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心上玉(离人心上玉宣珏)
1、
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
此时,他正拿着滴血长剑,温柔地俯下身,遮住我的眼,然后对下人们温声笑道:「嗯?是谁把殿下叫来的?」
宫娥太监们瑟缩发抖,无人敢应,最后只有一个小宫女道:「……是、是蒋公公。」
他「哦?」了声,对亲卫吩咐道:「带过来。」
我不住颤抖,在暂时的黑暗里,我嗅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来自那把离我不到三尺的那把长剑,还有……来自不远处的血泊。
我的皇兄,当今皇上,此时此刻就倒在那个血泊里,尚在痉挛,痛苦呻吟,痛斥驸马他狼子野心。
「宣珏,朕待你不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皇兄喘着粗气道,「还把尔玉嫁给了你!你、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臣感激涕零,所以,为陛下留个全尸。」宣珏道,我甚至能听到他语气带笑,想必那双狐狸般的桃花眼,也是微微弯起。
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我本是瘫坐在地,听他此言,一把推开他的手,踉跄着扑向皇兄。
皇兄明黄色长袍被鲜血浸染,唇齿灰白,方才那声斥喝之后,他再也无力发声,只在喉里溢出几道呻吟。
「传太医!!!快传太医!愣着干什么,去找人啊!」我听到我自己嘶哑的尖叫。
可是无人敢动。
四面八方,士兵们披坚执锐,那都是听从于宣珏的军队。
我直愣愣地看着血地里,那个逐渐不再动弹的身影,终于泣哭出声。
身后,宣珏叹了声,扔了剑,柔声道:「别看他,殿下,看我。」
他走至我面前,单膝半跪,捧起我的脸。
他眼底有星辰,温润如春水。
我知道他同样,袖里有乾坤,能翻云覆雨搅波澜——但我没想到,他真狠心到了这种地步。
我咬牙道:「……滚!宣珏,你给我滚开!」
我想要推开他,却听到他风轻云淡地笑道:「殿下,我不想杀你,所以乖一些,别让我俩都为难,好吗?」
我那声「不好」还未脱口而出,他又道:「死在当下,尘土归寂,或是活下去。卿卿聪慧至极,知道该怎么选,对吧?」
我崩溃的理智,被悬崖勒马勒了回来。
宣珏太懂我了。
一如我懂他。
这时,亲卫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我不用想也猜到端的是什么。
「公子。」亲卫道,白瓷托盘上,是颗血淋淋的人头,惊惶地瞪着眼,正是蒋明。
我死死盯着宣珏,不想看那还在滴血的瓷盘,只觉得声音都干涩不似自己的:「你被罚跪军机处那晚,大雪,可是蒋公公给你撑了一夜的伞。你真是……忘恩负义。」
「有恩已报,有怨亦要究。我不欠着他什么。」宣珏语气却一如既往冷静,「来人,送殿下归公主府。」
2、
我被暂时囚禁了起来。
宣珏称了帝,诸事繁忙,同各方势力周旋不休。
听说他保我花费了番力气。
那些跟着造反的亲臣们非常不乐意,说斩草不除根,势必后患无穷。
这都是我依稀从下人们的些儿杂谈里,拼凑出如今的形势:
「唉,你说驸马爷最后会把公主怎么着啊?」
「嘘——人家现在可是皇上了。可别再提驸马这俩字了。要我说啊,能留那位一条命就不错了,还想怎么着?接进宫封娘娘啊?近来好多大人们,怕新皇责罪,也怕摸不清这位爷脾气,争先恐后把女儿往宫里塞呢!那位还排得上前吗?你打我干嘛?尔玉……殿殿殿……下!」
我从树荫下走出,苦笑着摆摆手,示意那俩嚼舌根的下人不用害怕多礼。可他们还是抖成筛子,不住磕头。
我道:「无事,走吧。不过,我可不再是什么殿下公主了。」
他们这才一跪三叩,抖抖索索离开了。
想来能理解。我是最小的那个,自小受宠,封号尔玉二字,都是代表「玺」这么个尊贵的象征。
于是性格也刁蛮任性惯了,除了亲信,不少下人会惧怕我。
可如今我身边亲信全没,被宣珏杀了个精光,吩咐下人办事都找不到人手。
我坐在池塘边,掰着手指数了数日子,差不多快了。
以宣珏的能力,半月有余,足够他将朝堂安顿下来。
然后——
宣我入宫。
第二个月初,海棠初开,一纸圣旨来,我被召进宫里。
那个宣旨的公公话里带刺儿,末了非得提我被杀的兄长:「娘娘可真是好福气哟,之前有父兄疼宠,如今陛下还情深。」
我之前哪里跪接过圣旨,差点没把圣旨糊他一脸。
我硬生生忍住,笑道:「本宫也觉得,陛下可是个念旧情的人呢。」
否则也不至于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只为报仇吧?
那个公公明显理解错了意思,以为我在说宣珏对我念旧情,脸色变幻莫测几瞬,终于还是讪讪服软,躬身道:「娘娘请。」
3、
我被封了个贵妃。
后位空悬,我估摸着宣珏是留着拉拢臣子用的。
果不其然,我入宫后三天后,就有个小姑娘蹬蹬蹬跑到我居所,瞪着大眼珠子,问道:「你就是那个占了我位置的谢重姒吗?真是不要脸。就算陛下念着往日夫妻情,留你一命,像你这种人,也该以死谢罪吧?还活着干什么?」
我:「……?」
我立刻反应过来,心里冷笑。
宣珏啊,不愧是你,这么对我物尽其用,留了一命,合着是为了在前朝竖着当靶子呢?
我没说话,放下手里木琴,将小姑娘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看得她有些发毛,才噗哧笑道:「田将军家的丫头?」
「……你怎么知道?」
「皇城里头的贵女,本宫不认识的,少。你是久居南疆吧?」想来,和宣珏里应外合的,也只有那么几家了,猜多少也能猜到。
我起身,将琴旁点燃的熏香折灭:「跟着你父亲进宫的?别到处跑了,宫里严禁冲撞,明政殿在那头,兰灵,带她过去。」
田小姐跺了跺脚,道:「哎你!你给我等着!」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道:「我等着?我等着什么呀?我又没杀你兄弟杀你婢女杀尽你身边的人,也没把你当金丝雀圈养起来,更没笑面虎般撩拨你。小姑娘,可别宣珏笑了笑,就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早点回去吧,宫里可不适合你。更何况——」
我笑道:「我占了你的位置?我倒是觉得,以你的容貌,永远坐不上我的位置呢。」
嘴上没个遮拦的小东西,也敢来触我霉头。
别的不说,单论容貌,当年多少文人墨客,可都是说我「冠绝京都」,以牡丹喻我。
看到田小姐瞬间眼泪下来,哭啼啼地走了,我身边那些被宣珏安插进来的侍女宫婢,都有些屏气,或许是这几天我温和有礼,她们以为我还算好相处。
我道:「下次还有这种不长眼的丫头片子,拦在门外,别脏我耳朵。」
她们唯唯诺诺地应了。
下人的态度,就是宣珏的态度——
至少这么看来,他不打算把我怎么着。
4、
当晚,我终于再次见到宣珏。
一月未见,他仍旧言笑晏晏,自带温柔缱绻的味道,龙袍冠冕在身,倒是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清俊脱俗。
让我想起在陌上时,初见他,他拾起我的长箭,笑着还我:「给,殿下。」
我坐在小几前抚琴,没起身没行礼,只是瞥了他眼,道:「来段囚禁,给个宽容,打个棍棒,喂颗糖枣。宣珏,别拿熬鹰的法子训我。」
「论熬鹰驯马,谁比得过殿下呢?」宣珏倒是照唤我「殿下」不误,在我面前坐下,「珏不敢献拙。」
我停下抚琴的指,沉默片刻,语气冷漠:「你来干什么?」
「你我仍是夫妻,怎么,不能来么?」
「不怕我杀了你吗?」我狠狠按上琴弦,指尖沁出血。
他支起身,略过木琴,不轻不重扼住我的手腕,靠近我道:「琴弦少了一根。不过殿下,想用弦勒人脖子,你的手劲可能不够,会被割伤的。」
他轻而易举收走我袖里藏起的琴弦,扔在一边,然后温柔地捏住我的手,用方巾擦去我指尖血迹,我想要挣脱,却被他摁在地,再在天旋地转里被吻住。
宣珏还是一如当年,动作轻柔和缓,仿佛对待掌中珍宝。再剥去我的外服礼衫,像同床共枕的数千个日月般,在我耳边轻唤:「卿卿。」
我想哭。
我知道,我的身体甚至我的情感,还在说我爱着他。
可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我和他二人,走到了这一步。
明明……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啊。
「小黑还在公主府,让人把它带过来吧。」这晚最后,我攀着他的肩,任凭他的律动,也始终一言不发,突然道,「那天来宣旨的太监,不准我带。」
小黑是只兔子,养了快十年。
宣珏明显愣怔了下,才缓缓道:「……好。」
5、
说到小黑,还是宣珏送给我的。
而我和他,是在皇家秋猎时,第一次相见的。
那时宣家还未倒台,宣珏和戚家的小儿子郑文澜是京中双壁,才貌无双,一文一武。
似乎什么事儿,他两人都要争上一争。
戚文澜我熟,他亲姐姐是父皇最受宠的妃子。
戚贵妃古灵精怪的,没少带我们这群小萝卜头玩儿,我和戚文澜算是一块长大。
而宣珏我就没那么熟了。
只知道他表字离玉,京城上下贵女们之间,流传着一句话:
「嫁人当嫁宣离玉,两玉相合是为珏」。
但我甚至都没见过宣珏一面。所以我自然偏向戚文澜。
猎场之上,在听到京中那些小姐们,窃窃私语,押秋猎上谁能拔得头筹的时候,我背负箭篓,试了试我的弓箭,轻蔑地道:「肯定是你了文澜兄,这些人怎么都在说宣珏会获胜?因为那小白脸长得好看?」
戚文澜武将出家,就想儿子考个功名,取名字都取个「文」字,奈何戚文澜属性点还是全部点在了武艺上,骑马射箭有多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有多菜,。
戚文澜嘴角微抽:「别,祖宗,宣珏骑射不比我差,你行行好,别巴拉个嘴到处说。万一真输了,我还要脸。」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道:「不是吧文澜,你不行?」
戚文澜:「……」
戚文澜:「……滚滚滚。」
我哈哈大笑,换上红袍短打,将护腕一扣,就骑上我那西域烈马,一箭射中一尾雄鹿,远处立刻传来了喝彩。
戚文澜也拍马追了上来。
我看到一只雪白的兔,就对他道:「看看谁先射中!」
「可!」戚文澜和我同时搭箭挽弓,两箭凌空而出。
就在我的金灿的羽箭,快要先戚文澜一步射中时,不知何处一支长箭凌空而来,不偏不倚撞上我的箭尾,再准准地射中兔子皮毛,把它钉在草地里。
戚文澜勒马回首,了然道:「来了?」
「文澜兄。」不远处,马蹄声近,随之而来的还有极清朗的一声,似溪水潺湲。
戚文澜幸灾乐祸:「你把尔玉的箭撞歪了。」又对我说:「殿下,这是宣珏。」
我还纳闷戚文澜坏笑个什么劲,也纳闷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正儿八经叫我「尔玉殿下」,原来是扯着虎皮当大王,想让我压一压这总是抢他风头的宣珏呢。
我顺着他目光回头看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宣珏。
那年我们都才十五六岁,宣家仍在,戚文澜也未远守边疆。
宣珏不似以后那般,总是挂着笑面狐狸般的假面,俊美至极的面容也稍显稚嫩,至少是有几分慌张地,长鞭一卷,拾起我的羽箭,再递给我道:「给,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我咳了声,道:「无碍。」
然后又对戚文澜道:「文澜兄,我决定,叛变了。我不押你了,我押他。」
戚文澜:「?」
他反应过来,悲愤道:「见色忘友!重色轻友!好啊你尔玉,我看错你了。」
宣珏也很快反应过来我俩对话何意,白皙的一张脸看不出异样,耳尖却是通红,出声阻止我俩螺旋式矛盾上升、已经开始互扒黑历史的对话:「……那个,两位,秋猎已经开始了,抓紧时间罢。」
那场秋猎,他们二人都明显放了水,最后获胜的竟然是我。
我对半死的猎物不大感兴趣,盯着宣珏怀中雪白的兔儿出神,想不出借口要来。
他射中那只白兔时也避开要害,能养活,见我馋,干脆送了我,留我一直养在宫中。
取了个完全相反的名儿,叫「小黑」。
6、
翌日,我醒来时,宣珏已不在身侧。
全身酸软无力,我唤人梳洗,宫婢们觑着我脸色道:「陛下早朝去了,还吩咐去把娘娘的兔子送进宫。」
我「哦」了声。
心想:「估摸着小黑不在了。」
又暗暗疼痛不已的额角,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提了一嘴小黑,后半夜做了一宿的少年旧梦,梦里有那场秋猎,有江南夜雨的灯,也有宣珏远远跪在军机处内,我只能看到一个背影的深冷雪夜。
头痛欲裂。
宣珏在玉锦宫歇了一夜的消息传了出去。
于是宫闱上下都明白了,我这位「前朝公主」,还得着盛宠呢。
明嘲暗讽都消失了。
中午时,宣珏脸色微沉地走了进来,提着个笼子,里面是只白白的小兔,嫩红耳朵灵动转着,一看就不是小黑那只老得都懒得动弹的兔子。
宣珏道:「小黑可能跑了,没找到,补你只新的。」
意料之中。
被软禁在公主府的半个月,宣珏正忙,贴身伺候我的那几个宫婢,是宣珏让属下找的。
不懂为人处事,白眼都快翻上天。对我也糟糕透顶,根本使唤不动。
我只能亲自去给小黑喂食,她们问的时候,我状若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父皇赐给我的,可贵了,你们连它一根毛都比不上呢。」
反正就是没提到宣珏一个字。
等我走后,这几个心胸狭窄的女人,难保不会对小黑下手。
果然啊……
宣珏肯定也气坏了吧?
毕竟,那只兔子啊,他可也没少经手养,感情不浅。
我没搭理宣珏,像是失落般低下头,然后打开笼子抱起那只新的小兔子,微不可闻地通过它,对小黑说道:「……抱歉。」
7、
新来的兔子我懒得取名,图简单唤了「小白」。
小白比小黑活泼,整日围着我跳。
至于那几个女人,听说死得很惨——被活生生剥了皮。
我听闻后有些恍惚。
即便宣珏还是温柔笑着,但曾经那个温如春风的少年,当真消失了。
很快到了年中,宣珏要封后的消息传来。
是陈太师的女儿陈墨。
我曾在宫宴上见过她几次,容貌不算绝美,但清丽脱俗,落落大方,是个再知书达理不过的个姑娘。
只比我小三岁,似是许过几次人家,但最后婚事都告吹。我还疑惑这姑娘姻缘也忒坎坷,直到去年某次赏花会上,我才知晓她一直心仪宣珏,硬是拖着没嫁人。
说来,就宣珏那副皮囊,一眼就能勾人魂。难有女子不心动吧?
封后大婚那日,婢女要为我打扮。兰灵给我盘发选簪,挑衣定服,我兴致乏乏:「随意即可。」
百官皆庆,百乐齐鸣,红艳艳金灿灿,华贵滔天。父皇当年迎娶母后时,估摸都没这么大阵仗。
我随众跪拜,隐没在人群里,倒也安稳妥当,宣珏都没发现我。
直到群臣献礼,我也要坐到高台侧位,宣珏才见到我。
他明显愣了下,转而挑眉道:「不是说让尔玉留在殿里休息吗?」
问的是我的婢女。
他问得轻飘温和,婢女们却都面露惶然之色。
「出来解解乏。」我道,径直坐下,「她们劝不住我。」
宣珏倒是没再说什么,陈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在宣珏身边坐下。
群臣贺礼也不过是那些,珠宝字画,附庸风雅。我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简直要打瞌睡,直到我听到「镇关大将军贺——」
我瞬间清醒。
戚文澜那倒霉玩意竟敢送贺礼?!
宣珏也向我看来,正好对上我刷得一下睁开的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见我来了精神后,眉心微不可查皱了一下,下颚微收,是个不快的表情。
前来送贺的是戚文澜亲兵,他单膝跪地,拱手道:「将军命我送来贺礼。」
然后摁开扣锁打开箱盒。
只见那木色纯柔的长盒里,铺着殷红绸锦,但内里盛放的,竟然是两颗圆滚滚的人头!
都是威武大汉,髯发硬须,怒目圆睁,瞪得铜铃似的,又是放在血泊般的红绸里——一眼看上去,视觉效果惊悚吓人。
陈墨首当其冲,那盒子就是正面对她的,她吓得大叫一声,从位上跌落,尖叫着扑进宣珏怀里。
我没忍住轻笑出声,就听到亲兵一板一眼地道:「此乃吐蕃大王子和二王子首级,十天前刚斩获。吐蕃实力大损,近期不敢进犯。将军说,以此贺新婚大喜,山河康健!」
不愧是你啊戚文澜。
瞧瞧这话说的,宣珏也不能怎么着不是。
但新婚见血,可不是什么吉利事儿。
至少,陈墨已是面色惨白,仪态皆失。
这时,宣珏又看向了我。
我倒是对这血腥场景没太大反应了,冷眼旁观,没搭理他一扫而过的视线。
「戚将军有心。想必年末进京述职时,更有大捷消息,朕很期待。」宣珏温声道,「拿下去吧。」
我眯了眯眼。
将领每逢年末,必要进京述职,以防叛乱和不臣之心。戚文澜若是回了,恐有不测,毕竟京城目前在宣珏全然掌控之下,不是边塞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是不回,更是有叛乱帽子扣上。
不好办。
我敢肯定宣珏舍不得杀我,但我不确定……
他会不会动戚文澜。
8、
婚宴结束,我回玉锦宫。
路上,我仍在思索,走得缓慢。
戚太妃和父皇感情笃睦,父皇死时服毒殉了葬。戚文澜是晚来子,父母也寿终正寝。所以他是个实打实的光杆司令。
一人在外,无全家挂心——这也是他为何敢和宣珏拍板挑衅的原因。
但这是极限了。
戚文澜手上兵不多不少,恰十万。
十万兵马,不够他攻打回来;而宣珏目前根基不稳,也不敢立刻对戚文澜下手。
僵局。
不过……等宣珏排除异己,彻底稳固朝堂之后,就不好说了。
论武论骑射,这俩人不相上下;论诗词歌赋、朝堂翻云覆雨,戚文澜那个驴脑子根本比不过宣珏。
因为挂忧,等快到玉锦宫时,我才发现,陈墨在宫女的簇拥下立在门前,显然在等我。
我没精力应付,打算忽视而过,就听到陈墨背后宫女喝道:「大胆,见到娘娘还不行礼?」
我脚步顿住,缓缓扭头笑道:「陈小姐,一年未见。恭贺如愿以偿。老太师护犊情深,不惜毁一世英名,尔玉佩服。」
陈太师,是三朝阁老,皇兄的启蒙西席。是皇兄再信任不过的人。若非他里应外合,宣珏不会如此简单就能得手。
陈墨脸上温婉的笑容僵了僵,然后才点头道:「多谢姐姐祝福了。本宫是见姐姐今日神思不定,想来探望一二。」
「看完了?」我侧头示意,「可以走了。」
「那本宫先离开了。今夜我侍奉陛下,若姐姐不适,也可以多休息休息。」她微微一笑,似是拾得点胜利者的得色,缓步离开。
我却是目带怜悯地看她离开。
兰灵注意到我的神色,疑惑:「……娘娘?」
宫灯在夜色下摇曳,晃出暧昧昏黄的圈,我道:「你信不信,她会等个一场空?只是可惜陈太师,太宠这个女儿了。」
我边说着边大步走进玉锦宫,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我无法抑制地想起父皇。
他也是太宠我了。
不惜留下宣珏这个祸根。
当晚,宣珏留在太极殿歇了一晚。说是处理政事。不过明眼的也都明白,新皇后注定是个摆设身份。
我对露出讶然之色的兰灵道:「正常。宣珏这个人啊……我该感谢他没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他要是这个当口来我这里待一晚上,我得被陈墨恨死。
兰灵不知如何接话,只支吾道:「……陛下对娘娘情深,自然不会让娘娘为……」她这句「不会让我为难」的奉承话还没说出口,就想起来宣珏这位置怎么来的,瞬间禁口。
我摆摆手,让她下去。兰灵惶恐着后退离开了。
9、
八九年前,很久远的曾经了。那时宣珏温润如玉,做事体贴有礼,确实不会让我为难。
那年我刚满十六,觉得宫里头实在闷得慌,就想找个由头出宫。
母后在我十二岁那年病逝后,没人管得了我。父皇和兄长们又宠我,左思右想,让戚文澜做了这个保护我安全的苦力。
戚文澜哭着一张脸:「臣遵旨。」
接下了这万一我出事就得杀头的苦差事。
我哈哈大笑,快马加鞭南下江南。
京城太闷了,我儿幼时随母后回乡省亲时去过一趟,做梦想再去江南一玩。
戚文澜和一众侍卫,只得甩着马鞭在后面追。
戚文澜吼道:「谢重姒!你给我跑慢点!!!老子的马没你那西域汗血好,他娘的跑不动!」
我勒马减缓速度,戚文澜终于赶了上来,英俊的一张脸上尽是汗。他一擦汗,喘着气道:「祖宗,真是来陪你受罪的。」
「江南可好玩儿了。」我拿鞭子指指他,「等你到江南,就不这么说了。」
戚文澜:「……我信你个邪。」
我们一众人就这么插科打诨来到江南。正值烟雨朦胧,水乡雅致极了。
戚文澜这个隔三差五就被家里人丢去北境边疆历练的可怜小孩,明显看傻了眼。他或许没想到,论繁华温柔乡,京城都比不上江南。
我公子打扮,和他逛了不少酒楼歌舫。
一个月后某天,我带他去租画舫,打算来个泛舟江渚之上。却在租画舫的时候,听说只剩一艘空置,昨日已被个公子订下了。
我有些不快,便问:「三倍价也不行吗?」
「这位公子……」主事人为难。
「五倍。」
戚文澜看我和地主家傻儿子一样抬价,无语捂脸,道:「实在不行明儿再来呗,又不急着去哪。哎你银子带够了吗?!」他眼疾手快阻止想要抬价到十倍的我。
我是在这时,第二次见到宣珏。
他一袭白衫,广袖如雪,背负木琴,将一块信物样的木牌递给管事,准备登舫。却似乎因为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望来,有几分不确定:「……文澜兄?」
戚文澜:「?」
戚文澜:「宣离玉?你怎么在这?!等下,这画舫你租的?」
宣珏迟疑:「……是我。」
戚文澜大舒口气,揽住我肩膀道:「哎哎谢冤大头,别犯傻了。正主在那呢,直接问他能不能蹭蹭船就好了。」
宣珏这才注意到一旁男子打扮的我,微微一愣,想要行礼,又似是知道我不想暴露身份,只恭敬地颔首致礼道:「尔玉公子。若二位想要登舫,直接上来就是,珏荣幸至极。」
于是我俩就这么白嫖了一次画舫。
戚文澜再次问宣珏怎么来江南了。
他坐在小茶几后,边抚琴边道:「家父让我来江南置办一些地产店铺。」
「哟,给你开小金库啦?」戚文澜会意,「留着娶媳妇的?」
一般世家弟子,到一定岁数,家里会让他们置办自己的财产,算作个人所有。
宣珏耳尖有些泛红,脸上神色倒是如常,道:「让我学着打理。还有给世叔送一封信。」
「给苏州刺史么?」戚文澜了然。
苏州刺史和宣家交好,素来有联姻。
「嗯对。」宣珏点头。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闲聊,注意力却放在宣珏不断不错的琴音上——我颇有些好奇,他是怎么能做到一心二用。
于是便问了:「离玉诶,你怎么做到和戚文澜这厮聊天,还能照抚琴不误的呀?」
宣珏指尖一顿,琴音断了一瞬,他微愣,而后才道:「没,这不还是断了吗?」
我盘腿而坐,手肘杵着膝盖,捧着脸看着他,嘟囔道:「被我打扰的。行啦,不吵你俩谈天说地了,我先睡一觉,月上柳梢时再叫我。」
本就是来看月夜的,今日十六月圆,否则我也不至于这么心急火燎地租画舫。
不过我闭眼而寐后,他俩就禁声未再说话了,只听到泠泠琴音,清丽醇厚。
再醒来时,已是半夜,我身上盖着块舫上的毯子。
画舫内有些暗,桌上点了盏琉璃灯,莲花瓣的,分外好看。
琴音也没了,这俩人也不知道哪去了,我正纳闷,就看到宣珏掀开内阁的帷幕,见我醒了,愣了下,又笑道:「殿下醒了?和文澜将船行至江中,又温好了酒,正准备唤你。」
我懒散地舒展胳膊,同宣珏走出内阁,来到船板上,就见到浩瀚夜色,星辰点缀,一轮圆月从江上升起,满眼银色,水幕无边。
就连小木几都搬了出来,一坛酒,一壶茶,几盘糕点,风韵俱佳。
我靠在小木几上,微微侧腰,以掌触水面,对戚文澜道:「不错啊,兄弟脑子开窍了?在这江南之地泡了一个月,终于知道怎么享受了?」
戚文澜翻了个白眼:「离玉建议的。」
我了然拍了拍他的肩:「哦,就知道不是你。」
戚文澜:「……」
宣珏将那琉璃盏放在桌面上,我们三个就着这天地山河、月夜江湖下菜,笑哈哈地度过一夜,直到天色大白时,船缓缓靠岸,宣珏才整理了并无不妥、依旧一丝不苟的衣物,对我二人告辞:「今日约了去世叔家拜访,午时要到。二位还可再泛舟游玩,恕珏先告辞了。」
等宣珏走后,我才愣愣地问戚文澜:「啊?他今天有事?还陪我们熬一宿啊?」
戚文澜打了个哈欠:「他那人就那样。爹是御史中丞,教儿子自然是要求他举止言行不得出点儿差错呗。」
我打着哈欠嘟囔道:「宣亭那老头啊,我一听他念叨就困。宣珏真惨。走吧走吧,回客栈休息了,好冷,昨儿衣物没加够。」
可能是因为穿少了衣,又在江上吹了一晚的风,我隔日就发起热来。
小雨淅沥,秋风瑟瑟,风寒瞬间就能严重起来。
戚文澜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替我找了好几个郎中都没治好我,最后还是一拍脑门找来宣珏一起想法子。
迷迷糊糊里有人给我探脉,衣襟沾着檀香清味,他说道:「附近有温泉,带殿下去泡泡吧,受了风寒,得出出热。可有宫女?」
「……这骑马出行,谁带娇滴滴的宫娥来。」戚文澜理直气壮,「你等我先找几个婢女哈。」
宣珏:「……」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或许是觉得这大晚上,在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找个信得过的婢女,不大现实,最终还是宣珏道:「前几日听到消息,三皇子殿下好像也在苏州,等我去看看他是否带了宫婢。」
最终,从三哥那里找来四个宫女,伺候我泡了温泉。
泡完温泉,我躺在温泉旁的小舍内,出了一身汗。
外面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江南夜雨,烛火瞳瞳。
这俩忙了一夜的在旁打着盹。我半夜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在旁的宣珏,火光给他打上朦胧一层暖色,侧脸轮廓如玉雕刻。
至于戚文澜那厮,抱着剑在门口守着,也靠着门槛小憩。
我沉默半晌,无声地对这俩忙前忙后的人道:「多谢。」
小雨连绵,灯火摇曳。夜雨里,我又沉沉睡去,一夜好梦。
10、
这恍然的少年一梦,让我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等兰灵端着盥洗盘来伺候我洗漱时,我才回过神来,喃喃问道:「何时了?」
「回娘娘,巳时了。」她说道。
「不,我是问,距离太元五年,有多久了?」
「……太元五年?」她茫然重复,才道,「那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啊。」我摇了摇头,看窗外夏末的枯荷,「日子过得真快。按照规矩,今儿是得去皇后宫里请安吧?」
「……是,娘娘。」
我恹恹地道:「说我身体不适,告个假。」
「是。」
可是我不去就山,山非得来找我麻烦。
早膳还未用,就听到有宫女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阴阳怪气地道:「玉贵妃好大的架子,皇后娘娘的第一次问安也不去。以后还不得压在皇后娘娘头上啦?」
我面无表情听完,慢条斯理地道:「只是压着多不好。踩上几脚才好呢。」
「你!」宫女被我怼地一哽。
我对兰灵道:「之前怎么说的?不长眼的直接给我拦在外头。我不想见。」
兰灵冷汗直冒,诺喏道:「是是是,奴婢看守不周,娘娘恕罪。」
陈墨的宫女被架了出去,我却烦躁至极。
这几个月的变动压力,再加上昨晚年少的梦,还有清早不长眼的货色挑衅,通通让我想要爆发。
桌上的食物味道更是让我恶心,我一掀桌,将早膳噼里啪啦扫了一地。
周围宫女太监面露惧色,跪倒在地,更是在我呕吐不止后,惶恐地喊道:「娘娘!」
「快!快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来了。
连带着,还有被惊动的宣珏。
宣珏指尖虚虚扫过我脉搏,微微皱眉,眼底却有惊色闪过。
他医术本就不差,按理即使我抽回手,他也能诊断出什么,没想到他让开身,对太医说:「替尔玉诊断一下。」
太医颤颤巍巍地替我把脉,良久,确定地不能再确定了,才扑通跪下,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大喜呀。娘娘有孕了。」
满室的沉默和死寂。
太医也心惊胆颤,恐怕知道我和宣珏之间的一塌糊涂的乱局,实在不适合再添个孩子。
我曾经无比期待一个孩子的到来。
特别是在我那夜,和宣珏一块在大雪夜里受寒,极难受孕之后。
现在……
罢了。
宣珏也抿唇,许久未开说话,良久才开口道:「太医先退下吧。所有人下去。」
等一室寂静,他才道:「留下么?」
我很想说「你觉得可能么」,但硬生生忍住。
这个孩子不能留。
但它……有用。
宣珏等了一盏茶,都没等来我的回应,只道:「……若是要打胎,尽早较好。拖久了,对谁都不好。」说完这句话,他默然离开,向来沉稳的脚步,竟有些虚乱。
我也掩面,深吸口气,然后才唤道:「兰灵,进来。」
等兰灵进来后,我灿然笑道:「陈小姐还不知道我有孕了吧?去,告诉她声。顺带告假,之后十个月,我可能都去请安不了啦。」
11、
陈墨应当不开心。
至少偶尔碰到她几次,她连敷衍我都不想敷衍,面无表情错肩而过。我也同样懒得应付她。
而且她怕我。
准确来说,怕我肚子里孩子出事,栽赃陷害到她。
不是个蠢的。但也不聪明。
我一个宫闱里出来的,要对付这种小丫头片子,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多的是。她还不配我拿孩子性命来换。
我得了一段时间的清静。
八月中秋时,我腹中的孩子差不多四个月。正是不稳的日子。
我被养得娇贵,和以前被富贵堆砌出来的时候也不遑多让,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要是寻常妃子,估计早就感激涕零,恨不得昭告天下。
我不。
我让兰灵放出话说我不得圣宠,幽居玉锦宫——反正宣珏也对我避而不见,近两个月未来,也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而陈墨也有私心,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我有孕之事。因此这个消息,只在宫闱上下流传,竟也未传出这宫墙之外。
有孕无人知晓,不得宠的说法甚嚣尘上。
等八月中秋晚宴时,我盛装出席,酒酣正浓时,会不会有不长眼的臣子,冲撞我呢?
答案是会的。
万家的小儿子,万开骏。
你说这同样是老来子,戚文澜怎么就没被宠废,反而被塞北风沙磨砺出一身铜皮铁骨呢?
或许这就是武将和文臣的教养差别吧。
万开骏的父亲万守成,是内阁大学士,半朝座师,桃李天下,朝野上下名声颇佳。
可就是教不太好这个年逾六十才添的小儿子。
万开骏其人,有文思,能歌楼寻欢时,添淫词艳曲,甚至被广为流传,素来有「怜香惜玉」这么个调侃的称号。但他也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对美色全无抵抗。
我借着酒乏借口,在揽月池边独坐时,就见万开骏带着小厮兴冲冲地来到池边,准备摘支丹桂。然后见到了我。
甚至在兰灵喝道:「大胆,这是玉贵妃!」之后,也毫不在意地一笑:「啊,知道,就是那个过得挺惨的失宠公主嘛。盛装而扮,也没人赏欣,娘娘不觉得太孤冷可怜了么?」
我杵着下巴靠在亭中椅上,阴暗烛火里无声吐出几个字。
胆大包天的东西。
不过他显然没听到,反而想欺压上来,挣扎撕扯之间,我被他身上的酒气味熏得喘不过气来。
真恶心,我想。
于是干脆跳下池塘洗个干净。
恍惚间听到兰灵的尖叫:「救命——快来人啊!娘娘落水了!!!」
揽月池其实只是丛木掩印,胜在清静,但其实离宴席不远。
我依稀能感受到匆忙的脚步声,和宫人们乃至世家小姐们的惊呼声,还有同样跳入水中,朝我靠来的身影。
是宣珏。
他身上那股檀香味在水里似乎都能闻到,给我渡了口气,再将我托出水面,在我耳边唤道:「重重?重重?!醒醒,不能睡……」
意识朦胧之前,我只有一个念头。
啊……
很久很久未在听过,宣珏唤我「重重」了。
12、
我名「谢重姒」。
父皇未赐我封号之前,他和皇兄们总是唤我「重重」。
可是小孩子嘛,喜欢给人取诨名,一起在念堂启蒙的几个小萝卜头,有人非得叫我「毛毛虫」。
我大哭着找父皇诉委屈,他眉头一皱,就道:「那就早点给你取个封号,以后拿这个唤你。看谁还敢乱叫我家小殿下的名儿。」
于是便得了「尔玉」这么个尊贵无比的封号。
可是父皇这个家伙,自己取得封号,自己不喜欢叫,还是一天到晚叫我「重重」。和我一母同胞的太子皇兄也是如此。
只有其余非嫡的哥哥们,和并不是特别熟识的亲信们,逐渐唤我「尔玉」——仿佛这是逐渐拉开嫡庶之分、君臣差位的一道裂隙。
久而久之,没人敢唤这个小名了,仿佛只有皇帝和太子,才有资格叫一般。
我醒来的时候,跪了一地太医。
他们惶恐不安,见我醒来,大喜地道:「娘娘醒啦!终于醒了!快去唤陛下来!」
兰灵在一旁焦虑地守着我,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太好了。」
又仿佛想到了什么,踌躇道:「娘娘……那个……」
我咳嗽了声:「嗯?」
「……小殿下没了。」
意料之中。
「万家那个不长眼的东西呢?」
「……在天牢里。」
我缓缓地闭了眼。
万家那老头子啊,忒自负,自负到妄想用文人的嘴皮子,明捧暗贬,抹杀皇家的名声。
他做的甚至有点成功。
书院里头,他的学生们,早年没对皇兄鸡蛋里挑骨头泼脏水。
我早就对皇兄说过,倚老卖老者要敲打敲打,皇兄只是叹气道:「难啊。再说,他们批评的,也不是不对。我以前年轻气盛的时候,做事太狠,让他们多提提意见,警醒我下,都是好的。」
就这么一直把万老头留下了。
而宣珏,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是即使宣家倒台时,他也极力想要救下的学生。即便宣珏早年就同他政见不合。
我把难题放在宣珏面前,端看他如何取舍。
听到万开骏被打入大牢,我知道……
宣珏是准备对万家下手了。
宣珏赶了过来,他许是刚下完朝,朝服未褪,玄黑的衮服让他气质沉凝了不少,眉骨罕见地萦上几丝阴郁,又转瞬消失。
他还是明润如风地笑了笑,淡声道:「尔玉,孩子不该被牵扯进来。」
「这不没了么。」我耸耸肩。
他沉默良久,才道:「如你所愿。」
也不知说的是孩子没了,还是说万家真的被开刀了。
宣珏还有事务处理,急着离开,走过殿廊时,我缓缓叹了口气。
「我曾张开长弓,降服烈马,蔑视暗地里翻云覆雨、手段阴私,也瞧不起后宫妃子们为了丁点儿荣宠和利益,泯灭人性。可是我竟这么做了。」我对宣珏笑道,笑得无所谓极了,「离玉啊离玉,我可算是明白,你当年的感受了。」
宣珏脚步一顿,回首望我。侧脸被殿外斜射的阳光晕染了层釉,长密的睫羽一颤。仿佛想说什么。
但终究没说什么。
第二天,我去天牢里「探望」一下万开骏。
他有些儿憔悴,恨恨地瞪我。
「让你当个明白鬼吧。」我怜悯地俯视他,「是春莺啼晓里头的姑娘,央求你采摘支宫中桂花的吧?」
他陡然睁大了眼,恍然大悟,紧咬的牙关不住哆嗦,从喉里挤出声来:「……而宫里的桂花,尽在揽月池边。你……你这个狠毒的妇人。」
我叹了口气,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小公子。毕竟无毒不丈夫呢。你父亲做的一些事,可不比我干净啊。」
万开骏震恨地盯着我,见我仍旧款款平静,他神色间已染上惊惧。然后才像忆起我昔日身份和事迹般,扑跌在地,嚎啕道:「殿下!尔玉公主!求你放我我,绕我一命吧——算是我不开眼冲撞了你,是臣的错,求殿下饶命!!」
我定定地看了会儿,直到他逐渐绝望,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春莺啼晓的酒,味道还是那么好吗?」
「……」万开骏惊惶不定。
我却迈开步子走远了,只淡淡地道:「想必春酿秋醇,仍是一绝吧。」
13、
春莺啼晓是京中最大的酒楼歌坊,屹立百余年而生意兴隆。
里头的姑娘歌喉温软,不比江南水乡来的差。
我蛮喜欢这里,没少和来喝酒吃肉,顺带看看漂亮的姑娘们。
那次是太元六年,我和戚文澜从江南游历后,回来没几天。
戚文澜蔫头耷脑的来找我。我问他咋了,他愤愤而道:「他娘的还不是因为你!我被我爹揍了一顿,说『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让尔玉殿下受寒』!」
我「哦」了声,十分损友地道:「你好惨。我爹给了我点布纺料子,让我自个儿再做几套暖和点的衣服,防止秋寒再冷着了。」
戚文澜:「………………」
两相对比造成的惨烈差异,让他差点没和我干架。
为了防止戚兄真和我打起来,我带他去了春莺啼晓,然后拍拍他的肩,怜悯地道:「补偿你的。怎么样,不比江南差吧?」
「哎呀,咱这,可比江南那烟花地儿清雅多啦。」琵琶在怀的秋波姑娘笑眯眯地道,一曲小调如珠玉落盘。
戚文澜和我凭栏而坐。他这个京城里出生的少爷,过得可当真是苦日子,像是惊呆了般,,不住点头,对秋波姑娘道:「是是是,对对对。你说对吧尔玉?」
瞧着颇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我乐了,正准备拍拍他肩膀调侃一两句,突然神色一凝。
戚文澜见我没搭理他,反而忽然出神地望着栏外朱雀大道,便问:「怎了?」
我指尖随着乐音声,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栏木。
……我看到了宣珏。
他今儿未穿白衣,而是寻常学子惯着的青袍,皂带束发,飘带随风,身姿笔挺,怀中抱着三四卷画轴,也不知要去哪里。但他脚步悠闲惬意,似是心情不错。
见我未说话,戚文澜也凑来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了然道:「离玉啊。他先我们一步回京了,这段时日在忙来年春闱。他手里端的啥,书册吗?」
我道:「画。」
「嗯?」戚文澜来了精神,「快快快,把他叫上来。这小子丹青不错,能白嫖一顿就别客气!」
我:「……」
我突然道:「文澜兄啊,你说,如果我让宣珏给我当驸马,他会不会同意?」
「?」戚文澜迷茫道,「啊?」
「我追他,能追到吗?」我歪了歪脑袋,「哎不管啦!」
说着,我折下阁楼那株价值千金的牡丹,然后向下掷去。
雪白大瓣的千叠牡丹不偏不倚,恰好落入宣珏怀中,轻柔地砸在那几卷画轴之上。
宣珏有些讶然地停住脚步,然后向上望来,和我目光相撞。
我对他灿然一笑,托着下巴,招手道:「上来坐坐?」
宣珏愣了愣,然后捻着牡丹花,点了点头,迈步朝这边走来。
见宣珏当真应了我的邀约,走进春莺啼晓,戚文澜在一旁大骇,话都说不顺:「……你、你真的……?」
我坦然:「嗯。」
趁着宣珏上楼,戚文澜狠狠深呼吸了几口,才缓过来,然后果断道:「宣珏他君子心性,可不适合陪你在皇家泥潭里,搅弄风云。何况,他不喜欢你这款,绝对。我拿我和他十年的交情打包票。」
「……」,我也愁,「那你说谁合适呀?」
戚文澜拍拍胸:「我。」
我:「…………」
我:「滚吧你。你就是个拖后腿的。」
戚文澜摁住我道:「你别招惹他,真的。尔玉,你是不是一时兴起,想玩玩?」
「没有。」我没想到戚文澜这么想我,皱眉,「你看我以前玩过?」
戚文澜彻底被问住,隔了半晌才喃喃道:「我的亲娘嘞……」
等宣珏终于上来,戚文澜已是稳住心态,十分哥俩好地一揽他肩膀,道:「喝酒么,这边的秋酿刚上,一盏难求。」
宣珏无奈笑笑:「不了。」将卷轴放在一旁桌上。
但奈何戚文澜非得灌他,宣珏还是饮了一两杯,状似无意地道:「殿下和文澜经常来这儿么?」
「啊不。」我挑了挑下巴,「看这家伙被他爹打得太惨,犒劳他的。」
戚文澜:「……」
戚文澜怕我再揭他老底,双手投降,同时扯开话题:「来来来,离玉啊,你不是画技不错么,赏个脸,送我副画呗。」
宣珏:「可。」他和戚文澜显然关系很好,当真摊开一副崭新的画轴,问他想要什么。
戚文澜:「随便你。」
或许是知道戚文澜这厮不靠谱,他又将视线转向我。
「画花吧。」我一直悄悄盯着宣珏侧脸看,脱口而出。然后才发现我也说了句不靠谱的话。
三个人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到那株被我摧残的牡丹上。
三人:「…………」
我咳了声:「实在不行,别的也都可以。」
宣珏却笑出声,温和地道:「那就画牡丹花吧。」
说着,当真勾线着色,画起牡丹来。
宣珏下笔婉若游龙,白纸上葱茏木叶、娇艳牡丹,栩栩如生。
戚文澜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听姑娘们的小曲听得也昏昏欲睡,干脆手痒地去看宣珏其余几个已用的画轴。
「……别碰。」宣珏来不及阻止,就被戚文澜刷得一下打开画轴。
画轴落在地上,咕噜滚了一地。
我的角度只能隐约看到红棕配色,看不清画上是何,便问:「画了什么呀?」
戚文澜想捞画没捞到,手臂僵在半空,特别是在看到画卷内容后,脸色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宣珏,又看了看我,唇张了又闭,把脱口而出的话憋了回去,半晌才道:「没什么。」
宣珏也对我的问题避而不谈,只道:「帮我卷起来吧,文澜兄,劳驾。」
戚文澜只得沉着脸,半蹲下来,将画轴卷好,直到宣珏将那副《牡丹图》留下,告辞离开,都未再说一句话。
我好奇心大发,又问:「他卷轴上到底画了什么?那么紧张?」
戚文澜瞥了我眼,凉凉地道:「一只狗。」
我:「。」
我自然知道被宝贝抱着的画卷,不可能画只狗。
但宣珏不想别人看到,我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将《牡丹图》收起,然后摆手,示意戚文澜哪里凉快滚哪里去。
那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云卷云舒,万物可爱。
春莺啼晓外,乌云就在不远方。
14、
春莺啼晓那一声娇笑,让万开骏丢了性命。
万家也倒台得快,轰轰烈烈,坍塌成灰。
文人的嘴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万阁老能用,我同样能用。
无非就是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况且,这场舆论里,万开骏不可能占上风。
一个孩子、女子清誉、我亡国的身份,民众会可怜谁,愤恨谁呢?
甚至有百姓抗议,说宣珏不配坐这皇位。
吵吵嚷嚷下半年,一出闹剧。
宣珏倒也不急,有条不紊地布局,推行政令,选拔官员,事情做得稳当完美。久而久之,朝野风声皆过。
快腊月时,陈墨又在找我闹过一次,她咬牙切齿至极:「你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药,他……」
她难以启齿般道:「他就没在我宫里歇过一晚!」
我坐在榻上,悠悠睁开眼,然后道:「兰灵,搬块镜子,给陈小姐照照。」
陈墨愣了一下,将兰灵端来的铜镜拍落在地,怒道:「你干什么?!」
我闭眸道:「多丑。让你看看你自个儿。」
「你——」陈墨怒极而吼。
我只道:「昔日春宴,陈小姐抚琴,一曲《凤求凰》技艺绝佳。父皇指着你训我,『看看人家』。求不得,放手便是。你本就极好,没必要为了另一人,面目全非。何必呢?」
陈墨颤抖着道:「你懂什么、你……你懂什么?」
「好自为之。」我没睁开眼,感受爬上我眼角的阳光,「兰灵,送客。」
陈墨浑浑噩噩地离开了。之后深居简出,再没找过我麻烦。
而年节,很快就来了。
我既担心戚文澜回京,又担心他不回京,等听闻「镇关大将军」不日归来时,我的心还是揪了一揪。特别是等到戚文澜入宫述职时,我只祈祷这蠢货,留了后手。
否则宣珏把他一关,造反罪名往西北十万军士上一扣,谁都救不了他。
我在玉锦宫焦躁不安,直接推门而出,想要去太极殿一瞧究竟。
就被兰灵拦住,她惶恐地跪地道:「娘娘留步!陛下说,这段时日娘娘最好是在宫内,不要外出。」她将头磕得砰砰响,「求您可怜可怜奴婢吧!否则怪罪下来……」
「兰灵,你在拿你的命威胁我么?」我笑了,「你又不是我的亲信,哪来的自信呢?」
她可是宣珏替我选的婢女啊。
她凄凄地哀望我,我甩袖回殿:「罢了。所有人都别来打搅我!」
没人敢来触我霉头。
我三下两下将繁琐的衣物拆除,换了简单的短打,翻窗落地后,再翻墙而过,来到太极殿——我从小在宫内长大,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避开侍卫,能隐约听到太极殿里传来的争吵,戚文澜怒吼道:「宣离玉,你个疯子!你做事做得这么绝,你让尔玉她怎么办?啊?!」
里头有些乱,可能是戚文澜拿东西砸伤了宣珏,宫人们急切声音不断。
宣珏喘了口气,然后冷漠地道:「那你让我怎么办呢?千余日月,寤寐难眠,闭上眼都是他们临死的惨状——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处之呢?」
戚文澜没了话声,良久才涩涩地道:「放过自己吧……让我带尔玉走吧。」
宣珏冷然道:「戚文澜,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那就杀啊?!」戚文澜气极而笑,嘲讽地道,「你早就有过这种想法吧?你嫉妒我。」
「是啊。」宣珏缓缓而道,「特别是那段时日,你总是在我耳边提她小时候。我嫉妒得发狂呢。」
宫人们不再敢开口劝一句,也不敢开口,都在听了一耳朵宫闱秘辛后,瑟瑟发抖,不知能否活下来。
两人都喘着粗气,像是互斗的狮子。
良久,宣珏才道:「滚回塞北去。你以为留副将待命,以边关威胁我就动不了你了?田阳四十万军队就在疆漠,离塞北不过两天马程,想要试试么?」
戚文澜估计是踹了御桌一脚,噼里啪啦的笔架碎了一地的声儿,他向门外走去,撂下一句话:「宣珏,他娘的别忘了老子当初是怎么去守边塞的!!!」
我在太极殿外的老槐树下,久久站立。数十年光阴如婆娑树影,摇曳来去,切割成斑驳碎屑。
抓不住。
是啊……
戚文澜当初怎么去守边塞的?
因为劫狱。父皇震怒。
戚老将军大惊之下,打了他百余板子,把他丢到边塞赎罪。说边关一日不定,犬子一日不得归京,还望陛下恕罪。
而戚文澜为什么劫狱?
因为宣珏。
而宣珏……
15、
而宣珏为何入狱,因为我的皇兄。
宣家被审的消息突如其来。
那是个冬日的夜,我正准备明日清谈会的衣着打扮,想怎么穿,能够让宣珏眼前一亮。又在想之前没参加过清谈会,要不要提前准备几首诗词,应付一下。
就是那时,我得知了这个消息——我有让手下人密切关注着宣家。
我停下挑选簪子的手,愣了半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皇兄。他已入朝堂历练,前朝的事比我了解。
我踹开他门就问道:「哥,宣家怎么回事?」
他似正在和几个谋士秉烛夜谈,谋士们纷纷见礼,皇兄让他们下去后,又对我皱眉道:「冒冒失失的。晚上冷,穿件单衣到处跑个什么?小青,拿件大氅来给重重披上。」
小青是个做事磨蹭的宫女。等她拿到衣服给我,半柱香就没了。
我不耐烦地直接从皇兄殿内木架上,顺了件他的大氅,直接盖在身上,一拍桌子道:「到底怎么回事?宣亭终于因为那张嘴,要被父皇削了?」
「……」皇兄狐疑地眯了眯眼,「你怎么这么关心宣家?宣亭和苏州刺史齐漓等人密谋,要跟着老三谋反,正被查。」
我大惊之下,衣袖将桌上杯盏碰落,瓷器碎裂声里,我喃喃地道:「……那宣珏怎么办?」
「嗯?你说谁?」皇兄没听清,凑上来听,眉头一皱,「宣家那个小子?你同他关系很好么?」
「我……」我啪嗒一声坐在桌前,捂脸道,「我喜欢他啊皇兄……所以,你一五一十告诉我,这件事,你搀和了吗?」
皇兄当然搀和了。
他不仅搀和了,还一手筹划。就连宣珏当初一人独下江南,替父亲送给苏州刺史齐孟的信,都是他斟酌了言辞,然后命人仿照笔记写就,再替换的。
「哥,算我求你,去和父皇说清楚。他那么宠着我们,不会责罚的,好吗?」我扯了扯皇兄的袖子。
皇兄讷讷地道:「没用。这件事,父皇知道,默许的。他早就想要除黄家了。」
三哥的外戚黄氏,在朝堂上左右逢源,假借从龙之功,向来不太把父皇放在眼里。
据说,当年母后身亡,同黄氏一族都脱不开关系。
「那你让我怎么办啊……」我愣愣地道。
见我神色不对劲,皇兄也慌了:「重重,你先别哭。我们再想法子……我我我不知道你看上那小子了啊!否则我不会走这条路啊!我……你等我想想。」
他来回踱步,有些烦躁地扭头:「不是,重重,你喜欢他什么?那张脸?那留着便是!」
我愣住。
「养个闲人废物,皇家还是能留着养的——」
我打断他:「我喜欢他的干净,温润,明和。哥,做不到的。更别提,以父皇的脾性,可能根本就不会留这么一个……祸患。」
父皇为人狠辣。
不出半月的三司会审,就定下以黄家为首的「叛党」们的结局,其中包括宣家——全数抄斩。
我求了他,他当即沉脸拒绝,最后干脆那段时间不见我。
戚文澜也和我一般急。即使这段时间,他好像和宣珏有什么过节般,总是不太讲话,对话也都有点带刺。
行刑头日,他实在等不下去,一抄长剑,牵着马道:「我去看看,明日这个时候,再没点法子,他们就得人头落地了!」
戚文澜够狠够冲动,直接劫狱,把宣珏给拎了出来。然后对他吼道:「直接面圣啊!这里头罪名漏洞那么大,我一个半文盲都看出来不对劲,你去和圣上说清楚!!!」
可是没用的。
我的离玉,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啊。
那晚大雪夜,他跪在军机处,俯首不起,北风呼啸里,听父皇和群臣,听完他的详述,再一言一语,一字一句,第二次定下他们宣家没有改变的未来。
他从刚开始期盼能保住宣家,到之后留下父母,再到最后心如死灰。
我也要在军机处外跪下。
蒋公公忙拉住我,惊慌道:「哎呀殿下,你这是干甚!这不是要奴才的脑袋吗?您可行行好,快回宫去吧!别馋和这件事儿啦。」他压低声:「皇上这几日为了这宣齐两家,烦躁得很呢!」
我对他道:「去给宣珏撑伞!愣着干什么,去——!再管本宫,打断你的腿!」
蒋公公「哎」了声,跺跺脚,终于还是去给宣珏撑伞。
而灯火灭去,群臣退散,父皇冷淡坐于高位,俯视而道:「别想了,宣珏,朕和你挑明,宣家不可能留。若非重重邪怔般看上了你,你今儿已人头落地。赏你一条命,给重重解解闷吧,省得她以后怨朕。」
我也拼尽了全力。
我也只能让父皇……放过宣珏一人。
等踉跄着走出军机处,立刻有一拥而上的宫人来搀住我,而宣珏只孤身一人,向外走去。
我挣开搀扶的亲信,追着宣珏道:「离玉!你等等我!离玉!!」
他这才回魂般,惨白一张脸,睫毛上有冰玉簌落,道:「……多谢殿下。」
我还想追,却被父皇唤住,他脸色不好,但还是尽量缓和了语气:「重重,宣珏不是什么能轻易掌握的人。提醒你一句,别养虎为患。」
16、
我知道父皇是真心待我的。
之后一段时日,我口味不好,父皇状似无意地道:「重重养的那几只鹰现在怎样了?」
我少年时,极爱熬鹰驯马,养了三只鹰两匹马,都养在京郊牧场。不过近几年,我愈发少去了。
我道:「许久没去守拙园了。不太清楚。」
父皇也只是借此引出话题,又道:「有时间去瞧瞧。这养人啊,也得像对鹰和马一样,要熬要驯。不乖,给上几鞭子,是第一层。剥其倚靠,断其水食,过上几日再救济施舍,让其依赖服从,这是第二层。久之,他们的情绪起伏,都全然依附于你了,这是第三层。」
我停下拿桂花糕的手,半晌才道:「父皇怎么突然说这些了?」
「……」父皇叹了口气,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朕的重重啊,要开心快乐。父母之心,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父皇帝王心术,传授给我,是我的福气。可我不想学。
这个时候,宣珏还未知真相,至少不知是皇兄下的手。
我二人成婚,他赋闲在府,也再未问过一句朝政。仿佛那年秋,兴冲冲准备来年春考的,不是他。
而我也没问过,那年深冬,从军机处回宣府,路过行刑菜市口,和血染白雪的街道,他是怎么熬过那千百来步的。
戚文澜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伤势不轻,哼唧着磨蹭,不想去边塞。然后离别时,来看了宣珏一次,只说:「你欠我个人情吧?」又看了我眼,继续对宣珏挑眉,「哦,不止一个人情。」
宣珏只是淡淡地笑道:「铭记在心。」
我将皇兄所有的手段痕迹都隐瞒磨除。
我本来想把这件事,瞒一辈子的。
可是,宣珏还是知道了。
那夜,他月下独酌,青衣落了皎然但隐约不清的月光,见我在他旁边,便道:「重重,来喝一杯么?」
我见天色并不好,笑道:「乌云来啦,快要下雨了,先让人把东西搬回去吧。明儿再来。」
宣珏却给我斟好了酒,语气轻柔,问了个问题:「重重,你爱我么?」
我脚步一顿,察觉到这个问题,或者说宣珏语气不对劲,却喝下那杯酒,仍道:「怎么突然问这么啦?当然爱啦。」说着,我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宣珏突然看入我的眼,道:「若你不爱我,那宣家倒台,你会觉得也不过如此吗?你会觉得,这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命,也不过是铲除异己的筹码,冤枉了,错怪了,都无妨。只要三皇子能铲除,只要大皇子能登基,就行了,是这样吗?」
他那双眼明丽至极,我向来醉心喜欢,甚至第一眼见到他,心弦一动,也是因为这双浸染了星辰月夜的眸。
可我能从他眸中,看到有些不可置信的我自己。
我很想骗他,但这个答案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皇家的心意,少而珍重。比如父皇对母后、对母后所生的我和兄长,比如我对宣珏。
除此之外,都是陌生人,都是……棋子。
宣珏窥我神色,就知道我想说什么,打断道:「罢了,我知道了。」他紧握杯子的手握紧又放下,起身,仿佛在压抑语气,道:「……那熬鹰驯马呢?你是这么想的吗?」
宣珏站在庭院里,回首问我,眼底有少见的哀伤。
「我没有!」我下意识反驳。
天空轰雷落下,紫电青光,照得我俩影子一闪而过,交错重叠。
我却背后一凉。
他竟然知道父皇在皇宫里随口对我说的话——宣珏,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问了出口。
他也只是叹着气回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不知……我该干什么啊重重。」
那一瞬间,我头皮发麻。
我太清楚宣珏的手段和能力了。他若真想做什么……没人能阻止,除非他死。
雷声巨震,我将他摁在地,颤抖的指尖从他侧脸划过下颚。
「我该杀了你的!宣珏,我该杀了你的!」我掐着他的脖子,泪水却滚出眼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满脸都是水。
宣珏神色逐渐迷离,意识模糊,却还是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道:「那就杀了。没事的。帝王家无情点更好。更何况,重重,你杀了我,我也能轻松些……活着太累了啊。」
可我还是下不了手。
我愤恨收手,身上衣襟被雨水淋得沉重。待我挣扎着起来,头晕目眩,踉跄地跌倒,被他接住。
神志昏迷前,只听到宣珏温柔的声音,他吻过我的耳垂,在我耳畔道:「重重,你的确该……杀了我的。」
宣珏那杯酒有问题。
至少翌日起来时,我头痛欲裂,完全忘了头晚发生何事。之后许久,才慢慢记起。
那时我只是觉得,从那日开始,宣珏依旧温柔款款,谈笑间山河在手,却有种我看不透的萧瑟疏离感。
他也不再唤我「重重」,而是「尔玉」。
一如其他臣子。
17、
戚文澜这次进京述职,在太极殿大闹一场。
但仍旧好端端离开了宫。
我松了口气。
近几年,我愈发摸不透宣珏所思所想,偶尔会觉得他顾念旧情,偶尔又觉得,他手段狠辣,陌生至极。
等到年宴上,我坐于高位,见戚文澜与我遥遥相对,便懒洋洋地举杯。
戚文澜脸的轮廓更加刚毅英挺,小麦色的侧脸有道蜿蜒刀疤,颜色不深,更添威严。至少我能瞧见,不少小姑娘在用余光瞧瞧打量他,并窃窃私语。
戚文澜一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我,闷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也不恼,继续品着我的果酿。
宴席散去,戚文澜径直向我走来,我直白了当地道:「别傻了戚兄,不想和你一块被射成筛子。」
他双手在席案上一撑,呼吸急促地怒视着我,然后才嗓音沙哑地道:「那你想干什么?」
「报仇啊。」我笑笑。
这个词他想必也听宣珏提过。我能看到戚文澜眼中有刺痛一闪而过,也不知他是在绝望些什么,半晌才后退半步,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死局。」
等戚文澜走了,宣珏才缓缓过来,问:「不走么?」
我笑出声,摇了摇头,起身。他牵住我的手,眼底有压抑的疯狂,凑到我耳边道:「真乖。」
我望着他的眼,很想问「我们真的要不死不休」么?
或许他也想问这句话。
但沉默的年夜里,四周鞭炮声里,一岁又除的时坎上,我们只是并肩而立,暂停兵戈。同看升起的千盏孔明灯。
宫里什么利器都没有,被宫人收拾得干净。哪怕是我俩最亲密的缠绵时刻,我也杀不了宣珏。
他不再会像那晚一样,刻意求死,任由我掐着脖颈也毫不反抗,甚至温柔安慰。
其实他说的没错……
那时我该杀了他的。
春日里万物缱绻,我终是有些倦怠,不再在朝堂给宣珏制造小麻烦,而是窝在御书房,翻看闲书解闷。
突然,我翻找到一个匣子,被妥帖珍惜地放在书柜顶端。看上去有些时日了,上面落了层不薄的灰。
我拿簪子撬开锁。
里面是一副画轴,年岁久远,微微泛黄。扑面而来的墨香味里,是没有褪去的丹青色泽。
画上少女着红衣,墨发散在那年秋猎的风里,手执弓箭,拉弓成满月,正对着不远处的麋鹿。艳而不俗的红,和草场的棕绿相映成辉,远处群山辽阔,天地正好。
落款「太元五年中秋,珏笔」。
是秋猎的后一年,是南下江南的那一年。
是宣家倒台的那一年。
是……物是人非的那一年。
我只看了一瞬,就再也受不了,合卷归位,上锁,放回原处。
像是从未打开。
18、
过了段时日,我终于问了宣珏一个我想问很久的问题:「那年父皇突然身体衰微,是你做的手脚吗?」
毕竟能打探到宫闱里的消息,听到帝王皇女间桌上谈话,用几味药,害人一命,不是问题。
宣珏正在磨墨回奏章,调整各路军队,听到我问,放下朱笔,终是缓缓点头:「是我。」
我猛地将我手中把玩的玉蝉砸了出去,正砸在他脑门上,他一动不动,没有躲开。等鲜血顺着他额角滑下,太监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血迹,才道:「都说了,卿卿不该留我。」
我道:「那你也不该留我。」
宣珏没再回我,只让宫人送我回玉锦宫。此事翻篇。
日子过得快,等到秋闱时,我们关系在我刻意靠近下,稍微和缓些许。我故意当着他的面,装作第一次打开那副卷轴,然后歪着头道:「离玉,我想去骑马射猎。可以吗?」
宣珏沉默良久,终是笑道:「好啊。」又轻轻环住我,在我耳边道,「万事如你所愿。」
今年的秋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盛大。手执旌旗的士兵们无声前进,仿佛出席某个隆重的葬礼。
我拿到了许久未握的利器——我的金羽箭和长弓,还有同样西域血统的烈马。
它不怎么驯服,我骑了足足小半柱香,才安分下来。
那些亲兵都警惕注视我,如临大敌,宣珏只是摆摆手,示意秋猎开始。
我懒得射猎物,只射伫立在远方的靶子,三箭均未中。
亲兵们悄然松了口气。
这时我回首,看向宣珏。仿佛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鬓角的发被和风吹起,温润如玉,这块玉石,未蒙尘、未染血,通透明亮,绝世珍宝。
他也在看我,静默地闭上眼。
然后我在所有人的惊呼声里,搭弓上箭。
金灿的羽箭射入宣珏的肩膀,我向他骑马而去,又是一箭钉入他胸膛心脏。
被震住的兵卫们终于反应过来,用长矛刺向烈马,再刺向我。
宣珏也许是想要阻止的,刚想喝出声,但喉间一哽,捂住伤口。然后伸出手臂,揽住跌落的我。
像那个雨夜般接住我,在我耳边叹道:「重重……何必呢?」
我俩这辈子,听「何必」这句,听了多少遍。
自己同自己说,自己同别人说,别人同自己说——
万般皆煎熬,百事不由己。
「我……我放不下。就像你当时一样,放不下……」我只道。
「我不再求什么了,离玉……父母、兄长、夫君,我什么都没了,可我什么都没做错啊。」我喃喃地道,「奈何桥过,孟婆汤下肚。前世种种,两不相欠。恩怨相清,尽付于黄土。」
我挣扎着吻上他颤抖的长睫:「若是你先到一步,看看我们的孩子,是何样貌,男孩还是女孩。我……」
我被胸口地刺痛激得一颤,接着道:「我早就打掉它了,没用来陷害人。干干净净,不沾先辈污垢。还有……我送了信,戚文澜那厮近两日就来帝都,他给我收拾的烂摊子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
他笑起来,眼底藏了许久的阴霾微微溶解,但仍旧哀戚惨然:「是给我俩收拾烂摊子。」
我想起近期的军事调令……那其中想必有戚文澜速来京城这一笔。
天地辽阔,秋风拂过。
我缓缓闭上眼,在宣珏怀里,逐渐失去所有力气。
对错恩怨消。
这是最无奈的结局。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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