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养猪”,悟人“杀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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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前两天我在大阴阳社说:禅宗是唯一连贩夫走卒,也开悟者不可胜数的宗派。知道得少,在禅宗这里是优势,不是劣势。前提是找对路头,上路就比经教博通、知见宏富者要快得多。
举个例子。
宋代文殊思业禅师,祖上世代以屠宰为业。未出家前,他也是一个屠夫。
一日,他正在杀猪,就在尖刀刺进猪颈、猪血往外喷涌的瞬间,他忽然洞彻心源。于是放弃屠宰,出家为僧。
你一定好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见到了什么?而会有如此之悟、这等之行?
唯一可供我们参考的材料,便是当时那刻,思业禅师所作的一首偈:
昨日夜叉心,今朝菩萨面。
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
夜叉,是一种恶鬼。“昨日夜叉心,今朝菩萨面”,就是那一刹那的变化。“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才是关键,一线都不隔,就是一样,是同一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怎么会是同一个?
大概就像白天和黑夜,这是人所见的现象。那对于太阳也有这样的现象吗?太阳眼中的地球,永远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圆满之球。太阳因为自己光明,只是去照,所见也永远是光明。人所谓的光明与黑暗,则只是照到时与未照到时,既不影响太阳,也与地球无关。所以一切,都是人自己的问题,人见明见暗、说黑说白,都是因为人在地下,而不是天上;人是被主宰的那个,而不是主宰的那个。
这真是一个理会“本来面目”的绝佳模型。太阳,便是本性之喻;地球,便是实相之喻;昼夜,便是众生之喻。
这太阳眼中所见,便是“圆觉”;所谓光明黑暗,只是“光影”;人之所谓黑白,所以“无明”。太阳照到时,就是“缘起”;太阳照不到时,就是“寂灭”;黑白不过一体之正反面,一阴一阳、一隐一现,就像处在白天的半球后面就是处在黑夜的半球,永恒如此,这就是《法华经》的“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照到随时转为照不到,照不到随时转为照到,无住无碍,圆融无余,就叫“无漏”;世人眼中非黑即白、非善即恶,分别取舍、执此失彼,所谓“有漏”。
太阳是恒星,这便是“如如不动”;地球在自转,这便是“循环往复”;如如不动于循环往复,便是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地球绕太阳转,叫做“境随心转”;人处寒暑昼夜,叫做“心随境转”。太阳,便是《楞严经》所说,“无始菩提涅槃,元清净体”。太阳之明在照,人心之明在觉,所谓“觉照”。照的背后就是太阳,觉的背后就是本性。“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把太阳换作“心性”,把地球换作“物境”,把众生换作“念想”;其道,了无不同。
所谓“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所谓本来同一个。不同,只是你站在哪里。
思业禅师那时,便是站在了太阳的位置上。所谓悟道,就是站在这样一个位置上。若沦落于境中的假象,追逐于黑白的光影,便永随地球转去,所谓永劫轮回。
【二】
站到太阳的位置,就是安住觉性。那么到底如何才能安住觉性?上面,其实已经提示过了。
对文殊思业禅师的这个悟道因缘,我当初也是怀着巨大的好奇。想不明白之下,就想看看别人是怎么解说的。于是在搜索引擎打下“文殊思业”,而输入法赫然给出四个字:“文殊死也”。
我猛然惊醒,恍然大悟。
文殊乃般若化身,文殊死即般若死。般若心即人本初的如如觉照之心,杀死这个心的,恰是人的思维——如同你我如此以思维求解,便是那些是非黑白的来处。所谓“不求而得,求而不得”。张拙秀才悟道偈云:“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永嘉玄觉《证道歌》云:“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兹心意识。”
《法华经》中佛云:“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
那一刻登时狂心顿歇,终于明白了文殊思业禅师究竟见了个什么——《楞严经》云:“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知,斯即涅槃。”“狂心顿歇,歇即菩提。”人的思维意识,不就是愚痴无明的这头猪吗?人思维顿歇,从中跳出来,不就如同杀死了这头猪吗?由此而来的归处,那个觉照之般若心,不就是那个太阳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文殊思业禅师,只是在杀猪之时,触发了这一灵机而已。
困住般若心的,始终是人的思维意识。这样的思维困缚的陷阱,在大悟以前,将以种种变化、无数面目,始终牵绊于人。不仅思维时有种种思维的相,说不思维又有了个不思维的相,就算你进入了所谓空的状态还是有个空相,都会被你的思维意识立即抓取,于是成为障碍。故曰一切境界,无论如何殊胜,皆是魔境。所以悟道,既是无比简单,又是无比艰难。“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只有时刻警觉,如履薄冰。
再比如,以前讲过:唐代宣州刺史陆亘大夫曾给南泉普愿禅师出过一个难题:“以前有人在一个肚大口小的瓶中养了一只鹅,鹅后来长大了,出不了瓶。有什么办法,能够既不损瓶也不伤鹅,让鹅出来?”南泉唤道:“大夫!”陆亘应喏。南泉道:“出也。”这不出来了吗?陆亘恍然大悟,马上礼谢。
再比如,以前也讲过:唐代江州刺史李渤,有次问归宗智常禅师:“佛经上说:‘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须弥可纳芥子,这我没有疑问。芥子可纳须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芥子是芥菜子,喻极小;须弥山是诸山之王,喻极大;芥子纳须弥,就是无比巨大的须弥山,可以装进无比微小的芥子里。归宗于是问李渤:“别人都说刺史大人读书破万卷,是真的吗?”李渤答:“是真的。”归宗于是道:“刺史大人的脑袋不过也就椰子那么大,请问万卷书装在了哪里?”李勃恍然大悟。
再说个没讲过的,五祖法演禅师曾提过一个有趣的勘问:“譬如水牯牛过窗棂,头、角、四蹄都过了,因甚么尾巴过不得?”牛过窗户,连头、角、四蹄都过去了,为什么尾巴却过不去?
你去想啊,到底为什么过不去?
所以过不去了也。
所以禅宗祖师一再说“无一法与人”,一切仅仅只是“解黏去缚”。思维意识的粘缚去了,佛性本有,自性本足,自然显现自能得见,六祖所谓“自悟自修,自性自度”。神照本如禅师悟道偈云:“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
最高的法门,就是这样简单,无非就是个息思维、不妄想。难的是做。你还不死心有疑问吗?被猪拱着了也。你还不踏地做想取巧吗?被猪拱着了也。你要究道求悟吗?还是被猪拱着了也。
终极的心法,就是临济义玄禅师说的八个字:“但莫造作,只是平常。”南岳怀让禅师悟道后对六祖说“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六祖赞叹道:“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
王阳明言:“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一念起处,就是咽喉;随即觉察,就是下刀。“不怕念起,只怕觉迟”。这里,杀机就是道机,杀气就是道气。古德云:“如一人与万人敌”、“赤身担荷,单刀百人”。
故庞蕴居士言:“护生须是杀,杀尽始安居。”赵州禅师言:“老僧好杀!”庄子言:“杀生者不死。”
《阴符经》言:“天生天杀。”你不杀猪,就是被天杀的猪。你去杀猪,才能见杀猪的天。
真道人,只是杀猪汉。
【三】
文殊思业禅师无人指点,就能由缘自悟,我们却做不到,就是因为他一身杀气、满心杀机。
他让我想到鲁智深,整部水浒里,只有他最后悟了。坐化前那首悟道偈:“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其实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平生写照。
石鞏慧藏禅师出家前,也是个猎人。在追杀一头鹿的过程中遇到马祖,在马祖“何不自射”的点拨下,便悟明本心,从马祖出家。
《涅槃经》里,也有这样两个屠夫。一个称作广额屠儿,每天杀很多羊,见佛弟子舍利弗即受八戒——参二师兄,只经过一日一夜——参夜叉与菩萨,因为这个因缘命终便得生天界。另一个旃陀罗(极恶最贱)种族的屠夫,名叫欢喜,佛陀更是授记此人:“由一发心,当于此界千佛数中速成无上正真之道。”经中于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以何等故,如来不记舍利弗、目犍连等速成佛道?”
禅宗早有定论:“出家人须是硬汉子方得。”能荷担禅宗法脉者,往往有着出格的气质。出格,就是挣脱;挣脱,就是直见。李文和居士参石门慈照聪禅师,悟临济宗旨,有一偈曰:“学道须是铁汉,著手心头便判。直取无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所以被大慧宗杲禅师激赏不已。
之所以需要是硬汉、铁汉,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直”。直故简单,简单故纯粹。大道是至简,道人须至纯。至纯之人,至情至性。杀气和杀机的实质,是在这里。心曲之人,以及智巧之徒,则要么悟道已无指望,要么要绕一大圈、栽很多跟头,才能回头。
这样的人,心里没什么规矩,也就不受这些规矩牵绊。而所谓规矩,正是善恶、是非、黑白之类。没有规矩,便能超越这些直下去取那个“不二”之物。这就是勇猛无畏,这就叫金刚之力。文殊思业禅师如果有着很强的善恶观念,他就干不了杀猪的行当。所以他称自己是夜叉,夜叉作为一种恶鬼,把这个名字翻译过来,就是其特点:捷快、能咬、勇健。
而沉沦在道德里的世人,早已失去了这一最深的机了。从心下手,永是如此。要讲道德,只能从事上走,如王阳明的致良知,只于临事抉择的当下直见是非直辨善恶,以存养扩充良知光明。究竟之修,只此两条路,只看你是内向还是外向、偏出世还是偏入世,只看你适合哪一条。无论如何,道不从意识思维上修得。
你可能会说,猪狗更简单更纯粹更直更性情,那么比人强了?倒是猪狗比人有道,祖师言“饥来吃饭困来眠”,猪狗天生就能做到,人又有几个做得到的?所以不要单线条地以为人就比猪狗强,万物之理是阴阳,而不是直线。生物界是演化,而不是进化。人之可贵,不在聪明智巧,而是能自觉,自觉的能力,才是根本。还走在以聪明智巧自贵之路上的人,倒是学学猪狗得好。
水浒好汉多是纯直无曲,鲁智深则是其中最纯直无曲者,所以是他悟了。知道得少而能开悟,靠的就是这够直。有人会说,他们不是也讲义气,眼中黑白分明吗?这只是表面。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他们只是直白无委屈地依照自己的本心行事。若不然,也不会有人以为他们就是一帮杀人犯和土匪。
这样的人,业力也浅。于是机缘之下,便能一透到底,把思维意识的老巢、过往的愚痴一锅端了。就像杀猪时的文殊思业禅师。所以是他悟了,我们这些心思密学问大的,却是悟不了。禅宗是在不识字的六祖手里发扬光大的,所以才是禅宗。
故讲“不二”的《维摩诘经》说:“直心是道场。”息妄想是下手处,做“直男”、“直女”,则是全提处。
不要以为我是鼓励人杀生,那是你心头又跑来了一头猪。
文殊思业禅师出家后,投到文殊心道禅师座下参学。心道禅师一见他,便问了我们那个疑问:“你正杀猪时见个甚么,便乃剃头行脚?”思业禅师便作鼓刀势。鼓刀,就是宰杀牲畜时敲击其刀发出声音,以助声势。思业禅师鼓刀,便是要宰心道禅师这一问背后那头猪。可惜心道禅师不养猪,于是大声喝道:“这屠儿,参堂去!”这是说既然你懂得了杀猪,就去杀个干净吧。思业禅师于是依教参堂用功,不久即得大彻。
我们耳边,要时时听到思业禅师这鼓刀的声音,才能时时从猪变人。从养猪变成养人,养熟了才能养出一个佛。世人如猪,只知道吃,只想要多多得吃,所以是喂不熟的,所以多是白眼狼。文殊心道,这才是文殊之心道——文殊死也之师。
不要可怜那头被杀掉的猪,那头猪已然涅槃,永垂不朽。还纠缠在是否杀生上的,才真正可怜。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不是不再杀,而是已经杀尽了。当然立地成佛。
所谓修行,就是去做一头开悟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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