模式上看,凤坪畲族村的茶叶生意遍布周围的地带,畲民的社交圈大范围覆盖汉族社群,与外界联姻逐渐频繁,畲族适龄学童也在不断流向梅州市区或丰顺县城的学校。种种原因,使得畲民的口音无意识地掺杂进其他方言的元素。
那么,畲话还可以被完整地保留和传承下来吗?
黄婷婷认为,及时通过录音录像的方式,对畲族老人的畲话发音进行记录,也许是个不得已但有一定成效的解决方法,这些影像资料在未来会成为后人回溯的“活化石”。而在当下,传承畲话最好的方式,就是像畲族村村民一样,坚持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
“走出这里,很多人连‘畲’字怎么读都不知道,我们必然要融入外部,但也绝不能忘了自己。”蓝永达说。
“走读岭南方言”系列报道
总策划:戎明昌
执行策划:王佳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采写:南都记者 黄小殷 实习生 黄梓冰
摄影:南都记者 黄小殷 (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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