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死者来说死是一时的事,对于生者来说死是一世的疤

对于死者来说死是一时的事,对于生者来说死是一世的疤 /

第 二 十 个 故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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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心 深 处 将 永 远 记 得

一 个 放 弃 自 己 生 命 的 人

为 了 那 单 纯 的 一 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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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清明节,凌晨四点,深圳湾派出所的张警官打来电话,通知我,尸体找到了。

那时候,我浑浑噩噩清醒了两天两夜,在与失眠的抗争中刚刚夺得三分的胜利,睡下不到半个钟头,接到了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张警官的声音镇定平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与叹惋。我睁开红肿多日的双眼,轻轻说了声好,告诉他,我马上过去。

那是一个悲伤的季节,乌云密布,阴凉凄清,流露着深圳难得的寒冷。时而下雨,断断续续、拖沓不尽的雨,让人联想起桥边算命的老盲人拉着的二胡。

太古城到深圳湾,一公里的路程。我已经记不起,当时的我是怎样跨过了那一公里,从一个存留着他的气息的地方,到另一个弥漫着他的气息的地方。那一公里,在我的记忆里断了层。就像生命中的很多事物一样,悄悄地逝去,悄悄地滑落,消失在由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碎片重组起来的脉络中。

深圳湾公园的入口,下车,步行到南观海栈桥。微风吹拂,海浪的节奏响应着我急促的脚步声,形成一种哀怨的和鸣,却无力打破午夜特有的静寂。

这段路,我走了无数次,跟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境。我在这儿紧追某种东西,它不属于我,它仅属于这个地方。到今天,我依然会偶尔回到那里,从黎明走到天亮。深刻的往昔并没有因为我的一次次回顾而越发浓烈,反倒是比最初的日子温和了很多。我已经能够心无波澜地直视在此发生的所有灾难,以一种从自身脱离的旁观者的目光,看着曾经的我在这里是如何失魂落魄,如何万念俱灰,如何跌跌撞撞地走过一天又一天。

抵达终点的时候,他的家人尚未到场。几个穿着不同制服的警官站在夜色中,耐心地等待着,我只能看见他们重叠的背影。张警官感知到我的靠近,转过身来迎接。我问他,在哪里。他远远地指着海水退潮之后裸露出来的石板,低声说,三点半浮上来的。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随即见到他的父母和亲戚们。父亲走在最前面,显得矮小、孤零,姑姑挽着母亲,手臂与腰间悬空的缝隙,氤氲着一种溢出来的凝重的虚弱感。一群已不再年轻的人,沉默地赶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庄严的军队,扛枪上阵,带着朝圣的味道。

张警官没有用言语跟他们打招呼,只是加速走向他们,做好准备要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他父亲径直过来我身旁,把我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交代我,一定不要让他母亲看到他的尸体。我迟钝地点点头,看了他一眼,又再次点头,示意他放心。

在张警官的带领下,我和他父亲一前一后地往石板走过去。我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在距离他五米远的地方放慢了脚步。他父亲超过了我,走到前面。三个海警掀开盖在尸体上面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大概是一张帆布,看起来很硬,有一些深重的折痕。

请您看一看,是他吗?张警官的声音。

他父亲匆匆看了一眼,转身准备离开,又再次转身回头多看了两眼,没有说话。走向我。

你去看看是不是他,我看着怎么不太像他。

我一步一步前进,轻飘飘的感觉,因眩晕而吃力。靠近。一阵浓郁的腐味扑面而来。靠近。我已经可以看清他撕裂开的蓝色衬衣,断了一大截的长裤。靠近。光着的脚张着一道道裂开的伤口。靠近。他四肢伸开,笔直地躺着,肚子被海水撑得鼓起,面部完全变形,眼睛突出来。我站住了。

人死了也有尊严,即便是深夜,也不应该这么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他父亲站在我身后,同样地默不作声。警官再次向我们确认他的身份,并强调,如果确认不了,将由法医前来鉴定。我对警官的言语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勾勾地盯着那具躯体。这时候,他母亲突然的哭声从护栏边传过来,忽高忽低——因悲恸不能自已而高,因高得无法更高而哑。我不用看也想象得到,他母亲瘫下去被她姑姑扶着的样子,以及那种撕心裂肺的表情。我的沉默被这种惨痛彻底击碎了,我听见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了我的耳朵。我旁若无人地点头,点头。是他,没错。我说。是他。

对于死者来说死是一时的事,对于生者来说死是一世的疤 转过身来,他母亲的哭声里开始夹杂着一些混乱的家乡话,口齿不清,我听不明白,也许他的父亲能够懂,他快步赶过去,似乎试图给她一些回应。我一步一步踏在石板上,想要远离这个此前无比渴望抵达的地方。我听到帆布撑开的声音,渐渐变得细琐。走近了才发现,他母亲并没有瘫倒,而是朝着台阶竭力要往下走,被他姑姑用力拉着。

面对这一切,我自问我所感到的痛苦,但没有找到任何一种。

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空洞。仿佛整个人悬浮在无限之中,身体的某处被割裂开来,挖空了一大块,但麻痹的神经已经无法感知到痛觉。

我们等待着殡仪馆派出的车辆。他母亲的哭声源源不断,到后面眼泪已经流尽,哭声和表情也依然延续着。其他人一言不发,面目呆滞。大脑告诉我,我也应该哭一哭;我应该是想哭的,但要在这动物性的沉默之上哭泣,我感到力不从心。但也许我的确应该哭一哭,哭泣的举动,也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一个月后他的所有家人——尤其是他的母亲的指责,认为我没有看好、没有照顾好这个在生死线上游离的人,甚至将其归结为一场谋杀。在遭遇一些至关重要的失去之后,我已经学会了坦荡地看待这一切。后来,我们的共同朋友圈,飘出了种种不知源头的红颜祸水的言论。

我依然无法在我的眼泪决堤时哭泣。

我在这一片灾难中坐下,双手摸着冰凉的石阶,呼吸着腐朽的气味,长时间地看着海平面,接收着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全部荒诞。天马上要亮了。幸好没有下雨,人行道路后面的树左右摇晃着,风大的时候落下一地的黄叶,深圳的春天年年如此,总比秋冬来得更加荒凉。

发现尸体的前几天,我来回游荡于深圳湾的各个角落,始终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玩笑。我不能原谅,他不再关心他的女人、他的父母、他的孩子的命运,带着个人的绝望而自私的使命,无情地走向了生命的极端。我不能摆脱这个念头,认为这个男人在我面前又演了最后的、最残酷的一场戏。如果永远没有找到尸体,这个念头将伴随我到永远,他的离去也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我更愿意承受这样的捉弄,至少还保有一丝丝隐秘的希望。两年前,同样的四月份,我哭着赶往海岸城一栋写字楼的天台,在最后一刻拦住了他的轻生之路,将他从死亡的边界线上拉回来。

事后,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数年前,他潜心研究过自杀的各种路径,割腕,吃药,上吊……最终得出结论,一氧化碳中毒是最轻松、最理想的方式。

他一向讲究,注重形象,并且,他惧怕疼痛。

去年四月中旬,我决定搬离太古城。收拾东西的时候,在门外一个秘密的角落,发现一大箱沉重的、布满灰尘的快递。打开,是一箱木炭。

一个人,无论伟大还是渺小,都不能被摧毁,除非是他自己动手毁灭自己。

现在回想,此前所有的拯救和挣扎,都不过是剧终之前的铺垫而已。真正的风暴来临之前,总会出现很多虚假的风暴,当你误以为风暴已被征服时,真正的风暴则趁机毫不留情地席卷一切。

不久前,一位读者问我,自杀的人,到底是想不开,还是想开了。

时满一年,我终于能够心如止水地回答一个这样的问题。

想不开,放下了。

然而,我至今难以想象,一个人的内心究竟是处在何种泥泞,才能滋生出这种绝望的勇气。我不知道在他呼吸将尽的最后时分,他是否有过悔意,有过留恋。我无法理解人心的活动逻辑,想不清楚世界背后的运转秩序。曾经我们走在内蒙古的旷野中央,他望着苍茫的大草原,问我,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我说,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

他停顿了一会儿,对我的答案表示认同,接着说:但这并不是本质。本质上,这是一个充满表象的世界。

我反复咀嚼着这一定义,感觉到较之我的思考,他的思考明显更为准确。然而在远远望着他变形的尸体的时候,我发现,即便是我曾深信不疑的理论,实际上也充满了谬误。

欢笑背后可能隐藏着坚硬的心肠、冷漠的性情、恶意的阴谋,但悲伤背后总是悲伤。

悲伤,是这个世界少有的脱离了表象的存在,是不戴面具的存在。

同样如此的,还有爱。

而往后的日子里,随着时间的河流久久地奔腾,悲伤已经冷却,爱已经尘封,但在遗忘的深处,我特别保存着关于他的一种纯粹的、悬浮在时间之外的完整记忆。这是我身上唯一真实的东西。

在表象的这种奇特的游戏中,我是公正的,理性的,客观的,旁观的。

我并没有欺骗谁,也没有被谁所骗,然而我已经开始习惯于接受表象。

天亮了。殡仪馆的车迟迟未到。晨跑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听到哭声,有的人看到警官,有的人闻到尸体的腐味。他们奔跑着,又在我们所处之地停下,驻留,观望,试图强行参与一场热闹。起初,警官还耐心地逐一驱散,让他们绕路,后来不得不拉起隔离带。隔离带非但没有起到警示的作用,反而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心。他们站在隔离带的外沿,探出头来,四处张望,议论纷纷。我们被困在隔离区的中心,像一支失落的马戏团。观众以灼热的掌声表达同情。

生命消逝,带走了城市的喧闹,还有天空底下那愚蠢、冷漠的笑容,他孤独、无措、赤裸,依然躺在回落返潮的海边。

车终于来了。我没有看到车,也没有听到车辆碾压一切的声音。张警官通知我,车来了,让我陪同他的父亲到派出所办理死亡证明,他的母亲和其他亲人将与车辆一起去往殡仪馆。海警再次掀开帆布,两个新来的大概是殡仪馆的人取出各式各样的仪器,手法专业地开始包裹尸体。最后,他们把他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布袋。

尸袋俯瞰着城市,清晨美丽而透明的阳光洒落在闪动着光亮的海面,海湾仿佛湿润的嘴唇。

我想着大海能洗洁世界的污垢和伤口,不知道他受伤的内心有没有在海水中得到净化。

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是我的、同时也是他的期许。

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而是在时满一年之际,在他的家乡与他重逢。他的父母带着在殡仪馆火化的他的骨灰,带着他漂泊在外的魂灵,接他回到了充满他儿时欣悦记忆的故土。

那时候,我和他的家人站在殡仪馆的门口,等着火化馆叫出他的名字。却发现,原来在遗体尚存的最后一刻,他在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序号。

殡仪馆人来人往,召示着数量庞大的亡人。我们的凄苦并不显得异类。

人皆有一死,但每个人的死不同。

在他身上,我才明白,一切的给予都是为了被收回。

他的幸福是短暂的、无情的。他的生命也是一样。

在活着的时候,他没有足够长的时间打磨死亡和虚无的观念,不过他早已品尝过它们那苦涩的滋味。

在他离开之后的一段很长的日子里,我感到时间似乎是旋转的,并没有向前,它恍惚是环绕着特定的回忆在运动。然而,我却做不到将他带给我的一切,仅仅视为一段灿烂而惨烈的回忆,时不时地在抽支烟、喝杯酒时轻描淡写地提起,作为现代生活富含深意的背景。

我会反复记起我们一起走过的街道和河堤,四周的围墙和林地,钟表指针指向的数字,微风消逝的方向,月亮的色泽和形状,沙漠和大海与天空相接时的姿态。

这个世界巨大的孤独是我内心唯一的衡量尺度。我一心认为,我没有权利、也没有意愿参与任何人的快乐。

我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向他亲口诉说我曾反复做过的那些梦。

第一个梦。

在梦里,我带着一种奇特的心境思念着他,感觉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失去了他,不知道是以怎样的方式失去了他。后来想到,可以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我们像是历经重重困难才终于有了联系。我说我去找他。他轻声说好。气氛凝重得有些黏稠,仿佛我们心照不宣地意识到,这种联系即将失去。我想象着他的样子,几乎已经看到了他的面目,悲伤,无助,心事重重,又欲言又止,像背负着一层阴影。

第二个梦。

梦见跟朋友散步,他开车来接我。见到我的时候,无比绝望地看着我。我发现他掉头走了,跑着去追,一直追,一直追,后来我知道,我再也追不到他了。

第三个梦。

梦中,我们坐着邮轮,一起去土耳其。船上正举办一场盛大的晚会。忽然之间,我们走散了。我一边呼喊,一边焦急地寻找,似乎意识到,如果没找到,就会永远地失去他。后来发现,他一直在躲着我,同时又在偷偷地看着我,一旦撞见我的目光,他便会马上闪开,藏起来。最后一次长长的对视之后,他回头看了我两次,身影纤弱,眼神复杂而忧郁,此后再也没有重遇过。

每次梦醒,我都感到一种厚重的怅惘和迷失。

对于死者来说死是一时的事,对于生者来说死是一世的疤 捱过了一年,我终于有机会与他面对面讲述我的梦境。

那是一个阴沉的雨天,我从深圳赶往湖南,从都市重归乡间。路上,他父亲打来电话,反复叮嘱,一定不要让他的母亲过去墓地。他告诉我,她还没有从过去的伤口中痊愈。我语速平稳地回答,一切遵照他的安排。

下高速,他父亲已在路口静候。这是我和他父亲的第三次见面,第一次,他依然在生死边缘挣扎;第二次,他刚刚离开,余温从大海流向大地;第三次,他藏在时间的尽头,依然保留着对这个充满表象的世界的余光。

他的父亲没有比去年衰老,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与眼前这个矮小、孤零的老人打招呼,我甚至没有问及他们的近况。一切多余的环节统统免去,我们径直驶向目的地。

抵达终点,雨已经停了。我们穿过树林,穿过小溪,在一片堆起的黄土旁停下。

四周风景如画,罹难者早已在坟墓中长眠。

我站在他面前,沉默着说出了所有的话。

我说着我的梦境;告诉他我已经原谅那无解的谜题,不再舔舐因突然陨落而引发的伤口。

世界对着我叹息,节奏悠长,带给我对于一切不死之物的淡漠和平静。

这是一次除梦境之外的众所周知的约会,是可以相互触摸、相互感知的真真切切的对视。

返程之前,与他的所有家人共进午餐。再次看到他的母亲,眼底对我的仇视已被整整一年的泪水冲淡、稀释。吃饭的过程,气氛安静得令人不适,不再像一年前那种理所应当的沉默。临走的时候,他母亲给我送来一箱土鸡蛋,没有过多的言语;他父亲以一句化悲痛为力量作为最后的道别。

前几天,我因一种未了的伤感而出发。如今,我在各种巧妙的怪诞中,接收到来自于很多方面的友好的旨意,呼唤着我与过去,与自我,与所有一切达成和解。

我十分清楚,我的朋友们以真诚的援助、无限的包容,在黑暗的岁月里试图用欢笑填满我的空间。

我记得每一个人曾给予我的伟大善意。

我曾一次又一次觉醒,决定安顿我的日子,分配支撑点。

我会在一阵崩溃之后突然振作,告诉自己要好好地活着,要用我的双手抓住我全部的生命。

我时常称眼前的生活为新生活。即便它从来没有更新或者更替,仅仅是我从前生活的延续、发展和演化。

世界以它的意志自行其是,我也再度重拾我的热忱、我的野望,以及我对这个世界应有的态度,去正视疤痕内部更为深沉的内涵,带着光明和欲念,在反复无常中尝遍天下花园所有树上的禁果。

hi,我是简衎。

我们需要的文字,应该是一把能击破我们内心冰海的利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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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在这里,无限接近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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