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的传说

  年少时家居乡村的我,经常听母亲讲一些希奇古怪的鬼怪故事。特别是长夜漫漫的寒冷冬日,一家人吃过晚饭没什么事,就早早地躺在土炕上。因毫无睡意在昏暗里睁大一双空洞的眼睛。于是我跟妹妹像往常一样,央求母亲讲几个有趣的故事,以此打发这百无聊赖的冬夜的时光。

  母亲往往是先清了清嗓子,然后就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地讲开了。那都是一些老掉牙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而且大多同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女鬼有关。这样的恐怖故事,让我和年少的妹妹又惊又怕,但我们还是格外入迷地支棱起一对灵敏的小耳朵,津津有味地倾听母亲讲述那发生在遥远年代的虚无缥缈的故事。听着听着,我跟妹妹就在温暖的被窝里不由自主地筛起糠来,两颗稚嫩的单纯的心,就跳动得更加厉害了。 

  我至今还依稀记得母亲当年讲述的一个财主的故事。说的是过去一个好色的大财主,先后娶了两个老婆,他不知足还准备纳妾。财主嫌大老婆人老色衰和爱管闲事,大老婆不许他纳妾,不许他到外面逛窑子。于是财主怀恨在心,他跟喜欢的小老婆联起手来,在一天黑夜趁大老婆熟睡之际,两个歹人用棉被活活闷死了大老婆!结果当然是恶人有恶报了,大老婆尸体下葬不到半个月,就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女厉鬼,夜晚从坟地里摸到财主的家门,来索取这对伤天害理狗男女的命来了。这个复仇的女鬼,用尖利的牙齿咬破了财主和小老婆的脖子,然后用嘴巴将他们身上的鲜血都吸干了

  我跟小妹在冬天的夜晚,倾听这样可怕的故事,吓得大气不敢出连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在黑暗里眨巴着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这时窗外的一声描叫或任何细微的响动,都会牵动我敏感的绷紧的神经,惊得头皮一阵发麻我担心母亲故事里那个可怕的女厉鬼,会趁着浓浓的夜色不声不响地破门而入。

  那时候思想单纯意志薄弱,我对母亲讲述的鬼怪故事当然深信不疑。特别是夜晚到邻村看电影回来经过坟地旁时,我总是提心吊胆地加快了脚步,生怕那黑乎乎的坟地里,突然窜出一群面目狰狞的鬼来。

  在民风纯朴的乡村,现实生活中也不乏活生生的鬼的例证。母亲说南面的葫芦村,有一个姓吴的小伙子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可自从他听说自己的媳妇结婚前跟别的男人乱来后,就对媳妇不好了,不是乱骂就是拳打脚踢。姓吴的媳妇说根本没有这档子事,是人们瞎说乱讲的,她大呼冤枉。可是她的男人不相信,认定自己的媳妇是一个不正经的下三烂的女人。结果这个年轻女人气不过,就在一天夜里,把自己的脖子用一根绳子吊在自家的房梁上了这个年轻女人死后,她的丈夫夜里睡觉恶梦不断,夜半惊梦睁开眼睛时,就惊惧地看到一个立在土炕下张牙舞爪的女鬼!姓吴的老婆上吊不到一个月,他一天早晨到井台汲水时,竟神差鬼使地掉到井里淹死了!母亲讲完这个故事后,语重心长地对我和妹妹说:这是报应啊!人一辈子不能做缺德事亏心事,要不小鬼就会找上门来!我对母亲当初的教诲深信不疑。但我一时搞不明白,母亲讲的鬼故事,为什么大多是女鬼而不是男鬼?

  我好象就是带着这个疑问慢慢长大成人的。读的书多了阅历深了,我不能不对母亲讲过的恐怖的鬼故事,进行一番认真的梳理和独立的思考。这就是说,我认为这个世界上原本是没有什么鬼的,自从有了人以后才有了妖魔鬼怪,妖魔鬼怪是人类大脑想象和创造出来的,是用来威胁和吓唬人类自己的。

  譬如就像母亲感叹的那样,人不能做坏事做歹事做恶事,要不小鬼就会找上门来索拿你的性命。这种威慑和吓唬的作用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就像所谓的报应和因果循环,并不一定都是迷信,而是在客观上起到了一定的警世作用,让人们向善的向好的方向发展。不过在当时,我依然对女鬼比男鬼多感到深深的困惑不解。

  我比较深刻的悟透这一问题,大概是步入中年以后。这时候我已经阅读了大量的古今中外书籍,我不再单纯不再片面的看待世相,我对数千年来的男权社会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透视。这就是说在男权社会里,女人蒙受的羞辱、痛苦和磨难要远远超过男人,她们是以人类的第二性和男人们的附属品,屈辱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女鬼比男鬼更多的原因。

  但人类造鬼的丰富的精神活动,同样是一种智慧、人生的策略和价值的一种取向。就像女鬼,她们的前身应该是美丽善良温柔的年轻女性,可是摇身一变就成了面目丑陋、凶神恶煞、力量非凡的女鬼了。这种前后强烈的巨大反差,毫无疑问的激发了女性的觉醒意识和反抗精神。所以女鬼的形象即是反判的又是艺术的,是对男权社会的一种有力的饥讽,并对人世间不幸的女子,寄予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

  鬼文化和鬼文学繁荣的一面镜子,莫过于文学大师莆松龄的《聊斋志异》了。在这本厚厚的奇书里,妩媚的妖艳的温柔的多情的女鬼随处可见,她们的前身可能是古灵精怪的狐狸,可能是人世间一缕难以消散的芳魂。她们往往在宁静的午夜出入年轻后生的书房,倾吐衷曲或来一夜欢娱,仿佛她们在阳世间并没有真正的生活过,真正的享受过美好的甜蜜爱情。可以这么说,莆松龄是一位真正的女权主义捍卫者,他热爱和尊重女性,特别是年轻、美丽和柔弱的女性。没有怜香惜玉的幽情,那种深切的人文关怀,就不可能从鬼话连篇的奇书里浪漫的彰显出来。

  由此可见,在男人占绝对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女性如花辗转的生命,说不定肚子里藏着多少吐不完的苦水呢,甚至不堪一击就会香消玉殒,丢了身家性命。于是数不清不甘的难以消散的冤魂,就做了那阳间和阴间往来穿梭如风的女鬼了。

  年少时怕鬼,是因为心里有鬼;长大了不怕鬼,是因为心里没鬼。至于青面獠牙、嘴巴里伸着猩红长舌头的女鬼,我就更不以为然了。特别是在阅读了蒲翁的聊斋后,非但不怕女鬼,内心还隐约有了一丝期待。倘若哪一日夜静更深的午夜,有一千娇百媚、眼波流转的女鬼潜进我的书房,跟我谈谈情说说爱,或者享受一番两厢情愿的鱼水之欢,估计我很难回绝。但我希望坐在我面前辗转如花女鬼的前身,最好是自由奔跑和栖息在荒野里的狐狸,而不是来自人世间满怀复仇火焰的一缕屈死的冤魂,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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