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上唱歌的人2
我停顿了一下,说:“妳说谁?没有人不喜欢胜男。”
“我是说杨彩。”
我看着小诗良久,起身回家。她跟着我。
一进家门,奶奶见我就狠狠甩一巴掌。
“你带回来的东西是什么?”奶奶提高音量斥骂,嘴中念念有词。
我急忙回头,后来想想也许我不该回头,小诗果然消失了。
奶奶有阴阳眼,但是和我所见不一样。她跟我说大声骂我只是为了让不干净的东西离开,并不是讨厌我。人是很虚弱的,心灵更远比肉体虚弱。因此,我们的心灵一有空隙,鬼魅便会趁机闯入,进而控制人心。
基本上,鬼的存在就是一种报复,对他人,或对自己。
“那么奶奶,鬼有没有好坏之分呢?”
我发现有些事,是阴阳眼分辨不出来的。
你看遍青鬼、白鬼、断头鬼,什么都好。
可是,你看得见鬼的眼泪吗?
你看得见背叛吗?
传说中能看见小诗的人,仍旧只有一个。
(四)
胜男命好,在城里过上小学,还拿过班上第五名。后来他回到村里念书,读一些他口中“幼儿园的教材”──当然,是以都市的标准。我并不觉得我们比都市人笨,初中一年级学十位数加法也没有什么不对。不过,胜男是真的很有一手,考试都不用念,就得了满分。
“Cat,猫。Dog,狗。”
我们最敬佩的就是胜男会说英文,而且说得很好听。嗯,我不知道什么是他所谓的“标准发音”,但是,我确定我能辨别声音是否悦耳。小诗常常问我,她唱歌好不好听?我会直接告诉她不好听,而且很好笑。她通常会生气,叫我回去;我转身要走时,她又笑着叫我回来。
胜男整天被大家起哄着要说英文,还要教大家什么字是什么意思。好笑的是,根本没有人可以学会任何一个字,也没有人想要学任何一个字。Cat,猫。Dog,狗。他总是教这两个字。只要这两个字存在,胜男便是我们公认最聪明的人。大家都会跟我一样,认为他以后会出国留学三年,拿个什么什么博士的学位回来。
杨彩这时已经背叛了我,喜欢上人缘极佳的胜男。有一次她蹲在厕所旁边哭,就是为了胜男会离开他,到国外读博士。于是我去找胜男,劝他不要出国,留在村里也可以很有出息。
胜男只是笑了笑,一口答应说他不会出国,但我知道他是故意骗人。
在学校教大家英文的事,让胜男很是烦恼。他爸爸为了让胜男专心念英文,好出国留学,花大钱请了个外籍老师到学校教两个小时的英文会话。那老师长得很高,左耳戴着耳环,班上同学一看到他,就冲上前去围住他,像是看前几天村口猎人从林子里带回来的山羌。虽然他一直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但除了胜男,没有半个人敢跟他说话。不久,那老师就放弃了跟大家无意义的对谈,把目光放在角落的我。
他走了过来,对我一笑。
”You look…friendless….”他笑着说。
我一时惊慌,不知道该怎么办,赶紧招手叫胜男过来帮我解围。
“Sir, Mr., teacher, say what?”胜男问那外国人。
“Oh…I just said, he is friendless.”
“……What?”胜男又问了一次。
“Friend-less.”
“喔……我懂了。老师说你是……佛蓝德‧里斯,这是他给你的新名字。”
就在同时,大家的焦点集中在我身上。
“真好,老师给你新英文名字。”
”李仁,你的英文应该也不错吧?不然老师怎么对你那么好?”
大家簇拥而上,问东问西。向来独来独往的我,突然有了极佳的人气。
我看着老师,眼神充满崇拜与感激;他也跟我点点头,一个劲的傻笑。
(五)
爸妈常冷战,也都常常不在家。家里有很多时间,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更多时间是只有奶奶一个人。当我去上学,去找小诗,奶奶都是独自看着爷爷的照片,半天动也不动。我想把小诗带回来陪奶奶聊天,但奶奶显然不喜欢家里有鬼,当然也不会允许我到古松下。
每次偷偷跑去找小诗之后,我都会跳到河里先把全身弄湿,这样奶奶就不会闻到我身上有小诗的味道。这一招自然是小诗教我的,我隐瞒得很好,没有人知道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只不过每次我和小诗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想起孤单在家,什么事都不能做的奶奶。
奶奶最喜欢说的,就是爸妈年轻时候的故事。她说当时已死去的爷爷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说什么妈妈太瘦,不能生,又没有帮夫运。不能生也许是真的,不然他们可能不会到邻村领养我;但是说到帮夫运,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妈妈什么都做。她帮爸爸在山脚找到一个长工的工作,也帮爷爷找了一间简陋却安静的医院。她下嫁我家的时候,刚刚满十六岁。不久,爷爷因为胰脏癌恶化死去,爸爸和妈妈就分居两地。
每次奶奶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会发现孤单的人,似乎不只有奶奶。
妈妈一个礼拜回家一次,爸爸则是半个月一次。通常他们回家的时间会刚好错开,以防不小心看见对方,又吵起来。不过,就我看来,他们不是痛恨对方,只是在躲避爷爷的阴影。他们回家时,会先给我糖吃,抱着我,然后戴着奶奶到村口绕一圈。他们同样会把家里打扫一遍,一手帮奶奶按摩颈部,另一手拨着我的头,直到我们完全睡着。
有时候妈妈坐在旁边,哄着我睡着,醒来后我看到的却是爸爸。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有一种相似,也有一种互相的折磨。
“李仁,你要相信爷爷……去跟爸爸说,爷爷会死都是你妈妈害的。”
那天,爷爷死前叫我过去,留下这样的遗言。
“爷爷,你不要瞎说。你要去死,和我妈妈有什么关系?”
爷爷听了我这句话之后,就闭上嘴。半个小时后,他就走了。
爸妈老是搞不清楚,所以两人身上都背负着爷爷的死。
听好,爷爷是我害死的。跟你们无关。
祭典隔天除了成年礼仪式,也是家属请吃酒的日子,爸妈都在典礼上向大家敬酒。爸爸比较爱面子,不愿让外人知道两人关系的不协调,所以牵起妈妈的手,想展现他们有多恩爱。妈妈顺着爸爸的意,握着他的手与所有人寒喧。
仪式结束后,妈妈一手甩开爸爸,转过头去。
“臭女人,妳又是哪根筋不对了?刚刚不是好好的?”
“是啊!我是臭女人!是你们那李老爷子遗命,不准踏进你们家一步的臭女人!”
“不许妳对我爸不尊敬!”
“我曾经很尊敬他……你不知道吗?”妈妈说完,便大哭起来。
突然,我冲上前去槌打他们两人。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只是用尽全力的槌打。妈妈被我吓了一跳,怔在原地任我放肆;爸爸则在被我槌了五六拳之后,用力推我去撞墙壁。
“你这个野种,你又不是我儿子,敢打我?”
我没有哭,只是狠狠地瞪着爸爸。妈妈和奶奶赶紧跑过来抱住我,跟我说爸
爸只是说气话,别听他的。
我挣脱了她们,冲出家门,直觉跑到那古松下,满腔怒火地坐在黑暗中,没有丝毫害怕。不久,天空下起了雨,一股冷意引起了恐惧,心里不禁埋怨,爸妈怎么还不来找我?
不对,他们是不会来找我的。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在古松下坐一晚。也许鬼真的会出现,也许出现的并不是鬼。
如果不是小诗从背后抱住我,再用她那条长绢布包住我们两人,我也许会死于山里的低温。但我毕竟活下来了,即使那晚我没看到她的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体温。
隔天,我从奶奶的置物柜里,偷来了爸妈的结婚戒指,一只戴在我手上,另一只给了小诗。我的无名指还太细,戒指戴不上去。小诗撕下她的白绢布的一角,绕绑在我们的手指上,戒指便牢牢固定着。
“白绫及戒指为证,我李仁和小诗结为夫妻。”
“呵呵呵……好好玩。”小诗似乎很满意我们的结婚典礼。
(六)
山里的人不懂旅行,就像都市人不懂便利。
原因在于太靠近了。太靠近山的人看不见山,太便利的都市生活会让人忘了便利。我常常觉得我不懂小诗,大概也是因为我们太亲近的原因。我承认那些演说家所说的,有时候离开自己的环境,会让人了解自己拥有什么。可很悲哀的,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跳离自己的环境。城里的人会带煮咖啡机来登山,山里的人会带着自己养的山猪到山下亲戚家。我去看小诗时,也总是带着我对她的爱慕。
因此,当我们宣布要秋季旅行的时候,大家并没有多兴奋。
“爬山?你说的是前面那座?还是后面那座?”
“喔!不好意思……你指的是我一个礼拜要去两次的那座山?”
那次秋季旅行,总共死了十五人。胜男和杨彩也在里面。
经过标高两千两百公尺没多久,山上下了一阵大雨。带头的老师只花了三十秒就搭好了个人避雨布帆架,其他同学也在一分钟之内完成。感觉上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扎营,但说说笑笑的噪音实在不怎么有纪律。过了不久,土石流就从右侧山脊滑下来。在场的所有人,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或微弱的震动,但是,土石流掩盖我们前二十秒,大家突然都静了下来。
山里人的直觉一向灵敏,但这预警时间,显然并不够长。土石流到达眼前时,一股强风吹来,我们被吹倒的同时,十六个人都被冲到几十公尺远的谷地,从五公尺高的低崖边掉下来。
我摔断了右腿,或也许是左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我试着撑起上半身,弃置腿部的疼痛,呼唤并检视周围的人。他们全都被泥土包裹成黄褐色,在地上抽搐着,感觉像是受到魔法召唤,正在苏醒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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