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葬礼(中)(祖父葬礼致辞)
(四)
按照我们当地的传统习俗,祖父去世的第二天,上午接待吊唁,下午入殓,傍晚路祭(也叫送路)。
然而,出问题了。
问题还是出在伯父身上。伯父是1976年转业独自一人回到泊头的,伯母与四个女儿留在青岛不肯回来。伯父先是分在自行车厂任副厂长;祖父去世的前几天,又被调任帆布厂党委书记兼副厂长,刚刚上任。祖父去世的当天,管事的就与他商议,是不是给青岛伯母发电报,让她们回来奔丧?伯父一口拒绝了,说她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回不来。他所说的理由几乎不是理由,谁家老人去世,做儿媳与孙女的不回来奔丧?但伯父不同意,管事的也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管事的又问通知不通知单位?伯父仍然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刚刚到新的单位,人员都不熟悉,通知人家不合适。大家觉得这个理由似乎还说得过去,也就不说什么了。
按照传统规矩,孝子孝孙们要趴在灵的两侧守灵。吊唁的时候,如果是男客,孝子孝孙们磕头谢孝;如果是女客,孝媳孝女谢孝。伯父虽然过继出去,毕竟是亲生儿子,当然要趴着守灵,来了客人要磕头谢孝。伯父死活不干,说他是共产党的干部,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许多人劝他,一概不听。大家想想也对,有些当地干部,父母死了,确实有的不守灵,只是公家的人来了,出面接待一下。于是,也就默许伯父不守灵了。
但是,吊唁中有两拨客人比较特殊。一是大鲁道海河连队正在我们村扩挖养鱼池。我现在工作单位是县海河指挥部,我的祖父死了,他们作为下属单位,出于礼节,要前来吊唁。但是,村里管事的平时接待的都是主家的亲戚朋友,从来没有接待过公家人。怎么接待,怎么行礼,他们没有经验。于是,就来征求伯父与我的意见。伯父提出,人家来吊唁的时候,肯定是鞠躬,不会磕头。到时候他会出面接待。近中午,海河连队的来了一群人,还送了一个花圈。他们在灵前行礼的时候,我们都趴着谢孝,唯独伯父站在灵棚的一侧默哀。还礼的时候,他也只是对着人家鞠了一躬。这种守灵法,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村里人哪里见过这种事?大家都跑来看新鲜,引得人们议论纷纷。觉得新奇的,感到气愤的都有,多数人都说伯父当了官,不认老礼,忘本了。
另一位特殊客人叫李洪洲。虽然他也姓李,但不是我们本家,与我们论的是乡亲辈,与我平辈。此人已经七十多岁了,是位离休干部。离休前曾经在新疆自治区任邮政局长,行政十三级,属于高干。离休后,他回到老家生活。没想到他也来吊唁了。先是对着灵位鞠了三个躬;当我们磕头谢孝的时候,他突然趴下冲着我们磕了一个头。大约是觉得我父亲是他的长辈,给他磕头,他若仍然鞠躬,显得不合适,所以,也就还了一个头。一个高级干部,还是七十多岁的老人磕头还礼,绝对出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大家都赞不绝口。
伯父却尴尬了。他谢孝是鞠躬,人家还礼是磕头。同为共产党员,同为国家干部,李洪洲比伯父的级别还高,怎么人家就能不顾封建迷信磕头还礼?你作为亲生儿子,为父亲守灵,凭什么就要搞你的那一套?当他送李洪洲出门的时候,后面的人们就议论开了,就一个评价:伯父忘本了。
平时村里人看伯父的目光,是仰视的,羡慕的;现在,一下子将他的身姿降低了,舆论的风向彻底改变了,变成了一个忘恩负义,不讲孝道,且高高在上,看不起乡亲的白眼狼。不过,伯父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依旧我行我素。( 2021/3/30)
(五)
院子里搭起了灵棚,寿材(棺材)也被抬到了灵棚的中央位置停好,等待着入殓仪式的开始。
祖父的寿材,早就准备好了,是他自己准备的。这口寿材,厚厚的红松木板,漆成枣红色;前面有一个金色的浮雕福字。 据说过去有一种风俗,人上了年纪,不管是健康还是不健康,就要为自己准备寿材,可以增福增寿。家里条件越好,就准备的越早,寿材的材质越贵重。祖父的寿材是什么时候做的?不知道,反正从我记事的时候就有了。我是1959年生人,所以,最迟不会迟于六十年代初期。 也就是说,这口寿材一直停放在我家磨棚北面的靠墙位置,至少二十来年,或者更多。
但是,它并没有闲着,平时用它存放小枣或花生之类,因为大人怕我们这些孩子们偷着吃。东西放在里面,上面压着厚厚的棺材盖,小孩子根本挪不动。 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抱着磨棍磨面。我虽然小,也不让闲着,也要跟着推磨。疯了一天下来,本来就乏了,困了,偏不让睡觉,还要抱着棍子推磨。明着不敢反抗,暗里却出工不出力,推着推着就打起盹来,走着路就能进入梦乡。 母亲把我唤醒,挪开棺材盖,抓出一把红枣或花生给我,算是一点物质刺激,好让我打起精神推磨。 吃完再要,母亲早已把棺材盖好了。里面没有存放东西的时候,就成了我们捉迷藏的藏身之地。祖父看到我们拿着他所珍视的寿材玩耍,不高兴了,喝令我们出来。看着那铁青的脸色,我们大气不敢喘,蔫不透风地溜了。
祖父对自己的寿材看得很重。1963年发大水,我们一家人都逃往村里避难,而祖父与父亲没有一起走,冒着危险一直坚守在老宅子里。洪水进了院子,西小村的大部分房屋都倒塌了,唯独我们这座老房子保存下来。等洪水退去,我们都回到家的时候,看见院子里仍然都是泥水,而那口寿材就停在院子的一角,下面用木凳高高的架起,以防止水的浸泡。
平时,过一两年就要用油漆刷一遍。来了客人,祖父还要领着客人兴致勃勃的参观。边看边讲,看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还以为是参观祖传宝贝。 中国人是有厚葬的习惯的,皇上可以提前修陵墓,老百姓没那个条件,就提前置办寿材,其实是为自己准备后路。古人讲究视死如归。我们只是寄居在这个世界上,最终的归宿还是在那遥远的天国,寿材等于是归途上的交通工具。所以,才能够常年守着自己的寿材,并没有觉得恐惧与晦气;祖父才会带着客人炫耀般的参观。这也是中国人的另一种乐观与豁达。
现在,祖父以93岁高龄无疾而终,老人家终于可以睡进这口为自己准备了二十多年的寿材了。
午时一过,便开始入殓。
第一步是铺材。棺材内部都用纸糊过,底部撒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上面铺一层烧纸。子女(包括侄媳侄女、孙子孙女等),轮流把各自提前准备好的老钱(流传下来的铜钱),在棺材帮上面摆好,隔不远一枚;然后,隔一枚捡起一枚,再均匀地摆在棺材的底部;剩下的,各自收好带回去。
铺好材之后,入殓正式开始。祖父的尸体由父亲抱头,很多人拽着祖父身下的褥子,共同抬着往灵棚走。出屋门的时候,上面要用被单遮住祖父的脸部,说是不能见阳光。将尸体在棺材里停好,接着开始开光。孝子一手拿棉花,一手端一碗香油,棉花蘸香油,然后分别在死者的脸部各个器官晃几晃,嘴里还要念叨着:开眼光,亮堂堂;开鼻光,闻嘛香…..开光的时候,谁也不许哭,说是眼泪不能落在死者身上。大家忍着不哭出声来,但眼泪忍不住,管事的在一旁就会严厉地警告:不许哭!
开完光,帮忙的人们就把孝子们拉开,开始盖棺。几个木匠用一种大铁钉将棺材盖钉住。知道棺材一钉上,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亲人的面,戴孝的人们开始拼命的哭嚎,甚至不顾阻拦往前冲,总想在盖棺之前在看亲人一眼。
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蒙的,没觉得死与生之间有多大的差别。但是,当棺材即将盖棺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以后真的再也看不到亲爱的爷爷了。那种不舍,不身临其境的人是根本体会不到的。想上前再看一眼,却被人拉开,只能用撕心裂肺的哭嚎来表达自己的哀痛。
这才是真正的永别。永别了,爷爷!( 2021/3/31)
(六)
送路在傍晚进行。路场设在胡同前面的一个路口,方向冲着西南,预示着死者的灵魂将会飞向西天。
人死后,会将一个用纸扎成的纸鼓肚挂在门口,它被赋予了死者灵魂的寄托。送路的时候,孝子将纸鼓肚恭恭敬敬地抱到路场。在那里事先摆好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祭;桌子的一侧,有一把椅子,纸鼓肚被安放在上面,象征着死者坐在那里,等待着被送走;穿着孝服的孝子孝孙们分男女跪成两排。
第一步是画成。祭桌上的香炉里燃着三根香,司仪将一枚纸钱往香的中间一贴,被风一吹,纸钱会短暂地贴在上面,司仪就会喊一句:画成了!仪式正式开始。
第二步,在管事人的指导下,由孝女(没有孝女的就改为孝媳)开始为死者梳妆打扮:为死者洗脸、梳头,最后还要照一照镜子。道具都是真实的,但动作却是虚拟的。但是,那一刻,子女们真的把纸鼓肚当成了死去的亲人,一边呼叫着,一边精心伺候着,眼里的泪水哗哗直流。
第三步,开始行礼。行礼分为两拨。第一拨是亲友。行礼的时候,事先都拉好了顺序单子,有司仪挨个高喊:XX村X姓亲戚行礼了!亲友们随的祭品或挽帐上面注明了随礼人名字。 喊到谁了,就有人在灵位前将注有名字的祭品摆出来,行礼人对着磕头。第二拨是孝子孝孙们。行礼的方式与其他亲友不同。亲友行礼,是先作揖,后磕头,起立后再作揖,而孝子孝孙不同,只磕头,不作揖,被叫做硲喽头。
行完礼,孝子重新抱起纸鼓肚,把它装进事先裱糊好的纸马车里,用火点着,一起被烧为灰烬,纸船明烛照天烧,意味着死者已经上路。
纸车纸马被点着之后,仪式就算完成了,众人散去,孝子孝孙们也返回家里。与报庙不同,报庙是去时不哭,回来哭;而送路是去时哭,而回来不哭。据说是因为送路已经把死者灵魂送走了,如果再哭的话,死者听到哭声会回来。
为祖父送路的整个过程基本顺利,只是在亲友行礼时出了一个小的意外。轮到我的一位堂姑家的表哥行礼,随着司仪的高喊,表哥站到了前面。可是他见前面的挽帐不是自己随的那一块,竟然又退了回去。这就意味着是挑理了。在红白喜事中,亲戚挑理是常见的现象,但外甥在姥姥门上挑理就犯了大忌。有句老话叫外甥是姥姥家的狗,有就吃,没有就走。一方面说我是在姥姥门上等于是在家里,另一方面是说外甥在姥姥门上是没有话语权的。在姥姥门上挑理,等于是欺师灭祖。气得账房先生、族叔西洪公当时就骂了一句脏话。幸好旁边的人把挽帐换了过来,表哥这才行了礼。不过此事没有完。送完路回到家里,几位老人把表哥叫了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表哥自知惹了祸,无论姥爷与舅舅们怎么骂,也不敢吭气,直到老人们骂累了,才算作罢。( 202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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