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农村空巢老人拍遗照：“娃们以后都记得你是笑笑的”(农村空巢老人社会调查报告)

在老有所忆公益活动中，许多老人此生第二次面对镜头，露出牙齿或者没有牙齿的牙床。 （受访者供图/图）

在过去4年时间里，杨鑫和朋友们为陕西省商洛市的两千多个老人拍摄了遗照。在农村的小广场上，在老人的小院里，志愿者把红色的背景布支起来，许多老人此生第二次面对镜头，露出牙齿或者没有牙齿的牙床——第一次是拍摄身份证照片。

遗照拍摄地点往往在偏远的乡村。村子里的中青年基本都外出打工，老人守着一块土地，自给自足，只怕给儿女添麻烦，也怕在拍照这种事情上花钱。但这件被忽略的小事往往带来遗憾——有些老人终其一生都没留下身份证以外的照片。

杨鑫是当地的记者，也是商洛市彩虹公益中心的负责人，她在5年以前注册了这家公益机构，此后一直在关注农村留守老人与留守儿童的生活。机构不大，核心志愿者加上杨鑫，一共有18个人，包括主妇、工商业主、单位职工。

杨鑫说，作为一个小城市里的小型公益机构，他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事。需求往往来自杨鑫的日常观察：发现乡村孩子们光着脚，他们就筹集袜子，看到孩子的头发上挂着虱子就发清洁包，留意到初中住校生的被子透光就筹集被褥。这次也一样，当发现有很多逝去的农村老人没有遗照，她就组织志愿者、筹款，为在世的老人们照相。

以下是杨鑫的讲述。

杨鑫（左）与参与老有所忆公益活动的老人董绒。 （受访者供图/图）

去世了总要有一张照片

很多农村老人希望为自己准备一张遗照，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事情。当时在山区走访，和一位老人聊天，我说，我拍一张照片给你。

老了难看。

不难看。

数码相机拍照，他感慨，现在这么好，照了就能看。我把这张照片洗出来，送给他。他收到照片之后很高兴，说要死了之后用。

我当时有些吃惊——他的语气里，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人总是会去世，去世了总要有一张照片。

一旦注意到这个话题，就会发现类似的事。在农村采访的时候，我听说有一位独居老人去世，葬礼很简单，老人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而在另外一位老人家里，我看到一块竖长条瓦楞纸板，纸板上贴着白纸，纸上写着名字——这就是她去世老伴的牌位了。

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老人下葬之后写一个牌位，有些家庭用木牌，有些家庭用纸板，过一段时间牌位撤掉，换上照片继续供奉。但很多家庭是没有这张照片的，就只有这个写着文字的牌位。

现在在偏远的农村，拍照依然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智能手机在城市里很普及了，但对农村老人来说不是这样，六七十岁的人往往有一台老年机，只是用来和孩子联系，更年长的往往没有手机，有些家庭装了固定电话，有些靠邻居或者村干部传话，至于用手机拍照，就是很少见的事情了。

但去照相馆也不是容易的事。在统一搬迁到安置点之前，村民分散在山上，赶集都要走好久，集市上也未必有照相馆。

偶尔有商人开着面包车停在村口，挂一些彩色照片，大家就知道是照相的来了。相机一按，换一个花花绿绿的背景，用打印机打在相纸上，再加钱还能塑封，一套下来几十块钱。

我在山里时常会见到这样的照片，打印的照片不经晒，表情、细节全部都泛白、模糊了。但即便这样，老人们也很少拍，他们只愿意给过百天的孩子拍这么一张。

想法酝酿了一段时间，2018年中国福利彩票公益金扶持社会组织，给我们提供了帮助。于是我们就进行了第一次老有所忆的拍摄。

那是一次多机构联合的活动，别的机构做安全知识培训，演出，村广场上搭起一个小舞台，我们就在舞台旁边支起背景布，准备给老人拍照。

开始我们担心没有人来，毕竟一边是热热闹闹的节目，一边是照遗照的活动，但几个老人马上过来了。我没带样品，就用手比划着大小，说我给你洗一张照片送来，12英寸的，装在相框里，不收钱。

你别到发的时候，相框又问我要钱。有人这么说。我说绝对不要钱，旁边的村干部也说，人家这是专门来免费拍照的，还不赶紧？

等他们了解了我们要做的事儿，旁边的演出马上就没多少人了，老人们排起长队，其他社会组织的成员来帮我们维持秩序。早上9点开始活动，我们是结束最晚的——直到中午1点钟，还有人骑着三轮摩托车载着老人来。

有一些来拍照的人已经年纪很大了，下了三轮车，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坐在拍照的椅子上。也有人在地里干活，听到消息马上就来了。

陕西商洛农村老人，手里捧着装在相框里的12英寸照片。 （受访者供图/图）

大家都想用红色背景布

这一次活动之后，我们又去了附近的村子为老人们拍照。规模视筹款的结果而定，每次筹到钱，我们就会按着预算组织一次。

每次老人们都会排很长的队。有些家庭有行动不便的老人，我们就会在院子里拍摄，由志愿者拽着背景布。

志愿者拿着刷子把他们衣服上的土拍打下来，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如果有阿姨留长发，就会把她们的头发理顺，梳成整齐的辫子或者发髻。

对有些老人来说，这是人生中第二次照相，第一次是照身份证证件照。可能是紧张，可能是害羞，他们看到镜头的时候总是表情僵硬。

但在志愿者帮老人整理衣服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就会慢慢变柔和，娃这么好，不嫌脏，又是梳头又是弄衣服的。戒备感没有了，脸上的肌肉放松了，旁边的人跟着开玩笑，你还不笑，你看把娃娃累成这样！

每个人都会拍个十张八张，再去挑选好看的。有时候我拍完，老人会来看一看。这个年纪了，老花眼的很多，而数码相机的屏幕比手机的还小不少，我就把照片放大，从局部给他们看。

很多老人都没有牙齿了，觉得不好看，不愿意张嘴，就算是笑，也会用嘴巴包住牙齿。我发现，可以拍一张抿着嘴表情严肃的，再拍一张笑着的，他们一对比，就知道哪个好看了。这样娃们以后都记得你是笑笑的，他们肯定不喜欢看你凶的照片，对吧？老人们会很认同这句话。

尽管是拍遗照，但现场一点都不压抑，老人们聚在一起聊天。 （受访者供图/图）

我们总是在村里的小广场上拍照，平日里干农活的老人们都会聚在一起，聊天，调侃，你个老怂，今天也来了啊？

尽管是拍遗照，但现场一点都不压抑。有人特意穿上女儿给自己买的好衣服，也有人开玩笑，今天照了相，以后你死了就让娃给你摆上。对方就回嘴，你的不也照样得摆上。

农村老人要为自己置办寿衣和棺木，如果儿女帮忙做就是很孝顺的事，但现在中青年都在外打工。留守的空巢老人想给儿女减轻负担，种点吃的，自给自足——而现在，挑选一张喜欢的照片留给后人作纪念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第一次拍照，我们准备了红蓝两色的背景布，但很少有人用蓝色的背景布。情绪是有颜色的，蓝色冷，红色暖，村里说红白喜事，丧事也是喜事，是吉利的事情，于是大家都想用红色的背景——等第二次再拍照，我们就只用红背景了。

我在报道的评论区看到有人说，为老人拍遗照是很冷血的事情，但老人们不这么觉得，毕竟这是迟早要用的东西。还有一个老人希望我们能多洗两张照片给他，这样将来三个儿子可以一人拿一张，他说，我出钱，你给我洗都行。这或许是代际的差异吧。

也有遗憾的事情。2018年那一次拍摄是在冬天，等我们的照片送到了，来取照片的人就指着说，这个不在了，这个也不在了。冬天对老人来说太难熬了，他今天可能在跟你说话，明天就不在了。最后这些照片，我们请同村人帮忙带给老人的家人。

老人们拍遗照喜欢选红色背景布。 （受访者供图/图）

做后期不会把皱纹去掉

每次把照片冲洗好、送回去，我们都会在现场把照片挂起来，做一个小影展，等大家陆续到齐了，再把照片发出去。

我记得2018年发放照片那一次，隔壁村子的文书背着背篓来代取，照片放了满满一背篓，他指着照片点评，那个家伙照得好，这个家伙很精神，精神就是好看的意思。还有一次，一个老奶奶站在展板前看着自己的照片，她是慈眉善目的老人，同村人说她是全村拍得最好的：你年轻的时候排场，老了照相也好看。我也这么觉得，她五官好看，笑得又那么好。

拍照之后，我们会做一些后期调整，但主要是调光，而不会把皱纹去掉，我希望保留老人最真实的样子。但也有例外，比如嘴歪眼斜，或者有疤痕，也会在修图的时候去掉。有次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摘下他的茶色眼镜，露出一只受过伤的眼睛。他说自己做过手术，摘除了一只眼球。我们希望他的照片能好看一些，就在做后期的时候把左眼换到了失明的右眼上。

我们没有用打印，而是用了更贵的银盐冲洗，这样照片就不会褪色。我大学就是学摄影的，对本地冲洗照片的机构都很熟悉。这边设备比较旧，冲洗的药水时常不换，照片看起来就是灰蒙蒙的。我找了一家西安的机构，冲洗的效果好了不少。这些照片被老人带回家，先收在柜子里，未来等他们不在了，就会挂在儿孙家里的墙上。

农村的老人很少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高兴了就笑，生气了就沉默。我只记得有次见到一位老人，他自己拿着照片，举得老高，先是很开心地笑，过了一会又沉默了。他把照片慢慢放下来，正对着自己的时候，又笑出来了。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理变化，最开始面对一张让自己满意的照片，想到自己的年龄又感到沉重，可当发现自己能为子女留下一张照片，于是又露出笑容。

在农村的活动做了几次，有人就认识我们了，有位叫董绒的老人让我印象特别深。那次她穿着一件紫色带暗花的棉袄，短发整整齐齐地别在耳朵后面来拍照。等活动结束了，她就过来打招呼，我们才知道，她一直站在一边，等我们忙完才来说话，拉着我，一定要请我到她家里喝水——我们这里说请人到家里喝水，就是请人来做客的意思。

我之前就见过她，送过米面粮油，也送羽绒服。那次她领到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我看到她的手套都破了，几个手指都露出来，就从车上取了一副新手套送给她。她没扔旧手套，而是仔细地收起来了。

她的儿子因为脑部受伤而残疾，失去劳动能力，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家安在山上，不通车，只有三间土房子。以前送东西到她家，她都很感激，似乎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把你们这些娃都害死了，意思就是太麻烦你了，她把家里的核桃和烙饼都拿来待客。

每次想到她，我会想起那天她等了那么久，看到我们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可是路很远，我们那天还是没有去她家，只是拍了合影，她不舍地等了一会，慢慢地走远了。

农村老人董绒，左图在其刚收到新羽绒服和新手套时拍摄。 （受访者供图/图）

南方周末记者 庞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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