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_破血湖
王振忠
在不少民间信仰中,人类似乎总是罪孽深重,杀生自然是其中之一。在传统时代,杀牛的场景往往颇为惊悚。牛是人类的朋友,据说它与人一样,也是娘肚十月怀胎分娩而生。成年之后,需要肩负耕田、耙地和拉磨等无休无止的劳役,而吃的却是野地割来之青草。一旦丧失劳作能力,便要被人宰杀。据说杀牛的时候,牛会流泪乞求,所以届时要将其眼睛蒙住,而围观的看客,则必须将手倒背身后,以示自己正被反绑,已无能力相救……可怜的老牛被遮蔽双眼,此时是否真的以为主人已无力相救?而周遭看客,只要将手背在身后,便可轻松地摆脱杀生之罪?这就像在日常生活中,世人瓜众明哲保身,不肯于他人危难之时出声相援,不是也时常摆出一副事不关己、无能为力的样子么?人类之无情与世故,于此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然,更为残忍的还在后头,但见屠户抡起大斧,猛击牛的头部,致其晕厥,然后捅刀放血,剥皮剔骨——一场血腥的杀戮,至此方告结束。
除了宰牛之外,杀猪的场面有时也很恐怖。在徽州,屠夫好手应一刀刺中要害,但同时又不能让猪马上断气。最为理想的状态是——刺完之后,肥猪仍然一息尚存,能滴着鲜血四处狂奔,直至血尽而死。如果运气好,血迹恰巧呈一闭合的圆圈,则更是大吉大利。据说,那样才能完美地接到龙气……
这些宰牛杀猪的屠夫,一生阅历无数的杀戮场景,自然是安之若素。不过,夜路走多了,内心难免亦颇惴惴。在徽州的一些地方,屠户与接生婆一样,死后入殓时都要举行一些仪式,以期消除生前孽缘。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要在手上套上红布袋。这当然是因为这些人在世时双手沾满了鲜血,多有屠杀生灵之嫌。据说在阴间地府过关时,阎王爷原本会下令斩其双手以示惩罚。不过,只要戴上红布袋,阎王看到双手血淋淋不见十指,就以为他们已被斩手,便不再另行处理了。不过,我很怀疑,精明的阎罗王真的是老眼昏花?他老人家长年生活于幽冥之中,执掌着芸芸众生的生杀大权,竟会因光线昏暗而看不出人世间的这些小儿科?在我想来,更大的一种可能: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就像人世间的诸多政策总是规定得异常严苛,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肉食者亦绝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们对于市面上的小把戏其实是心知肚明甚或洞若观火。虽然说“阴司法度无偏枉”,但只要你给阎罗王一点面子,做做样子,在形式上让他应付得了上天,通常,他也会爽快地暂时放你一码。有道是“轰轰烈烈搞形式,认认真真走过场”,看来,阴间与人世的道理其实并无二致。
一、“破血湖”与郑本目连戏
常言道:“戏剧小人生,人生大舞台。”在许多场合,每个中国人都是天才的演员。在传统中国,各类展演的仪式都非常重要,不少仪式也都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例如,“破血湖”就是专门针对妇人所做的一种仪式。关于这一点,清代佚名《黟山竹枝词》就吟咏:
老妇烧香持念珠,未知净土往生无。
临终更嘱儿孙辈,地狱开完破血湖。
目莲戏夜跳刀门,信女施斋坐血盆。
共保平安迎大士,摐金鸣鼓去收瘟。
这首竹枝词是反映徽州黟县妇女信仰生活的生动史料,诗中的“目莲戏”,是“目连戏”之俗写。个中提及信女日常虔诚地烧香念佛,临终时还要嘱咐儿孙辈,一定要为自己做“破血湖”的仪式。此外,在搬演目连戏时,她们施斋坐血盆,迎请观音大士,驱逐瘟疫,保佑家人平安……
竹枝词中所谓的“地狱开完破血湖”,是指先做“破地狱”,后做“破血湖”。而“破地狱”,则是为人世间男子所做的仪式。民间传说,凡人生前往往会犯有贪婪、骄淫、不忠、不孝等诸多罪孽,等到死后将在阴殿由十王审讯,根据情节轻重被打下十八重地狱,永远不得超生。为此,徽州人通常要请纸扎匠绑扎一座地狱城府,内设十八层地狱,并在第十八层地狱内设主神牌位。等到举行仪式时,由请来的道士手执宝剑,凭藉其神光法力,想方设法破开地狱城门,将其中的灵牌抢出,以便让亲人亡灵超拔至仙界上府。
《破地狱科文》,清代徽州科仪抄本
至于“破血湖”,则是专为女子所做。据说,那是因为女子生前月事频繁,生儿育女时,又会有污血倾倒净地,污染河流。有的还会将其内衣随意晾晒,亵渎三光,触污天地圣真,故而死后会被判罚堕入血湖地狱。民间传说,充溢着经血的血湖相当污秽,通常是天符宝箓不到之处,唯有真武祖师、太一救苦天尊等方能不避血污,救拔众多女魂。为此,民间相传有《血湖妙经》、《血湖宝忏》等经忏传世,主要就为度化女子而设。根据善书的指引,女子在世应时常诵念“太一救苦天尊”圣号,抄写和吟诵《血湖真经》,积德行善,为日后留一条活路。而与他们有关的男子,为了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也应当虔诚讽诵《血湖真经》,以期救拔生母脱离血湖地狱。笔者手头就有一册经折式的《血盆经》抄件,书名之下注有:“净手开传,慎勿秽污。”可见其持有人对此极为虔诚。而从前揭“目莲[连]戏夜跳刀门,信女施斋坐血盆”之描摹可见,“破血湖”的仪式,时常与目连戏之演出连在一起。
清末徽州抄本《目连救母》
徽州经折《血盆经》,晚清或民国
在传统徽州,“破血湖”是一种消灾避难的信仰活动,一般认为与“郑本目连戏”密切相关。所谓郑本目连戏,是指由明代郑之珍改编而成的目连戏本。郑之珍字子玉,号高石山人,徽州祁门县清溪村人,所撰《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分上、中、下三卷,于万历年间刊行。书中详细展演了傅家向佛,刘氏开荤堕狱,目连西行求佛,历尽艰辛遍走十八层地狱救母超生的故事。戏文道尽荣华苦楚患难死生,其“唱词声调哀楚,回旋反覆,呜咽动人”。正是因其内容和形式极具艺术感染力,该书刊行后,目连戏遂得以广泛流传。在徽州,特别是每逢夏历闰年,目连戏班四出搬演,每台演出时间往往连续数日,聚观长夜。在郑本目连戏的故乡,祁门民间素有“出在环砂,编在清溪,打在栗木”之说。“出在环砂”,指的是傅家善恶之故事就出在祁门县环砂村;“编在清溪”,自然是指《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的编者为清溪人郑之珍;而“打在栗木”,则是指栗木村目连戏班之搬演,是祁门乃至徽州最有影响的“打目连”。根据徽州学者陈长文的研究,郑之珍的剧本脱稿后不久,即在栗木村组班演出。将近二十年前春节刚过,笔者赴皖南参加“戏曲·民俗·徽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其间曾在历溪村一带观赏过当地的目连戏演出,当时正值春寒料峭,目连戏演至一半,忽然飘起了漫天雪花,此情此景,迄今回想仍感印象深刻……
目连戏演出,2003年春,安徽祁门历溪
根据《新编目连劝善戏文》卷下,金灿灿的巍巍天府,有十大重宝殿,而铁輘輘之济济地狱,则有十八重的阴司。十殿大王,分理着一十八重地狱。其中的第三殿为宋帝王,主管着阴间的铁床、血湖。铁床、血湖是两重地狱,“铁床上火炙其膏油,血湖中水淹其骸骨”,或火烘,或水淹,惩罚生前作奸犯科的一干收监鬼犯。关于血湖,《三殿寻母》中写道:
[夫惊云]渺渺平湖阵阵风,水光红似落霞红,谁家妇人遭颠沛,淹没漂流在此中。
[小]妇人血水污三光,聚作平湖水渺茫,今到血湖池上过,淹流漂没受灾殃。
此后,三殿狱官莫可知,细数了刘氏生前罪孽主要有二:一是血水污秽三光,二是违誓开光。他认为前者是“身有恶血不以为污”,而后者则是“心有恶血深为可恶”。对此,刘氏唱有《七言词》,备述自己十月怀胎之辛苦,以及在铁床、血湖中遭受的种种磨难。她反复恳求阳间在世的子女,能感念本人生儿育女之恩德,慷慨捐资设醮修斋,以期超度亲生母亲免却血湖灾瘴。在这段文字中,刘氏反复不断地奉劝善男信女,“作善修斋福自昌”。而在《三殿寻母》之最后,则是目连“敲开地狱叨仙杖,又见血湖与铁床”。
《慈悲兰盆目连忏法道场》,年代不详,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收藏
在徽州,民间传说目连娘刘氏原本心地纯善,施仁济众。不料,其后两个儿子却迭遭厄运。悲痛欲绝的刘氏遂一反常态,行事乖张,平日里杀鸡宰狗,饮酒开荤,又以狗肉馒头斋僧,因而得罪了神明。某日,佃农携女前来交租,刘氏恃尊凌卑,她见女孩年轻貌美,心生邪念,强行将之留下作为使唤丫头。不久,刘氏产下一子,取其名曰“傅罗卜”。此儿成人后,既不从商亦不入仕,而是一心向善,出家当了和尚。不久,刘氏染疾身亡,因其生前心存歹念,故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受尽阴曹地府的种种苦楚。傅罗卜得知亲生母亲遭罪,遂隆重做起佛事,广种福田,乞求阎罗鬼魅饶恕其罪,最后历经千辛万苦,方才得以救出刘氏。此一情事变幻,逐渐衍化而为民间的“破血湖”仪式。
二、徽州的“血湖胜会”文书
多年前,劳格文(John Lagerwey)教授与我合作主编《徽州传统社会丛书》,书中收录的不少文章都提及“破血湖”的仪式。根据歙县白杨人吴正芳的讲述,做“破血湖”时,首先要扎制纸糊的圆形血湖池,血湖池有上、下两层,上层置一纸扎船,可以转动,下层放一只血湖盆,盆中盛放红色似血的水。血湖池边沿则有四只荷花灯。届时,围观妇女可以将钱币投放船中,口中还要念念有词“搭船放钱”,藉此顺便为自己祈求消灾免祸。随后,和尚便举起尺杖砸开血湖门,而事主之一众子孙见状,则要用碗在血湖盆中舀“血水”饮之。据说,孝子贤孙如此作为,可以为亡母消灾祈福。类似的做法,在徽州的其他地方亦不鲜见。
劳格文、王振忠主编:《徽州传统社会丛书》5种6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2016年
“血湖胜会”文书,1934年
后来,我在皖南收集到一套有关“破血湖”的文书,其形式颇为考究。该件收在一个桃红色的封套内,正面上有“血湖胜会文牒,给付叶门许氏收执”十数字,反面则书:“觉性堂主修功德宏法佛门谨封。”其中,“血湖”、“叶门许氏”、“觉性堂”和“佛”诸字,皆是毛笔书写,其他的则是印刷而成,这说明该种封套可能是由徽州的寺庙统一印制。从内容上看,这一次是由一个叫“觉性堂”的佛堂主持,为叶门许氏举办“血湖胜会”的宗教仪式。封套文字之外的背景,正面是几条龙的纹饰,而反面文字左右则各有四位神仙模样者。中间文字之上为一个聚宝盆,文字之下则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另外,正文部分也是印刷品,与封套之颜色相近,左边则是一些文字:
奉佛修斋忏涤血湖集福延生信女叶门许氏,谨焚香篆,拜叩金客具情,伏称自己坤庚 岁 月 日 时建生,向叨佛光注照,言念夙缘相系,感报阎浮,禀父母以陶形,假阴阳而受命,所以产难,……罪因生育,业为男女,积血海而无有出期,阜愆山而何由顿倒,是以发心,涓取月之 日 顶礼血湖宝忏一永日,求忏法而愿竭血湖,勤金铃而誓拔苦海。仰惟佛慈,屈垂方便,今罗山而崩倒,俾血海以干枯,延奉三宝龙天,作诸普利功德,专研妙果。为此依教出给信女,随身佩带,永远执照。
右牒给付忏涤血湖植福延生信女 收执。伏愿佛光注照,利洽四生,恩沾七祖,共入毗罗性海,同登花藏法门。
时维民国念三年九月十五日给 牒。
正文右边是“血湖胜会”的一幅精美版画,上部画有四个人,有两位看模样像是佛教中的高僧,中间那位骑着一头怪兽,从其后飘扬的旗幡来看,也就是“幽冥教主”。二人身后则是一名引魂童子,前述“幽冥教主”之旗幡,似乎就是由他所举着。此一颇具特色的形象,在一些善书中也有类似的描述。例如,清刻本《阴骘文图注》,就以图文形式句诠字释,缕析条分。其中的“除当途之瓦石”条曰:“新安卢世泽立心志厚,见路上瓦片石块,必除去之,年六十有七,病卒,有二童子持幡引见幽冥教主,曰:尔在世,刻刻存方便心,应增寿二纪。命目连僧折桂花二枝授之,曰:此尔历来除瓦石之报也。遂得还魂,后寿至九十有一,二子俱登科甲。”注中的“二童子持幡引见幽冥教主”,与画上的形象颇相吻合。由此亦可推测,版画右侧的那位僧人应即“目连僧”。而画面上左侧的那位,穿戴打扮则像是名道人,这或许反映了民间信仰中佛、道之杂糅。在他们四人身下弥漫着一团祥云,由此区隔开了阴间与地狱。在此之下,则是一个栏杆围绕着的一池血水,其中有四五个女子正在水中,而水面上飘浮着数朵衬着荷叶的莲花。她们虽然面带戚容,但并未出现类似于《玉历至宝钞》十殿审判后芸芸众生在血水中挣扎号苦之状。之所以如此,想来是因为做完“破血湖”仪式之后,妇道亡灵便可超度,得免轮回苦楚。这就像目连劝善戏文所称的“受用了彩币金箱,脱离了天罗地网”。因此,在血湖中的妇人对于未来,内心还是充满了信心。
上揭版画中出现的佛、道形象,本身就反映了民间文化的融合。晚清歙县儒商方启训在《鱼雁留痕》信底中就提到:“先慈七七均做释迦道场,终七道士做破血湖,夜间放焰口,不过尽人子之心,聊从俗耳。”方启训以读书人自居,他认为丧葬时做释迦道场、破血湖和放焰口等,都不过是聊以从俗而已。从中可见,在一般情况下,“破血湖”仪式是由道士操办。当然,也有的地方则由和尚来做。例如,根据许骥的描述:在歙县北乡的许村,当地人是在“五七”时做破血湖、解结。届时,纸糊的“血湖宝库”中放置方凳,凳上安放一个木盆,盆内有一只碗,碗内则有一只小船,船上树着目连娘娘的牌位。纸城之上挂着是青布结,每一个结中则包裹着茶叶和顺治钱,并且要用朱砂,将每枚顺治铜钱上的文字涂红。“破血湖”仪式举行时,信众在和尚的主持下,由每位子孙拉一个结,其余家人则去抢拾滚落在地的顺治钱,据说拾到者就能避邪。之后,还要以手头的顺治钱投向城中船上立着的目连娘娘牌位,凡是击中者则有福气。再下来就是和尚破四门,但见和尚手拿锡杖,唱一门,破一门,所唱曲目不外乎《五蕴皆空》、《十月怀胎》之类。但凡破一门,子孙就要喝一碗迷魂汤(即赤豆汤)……
破地狱仪式细目,《庆烛香会》抄本,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
版画上的“幽冥教主”亦即地藏王菩萨。根据民间传说,地藏王菩萨的应化道场是在安徽池州府的九华山。至迟从明代起,徽州信众一生中通常都要前往九华山,特别是到九华山上的天台峰朝山进香,称为“朝九华”。除了朝九华外,有的还要前往齐云山朝香,俗称“上齐云”。及至清代,更形成了将“朝九华”与“上齐云”结合在一起的“华云进香”,与之相关的则是民间颇为常见的“华云会”。在参加“华云会”时,善男信女往往要做“破血湖”的仪式。对此,有一册1916年抄录的《启蒙杂字》抄本这样描述:
……许香愿,朝九华,沐浴斋戒;上齐云,念经佛,感动神灵;……捧钵盂,拖锡杖,破血湖;抬魂亭,执华幡,金吊银吊;放蒙山,放焰口,金山银山;礼拜忏,斋十王,传经做祭;引先灵,旋灯树,做七上堂;走满散,谢神佛,文书纸角;报亲恩,消罪过,召度超升。
通常,朝山进香队伍出发之同时,留在家中的村民,则需打扫祠堂,布置经堂,张挂“十殿阎王赏善惩恶图”。这些举措,意在告诫世人,凡人生时犯嫌渎礼,即便在阳间逃避了惩罚,死后也绝逃不脱阎王的惩办。每当香会期间,各处莫不筵席盛设,亲朋毕集。届时,各项日程安排(如铺设、解厌、斋戒、沐浴、迎神、地狱、罗汉、破血湖、解结、赶地方和放焰口等),都要以大黄表纸预先写好,并张榜公布。现存的《阴事写疏总款》抄本,收入了“求雨疏”、“九华疏”、“齐云疏”、“观音疏”、“三官疏”、“诵经疏”、“送火疏”、“白虎疏”、“开光犒猖疏”、“蒙山疏”、“善会许神疏”、“追魂牒”、“地狱牒”、“安山疏”、“血湖牒”和“礼七疏”等数十种疏文格式,就反映了与“华云会”及“破血湖”相关的诸多侧面。而在现存的一些图像道具中,展现阴间血湖的画面则是最多的。
徽州文书中的《血湖牒》
歙县法事道具,私人收藏
婺源法事道具,香港中文大学卜永坚提供
三、“破血湖”的广泛影响
有关“破血湖”的仪式,当然并不仅见于徽州。二十多年前,我在上海的某处冷摊,曾见到来自浙江松阳的一批宗教科仪抄本,其中有《血湖科》、《血湖宝忏》和《太上血湖宝忏科》等。另外,据我了解,即使是在徽州,一府六县各地的做法也不尽相同。1928年,歙县北乡一位七十六岁的老太太去世,当年处理丧事所留下的祁德馨堂《丧务账》开首,就有一份“七单”,其中提到,到五七时“解结破血湖”,这与前述许骥之描述可以比照而观。婺源末代秀才詹鸣铎的祖母去世,家里延僧斋忏,“自净坛、扦押、申文、开启,以及破血湖、过仙桥,均系照常做去”。据詹氏的章回体自传《我之小史》记载:“破血湖之夜,有小和尚扮女人,坐血湖池中,忽见神牌之上,飞到一蜻蜓,大家称奇,都道这场功德不小,好事者且引为‘羽化登仙’之证。”此一场景,与歙县的做法又有所不同。
清代徽商书信中的“破血湖”,歙县芳坑江氏文书
在传统时代,上演目连戏以及举行“破血湖”的仪式,对于民间社会的影响极为深刻。关于这一点,以往研究者常引民国《祁门县志》中的一段话:徽州自理学家朱熹讲学之后,从南宋迄至清代凡七百余年,“紫阳学脉绵绵不绝,江、戴兴而皖派学复风靡天下。然支配三百年来中下社会之人心,允推郑氏。”的确,这句话生动概括了徽州文化的一大显著特征,亦即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同生共荣。而在民间通俗文化的传播上,“郑氏”(亦即郑本目连戏)的影响尤为重要。
郑本目连戏婆心济世,其唱词道白“离合悲欢,抑扬劝惩”,极具感染力。戏中提到的诸多俗谚,一向为民间妇孺耳熟能详。例如,“养儿方知父母恩”、“人善人欺天不欺”、“举头三尺有神明”、“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试看屋檐水,点点落地不差分”、“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等等,语语从阅历中来,直可作格言观,故而很快便成了巷议街谈间的通俗常言。特别是戏中《三殿寻母》中刘四娘所唱的“三大苦”,更成为不少妇女之口头禅。在郑本目连戏中,刘氏唱道:“人生莫作妇人身,做个妇人多苦辛。媳妇苦也是本等,且说做娘苦楚与世人听。”接着,她历数了十月怀胎的痛楚:
未有儿时终日望,堪堪受喜尚难凭。一月怀胎如白露,二月怀胎桃花形。
三月怀胎分男女,四月怀胎形相全。五月怀胎成筋骨,六月怀胎毛发生。
七月怀胎右手动,八月怀胎左手伸。九月怀胎儿三转,十月怀胎儿已成。
腹满将临分解日,预先许愿告神灵。许下愿心期保佑,岂知一旦腹中疼。
疼得热气不相接,疼得冷汗水般淋。口中咬着青丝发,产下儿子抵千金。
炉灰掩时血满地,污衣洗下血盈盈。三朝五日尚欠乳,请个乳儿要殷勤。
……
这是乳哺三年苦,儿嗳!养子方知父母恩,万苦千辛说不尽,人生莫作妇人身。
唱词细述了子女成长过程中的种种呵护与担惊受怕,一唱三叹,不胜往复。类似于此的凄楚伤心,后来还形成了不少借题翻新的民间说唱。例如,《目连寻母血盆诉苦》一类,便与刘四娘所唱的“三大苦”大同小异。而1935年徽州民间宗教科仪抄本中,也有《文五更》,其中反复吟唱的也是“血湖多受苦,尽是妇人身”。这些眼前光景口头语,言清语白,警心启悟,成为俗世间振聋发聩的金钟宝鉴。
徽州文书抄本《血盆诉苦》
除了在国内的流行外,“破血湖”的仪式在海外华人中也多有出现。2017年12月,我在法国巴黎曾翻到一部宗教科仪书《攻文排抃》,这是越南维新四年(1910年)三月的刊本,其中亦有“破狱坛”、“解冤坛”和“血湖坛”等,虽然该书的部分文字与汉文不尽相同,但从其中的插图来看,“破地狱”、“破血湖”之类的仪式显然也大同小异。关于这一点,或许可以留待以后抽空再研究吧。
“血湖坛”插图,法国亚洲学会收藏的《攻文排抃》
越南的破血湖文书,网络资料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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