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41)《有船进港》(作者刘灵)(男主角是时慕白)

朱水源来东极岛前先去的普陀山。他在普陀山吃住好几天,就在山里乱走。他在山路上遇到个云游的中年和尚,结伴而行。他俩一路聊了很多事,和尚还对他说起佛经故事。这个和尚曾经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毕业以后工作过几年,后来看破红尘就出了家。他对朱水源说起宋朝净土宗僧人“后善道”少康的事。少康七岁出家,十五岁时在嘉详寺受戒,那个寺庙就在绍兴,来普陀山之前中年和尚云游去过。785年少康到洛阳白马寺,读到善道的著作,于是到长安善导影堂礼拜善导。为了弘扬净土,少康初到浙江建德县时因人地生疏,他以化缘所得钱叫小孩念一声“阿弥陀佛”便给小孩一个钱。当后来念佛要钱的孩子越来越多时便改成念佛十声给小孩一个钱。于是,男女老少见到少康师父都念阿弥陀佛。史载“满城之人,相与念佛,盈于道路。”少康在乌龙山建净土道场,化三千人。他登座让弟子望着他面门,高声唱阿弥陀佛,佛从口出。据说是,805年少康圆寂时嘱咐大众急修净土,浑身大放光明。朱水源与之同行的中年和尚还手书涌泉寺僧人怀玉临终梦见西方圣像所写的偈相赠。偈云:


(清净皎洁无尘垢,上品莲台为父母。

我修道来经十劫,出世阎浮厌众苦。

一生苦行超十劫,永离娑婆归净土。)


后来朱水源与中年云游和尚走散,他后悔应该留下联系方式。不料领斋饭时又碰上了。当晚和尚没找到住处,他俩便同歇一室。朱水源提出想出家,随他云游。和尚却劝他回家去。

“被逼出家的不会成佛,”我也对朱水源说,“把话说回来,你还没忘了她们。”

“也对。”朱水源说。


有时候,小姑娘吴旭的母亲会放下手上的麻将,扭头问,他俩年龄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抓紧时间结婚。因为她的牌友大部分都有两三个孙儿孙女要侍候,等她再上点年纪的话恐怕就干不成这种事情,会累得她受不了。她这不是埋怨,而是带点开玩笑口吻。吴旭没敢告诉她妈妈,自己现在的身份其实是第三者,处境特别尴尬。根本不敢讲出来,不然依照她妈性格还不吵翻了天。她妈偏又是藏不住任何话,活泼,好管闲事,自称又善良的老太太。她会因为自认为做成一善事,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而且,事隔好几年她都还忘不了。“当然,她是从不愿意吃半点亏那种。”

朱水源想起吴旭见大家都朝他俩笑,两人都显得十分尴尬。她于是便说:

“还没有呢。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呢。”

“这种事需要怎样充分准备?”母亲的一个牌友插句话问。

“人家早都是夫妻了。”坐母亲对面的年轻男人说。

他说话有些阴阳怪气,像是个妖精。他也是不打算结婚那种,开了个化妆品小店。街坊都知道他是同性恋者。

“小吴,当心老娘撕烂你那张臭嘴。她还喊你声哥哥。”母亲说。

“唉哟,不就是那件事。现在不都时兴上了车再买票。”

“也从没见你带个把姑娘回家来。小吴你长得又不算丑。”

“其实小吴长得还挺秀气。”

“人家吴春彦搞时髦的,对姑娘根本没兴趣。”

“那是老娘的事!”小吴大声说。

众人哈哈大笑。“你们到底出不出牌?”输了钱一句话不讲那个穿灯草绒背心的叫喊。

朱水源一直不喜欢和吴旭回她的家,她爸爸是个酒鬼加色鬼,有次在外面嫖娼还被妻子抓住过现场,从“街头便宜货”的出租小屋就开始打架,他们直接打拢家。这事情是吴旭亲口对朱水源说的。母亲的牌友小吴就是父亲老家的远房亲戚。她家聚集(包括他们那条有棵古树的老街坊)大多数人是些“江南七怪”,他老婆谭英莲的父母至少是小知识分子。

只不过,用他俩刚结婚那两年的话说,老丈人家太像诡谲怪诞一个古墓,丈母娘神经质,就连妻子在房事后也说她不喜欢。想起过住她几乎从未有过高潮。她就算是有了高潮也从来不吱声,这在朱水源看来她好像不太对性事,对他的××,包括对他××××的×××感兴趣。吴旭不一样,她接近快到××时根本不加掩饰。要说谭家是小龙女古墓坟的话,吴家就是摆地摊出售盗墓文物的鬼市。正因为吴旭不太像那条老街上出生并长大的女孩,朱水源所以看中她,说她出污泥不染。

也有时候朱水源没去。

吴旭单独回母亲家,旁边,母亲几个牌友就教唆她别傻到在一根树上吊死。她笑道:

“正想请你老人家给帮个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旁边的几个女人趁机打趣:“赶快把你的条件提出来吧。”

“要房,要车。车低于五十万门都没有。”她说,“还要用我的名字在银行存一百万。”

“真的假的?”

“莫非,年龄就不选择?”

“不小于八十岁,”她说,“最好是有心脏病的。”

“乖乖,好恶毒啊。”小吴叫喊,“我吃牌。难怪,我见到女孩就头疼。”

“至于你这种太监,出多少钱我都不干。”吴旭忽然举起右手,曲手指关节在他后脑勺敲了一下。

“我答应了要你吗?”小吴闭眯眯眼说,“倒贴钱我都不会考虑。”

吴旭在见到朱水源时把这些笑话讲给他听。其实她母亲接下去又说:

“麻烦蔡姨你多费点心,我是并不看好朱水源的。”

“活生生的是朱八戒。”小吴翘着嘴角说,“不够性感!”

“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吴旭又在他头顶敲一下。

“男怕摸头,”他歪开脖颈。“你搞什么鬼!”

“变态。”崔婆娘压低嗓门嘟哝。

他装没听见。

“当然,要求不高。”母亲笑眯眯说道,“人老实,勤快,孝顺,每个月给我点麻将钱。”

“这每个月的麻将钱怎么算?”

“还得人长得帅些才成。”小吴插嘴说,“得配得上我妹子。货还要好,让我先验货。”

“要死的妖精!”崔婆娘骂。

“你别装,”小吴趁机说,“我都听见你几次讲你老公废物,货太小。”

“你信不信我抽你嘴巴。”

“抽我你的玩具也变不了。”

吴旭实在听不惯,就和母亲说她要回去上班。朱水源结束讲他的那些事。当天晚饭,朱水源是和我在“火把”旅馆吃的,他高低付了饭钱。我俩犹豫不决之后,约好,天气好不下雨结伴去东福岛。

“明天肯定出太阳。”程嫂说。

“我怕又晕船。”我说。

“明天浪小。”老程抽着烟对我俩说。

当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觉,晕晕乎乎,朱水源临睡前发微信和我接着聊了半个小时,说些过往,这才得知朱水源和他妻子十二年前就来过东极岛,上次是他俩结婚度蜜月,难怪他做梦会被沈家门渔港船体上凉晒的渔网困扰。我俩在路口分手后,朱水源又单独找个大排档或酒吧喝酒。估计他是喝白酒,有点醉意。朱水源让我放宽心,天亮他就会没事,绝对不可能耽误行程。

“你别再天天喝酒。”我说,“太伤身体。”

“没有事的。”朱水源说。

我呆定定,恍然若失,于夜色中看到他额头上一片青紫色光斑。我担心的并不是能不能去东福岛。“东福岛的海上日出才是照到中国的第一缕阳光,”他说,“问题是,有太阳没有呢?”

东极岛说起来是朱水源梦开启的地方。否则,怎么会不经意又到岛上来呢?

“谭英莲会想到我此刻在东极岛吗?”

“你完全可以打电话给她嘛。”

“算了。”朱水源说,“我俩从前住过那个家庭旅馆我现在找不到了。”

“你估计她会来岛上找你吗?接你回家。”

“我要是不通知她,直接开口叫她来的话,应该就不会。”他说,“谭英莲也是心高气傲那种。”

“有必要再跟她认真地、好好地谈一次。白天在海岬拣海螺时你对我说你可能还爱着她,你说也许你两个都爱。我想有可能。”

“确实,爱的方面不一样。我没法继续骗自己了,关于这点,我不会不知道。”朱水源沉默半响,又用微信发嘶哑语音,“算了,我原本以为花点时间乱走,别让大脑总被那件事占据,多年来,它已经盘据了那个制高点。我还这样年轻,我父亲还在牢中;我还巴心巴意等他出来好给他养老。陌生地方的新鲜空气大概会改变我,而对我来说,东极岛可真算不得什么陌生之地,我做梦一样就到岛上来了,船刚靠岸,当我鼓大眼睛走在渡桥上,走出码头,我就不断产生错觉,以为我这是真来到个陌生环境。就算有些眼熟,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有的大海情结。直到遇见了你,坐在海岬,下午与你坐在岩石上,我才忽然想起与我老婆从前也曾在那块石头上坐过,我甚至还想起那天阳光底下的礁石上同样有个人在钓鱼。后来小船来接他,因涨潮就要淹掉那块黑色大石头了。再后来我们在码头上又碰到他,他钓到两条鲈鱼,我就向他买一条。白天,与你聊天的时候,我突然醒悟,海岸线石头点都没变,海风吹来的腥味也还那样。本以为每天烂醉可以让我好受些,谁知道等酒醒了还是差不多。现实是残酷的,从前的风景在我梦里变得更加摸不着边际。”

“你是男孩子嘛,有些什么想法,不如大胆点。”

“上次,第二天我也和她去了东福岛。”

“只要船开,明天哪怕下雨我俩都肯定去。”

“在最早看到阳光的地方,想法多半会更清晰。”

“是错误就承认。如果真爱另一个的话,小的那个,就别错过机会。”

“你想让我再次主动表白。”

“还是那句老话,这件事我没有建议。你分明知道,任何人都帮不了你。就比如我的情况也一样。”

“努把力,此生不后悔。她就算拒绝了也没关系。”

“这说明她不是你命格中的那个人。命中注定了的。”

“我想了解两个人的真实想法。”

“倒也是。还是,早点睡吧!”


次日我俩去码头坐船班,快到码头又看到残垣断壁上那排画脸谱《呐喊》风格土坛子,我转身对东北人朱小源说起我和南京大学研二生蒋代雨开的那个玩笑,本以为朱水源同样会吃惊,不料没有,他反而更进一步琢磨,如果真是那就是从沉船中打捞上来的,呆在这里好,能够随时看到舤船进港。油轮驾驶舱前面檐下挂着个铜绿斑驳的铃当,我不知道起什么作用,好几次产生想举起手臂摇摇,哪怕用手指尖指拇肚轻轻触碰一下的冲动。想听到铜铃的脆响。用眼角余光打量四十岁舵手从头至尾没有笑脸的面孔,我肯定不敢造次,仿佛怕触碰到什么机关,深知闪耀着片片灰亮光斑,绝情的海面上就会出现人们意想不到的变故。海浪果然很小。

油轮平稳前行,甚至,我感觉不到晃动。两只燕鸥追随着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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